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文人哗然,一时之间笔伐口诛不断,直言皇帝暴虐残忍,嗜杀成性,所谓失道者寡助也,日后定然步夏桀帝辛后尘,亡国肇始。
皇帝充耳不闻,执意要将剥皮之刑写进刑律,遭到群臣激烈反对,冒雪的天气,纷纷跪倒在勤政殿前无声地向皇帝施压。
君臣之间又一场拉锯之战徐徐展开。
这事闹得太大,前朝的风还是不可避免地吹进了后宫,没见过世面的宫人一个个被吓得呆若木鸡,说都说不出话来。
正巧她们午膳吃到一道白斩鸡,女孩子不爱吃油脂多的鸡皮,这不算什么,搁在平时用筷子将鸡皮夹开便好,可今日的食厅格外得安静,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双筷子上,黄澄澄的鸡皮被撕开,露出白生生的肉……
有人受不住,捂着嘴巴跑出去吐了。
溪月拿筷子的手都是虚的,她夹筷青椒都夹空,还在安慰别人:“杀头都看过的人,还怕这做什么。”
她不说这还好,一说这话,大家的胃里都有些不舒服,有人小声道:“我们又不是时尘安,怕难道不是常事吗?”
隔壁座位的人忙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那人忙禁言,害怕地瞅了眼时尘安。
时尘安正在夹酸辣土豆丝,她闻言一顿,道:“杀的是贪官,贪官是坏人,本就该死,你们又不是贪官,怕什么,吃饭。”
“话是这样说,可生剥人皮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草菅人命的事是陛下做不出来的?”尽管后宫有命令不得妄议皇帝,可是在恐惧面前,没有人把这条禁令当回事——不是不怕,而是再不说出来,她们要疯了。
“时尘安,难道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时尘安看着齐刷刷望过来的目光,她知道她现在的回答肯定又会引起她们的议论,但她仍然坚持道:“这回,我不怕陛下。”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食厅骤然寂静。
唯有时尘安面不改色地夹起一块白斩鸡,蘸进新调的酱汁里,切的细碎的蒜与小米椒在油里先爆过一遍,方才与香菜一起拌入酱油之中,滑嫩的鸡肉裹上一层汁液,咸香无比。
味道确实好极了,时尘安吃了三块方才停筷,然后她旁若无人地离开食厅,她听到身后切切的私语:“果然有些宠爱不是一般人挣得来。”
语气中倒是充满了对时尘安的感慨敬佩。
但时尘安此言确实并非为了讨好皇帝,她说得就是心里话。
她是兖州人,是人祸的受害者之一,她恨那些贪官恨到巴不得生啖其肉,自然觉得皇帝这件事做得好极了。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庆幸皇帝是如此慷慨地施暴于这些贪官,如果可以,她多希望那些贪官的眷属亲人能被流放到兖州去,当回灾民,也尝尝看亲人活活饿死在眼前究竟是什么滋味。
听说皇帝正准备这样做,那当真是好极了。
时尘安心里高兴,夜学时就表现了起来,她总还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
皇帝察觉出来了,他近来疲倦得很,两指捏着挺直的山根,看到时尘安昂扬的精气神,一日下来的倦怠也不由被扫开了些,他道:“什么事值得这样高兴。”
时尘安却不好一五一十告诉皇帝,她含糊其辞:“今天厨房做的白斩鸡很好吃,我吃了好多。”
她说这话时桌案上还放着一盏血燕,用琉璃盏装着,胶质的燕窝用冰糖熬开,像一朵蓬勃绽放的花。
皇帝敲敲桌子:“肚子再撑,也要吃燕窝,吃完,帮我做正事。”
他今天拿了好几份册子,说要时尘安帮忙誊抄,顺便也是完成这一个月下来对她学习结果的检查,时尘安拿起勺子,小脸皱巴巴地吃着名贵无比的燕窝。
自那晚后,皇帝颇为关心她的身体。
他还把她拉起来,比了下身高,虽说两人之间差了八岁,时尘安也不过堪堪十五的年纪,还小,但她竟然只能到皇帝的胸前,这惹得皇帝直皱眉头。
他重新翻了豹房的食谱,宫人每日份例有限,不过一荤二素,远远不够一个孩子成长需要的营养。
皇帝皱眉,让御膳房拟了一份食谱,扔给了小厨房,从此后时尘安的每顿饭有鱼有肉有菜,早起还有新鲜的□□喝,保管顿顿营养均衡,同时每日一品的血燕也跟上。
时尘安从前家贫,最多只能吃个半饱,不知不觉胃口就被迫养小了。如今伙食得到了改善,她的小肚子几乎每顿都吃得圆溜溜,撑得难受,那多一份的血燕更是成了负担。
时尘安小声和皇帝商量:“小川,这燕窝我就不吃了罢。”
她气血不足,按份例领的茶叶也没了,改成了黄芪与红枣,得天天泡着喝,她觉得喝这茶就够了,燕窝实在不好吃。
皇帝不允许:“什么时候长到和我齐肩高了,什么时候再来和我谈条件。”
时尘安叹气,自知抗议无效,认命地吃完整盏血燕,而后迫不及待地丢下勺子:“小川,你要我抄什么?”
只要不再吃燕窝,时尘安便能立刻恢复活泼生动的模样,皇帝默不作声将琉璃盏移开,向时尘安招手:“过来。”
时尘安听话地起身,走到皇帝身边,皇帝双手挟住她的腰身,毫不费力地将她抱了起来,放在手上颠了颠,疑惑不解:“怎么还那么轻。你每天都有乖乖地把所有饭菜吃完吗?”
“吃完了,都吃完了,穷人家的孩子可不会浪费食物。”时尘安没心没肺地握起皇帝的手,往自己的小腹上按去,“你摸摸,我的小肚子到现在都还撑着呢!”
面对时尘安纯洁无比的眼神,皇帝总有种养女儿的感觉。
隔着衣服,他摸到了圆圆的小肚子,这才稍显满意:“帮我来誊抄这份册子。”
皇帝让时尘安誊抄的是王府的抄家名录。
王进寒在内阁坐了二十年,敛尽天下钱财,光是抄出来的家私都能厚厚集成册子,更遑论金银。
皇帝预备将这份册子和陆行舟陈上的灾情实录,编纂成书,在民间发行,让那些文人睁大他们的狗眼看看,他们护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狗东西。
皇帝不在乎他们骂自己,但他们要为几个该死的贪官,去咒他的靳氏江山,皇帝也不介意挖个坑把这些儒生尽数活埋了。
——皇帝当然做得出来这样的事,只是当下他需要更多的血液补充进朝堂,将因为王进寒之死而开始动荡的朝政稳住,他才选择了发行抄家录这样温和的对策。
瞧,他都能为了江山收敛脾气了。
皇帝的舌尖抵着牙龈,笑了下,分不清是不是自嘲。
那边时尘安已经抄完了一页,她从动笔开始便陷入了沉默之中,等她将写满古董字画的纸页翻过,她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些抄出来的东西最后都充进了国库吗?”
皇帝道:“国库没有银子,陛下叫人把它们都卖了,拿去赈灾了。”
“哦。”时尘安慢吞吞地道,“陛下原来是个好皇帝。”
皇帝笑了,为时尘安这充满孩子气的发言,他心平气和地翻过一页书——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骂他的文字——他笑问:“怎么,陛下从前就不像是个好皇帝吗?”
时尘安道:“不像,书上说,尧舜那样的仁义之君才是好皇帝,陛下不是很像。”
她说得很委婉,大约因为现在觉得皇帝好容易做件人事,因此不舍得骂他。
皇帝并不在意,总有人说伴君如伴虎,于是当他坐上了帝王之位,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孤家寡人,没有一个人敢跟他说真话,就算有,也是将话说得弯绕曲折,既要表达自己的想法,又要想办法不触怒他。
皇帝没登基之前是带兵打仗的武将,他不喜如此,但没有人相信他的不喜欢,他的感受再次被人心照不宣的忽略。
所以他才会有意地纵容时尘安的真诚,他不希望偌大的深宫里当真连一个能与他说几句话的人都找不出来。
皇帝道:“你觉得汉武帝是好皇帝吗?”
时尘安想到他的功绩,点了点头。
皇帝道:“巫蛊之祸,汉武帝杀了一万多人,包括他的皇后和太子,而这不是他第一次大开杀戒。大败匈奴、凿通西域的丰功伟绩之下,是大汉的穷兵黩武,年年重税。”
时尘安不说话了,她那干净却单薄的道德标准没办法衡量出善恶来。
皇帝道:“傻孩子,这世界上的好坏哪有那么好分辨,就连陛下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时尘安道:“但至少他这件事做对了。”
皇帝笑:“活剥人皮也做对了?”
时尘安道:“好像有些残忍,但我想兖州的百姓会拍手称赞的。”
皇帝不说话了,他眉骨高,睫毛长,衬得眼眸格外深邃,静静地看着时尘安,仿佛静汪汪的黑海。
皇帝道:“陛下不求仁义之名,他只求与汉武帝般,留下一两件泽披后世的丰功伟业。”
深夜阒静的豹房,皇帝将从未与外人道的野心向时尘安说来,时尘安仰着脸,认认真真地听完,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
一直到很多年后,时尘安都不曾忘记。
抄家录开始售卖的那日,正是小雪,时尘安的十五岁生辰。
早起,她便吃到了长寿面。
长寿面由一根长面条煮成,虽只有一根,却满成一碗,浇上浓浓的鸡汁,铺上嫩绿挺阔的小青菜,卧上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让时尘安吃得身暖心热。
用完了早膳,厨娘还给了她一兜红鸡蛋,让她拿去分给其他宫人,散散喜气。
时尘安还是头回过生辰,被隆重得不知所措,宫人分到了红鸡蛋,围了过来,听说时尘安即将满十五岁,更是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十五岁要及笄吧?”
她们谈起听说过的那些豪门贵女的及笄礼扮得多隆重,不仅有酒宴,还有名贵的钗环,由德高望重的贵妇为她们挽发……
时尘安在旁听了回,也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长了许多不得了的见识。
她没有镶金嵌玉的簪子,请不来侯府夫人替她挽发,那些宫人更送不出拳头大小的南海珍珠为她庆生,但那又如何?今天仍旧是时尘安独一无二的十五岁生辰。
她在今天已经吃到了从前眼馋不已的长寿面,尝到了红鸡蛋,晚上还有小川给她庆生,比起从前,她已经幸福得不得了了,时尘安心满意足,不会去肖想那些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给自己徒增烦恼。
时尘安兴致勃勃道:“若要簪发,我倒是有几枚素银簪子。”
溪月忙道:“你赶紧取来,十五及笄,可是要簪发的,等簪了发,以后就是大人了。”
溪月手巧,她从前伺候过太后梳头,只是现在做了豹房的宫女,每日只需给自己梳头,正恨一身手艺无处发挥,她摩拳擦掌,要为时尘安挽一个漂亮的发髻。
还是时尘安轻轻提醒道:“我们是宫女,莫要僭越了。”
天大地大寿星最大,这话在宫里不适用,溪月稍有些泄气,饶是如此,她仍旧认真地给时尘安完美地挽了个宫髻,小心地把簪子插进乌云般的黑发PanPan里。
溪月道:“时尘安,恭喜你,离二十五岁又近了一年。”
一声惨叫后,一根腕粗的木杖点落在地,鲜血顺着杖身哒哒滴落。
年迈的老臣趴在地上,臀部皮开肉绽,既痛且羞,饶是如此,按压着他的两个羽林卫仍旧未曾松开手。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皇帝当真会梃仗了他。
那样霸道任性的先皇,面对他的死谏时都选择了退让,不仅不治他的罪,还夸他‘何大人不愧是何青天’。
虽自那之后,他也并未得以重用,但也确实声名鹊起,所有人都知道了官场里出了一个不畏皇权,敢于直言进谏的何青天,盛名之下,他的存在意义更为非凡。
这次皇帝执意要将剥皮之刑入法,诸位文臣没了主意,求到他这儿,何青天自诩直臣,劝谏皇帝是他当仁不让的责任,于是他换上朝服,精神抖擞地向皇帝进言。
——整治贪官是好事,但剥皮之刑未免过于残忍,本朝以仁义治天下,你太爷爷都把千刀万剐之刑废了,现在你却要启用剥皮之刑,是不是违背了祖宗?
这句话不过说到一半,何青天就被羽林卫按倒在地,剥了裤子,受了梃仗。
第一棍落下时,他犹然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
连你爹那样霸道任性的皇帝都放过了我,你怎么敢打我?打一个言官,难道你就不怕再背一层骂名?
可惜,皇帝的面容掩在十二旒后,看不真切。
何青天动了动嘴唇,那一刻‘文死谏’的光辉紧紧笼罩在他心头,他相信,他年史书工笔,自然会记得不惜以性命直言进谏的何青天。
何青天的声音因为激动都在颤抖:“哪怕陛下今日打死了老臣,老臣也要说……”
“嘘。”皇帝竖起食指抵在唇上,“何大人,你可还记得本朝的方敬儒?”
本朝成祖皇帝夺宫上位,方敬儒宁死不降,并扬言哪怕成祖灭他十族也休想其认可新政权,于是成祖皇帝果真灭了他十族。
何青天恐惧地说不出话来。
寂静的勤政殿回荡着皇帝的轻笑,像是轰轰雷声,打在文臣胆怯不已的心脏上。
等天子罢朝,剥皮之刑也就正式入了刑律。
皇帝换下冕服,穿上不起眼的太监服制。
前朝的文武百官怎样也想不到,在他们眼中嗜杀成性、独道专横的皇帝私下竟然也有这样柔情的一面,不仅肯为一个小宫女掩去身份,装成太监,还愿意花费心思给她过小小的生辰。
毕竟在他们眼里,这个踏着亲弟弟的骨血上位的皇帝,不该有感情这种东西。
鹿肉隔着铁丝网,在炭火上吱吱作响,白生生的肉烤得蜷曲,油水滴落炭火,溅起火苗,肉香味霸道的飘散开。
皇帝熟稔地将烤好的鹿肉夹在小碟子里,刚巧,时尘安推开了房门。
“小川,怎么那么香?”她探进头来,还未歇下的阳光照在她的银簪上,流出水一样的光泽,皇帝眯了眯眼,向她招手。
“过来。”
时尘安走了过去,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肉香味更为蓬勃地在她鼻尖下绽开,她馋极了,皇帝微微一笑,将生菜叶递给她。
“烤出的鹿肉在酱汁里沾一沾,再包上生菜叶。”
时尘安照着皇帝的教法吃了,嫩生的生菜多汁,恰到好处地冲淡烤肉的油腻,反而把肉鲜味衬托得淋漓尽致,她连吃几个菜叶包才依依不舍地停下,皇帝却又将新烤的鹿肉夹到她的小碟子里。
时尘安不好意思极了,她吃得欢,皇帝却一直勤勤恳恳给她烤肉,连一口都没吃上,她想接过皇帝的手,让他歇一歇,皇帝不允:“哪里能让小寿星劳动。”
他指示时尘安:“桌上有个檀木的匣子,你打开看看。”
时尘安道:“那是什么?”
皇帝道:“我送你的生辰礼。”
时尘安怔了怔,她以为这顿烤鹿肉已经是皇帝送她的生辰礼了,她从不敢肖想过多,可不知怎么,小川总能赠她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时尘安抿着唇,将匣子慢慢打开,这个匣子挺大的,打开之前,时尘安根本想不到里面会放着什么,但里面不管放了什么都不重要,因为那是小川的心意,是她从未受到过的珍视,足够她回味许久。
可等到打开,时尘安还是切切实实地怔住了。
里面是一整套的头面,金光灿灿,宝石如鸽子血,静静卧在丝绒缎面上。
这一套时尘安连见都不曾见过的华贵头面,此时却都属于了她。
她颤着手把匣子合上:“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不收,我也没地送。”皇帝淡淡的,“不过几颗石头而已,你戴了,它们才有些价值。”
皇帝走过来,取下时尘安发间的素银簪子,拿起那枚金镶珠宝蝴蝶簪,插进她的发间,蝴蝶的双翅颤颤,乖乖地停在乌云之间。
皇帝道:“很漂亮。”
时尘安道:“它的确很漂亮。”
皇帝凝神,道:“是你让它变得漂亮。”
他从匣子中抽出一面小铜镜,递给时尘安:“我们尘安也大了,小姑娘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时尘安还是忍不住拿了镜子照自己,镜面中的自己是那般陌生,金簪红宝石压在她发间,让她变得不像她自己。
时尘安只看了一眼,就把铜镜放了下来:“可我只是个宫女而已。”
哪个小姑娘不爱俏,只可惜时尘安只是一个小宫女而已。
她从不肖想不属于她的东西。
时尘安把发间的簪子取下,郑重其事地放进匣子里。
那一双见过珍宝的眼睛一如初见时般干净澄澈,皇帝给她豹房,邀她尝过权力的味道,但她仍旧取下簪子,把珠宝连同匣子重新递还给了皇帝。
皇帝没有接,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堪堪到他胸膛前的小姑娘。
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以她坚韧的心性,惊艳他。
皇帝道:“今天吃到长寿面了?”
“吃到了。”时尘安眼眸亮晶晶的,似乎还在回味。
皇帝道:“寿包呢?”
“也吃到了,很甜。”时尘安仰着头看着皇帝,认真道,“小川,这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生辰了,我想往后我找不到比现在更快乐的时候了。”
皇帝道:“谁说的?你肯定不止快乐这一日。”
时尘安摇摇头:“我真的已经很满足了。”她以为皇帝是不相信,正思忖着该说些什么,好让皇帝明白她的心。
但皇帝下瞬说的话,实在出乎她的意料:“有时候,你也可以贪得无厌些,譬如,时尘安,你愿不愿意认我做兄长?”
时尘安讶异地看着皇帝。
皇帝道:“我在宫里有些势力,你认我做义兄,旁人知道你是我的义妹,自然不敢欺负你,最重要的是,你不用在乎那些宫规,想戴什么首饰就戴什么首饰,想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看你爱看的书。”
他微压了腰,俯身凝视时尘安,黑如曜石的眼眸里似有诱惑在流淌:“你还能日日见到我,与我生活在一处,我们就像普通的家人一样,携手共生,你也不必再惧怕黑夜。”
时尘安听到后半句,有些动容,睫毛微颤。
她从来没有和皇帝说过她害怕黑暗的事,皇帝也从来没有问起过,但每回夜学结束,都是他耐心地送她回家,而后才转身离去。
时尘安感激小川,但——
“我杀过人,”时尘安低着头,“我不是正当防卫,我是抱着让小要去死的心杀他,我捅了他好多刀,哪怕知道他已经没了呼吸,我还是没有停下……你确定要认这样的我为义妹吗?”
皇帝道:“那不是你的错,就连陛下都没有追责你,不是吗?”
“陛下自己也杀人……不一样。”
皇帝叹气:“傻孩子,你以为我是一无所知地来到你身边吗?我若是介意,也不会主动替了小郑来教你。那不是你的错。”
他又说了两回。
时尘安不后悔杀了小要,她害怕的是小川知道她发狠捅了小要那么多刀,尽管她可以辩解当时她过于害怕、气愤,乃至失去了理智,但旁人也有权利用异样的目光审视她。
因此她方才忐忑不安地把当时发生的细节告诉皇帝,她害怕皇帝蒙受她平日乖巧的欺骗,等某日知晓真相会恼羞成怒,与其如此,还不如她尽早了断,也算保全一点体面。
可是皇帝连说了两回“那不是你的错”。
在知道她如何杀人杀得失去理智后。
在知道她有过怎样狰狞扭曲的内心后。
他同她说那不是你的错。
他还同她说:“往后,我不会让人再提起这件事。”
时尘安是有PanPan哥哥的,但与她血脉相连的哥哥自诩家中长子,要继承家业,十分看不起‘拖油瓶’的她,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伺候不说,还变着法子欺负她,还要逼她换亲。
时尘安因为这个血脉相连的哥哥,对天底下所有的兄长抵触万分。
——直到小川提出要认她做义妹之前。
时尘安毫不怀疑那么温柔体贴的小川,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
而那么温柔的小川竟然愿意做她的哥哥。
时尘安受宠若惊:“陆大人临行前曾与我说,他要替陛下去办一个差事,若是办好了,可以跟陛下求个恩典,将我放出去,小川,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在时尘安眼里,小川的势力再大,宫里的日子也不如在宫外舒坦。因此她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了小川。
但小川非但没有喜上眉梢,反而将原有的笑意给收了收,他道:“时尘安,若是我不愿离开,你还愿不愿意留在宫里陪我?”
第19章
时尘安轻轻“啊”了声,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要留在宫中,就好像她从未想过有人愿意留在宫中一样。
她没料得会得到这样的回答,略显局促地看着皇帝,她看到皇帝垂落羽睫,好似盖下一层阴翳,她听到他低着嗓子道:“这深宫是我的家。”
时尘安这才意识到太监与宫女终究是不同的,宫女离了宫,还能做回人,可去了势的太监离了宫,就成了招人笑的流浪狗,如此还不如留在宫里,宫里好歹有许多一样去了势的人,显得他不像个可怜的怪物。
时尘安垂了眼皮,她道:“陆大人不一定会向陛下讨这个恩典,陛下也不一定会同意陆大人。”
她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正面回复皇帝。
皇帝有留在后宫的理由,正如她有离开后宫的梦想,时尘安清楚地认识到,她的梦想不愿为任何人退步,哪怕那个人是给予了她温暖的皇帝。
刘福全察觉到皇帝的心情并不算好。
这是很少见的事,以往哪怕被大臣们逼得再烦,只稍在豹房待上一个时辰,皇帝总能恢复心平气和。
如此这般闷着神色离开的,还是头遭,只是不知究竟是事情烦到连时尘安都安慰不了皇帝,还是惹恼皇帝的根本就是时尘安,刘福全想得头大,只觉这二者同样恐怖,让他感觉难以招架。
他正把这一日发生的事重新提起来,从头到尾捋一遍,便听皇帝叫他:“刘福全。”
刘福全不敢怠慢,抱着拂尘,颠颠地跑到皇帝身边。
皇帝道:“朕打算认个义妹,你准备一下。”
刘福全的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他谨慎问道:“是以陛下的身份,还是小川的身份?”
“直接以朕的身份去认,时尘安不会同意。”皇帝压下目光来,有些不耐烦,显然是觉得刘福全说了个废话,“LJ先让小川认,小川认完,朕再认。做了小川的义妹,她总不能不认朕。”
这话听上去,倒仿佛皇帝上赶着要当一个小宫女的义兄似的,刘福全听得纳罕,又暗暗赞叹时尘安的福分。
在这个深宫沉浮几十载的老太监眼里,做男人的妹妹,总比做男人的女人要幸福。
刘福全忙应了下来,他正要退下准备,又被皇帝叫住。
皇帝道:“可有陆行舟的消息?”
刘福全道:“陆大人恐怕才至兖州,忙着赈灾,便是要写折子,也要等忙完一段时日了。”
皇帝长眉微敛,他细细一算,陆行舟这批米银赈下去,还不算数,总要熬到明年芒种后,买来新的种子,发给百姓,看他们种下去,种子抽芽,长高,结出麦穗来,如此,至少又要半年。
他总不至于蹉跎了这半年,连个小姑娘的心都笼络不住。
皇帝道:“你下去。”
时尘安一宿没睡好。
她因为应不下要在宫里陪着皇帝的诺言,因此昨夜并未同意要做皇帝的义妹。
皇帝那样好,精心给她过生,却遭了她的拒绝,时尘安记得那时皇帝失望的目光,这让她愧疚地翻来覆去,一宿没睡。
次日,她顶着乌青的眼问溪月:“二十五岁后,你们都预备出宫?”
溪月与同伴互看两眼,都笑了,道:“当然。”
溪月道:“早些年还在长信宫时,因我梳头的手巧,很得太后的喜爱,那时或许还有野心,可太后一离宫,从前的宠幸如余晖收尽,我又成了没权没势的宫女,既如此,何必还留在宫里?”
其余两个人亦是相似的理由。
溪月望着时尘安:“怎么,你不想走吗?”
时尘安还没回答,溪月自顾自道:“你得陛下器重,有远大前程,离宫倒是可惜。”
时尘安摇摇头,她将皇帝送的头面收在匣子中,妥帖地放置起来,云鬓之间仍只簪一枚最普通不过的素银簪子。
她道:“我是要离宫的,深宫里的日子实在不适合我,只是有人希望我在宫里陪他,他待我很好,比亲爹亲娘都要好,我若是拒了他,倒显得我没心肝似的,况且我也见不得他失望的样子,因此有些犹豫。”
溪月眯起眼,看着时尘安。
另个宫女笑道:“深宫里难得能结下真情,确实要好好珍惜。”
都是见惯人心黑暗的人,因此她们也懂遇到真情的难能可贵,也就没人怪时尘安感情用事,反而感叹起来真心难寻。
时尘安听了更加犹豫不决了。
溪月道:“既如此,叫她跟你一样离宫,不好吗?”
时尘安为难道:“他不愿离宫。”
宫女笑道:“愿意留在宫里的,大多活得不赖,你尽管投奔她去,后半生保管你衣食无忧。”
时尘安不说话了。
就连小川自己都说他在宫里有些势力,想来日子过得不错,皇帝又肯教他识字,从前没有实现的抱负没准阴差阳错在宫里就实现了,她若叫他走,实在自私。
可她又实在不愿留下……
时尘安想找个机会与小川说一说内心的想法,若他知道了,还肯与她来往,那自然是好的,若是不愿,也是他们缘分走到了头,时尘安会感到难过可惜,却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