此时的慎刑司连个火盆都没有点,冷如冰窖,寒气冻得惨叫声都微弱了许多,桃月依然嘴硬无比,咬死私情是真,她道:“或许是那太监觉得对食罪名太重,因此胡编了个身份诓时尘安,可笑时尘安蠢钝至极,白白被骗还被自知。”
“你说谁和谁对食?”
金石质地的男声冷冷传来,鞭子停住,桃月在难熬的疼痛中吃力地抬眼看去,就见黑幽纵深往下的台阶上,矗立着如崖如松的陌生男子,他穿黑色的氅衣,面若寒霜。
不知为什么,桃月明明不知道他的声音,却只挨了他这一眼,心里就有了浓重的惧意,她不敢与男子对视,那男子却步步向她走近,又重新问了一遍:“你说谁和谁对食?”
桃月从他的眼神里知道了这不是一个好糊弄与哄骗的人,她的那点小心思在他的洞察下被展露无遗,她明明还没有开口说话,但她觉得自己已经被看穿了。
桃月在这压迫的眼神下,怯懦着,这时,她听到那个不苟言笑的袁姑姑跪了下去:“奴婢见过陛下。”
时尘安的事竟然惊动了陛下?她都闹出了对食的丑闻,居然还能劳动陛下来一趟这肮脏的慎刑司?她就这么得陛下的宠爱?
桃月被嫉妒的火焰烧昏了理智,顿时口不择言:“陛下,时尘安与太监对食……”
她极力向皇帝证明受他宠爱的时尘安,不仅杀过人,手里沾了血,还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浪□□人,她的品性脏得就和这慎刑司一样,根本不值得被皇帝偏爱。
陛下,一直以来,你都蒙受了她的欺骗啊。
桃月用热烈的期待的目光凝望着皇帝,却见皇帝的眉眼间浮起了浓浓的嘲讽:“她与哪个太监对食?”
桃月急忙道:“未央宫里的小川,但姑姑去查过了,未央宫里没有这个人,奴婢想恐怕这人是有贼心没贼胆,才编造了假身份去诓骗时尘安,这人也可恶,但究其原因,还是时尘安水性杨花……”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朕就是小川。”
“什么——”
桃月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怔愣地看着皇帝,如坠冰窖。
“白缜。”皇帝抬起鸦羽似的眼睫,他的目光若寒鸦展翼,垂下死亡的阴影,“把这个人——”他不记得桃月的名字,“还有慎刑司与此事有牵扯的人,全部关起来,好好审审,若是她们肯供出其他的参与者,就给她们留全尸,否则直接处死。”
“陛下?”
PanPan袁姑姑惊愕地抬头。
她怎么也想不到皇帝竟然不调查此事,也不给她申辩的机会,就这么干净利落地处死了她们。
“陛下,奴婢也是受这贱蹄子的蒙蔽啊。”袁姑姑垂死挣扎,要把这口锅给桃月按实了。
皇帝道:“非要朕把太后揪到你面前,你才肯老实吗?”
袁姑姑失声,她眼露绝望。
白缜将她拖了出去。
桃月还在挣扎,她不顾浑身的疼痛,拼命地想爬到时尘安身边,把昏睡的时尘安叫醒。
她要死了,此时此刻,只有时尘安才能救她,她抬手,沾血的手还没有碰到时尘安,一只穿着乌金长靴的脚就把她无情地踹开,她疼得倒吸气,却看到皇帝脱下氅衣,小心翼翼地把衣衫单薄的时尘安裹了起来。
她昏睡不醒,像一片快融化的雪安安静静地卧在他的怀里,皇帝抱她时连一点力气都不敢用,就怕她这样破碎而去。
他拔脚往外走。
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桃月仍旧想不明白为何偏偏是时尘安,走了这大运。
未央宫很大,皇帝平素不宿在寝殿,而总在暖阁里囫囵,因此皇帝抱着时尘安,径自就去了暖阁。
太医早就候着了,皇帝刚把时尘安放在干净的床铺上,就召他进来,太医给时尘安塞了枚人参丸后才挽起袖子把脉,检查伤势,止痛凝血驱寒的药方开了一张又一张。
皇帝在旁静静地看着药方送了出去,药汤又端了进来,时尘安小小的身躯卧在明黄的床榻上,像一只脆弱的狸奴。
他沉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到了夜间太医还守在时尘安旁,暖阁里的药味很重了,皇帝觉得胸口被顶得难受,便往外走,但也没有走远,折身就能看到暖阁的门。
白敛将口供拿了来,皇帝没兴趣看,直接下令将人处死。
天上寒星零散,皇帝忽然道:“她不是头回做这样的事了,白敛,还记得朕养的唯一一只猫吗?”
白敛当然记得。
皇帝从小过得孤独,身旁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因此自然而然养出沉闷的性子,以致于白敛第一眼见到他,还以为他天性就如此,寡言,高冷,不可近。
直到后来皇帝养了一只雪团一样的猫,白敛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小猫,用手指逗它,似被霜雪尘封的眉眼第一回 有了阳光驻足。
他给猫起了很多的名字,但高冷的猫咪一个也看不上,他却也不恼,亦步亦趋地跟着小猫,‘咪咪喵喵’地唤它,那也是白敛头回知道,原来金石质地的声音也能这般又软又糯。
只是可惜,那只猫并没有陪伴皇帝多时,它很快就被太后弄死了。
皇帝找遍了东宫的每个角落,直至惊动了先帝,太后才肯出来施舍似的说了句:“它冲撞了本宫,本宫叫人将它打死了。”
皇帝错愕地看着她。
先帝颇为宠爱太后,哪怕那是皇帝养的猫,她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并不当回事,因此太后望向皇帝的目光称得上有恃无恐,满不在乎。
她甚至连给他看一眼尸体都不情愿。
皇帝只能忍声离开。
白敛默默跟着他,怕他难过,也怕他想不开,但意外的是,皇帝很快恢复到了以前的生活,他让人搬走了小猫的生活用具,重新恢复到了以前闷沉的样子,好似那只猫从未走进过他的生活,好似他生性寡言,高冷,不易亲近。
但,现在白敛知道了,原来皇帝从未忘却,他一直都还记得那只小猫。
白敛道:“我记得。”
皇帝垂了眼眸:“怪不得她那样咒朕。”
在太后眼里,时尘安就是那只猫,又一只可以踏足皇帝的世界的猫。
太后要皇帝永世孤独,自然不允许他被爱,被亲近,可以享受到陪伴,因此她再一次出手了。
皇帝不会傻乎乎跑去行宫质问太后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连他都想杀,自然也不在乎杀一个宫女。
他只是觉得荒唐,冰冷的空气都要把他的呼吸冻住,回流到他胸膛里的只有刺骨的冷气。
皇帝道:“白敛,你挑些人把行宫也肃清一遍。”
他还是没有杀太后。
白敛道:“陛下能够冷静处理此事,臣感到欣慰。”
太后到底是皇帝的生身母亲,宫廷再黑暗,可以弑亲,却也不能弑父弑母,这是底线,若皇帝做了,史书就会记载此事,让他被人千秋万代地戳脊梁骨。
白敛知道太后有多过分,因此他不愿皇帝背上这个骂名。
皇帝斜眼看他,笑了一下,寒气从他嘴里冒出,徐徐如烟,他道:“再找个戏班子,排出戏,日日将静安王临死前的惨状演给她看。”
去他妈的冷静。
皇帝不杀太后,不过是因为在他看来,人活着还有千百种方法折磨她,哪里如死了那般可以轻松了事。
因此他要太后活着,活着失去自由,还要日日被诛心戳肺。
暖阁的门开了,泻出来的暖光照亮了皇帝阴骘的眉眼,他缓慢地一眨眼,太医躬身道:“陛下,时姑娘醒了。”
白缜看到皇帝脸上的阴云似乎散了些,也或许只是错觉,他只是继续站着,过了会儿,他向白缜伸过手来。
皇帝的手冷得像块石头。
他说:“白缜,扶一扶朕,朕好像不会走路了。”
第23章
时尘安醒来, 发现自己处于梦幻般的环境之中,锦被暖香,珍画宝字, 名瓷玉屏, 一一陈列,宛若仙境。
她看得正?呆,忽有?个陌生老头?凑上来, 给她搭脉,时尘安从他的衣服上认出来他是太医, 便乖乖把手给他了, 她礼貌地问他自己的身体状况, 太?医沉声道:“可得好好将养, 仔细落下病根, 英年早逝。”
时尘安心一沉, 她轻轻应了声,怔怔地看着床帐挂落的承尘。
太?医却出去了,她心情低落, 原本是没在?意的,偏偏太医在外头唤了声陛下,惊得时尘安打?了个轻嗝。
此时却有?脚步声有?远及近,时尘安忙捂着嘴, 扯起被子盖过头?, 同?时紧紧闭上眼, 努力?装死。只是因为紧张过了头?, 哪怕她很努力?地捂住嘴, 那嗝声还是从嘴巴缝里漏出来。
时尘安绝望了。
被窝之外,皇帝看着时尘安把被子从头?盖到脚, 密不透风的,无奈地道:“是我。”
这是小川的声音!
时尘安眼眸一亮,掀开被子,仍旧是熟悉的脸,她还未及惊喜,却看到了小川身上的衣裳,朱湛色的长袍,用金线绣着瑞龙祥云,时尘安的笑容一滞,鹿眼瞪得圆溜。
皇帝撩袍,侧身坐下,问她:“身上可还疼不疼?有?没有?饿了?炉上滚着鱼片粥,要不要让人给你端来。”
时尘安仍旧懵懵地看着他,那双眼澄静如山泉,浅浅映出皇帝的影子来。
皇帝抬手,手背放在?时尘安的额头?,他的手很凉,贴了会儿,又去贴自己的额头?,道:“吃了药,终于退了些热。”
他见时尘安始终不说话,便叫刘福全把鱼片粥和熬好的姜片茶端来。刘福全应声就去了,眼神规矩,连一眼都未往皇帝的床榻上扫过。
时尘安颇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这一动才?叫她发现她的脚被厚厚地裹起,上了夹板。
她略有?些吃惊,想起身看看,皇帝按住她的肩膀,告诉她:“慎刑司的鞭子厉害,抽断了你的骨头?,放心,太?医已为你做了处理?,好生养着,日后不会影响你行走。”
时尘安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们还可以这么平静?”
皇帝道:“什?么?”
被子被时尘安老老实实地盖到了她的下巴下,只露出一张苍白小脸,小小的一团,像是被锁在?床帐之下,她垂着眼,依然没有?与皇帝对视的勇气,但声音细而坚定,她略带疑惑道:“你们欺骗了我,不是吗?为什?么你们还可以这么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门开了,刘福全用描金漆盘托着鱼片粥和姜片茶进来,恰好听到了时尘安的疑问,他差点把漆盘扔出去——就算早知道皇帝对时尘安是另眼相看,但时尘安这话说得也忒大胆了些。
他忧心忡忡地望着皇帝,皇帝今日的心情可是被太?后折腾坏了,想来是没什?么心情再哄着时尘安了,毕竟现在?他已经不是‘小川’,而是名副其实、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帝陛下。
但,皇帝道:“因为我很担心你的身体状况,想要你吃了饭,喝了药,再听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他向刘福全招手,刘福全立刻弯腰用一个小几子把粥和茶放在?床边。
时尘安闷闷地看着刘福全,她想表现出一些情绪来表达蒙受欺骗的不满,但因为皇帝文质彬彬,关?心满满,又率先表达了些歉意,倒让时尘安发不出任何的小情绪了。
她只好闷闷不乐的:“嗯。”
皇帝笑了:“真乖。”
刘福全却知道这是皇帝一贯的手段,他总是有?办法的,看似给了别人选择,其实仍旧牢牢地将事态走向与最终结果掌控在?他的手里。
刘福全把引枕递给他,他扶着时尘安的肩膀帮她坐起来,时尘安并不习惯他的触碰,此时的他不再是小川,而是皇帝,皇帝是冷血、霸道、无情的,她心里依然存留着对皇帝的恐惧,因此他贴着她的单衣传来的触感,对时尘安来说,带着毒蛇冷血的粘腻。
时尘安的身子绷得紧紧的,她的手臂努力?给身体支撑力?量,好赶紧结束这对她来说不安的触碰。
皇帝应当是察觉了,因为当他的手指出击到时尘安的那瞬,他便迅速抬起眼皮扫了眼她的神色。
两人都对时尘安的抵触心照不宣。
他把引枕塞在?了时尘安的腰后,端起了鱼片粥。鱼片粥熬得稠,时尘安嗅到了米香,肚子终于后知后觉发出了饥叫声,她眼巴巴地盯着皇帝手里的粥。
皇帝笑了下,并未把瓷碗递给时尘安,而是用勺子舀起了热粥,他的言外之意是极其明确了,时尘安僵了僵。
她并不愿与皇帝有?过多的接触,她根本闹不明白现在?他们究竟算什?么关?系。
皇帝是小川,那她与小川的那些事还做数吗?小川是皇帝,他从最开始就带着谎言接近她,他的情谊是真的吗?她还能相信他吗?
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皇帝时,应当是君与奴婢的关?系,还是结拜的兄妹的关?系,她这样混乱,难受,无所?适从,她不知道为何皇帝还能平静地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继续用亲昵的态度对待她。
究竟是他没有?心,还是他以为她没有?心?
时尘安看着那勺对她充满诱惑力?的热粥,仍旧僵持在?原地。
她以最愚蠢的方?式表达她的不满,皇帝大可以撤走饭食,饿她几顿,直到把她饿到老实听话了为止,又或者,直接把她丢出去,让她拖着伤重?的身躯,自身自灭。
时尘安都知道,然而,她抬起眼,用最为倔强的目光看着皇帝。
在?静静的对峙之中,头?一回,皇帝败落了,他明明有?那么多方?法可以对付时尘安,但他仍旧选择向她低头?,把瓷碗递给了时尘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说:“我向你道歉。最开始没有?及时向你说明身份,是出于政事的考量,后来却是想与你继续做朋友。我的身份是假的,但我的那些情谊是真的,你仍可以将我当作你的兄长。”
时尘安没吭声,她低头?吃着粥,但其实她已经尝不出鱼片粥的味道了,她所?有?的思绪都在?皇帝的那些话上。
皇帝道:“等你身体养好了,我会下旨册封你做公主。”
“不——”时尘安有?了反应,她坚决道,“我不做公主。”
皇帝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时尘安的声音不由轻了些,但她依然继续说道:“我想出宫,如果你真的是小川,你可不可以让我出宫?”
皇帝没有?回答。
时尘安有?些不安,这一次,她觉得她好像真的惹到了皇帝。
PanPan 过了会儿,皇帝道:“你先把身体养好,太?医说你这次受得伤重?,需要养好些时日,好好地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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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尘安道:“那我可不可以出宫?”
皇帝看着她怎么也藏不住地期待的目光,笑了一下:“如果你身体不好,我怎么能放心让你出宫?”
时尘安以为这话就是句承诺了,苍白的脸庞终于有?了笑意,她心满意足地大口大口吃着热粥。
皇帝的目光落在?虚空中。
太?后想错了一件事,时尘安不是猫,怎么会乖巧地留在?他的身边?
她原本就不需要做这些事的。
时尘安吃完了粥,喝完了姜片茶,皇帝让人给她换药。他要出去避嫌,时尘安却很紧张,想叫住他,舌尖从‘小川’绕回了‘陛下’之上。
虽然只是个称呼,但皇帝仍旧能感受到时尘安在?心理?上,已经对他树立起厚重?的壁障了。
皇帝道:“知道我的名字吗?”
时尘安懵着脸,摇摇头?。
“我叫靳川言,山川湖海的川,言不由衷的言,”他弯下腰,俊秀的眼眉里浅映着烛光,那般温柔,“以后叫我靳川言。”
时尘安的喉咙里却像是被堵着,怎样也发不出这三个字的音来,皇帝明明看出了她的窘迫,在?太?医与仆从的众目睽睽下,他却仍旧弯着腰,与时尘安僵持着。
他让过一回步,这回却不再肯了。时尘安一想到那么多人都在?等着她的反应,简直如芒在?背,她快速地极小声地叫了声:“靳川言。”便立刻转过头?去。
那副样子像是迅速把什?么棘手的东西扔开了。
皇帝的喉咙里却闷出了声轻笑,带着些愉悦,他不再为难时尘安,出去了,门被关?上后,时尘安才?缓慢地转过脸来。
她抬手摸了摸脸颊,发现有?些烫。
大约是因为发热不曾退完全,或者房子里烧了火龙的缘故,时尘安想。
等太?医上完药,时尘安才?想起她还有?些事要问靳川言,可是现在?他没了踪影,也不知道之后还回不回来,她有?些着急,询问太?医能不能帮她找一下靳川言,问他肯不肯来这儿一趟。
太?医睁大了眼看着她,那副样子简直像是在?说‘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时尘安不解地看着他。
太?医道:“我们为人臣子的哪个敢打?探陛下的行踪?”
时尘安反应过来,颇有?些局促。
“但是,”太?医话锋一转,“陛下总要回来吧,毕竟暖阁被你睡了,他今晚可没地儿住了。”
时尘安脸腾地烧红了,她结巴道:“什?,什?么意思?”
太?医道:“你不知道吗?你睡的是陛下的龙榻。”
时尘安终于知道被子上那些熟悉的龙涎香究竟来自何处,只是不知究竟是被子上熏了香后沾到了靳川言身上,还是靳川言身上的香染到了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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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哪一种?,时尘安只要想到昨夜靳川言穿着寝衣,盖着现在?她盖着的被子,睡在?她现在?睡着的床榻上,时尘安就诚惶诚恐。
第24章
睡了靳川言的床, 时?尘安如坐针毡,怎样也不?肯躺回去,眼巴巴地靠着引枕等着靳川言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幸好靳川言并未让她等多久。
“陛……靳川言。”时尘安生涩地叫着靳川言的名字, 很奇怪, 她方才还觉得靳川言威不?可侵,可叫了他的名字后,她便觉得她同他的距离近了。
“怎么了?”靳川言看着时尘安拥着被子, 身子微欠出床帐,似乎在等待他的模样, 他提步过去。
时?尘安小声道:“我是不?是该回豹房去了?”
靳川言恰好走到了床边, 他坐了下来, 与时?尘安平视:“这里住着不?舒服吗?”
舒服, 自然?是舒服的, 时?尘安从?小到大还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间?, 她摇了摇头?:“这儿是你的床,我睡了你的床,你睡哪?”
靳川言轻笑:“宫里那么多的屋舍, 你害怕少?我一张床?”
时?尘安一想,他说的也是事实,可是,此刻在她身下的是他睡惯的床, 她道:“宫里那么多的屋舍, 也不?会少?我一张床, 对吗?”所以她也并非一定要睡在这儿。
时?尘安抬起眼, 期待地看着靳川言。
她总是这般, 当对他人有所求时?,就会睁着可爱幼圆的鹿眼, 饱含期待地专注地看着对方,好似,她所能依仗的便只有对方一人,他是她唯一的神明。
假设靳川言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他就当真要被时?尘安打动了。
他道:“可是你受了伤总要有人照顾,你觉得豹房的那些?宫人能照顾好你吗?”
他的话戳痛了时?尘安,时?尘安脸上有些?落寞。
靳川言道:“我就睡在碧纱橱,离你近,夜里我不?习惯宫人近身伺候,因此你若身体?不?适,只管叫我。”
时?尘安道:“桃月她们怎么样了?”
靳川言一顿,掀起的眼皮下,眼眸微敛着光:“你希望她们如何??”
时?尘安道:“按……按律处置?”
靳川言颔首:“那就按律处置了。”
时?尘安觉得靳川言这话有点怪,但她现在晕头?转向的,一时?之间?也难以判断出究竟哪儿怪。她闷闷地睡下,看到靳川言往碧纱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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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却是离得很近,说句梦话都可以被对方听到。
时?尘安仍然?觉得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真实,她不?知道桃月为何?揭发?她,也不?知道袁姑姑究竟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小川怎么就成了皇帝陛下。
她迷迷糊糊地睡去,快到寅时?时?,因为麻沸散药效过了,时?尘安被活生生痛醒。直到此时?,她才真正?的明白她的身体?究竟被伤成了什么样,那些?藏在绷带下的伤口以这样的方式警告她不?能再任性。
时?尘安疼得流出眼泪来,她叫靳川言,天光暗如沉铁,她怀疑她的声音并不?能穿透这密不?透风的暗色,因为她叫了很多声,靳川言都没响动。
时?尘安想依靠自己爬起来,她的手握住了床栏,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时?尘安抬眼,对上了一具只有脖颈的尸体?,桃月的头?颅滚在她的床上,狰狞地质问她:“时?尘安,你明明可以救我,你为什么不?肯救我?”
桃月朝她扑过来,豁开的嘴里竟然?没有舌头?。
时?尘安惊醒,她的双眼还没有适应刺亮的烛光,就感到身子坠入了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好似方才的冰凉粘腻都是错觉,她听着靳川言沉稳的心跳声,紧紧地拽着他的寝衣。
“做噩梦了吗?”靳川言替她擦去眼泪,“刚才你一直在叫我,”他一顿,“小川。”
身上的疼痛不?是错觉,又?经历了惊悸,时?尘安的声音虚弱了不?少?,她道:“疼。”
靳川言道:“我让人去准备麻沸散了。”
时?尘安点了点头?。
她没再说话了,靳川言也不?再追问,只是陪着她。
麻沸散很快送来,时?尘安服下,服完之后似乎该睡了,现在还不?到寅时?,靳川言没有早朝,但白日里还有很多公务等着他,若要他点灯陪她熬着就很不?近人情了。
因此时?尘安懂事得什么都没说,依依不?舍地自觉地躺了回去,她把被子拉到下巴下,手在被子下紧紧地抓着羊绒毯。
靳川言起身将茶盏放回桌上,然?后那点豆大的烛火又?重新回到了时?尘安的床边,时?尘安不?由被吸引过去,贪恋地盯着那盏烛火。
靳川言举着灯盏问她:“还可不?可以一个人睡?”
时?尘安犟嘴:“可以。”
靳川言顿了下,便举着那盏灯走了,没过一会儿,唯一的光亮熄灭,暖阁里重新变得暗无天日。时?尘安这时?再闭上眼,出现的就不?仅仅是桃月,还有小要,她害怕得瑟瑟发?抖。
时?间?变得漫长无比,可能只是一小会儿,可能也过去了很久,时?尘安在恐惧中窒息,忽然?碧纱橱那亮起了一豆灯火,时?尘安喘了口气,叫道:“靳川言。”
靳川言答得快:“嗯?”
勇气泄了大半,时?尘安的声音又?轻了:“我不?敢一个人睡。”
碧纱橱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时?尘安的声音略微扬了扬:“你可不?可以……把灯盏给?我?”
摩擦的声音一顿,时?尘安紧张地等着,她知道这会打扰靳川言的休息,因此她其实不?报什么期待,她只是在想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可能靳川言会心软。
然?后她听到了无奈的一声轻笑。
靳川言道:“如果把灯盏给?你,我就没法睡了。”
“可是,可是……”
“我白天还要处理很多公务,都事关民生大计。”
时?尘安‘可是’不?下去了,可怜巴巴地闭了嘴。
靳川言等了会儿,等不?到她的回音,他无奈地扯了扯嘴,道:“如果你实在害怕,我可以陪你睡。”
时?尘安要不?是因为一身伤,她简直要惊得从?床榻上弹坐起。
“不?不?不?……”
“两床被子,中间?再塞个枕头?,这就相当于两张床,我们各睡个的。”
时?尘安安静了。
“我想你能听到我的呼吸声,应当会心安很多。”
靳川言静静地等着。
“……好吧。”
靳川言笑了一下。
分睡两床被子,就相当于睡了大通铺,这样的大通铺时?尘安也不?是没睡过,她这么一想,心里就不?紧张了,靳川言还没过来,她就主动卷起小被褥,给?靳川言让了个好大的床位,然?后她郑重其事地将三个引枕竖排隔在两人之间?。
简直比楚河汉界还要泾渭分明。
靳川言抱着被子过来后看到了这场景,轻挑了下眉,他什么都没说,铺好被子,躺下了。
暖阁重新归于黑暗。
但或许正?如靳川言所说的那般,因为耳畔多了一缕呼吸声,时?尘安心安了许多,这回她入睡得很快。
辰时?,靳川言起身,挽了一夜的床帐此时?被放了下去,时?尘安隔着纱帐看到刘福全伺候靳川言更衣。她懊恼地捂了脸,她以为这是两人间?的秘密,却忘了这秘密还会被宫人看到。
时?尘安听着外头?的响动,不?自在得很,只好选择继续闷头?装睡。
刘福全简直震撼无比。
虽然?他表面平静地专心伺候靳川言更衣,虽然?他也知道时?尘安受了重伤,靳川言只是狠辣了点,却绝非禽兽,但……他从?来没有如此刻般动用了他全部的意?志力,才能阻止自己往床榻上瞟。
他真的好像看看纱帐之后究竟是个什么情景。
怎么,怎么就睡一张床了呢?
靳川言不?是都打算册封时?尘安做公主,连封号都想好了吗?
这,这究竟是帝妃还是兄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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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福全的好奇心快绷不?住不?说,他更担心靳川言处理此事过于随意?,而会造成的那一串连锁反应导致的结果。
他一向知道靳川言潇洒随意?惯了,对很多世俗看重的名声伦理都不?在乎,但……
刘福全不?敢往下设想那些?可怕的场景,只是庆幸至今也没什么人知道靳川言册封时?尘安做公主的事。
刘福全走远的神思终于在靳川言的迫视下回笼,他恍然?发?现自己错将清茶当作建连红枣汤递了出去,他伺候了靳川言多年,这是他少?见犯的错误,刘福全忙换了瓷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