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在乎这些,柯意之对她真心就够了。
简亭灵在桌下捏了捏柯意之手心,打算起身告退。
结果她还没起来,倒是柯意之先牵着她站起来了,也没说什么,甚至没往那边多看一眼,扭头打算走。
“柯意之!”
柯母极严厉地发话了:“你给我留下。”
柯谨行和颜悦色地补了句:“弟弟,你在这留一会儿,妈有话和你说。”
顿了顿,他又看向简亭灵,“不早了。简小姐,我送你出门。”
“不用。”
柯意之拒绝了柯谨行,回身看她。
他在父母面前时,始终是一副冰冷假面,并没有半分情绪。
直到此刻,只面对着简亭灵,他才眸光微动,眼底黯淡,流露出些无言的痛楚。
他很轻地抬手,替她将额发揽到脑后。
“等我一会,我和你一起回去。”
“好。”
简亭灵将对他的心疼都藏起来,双眸明灿地朝他笑。
作者有话说:
收尾中~再写几章就正文完结啦~感谢大家一路支持!
卓婉宁一辈子最沾沾自喜的成就, 就是自己虽出身小户,却嫁进了柯氏的门。
柯朝天资平庸,喜欢美丽温柔、必要时懂得低三下气的女人。这些不难, 她都做得很好。
但没有娘家撑腰的高门贵妇,怎样才能保证未来也能高枕无忧,不被更年轻的美人取而代之?
卓婉宁的见识告诉她——得生儿子。
有本事、掌实权的好儿子。
她运气很好,刚嫁进来就生下柯谨行, 长相虽不随她,倒还算聪明。
但她还是没有安全感, 铆足了劲, 要多生几个。
谁知第二胎, 就早产下一个病秧子。
而且, 这个病秧子还伤了她的身体,让她不能再生。
卓婉宁为此没少哭, 坐月子时险些哭坏眼睛,一看到这啼哭的襁褓婴儿就心烦。
是不是为此掐过他?似乎还拧过?
卓婉宁不记得了。反正小孩子身体长得快,区区一点淤青,没几天就好。
而且掐他也不管用, 只会让他哭得更吵。卓婉宁后来就嘱咐保姆,将他抱得越远越好。
保姆看人下菜碟, 主人不喜欢的孩子, 她们也不会有多尽心。
小病秧子就这样渐渐长大, 他的父母哥哥在迪士尼乐园、在公司、在画展中心。他独自在医院里、在家里、在学校里。
形形色色的人们来了又走, 医护把他当病人,保姆把他当主人。没有人把他当家人。
除了爷爷。
爷爷拍了拍拳桩子上的灰尘:“想不想和爷爷学着打咏春拳?可以强身健体, 以后就少生病了。”
爷爷支着桌子, 从轮椅上站起来:“别担心, 我和医生换个预约时间,明天一定去给你开家长会。”
爷爷摸摸他的头,说:“别顾虑这么多。给你取名意之,就是希望我的小孙子,能心随意动,旷达处世。”
卓婉宁瞪着柯意之,一双漂亮的瑞凤眼,明亮如宝石。
她也有一颗美人痣,长在鼻梁上,媚态横生,同时也攻击性十足。
柯意之对上她目光,眸间没有一丝情绪。
他眼尾浅痣黯淡如翳,似苍茫大海间飘摇浮沉的一叶小舟。
似乎下个瞬间,就会淡得消失不见。
“你什么意思?”
卓婉宁清了清嗓子,质问开始了。
“你明明知道,家里今不如昔,需要得力的朋友帮着巩固地位。”
“为此,你哥已经娶了夏家的千金。人亲家也很仗义,立刻介绍来一条路子,帮咱们解了燃眉之急。”
柯意之眼皮都没抬一下,独自喝茶。
卓婉宁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暗自没底。
柯意之年纪尚轻,却已成长为家里城府最深的人。
她看不透这孩子的所思所想,只知道,无论他想做什么,眼前怕是都已经积累下了足够的实力和资本。
出身世家,耳濡目染的商业思维。兼之成名后的天价收入,他们永远接触不到的上流人脉。
面对这样的柯意之,以卓婉宁的见识,根本不足以构想出他的能力边界——
他能创造什么,又能毁掉什么。
这份不受控的恐惧令她色厉内荏,语气更严厉一层。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卓婉宁强调,“我是你亲妈!”
柯意之眼底晕开些讽刺的笑意,抬眸撇过来。
卓婉宁装没看见,自顾自继续道:“你模样比你哥好,干的又是小姑娘最喜欢的行当,完全可以找到比夏家更好的选择。”
她又看了眼简亭灵。
这女孩穿着太寒酸,身上那条裙子材质一般,连个澳白的珍珠扣子都没有,撑死四位数。
而且耳朵手腕上空空如也,从头到脚竟没一件像样的珠宝。
卓婉宁下了判断,简亭灵的身家撑死不超过七位数。连给柯家提鞋都不配。
她嫌恶地收回目光。
“你至少要找一个,知道见贵人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的懂事女孩。”
柯意之鼻间逸出一声嗤笑。
“我姑且先问一句,你第一次进柯家的门,穿的是什么?”
卓婉宁立刻哑了火。
柯意之不再看她,看向坐在会客厅隔壁的简亭灵。她侧影纯白,执青花茶杯,小口啜饮。
整个人气质简约隽永,袅娜的身形像娉婷的荷。
身上那件衣服看似是裙子,实则是裙裤,娴雅的同时,兼具潇洒和实用性。很符合她的性格。
柯意之觉得整间老宅都变成一个没有氧气的牢笼。水草腥臭,缠上他脖颈。
只有她身周是个气口,莹白花草长在她脚旁。
看着她,他才能得片刻喘息。
卓婉宁仍在为柯意之的问题语塞。她当时吃穿已经全靠柯朝养着,光靠自己,连简亭灵现在穿的这身都买不起。
但这并不影响她讨厌简亭灵。
那女孩答她话时,眸光落落大方,竟丝毫不为简家破产的事情感到羞愧。
卓婉宁实在不理解这种人。他们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底气,哪怕穿得朴素寒酸,也比穿金戴银的她,目光更坚定,举动更从容。
这种底气,她一辈子也学不来。
卓婉宁深吸一口气,朝简亭灵的方向,给柯谨行使了个眼色。
然后打开手机点了几下,才道:“我说不了你,你爸你总还放在眼里吧?你去书房找他。”
简亭灵转了转茶杯,看着里面碧绿如玉的茶汤。
这茶喝得出极馥郁典雅的香气,应当是柯老爷子的私藏,想必产自极难寻的小茶庄。
可惜却被柯家夫妇糟蹋成那样。
再好的茶香,被势利和愚昧的傻气一冲,又在各方的怠慢下渐渐放凉,也就品不出好滋味了。
头顶上忽然落下个温吞的声音:“简小姐喜欢这茶?”
柯谨行在她对面坐下,思考片刻道:“我让佣人给你装一包。”
他看过这茶叶,不是什么牌子,连方便送礼的好包装都没有,肯定不值钱。
简亭灵笑了:“不用,这应当是柯爷爷的爱物,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她的意思本是,即使价格未知,情意与品味也无价,君子不夺人所好。
柯谨行却立刻禁了声。
要真是贵重之物,可不能让她占了便宜。
他不再提送茶的事,揣摩着卓婉宁的意思,斟酌着开口。
“简小姐,请问现在从事什么行当?”
“我是个写歌的。”简亭灵语气随意,“没有固定工作,算自由职业吧。”
这四个字,在柯谨行耳朵里等同于无业游民。
娱乐圈小鱼小虾多了去,这种人,得罪一万个也不碍事。
柯谨行连最后一点敬意也烟消云散了:“那我就直入正题吧。其实家父家母,以及我这个当哥哥,都觉得,简小姐和我弟弟不算良配。”
说到这里,他特意停顿一下,给简亭灵一点消化的时间。
毕竟嫁入豪门的美梦骤然破碎,她或是崩溃,或是悲伤,或是大感羞惭,都是很正常的事。
柯谨行只希望她能快点平复,接受现实。不然,他后面的话都没法说了。
结果,他垂眸刚呷了口茶,还没咽下去。
简亭灵已经极快地接了句:“哦。”
语气干干净净,甚至和之前那句半分差别都没有,比吃饭喝水还自然。
柯谨行怀疑她没听懂,眸光怜悯,用更粗浅的话重复一遍。
“简小姐可能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我刚才是说,我们这些长辈都觉得,你和柯意之还是分开比较好。”
他预想中的情绪全未出现,像石头打在棉花上,简亭灵仍是那副端丽姿容,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饮尽杯中残茶,昂首时极为干脆,潇洒自若,自有一种名士之风。
饶是柯谨行知道她身价不高,仍被这个动作吸引得挪不开眼。
简亭灵阖眸品了品最后这口余味,这才睁眼。
她眉眼微敛,神情不自觉地比之前的柯谨行更怜悯,用哄小孩的语气缓声道:“你放心,我知道。”
柯谨行:?
简亭灵将茶杯放到桌上:“还有什么事吗?”
她从包里取出一本书,似乎是在示意,如果你没事,就别打扰我做更有价值的事了。
柯谨行很费解。
这不应该是个,由他一句话就能决定对方命运、将话语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刻吗?
这种气场上被人完全碾压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她既没为自己辩解,也没央求他,甚至……连他妈的眼皮都没动一下?
柯谨行语气加重:“那么,简小姐什么时候和我弟弟正式分开?还请给我个准话。”
简亭灵这才很疑惑地抬眼。
她眸光清冽,或许是因为格局跟思想境界都是碾压,她尽管比柯谨行小了好几岁,神色却仍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只不过刚刚像在哄孩子,现在像看熊孩子。
“是这样的。”
她吐字清晰,一字一顿。
“请你记住,没有这个时候。”
柯谨行吐血:“你刚刚不是已经答应了吗!你出尔反尔!”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简亭灵眸光蓦然冷厉,清凌凌地割过来。
她先前清纯无害的假面,就在完全此刻褪去。眸间锋芒割得柯谨行心头一窒,呼吸先短了半截。
“我只是说,我知道了。”
她舔了舔虎牙,前倾身体,锁紧柯谨行躲闪的目光。
“但我们决定不分开,你们又能怎么样?”
柯谨行的脊背塌下去了些,再顾不得风度,愤愤道:“你不知道后果么?柯家不承认,你就进不了我们的门。”
简亭灵那双漂亮的墨瞳忽然掀起一阵雾,神色疑惑而茫然。
柯谨行心下一松。看吧,话说到这份上,她果然还是会怕。看来主动权仍掌握在自己手里。
结果就听简亭灵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意之的户口还和你们挂在一起?”
柯谨行正沉浸在得意里呢,下意识回道:“不在。他买房那时候——”
他忽然回过味来。
简亭灵噗嗤笑了。
“哥,我姑且这么叫你一声吧。”
简亭灵从容地朝后一仰,靠在椅背里。
“见了令尊令堂,以及阁下的面,我今天总算有些理解,柯氏为什么会日薄西山了。”
柯谨行脸色难看极了,绿得发紫,像个没熟的茄子。
简亭灵不再看他,而是看向天花板。
楼上的书房里,柯朝正在和柯意之说相同的事情。
既然在一起,两个人就心意相通。他的心情,她都感觉得到。
想到他方才痛楚目光,她心里就一阵阵隐痛。
简亭灵忽然有些鼻酸。
一会回去,她要带他去吃热热的甜点,还要给他唱歌,那首写给他的新歌。
良久,房间内才又响起她的声音。
那声音轻暖而坚定,沉淀了八年的光阴,早已被岁月打磨得温润透亮。
“你们是意之的家人。”
她看着柯谨行,轻声道。
“但是你们,都没有我更爱他。”
柯朝知道自己是个平庸的人。
小时候背书, 别人背半节课,他得背一夜。长大了,身旁全是一百个心眼的谜语人, 他谁也看不穿,谁也斗不过。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到不了父亲的高度。
维持柯氏的正常运转,已令他费尽全力。他在哪都找不到自信, 只有卓婉宁的温柔乡,才是他唯一眷恋的地方。
和卓婉宁在一起, 他也会多关心几句柯谨行。
他不觉得自己对柯意之严厉有什么错。小时候, 父亲对他严厉更多。
夜色愈来愈浓。简亭灵心不在焉地翻着书, 抬起头, 再看一眼墙壁上的蓝宝石挂钟。
晚上十一点。
柯意之已经被叫去了两个小时。
她双唇抿得发白,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封面, 拿起手机看了看,又放回去。
冷不丁地,头顶上忽然传来“咔嚓”一声响。
声音来自楼上,是茶杯摔碎的声音。
静了静, 又是“哐当——”一声巨响。
有人重重地摔了门。
先前混沌不清的人声骤然变得清晰:“唱什么破歌,能被人看得起吗?”
“一个没出息的戏子, 也敢顶撞你亲老子!”
简亭灵唰地站起身。
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抬脚朝楼梯处走去。
刚走上几级台阶, 就看见柯朝脚步生风地离开书房, 只留下个气势汹汹的背影。
她加快脚步,小跑上去。
门半掩着, 灯光昏黄。
那黯淡光芒, 如同陈年的苦茶, 泼在他笔直脊背上。
再从他微颤的肩头,一颗颗滴落下去。
他背对着简亭灵,仍站得笔挺。
他似乎就是这样的人。面对家主的雷霆之怒,仍不愿罚跪,不愿弯腰。
可是,灯光明明倾泻而下,他整个人却如同深陷于沼泽夜雾,默然无一丝光彩。
有一种,窒息般的绝望。
简亭灵眼眶蓦地泛酸。
她无意识地揪住胸前衣领,忍住泪意,单手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她又轻声叫他:“意之,是我。”
他身形这才微动了下,像挣破一层厚厚的石壳,转过来,看向她。
目光失焦一瞬,如倾覆于深海的舟。
手臂上一点猩红,触目惊心,划伤她双眼。
她这才看见,柯意之脚旁躺着几片锋利的碎瓷片,其中一片的尖角上沾着血。
“怎么回事!”
她不假思索地奔过去:“让我看看——”
“别过来。”
柯意之反应比她更快,抬起没受伤的右手,将她拦在几步之外。
他稍稍抬了下唇角,竟还在对她笑。
“我没事,这也不是头一回。”
他轻声道。
“茶杯碎了,你穿凉鞋,不安全。”
回去的路上简亭灵开车。
夜风微凉,从半开的车窗外透进来。
柯意之戴着黑口罩,坐在副驾上,疲惫地阖着眸。
夜色勾勒出他优越轮廓,却也如浓稠至化不开的雾,将他彻底笼罩、吞没。
线条好看的小臂上,正贴着方形的白色绷带。
还好伤口不深,大概没几天就能好全。
简亭灵无言地开着车,眉头紧锁。
她又愤怒,又心疼。
可这毕竟是他的家事。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柯意之手机忽然响了。
他看一眼备注,按下接通键。
“嗯。好。”
他没什么精神地应了几声,挂断电话,抬眸看简亭灵。
仅在这一瞬,他眸间又涌上一点暖意。
“灵儿先回去吧。”
“我临时有工作。”
简亭灵微怔了下,险些没注意到前方的红灯。
她慌里慌张地踩下刹车,立刻扭头看他:“可你现在的状态……”
柯意之温声道:“我没事。”
他看向前方:“你把我放在那个路口就行。放心,经纪人会来接我。”
“你让我怎么放心?”
她立即作出决定:“工作地点在哪?我和你一起去。”
星点惊诧在凤眸间化开,荡起温暖涟漪。
柯意之片刻后才回神,他斜倚靠背,姿态闲散地垂着眸。
“心怎么这么大。”他摇头,“你当娱乐行业,还有人不认识你?”
虽然是这个道理,可她实在不放心让他在这种状态下加班工作。
没机会相互倾吐心声,至少多陪陪他也好。
简亭灵抿唇:“那我不进去,在外面守着。”
“不行。”柯意之拒绝得很果断,“让你隐姓埋名,陪我熬夜加班?我成什么人了。”
而且,也不能光明正大地一起进去。
这样官宣太不正式,对她不好。
他眸光深邃:“听话,先回去。”
简亭灵没法说服他。最终,两人仍在路口处分别。
路旁静谧无人,只有一棵盛大的广玉兰花树。香气馥郁,云雾般缭绕。
他轻吻一下她前额。
那个吻也像一片单薄的花瓣,沾了深夜的露水,柔软却冰凉。
仿佛一阵风吹过,就会消逝不见。
他开门下车,大半身影立即被夜色吞噬。树荫影影绰绰地落下来,他眉眼都看不分明。
简亭灵读不出其间情绪,只看到,他向她扬了扬手,不达眼底地笑了一下。
孤身回去的夜路,静得令人心慌。
想和他说的话,想为他解开的心结,像巨石般压在心口。可最终,她却什么都没能做到。
简亭灵晚上睡得很差,第二天醒来一摸手机,便看到#柯意之 绷带#的话题已经高踞热搜榜首。
配图是他在录音棚外小睡的模样。
他睡得不安稳,眉心微蹙。手臂上,一块方方正正的绷带十分显眼。
无数粉丝在这条微博下表示忧心和愤怒,去夜祇和吴寅华的官方账号底下,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艺人。
直到中午时,柯意之发了句:[只是非常轻微的皮肉伤,大家不用担心。]网友的情绪才渐渐平息。
这一别,好几天都没能见面。
柯意之的伤很快就好了,却还要忙新专辑的工作,去了邻省。简亭灵也接到十几份邀歌请求,其中不乏乐坛知名的老资历歌王歌后。
可她静不下心来写歌。
越见不到他,就越频繁地想起他。
想他独自被留在昏黄的灯光里,双眸沉寂如肃杀的雪夜。
他们仍每天打电话、发消息,柯意之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和她随意聊着日常。
可简亭灵却没法对当日的所见所闻视而不见。
她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他聊。
静下来的时候,她翻高中群里的相册,发现他总是独自出现在照片里。
在篮球场上独自打球。
做完课间操后,独自往回走。
学生会室,他独自坐在首位,给大家开会。
她默默地看着这些高中时被自己忽视的片段,思索着,当时的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就这样一张张翻看,忽然看到一张,其实早该被删除的照片。
是那张杨柳菁写给他,又被公开贴在布告栏里的情书。
学校抓早恋抓得很严,但还是有同学在私底下偷偷写情书。
用粉蓝色的信纸写好,叠得平平整整,放进印着桃心的信封里。
大家心照不宣地流传着一个约定,如果情书能被Ta收下,这份感情,就也能被Ta收下。
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简亭灵扎起头发,坐到书桌前。然后,打开自己那本爱如珍宝的笔记本,从后往前翻,将几页空白扯下来。
开始奋笔疾书。
柯意之从梦里醒过来。
他脸色不太好,仰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
然后起身,给自己接了杯冰水。
这次来邻省,谈的是一首亲情主题的歌。制作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爱里泡大的孩子,歌词里满满洋溢着幸福感。
细节很丰富,写汗湿的工装,煲汤的砂锅。
柯意之和团队都很看重这首作品,它旋律精良,是少见的上乘之作,甚至有作为新专辑主打的潜力。
唯一的问题是,他唱不出那种饱满的幸福感。
柯意之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海景幽蓝,沙滩纯白,好看得像幅画。
碧海白沙映在凤眸之间,他握着玻璃杯的手指稍用力了些。
一首好作品来之不易。
他考虑,是否把这首歌留给别人。
门铃忽然响了。
“先生您好,”是酒店工作人员的声音,“刚才快递员来过,有您的加急件。”
柯意之怔了下。
快件是一只大大的纸壳信封。又轻又薄,跟里面什么都没放似的。
柯意之用剪刀沿信封最边缘剪开。
才剪开就发现,纸壳信封里,又套着一只小一圈的白色信封。
还用胶水沾得严严实实,生怕快递员偷看似的。
柯意之挑一下眉,耐心地再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
才剪开一个口,忽然哗啦一声。三只方方正正的粉色信封,都从里面掉出来。
第一只的封皮上写着:From简亭灵,To柯意之,落款是高考那年的七月。
是他们被抓去写检查那天的日子。
第二只的封皮上,则写着同样的寄信人和收信人,只有时间不一样。
是她来法国找他的那一天。
拆开信封,淡淡的青橘香便从信纸上逸散出来。
信纸上有手绘风格的格子,画得不直,夹杂着小小的枫叶。
简亭灵在信里写,笔记本撕下来的纸太不正式,她只用来打了草稿,然后又专程去一中门口的文具店,精挑细选出这种信纸。
还酸溜溜地道:你高中收过那么多情书,肯定觉得什么信纸都不稀奇吧。
柯意之抬手,轻触她字迹。
晨光里,他眉宇轻展,露出几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那墨迹尚且鲜活,应该是昨晚才匆匆写就。指尖抚上去,仿佛还能触到她的余温。
她高中时已经练得一手好字,时至今日也并未荒废。
信纸上的字样,和他帮她写检查时,尽力模仿的笔迹如出一辙。
再配上,有点年代气息的图案和色彩——
柯意之忽然有种错觉,这封信,仿佛真的来自高中那年的简亭灵。
跨越了漫长的时光,来到他面前。
他看到她写:[想把错过的那些年,全都弥补给你。]
两封信不算长,但柯意之读了很久,从清晨到正午。
窗外的日光渐渐变得耀眼刺目,海水也从郁郁的深蓝,变成张扬恣意的碧色。
雪浪翻涌,映入他瞳眸。
他耳根微红地读着信,侧颜线条清矜优越,被阳光镀上一层浅金,好看得像电影里的特写。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将前两封信叠好收起来,拿起第三只信封。
这只的封皮上,仍写着同样的寄信人和收信人,只是时间不一样。
这是一个陌生的日期。
也是他出道后的第一个情人节。
这一年,是他们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简家才刚破产不久,他凭借首张专辑初次扬名,两人还未再度重逢。
前两个日期都一目了然,但柯意之看不出这个日期的深意。
他有些疑惑地拆开这封信,发现上面只写着一行字。
[这一封,我自己讲给你听。]
是门锁输入智能密码的声音。
除了柯意之,知道这个密码的人只有小瑞。但小瑞按键速度快得惊人,这个声音却断断续续, 十分谨慎。
每摁一下,就暂停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
柯意之心跳一窒。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脚,大步走下地毯, 赤足朝门口走去。
门锁密码才输到一半,大门蓦地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气流一卷, 卷起她额前乌发。
清冽气息荡起, 像冻着青橘的澄澈冰块, 在瓷杯里玎玲作响。
发丝落下, 他对上一双清澈的眼。
简亭灵穿了条碧蓝色的沙滩裙,恣意明媚如一场盛夏, 单手摁住草帽,另一手扶着雪白的行李箱,背后还背着吉他。
她脸有点红,稍稍踮起脚尖, 目光越过他肩膀,看向室内, 在散乱一床的信封和信纸上顿了顿。
然后, 面上彤云更深了些。
“……你都看完了啊?”
话音刚落, 腰际忽然一沉。腿脚像秋千一样在空中荡起, 整个人被他打横抱起来。
草帽飘落,松松挽起的发梢洒落而下。
失重感摇摇晃晃, 她来不及多想, 圈住他脖颈。
室外燥热, 他的拥抱却清隽如冰川的湖。
她感到柯意之将头埋进她脖颈,仿佛要将她的气息都印在他一呼一吸之间。
而他呼吸节奏也随着脉搏跳动,满是思念,满是眷恋。
她的心软得化成水,安抚般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像抚过一场深邃潮汐。
“想我啦?”她尾音带笑,嗓音又清又柔,令人想到潭里的雨花石。
想说点不一样的,可所有花哨词句都在信里写尽了。
她翻遍脑海,最后却只是极朴素、极诚恳地说了一句:“我也好想你呀。”
套间内光线明亮,色调主要是白色和浅灰,与窗外碧海白沙相得益彰。
简亭灵奔进来,端起窗前那半杯冰水,一股脑都喝尽了,长长舒一口气。
柯意之将她落在走廊里的草帽和行李箱拿进屋里。
“怎么都不穿鞋?”
简亭灵见他还赤着脚,将地毯旁的拖鞋提溜给他:“也不嫌凉。”
怎么说,帅哥就是帅哥,双脚也长得骨节分明,令人有点能理解足控。
脚背上,仿佛还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简亭灵开始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变.态,默默挪开目光,指一下鞋:“快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