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从箭囊里抽箭,抬手搭弓射箭。
他八岁就会双手开弓了,五六岁跟着康熙去景山骑射打猎,就射中一鹿、四兔,康熙十分高兴,听说康熙连着三天在上朝的时候和文武百官夸赞:“朕的太子好棒棒……”听得大臣们牙根发酸,又只能也跟着夸:“是是是,皇上您说的都对对对……”
康熙二十一年行围时,胤礽还射死了一只老虎。
就骑射功夫来说,胤礽并不逊色,他只是单纯没那么喜欢,所以才会让人觉着在这方面比不上事事争先的大阿哥。
如今虽然病得厉害,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胤礽还是抓准时机连发五箭,箭矢破空而去,掠风声惊动了安逸的鹿群,负责警戒的鹿发出急切的呦鸣,一瞬间鹿群作鸟兽散。
但或许是力气不足,他五箭中唯有一箭射中了那只小麋鹿的腿,麋鹿群受惊狂奔,老黄狗却低俯下细长的身子,像闪电般朝受伤奔逃的小麋鹿狂奔而去,一个飞跃就咬住了那小麋鹿的伤腿,将蹦得老高的麋鹿硬生生扯倒在地,滚出一地黄土。
那小麋鹿发出稚嫩的哀鸣,四肢还在不断挣扎,黄狗用两只前爪狠狠压住它的身子,直到此时才低声咆哮起来。
这只黄狗正是他五六岁打猎时,康熙送给他的,他给黄狗取名疾风,因它跑动起来迅疾如风,快如闪电,即便如今年纪大了,也不别的猎犬差。
胤礽见黄狗拖着麋鹿的后腿回来了,便松了一口气,扔了弓箭扶着一旁的树干不住地喘气,何保忠连忙过来递上水囊,他仰头喝了一口,却连下咽都觉困难。
“拿盐巴裹在鹿的伤腿上,别叫它断气了,等会抬着鹿直接去皇阿玛那儿,就说皇玛嬷近来有些食欲不振,我也担忧不已,想猎鹿送回京城给皇玛嬷佐餐,求皇阿玛能立即派人快马送回京城,好让皇玛嬷能吃上一口新鲜鹿肉。”随后,胤礽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何保忠,“何保忠,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皇阿玛能处置你,我也可以。”
何保忠立刻就跪下了,重重磕头:“奴才知道轻重,太子爷宽心!”
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知道太子爷对他们的心。
胤礽当然知道何保忠时常会被叫去乾清宫回话,皇阿玛从他口中得知他的所有事情,那些透出去的事情,自然也有他的默许。
连他都无法抗旨,何况毓庆宫这些奴才,相比较之下,何保忠已算忠心了。只是他现下这番布置,却是必须瞒着康熙的。
小时候,他一生病,毓庆宫里伺候的人就会杀一批再换新的,尤其康熙十七年,他不幸出痘,毓庆宫里更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除了那时幸运未当值的凌嬷嬷,贴身照料他的其他两个奶母全被砍了头,贴身太监、宫女也被杖毙了一半,他又被放心不下的康熙从毓庆宫挪到乾清宫居住,也是在那个时候,已出过天花的何保忠被梁九功选中带到了他身边。
皇阿玛连着照顾了他一个多月,朝也不上了,奏章全部送到内阁,他衣不解带、全心全意地看护在他身边,直到他平安度过这一劫,康熙才又高兴得祭扫太庙,下诏书向天下臣民告知这一大喜讯。
他又怎么能怪罪皇阿玛因此迁怒他身边之人呢?
那会还小,也不懂何为生死,只知道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其他奶嬷嬷了,以前总是陪他玩的小太监也不见了踪影,小时的他会在想起时追问他们的下落,但随着年岁渐长,他明白了他们去了哪里,明白了何为生死。
如今,他已经淡忘了他们的存在,甚至都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但他却学会了保护身边的人,他如今大了,下头的人不敢违拗他的命令,只要过错全揽在他身上,他们顶多挨一顿板子,好歹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不敢多想,他脑筋就像那生了锈的柴刀,连块都豆腐都砍不动,他白日里与阿婉形影不离,晚上却生了急病,如今她有了身子,皇阿玛或许不会立即处置她,却会记在心里。
正如康熙了解他一般,他也对康熙的性子也了若指掌。
他这病的缘由,也禁不起康熙怀疑刺探,得寻个正正当当的,那为了皇玛嬷打猎才生病,这是孝心,康熙或许会怪他,却不会动怒。
这是最好的法子。
胤礽松了心神,伏在马背上再次昏睡过去。
程婉蕴起来的时候,才刚过了巳时(早上十点),她对自己没有睡到中午感到十分满意,今天又是早起自律的一天呢!
青杏她们已经备好了早膳,因在塞外,各种牛羊肉是最易得的,因此今儿跟着来的郑太监便给她预备了羊汤与锅盔,因她有身子,羊汤里添了羊大骨和干地黄、当归从昨夜小火慢炖到今早,将羊骨里的骨髓和胶质都煲得化在了汤汁里,煲得汤色光亮浓白,然后才将羊肉切成薄片,注入非滚的沸汤中,一烫熟便盛出。
锅盔干硬,但只要泡入羊汤中,叫它吸饱了汤汁,嚼起来那叫一个“美”!
程婉蕴吃得肚子浑圆,外头比京城里冷不少,但一碗羊汤下去她身上一下就暖和起来了,听说这羊肉是从蒙古来的驼队沿着黄沙古道千辛万苦载过来的,郑太监昨儿也去逛集市,眼光毒辣,一眼就相中了他们的羊。
这羊肉是草原上奔跑着长大的,与皇庄里头圈养的大不一样,瘦肉多肥肉少,吃起来没一点膻味,程婉蕴便惦记起太子,叫郑太监将那羊汤汤底留着,等太子回来给他烫一碗当点心吃。
她早上一起来就不见太子身影,不过这样的时候常有,而且十之八九是被康熙叫去了,所以她都习惯了,也不大在意。
用完膳,她就和青杏碧桃一块儿收拾屋里的东西,昨儿康熙已定好了今日午后启程,旨意昨日便传了过来,所以她们得早早收拾装箱,再先搬上车去,等要出门了才不会手忙脚乱。
但收拾到一半,就有太监来说,先不走了,具体什么时候走,等万岁爷吩咐!
程婉蕴又只好把已经收好的东西重新摆出来。
等到了夜里,何保忠回来取太子的东西,她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太子病了,如今已被康熙接到身边亲自看顾,太医们都在那侯着,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了。
何保忠只字不提是怎么生病的,也不提为什么好好的突然病了,程婉蕴虽然有点担心也有点奇怪,但也不敢多问,既然太子有亲阿玛照顾,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帮着何保忠收拾了好些太子的日常用度之物,谁知何保忠还悄悄地说:“太子爷私下吩咐,说还要奴才带一条格格常用的汗巾子回去,说是绣着猫儿的、大红绉绸的,上头还有个蝴蝶扣。”
程婉蕴脸一下就通红了。
何保忠不懂,但……以前她和太子爷做那“鸳鸯红被翻波浪,一浪更比一浪高”的事情时,拿那条汗巾子绑过眼睛,这东西可以说是她与太子爷共有的私密之物。
“太子爷要这个作什么呀?换别的成不成?”程婉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汗巾子就是比较私密的物件,何况今儿那条好巧不巧正被她用来裹胸。怀了身子以后她前头也发育了不少,沉甸甸的,用肚兜已经兜不住了,因此近来都用汗巾子裹胸,可现在怎么拿出来啊!
太子爷生病了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啊!平日里义正言辞念经让她控制的人是谁是谁!程婉蕴内心的小人不停地嗷嗷大叫。
何保忠咧嘴一笑,没说话。
程婉蕴就知道不成,她叹了口气,叫何保忠在外面稍侯,自个进了里屋,把门窗都关得紧紧的,脱下外衣解开了汗巾,缠起来用几块布头包了又包,才亲手塞进太子爷要带走的包袱里,往包袱底下藏了又藏,还拿不少衣服往上盖住。
她都没脸出去见人了!
但她的确是误会太子了,胤礽还真不是为了这个。
他现在刚吃了药,正昏昏沉沉地睡在康熙的屋子里,额头上敷着冰凉的帕子,康熙把书桌搬进了屋子里,一边处理国事一边守着儿子。
胤礽强撑着出去猎鹿已经耗尽了心血和精力,回到行宫没一会儿便烧得人事不省,虽然后来也醒了一会儿,还能说话、吃药,但还是把康熙吓得三魂七魄飞了一半,连忙把随行的所有太医都叫了过来,后来忙完了一问才知道这生病的缘由,既生气又感动,把自个弄得不上不下。
他虽然很生气太子半夜去猎鹿,但想到他是为了皇太后,责骂的话又说不出来。这一腔怒火没处发,康熙就连想到一定是大阿哥带的坏头,昨个他不是也大半夜去猎鹿了么?结果呢?他这个皇阿玛连根鹿毛都没见到,这打到的猎物全进了自个的肚子,一点也没想起要孝敬君父、祖母!
和太子一比,高下立判!
都怪他!没点兄长的样子,瞧瞧太子有样学样,都闹病了!
康熙气不过,便叫了个太监,去隔壁两间房行宫把大阿哥从床上薅起来臭骂了一顿,直把大阿哥骂得两只眼都成了圈圈蚊香,满脑袋问号,都不知今夕何夕了。
大阿哥:他是谁?他在哪儿?
总算把一肚子火气发泄出来的康熙又进去看太子,就见他面色青白、紧闭双眼地睡得极不安稳,烧得都干得起皮的唇动了动,看那嘴型,他正在梦中无声地呼唤着:“阿玛”,随即一滴又一滴的泪水便从他眼角流了下来,
康熙一下就想起当年太子出痘的事,那时候小小的太子也是这样躺在他怀里,睡梦中哭着叫阿玛,他从小没有额娘,摔了痛了病了,只会扁着嘴巴喊阿玛。
还更小一些的时候,约莫一岁两岁,他年纪小口齿不清,怎么也学不会“皇阿玛”这么复杂的三个字称呼,康熙便化繁为简,先教他说阿玛,因此太子来到这世上起,学会的头一句话便是:“阿玛”。
康熙这下简直心痛如绞,连忙过去握住太子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一遍一遍地说:“保成,别哭,阿玛在这儿呢。”
第42章 呓语
康熙在巴克什行宫中驻跸之处题名为“清虚玉宇”, 整座殿宇位于整个行宫地势最高的高岗云山之上,可俯瞰四周重山飞翠,长城如龙。
清虚玉宇的建筑结构别具一格, 正殿是圆形高阁, 四周联通回廊,南面还有配殿,整体是外方内圆的模样。因此正殿十分宽阔, 造办处妙用屏风、碧纱橱将里头分割了好几进,便于康熙日常起居。
当夜,康熙便歇在了一屏之隔的外间, 反倒把龙床让给太子养病。
塞外天气冷得早,月色都显得孤高,好似天上寒泉倾落,触手似冰。
周遭静谧非常,连值夜的太监们偶尔走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在这寂静的夜里, 康熙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望着长窗外头高悬天际的月亮, 难得地开始检讨自己。
太子生了病, 这样呼吸短促、苍白地躺在床榻上时, 康熙揪心之余,才忽然注意到,太子还是少年人的身量, 瞧着甚至有些单薄, 而平日里那沉稳端肃的模样褪去, 竟将他躯壳里的脆弱都袒露出来了。
生病了,也下意识地喊阿玛。
康熙默默叹气, 他的太子……还是个半大孩子。
他总希望太子能与自己比肩,他八岁登基,十五六的时候都已擒完鳌拜了。他吃了许多苦,忍下许多常人无法忍耐的事,因此对太子也不肯放松,不免期望他能做得更好,他希望太子像他。
但太子似乎更像赫舍里。
太子只有两三岁时,就格外黏他。哪怕要上朝,太子也常常闹着要跟。于是很多时候,康熙在前头,太子便在后殿与太监们玩耍,直到等他下了朝,才喜笑颜开迈着小短腿扑过来,他那时候总有很多的问题,比如为什么鸟会飞啊,为什么云是白色的啊,为什么皇阿玛要上朝啊。
有时候某些臣子奏事奏得太久,太子在后头等得烦了,小孩子的倔驴脾气上来,谁也不要,就闹着要他背,把周围伺候的奴才们吓得全都滚到地上磕头,但康熙却嘿笑着,望着太子那气鼓鼓的模样。
最后他真就这样蹲下来,把太子背负在背上,一路听着他的童言稚语,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暖软的爱意,慢慢朝乾清宫走去。
那时候,他觉得他是大清的现在,而整个大清的未来亦在他背上。
等到太子渐渐长大,他也渐渐发现太子为人处世与他完全不像,莫名的失望好似种子深埋心中,在他每一次意识到这件事之时,冒芽抽条,生长得越发高大。
温柔、长情、仁善、宽和,康熙不知道这对于一个君主而言是不是一件好事。但这些品质让他在那么多兄弟里像颗金子般熠熠生辉,也让康熙明白,太子的确不像他,他并非开拓之君,但他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守成之君。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康熙突然就想通了。
所谓祖宗基业代代传,有君主负责打江山,也该有君主负责守江山。
以往是他着相了,大清不需要第二个康熙,大清需要一个能团结满汉各族、不断革新的明君,他只需要保证太子日后会成为这样一个人就行了。
心结已了,康熙睡意袭来,心头那株所谓名为失望的绿芽也被他连根拔起了。
浅眠了一会儿,康熙忽然被内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吵醒,他连忙起身,里间胤礽已被迫坐起身,正无力地倚靠在床架上,无法自控地咳个不停。
“保成?”康熙进来一探他额头,又烧得滚烫,立即就要扬声叫太医,却被斜旁里一只汗津津的手拦住了。
“皇阿玛。”胤礽烧得神智不大清醒,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那个梦,他好像不断被那梦境困住,重复地听着皇阿玛对他的怒骂,重复地看着自己悲惨的结局,重复听见阿婉中暑而死,他眼前被汗水模糊一片,只能勉强看清皇阿玛的轮廓,他便下意识紧紧攥住那片明黄色的衣角。
“皇阿玛,我若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您打我骂我,可别……别不要我……”
康熙一愣,心里微微一酸,温言道:“傻孩子,你这是病糊涂了,朕怎么会不要你呢?”
“小时候字写不好,您就一遍一遍地教我,我拉不开弓,您也一次次陪我练……现在……以后……您再教我……我会好好学的……”胤礽稀里糊涂颠来倒去地说着,康熙没听明白,他却又脱力地躺倒在床上,康熙便起身给他掖好被子,俯身的时候,只听胤礽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您别放弃我。”
康熙怔了怔,干脆就坐在床沿边上一直陪伴他重新安睡,久久忘了动弹。
隔天起来,康熙便唤来梁九功:“去查查,是不是有人对太子不敬?”
梁九功也神色凝重,躬身称是。
昨夜,太子迷糊中说的那些话,还是让康熙难以忘怀,他不知是太子病中糊涂遭了梦魇,还是有什么人在背后弄鬼?这事可大可小,他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康熙一腔慈父之心全被胤礽那几句阿玛唤醒了,几个阿哥奏请要来探病,都被康熙布置的加倍课业给打发了,通通拘在行宫里写作业去,不许他们出去胡闹。
至于臣子就更不必说了,在事情还不明朗的情况下,他不能把太子的实际病情暴露在人前,储君这个位置,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动摇国本,别说是突患急病了。
一大早,康熙鸡鸣时分便起身,随后先去院中打了半个时辰的布库,简单梳洗换衣,早膳还没用,便召集太医先查看胤礽的脉案,与太医们共同商定药方,他怕太医们为了自个的脑袋不敢用猛药,就拿些挑不出错的药方应付着,反倒耽搁了病程,于是自己细细推敲了几遍,才叫李德全亲自去盯着御药房抓药。
康熙盯着胤礽吃下药,又摸了摸他额头,见不烧了才点头:“朕平日里让你们骑马射箭、勤学武艺,就是为了强健身子,可见你平日里没有懈怠,这身骨还算结实,你瞧,如今可退烧了吧?”
胤礽脸色还不大好,听康熙这么说,勉强笑了一下:“多亏有皇阿玛教导。”
他醒了以后,只喝了几口米汤,因鼻塞咳嗽,这舌头都尝不出味儿了,更不愿吃了。
胤礽恹恹地推开碗筷,心想,若是阿婉在,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做些好吃的,让人舒服的菜式,让他能吃下去。
阿婉她脑袋里的诸多歪理,听多了连他也入心了。
太医们认为生了病首先要清肠胃、排出宿毒,而且食物大多寒凉温热相克,吃了上火也不好,吃了太寒也不好,干脆不要吃最好。但阿婉的说法是,病了更要补充营养,否则生起病来怎么抗得过去,只管把你的五脏六腑当做两军对垒的战场,正是抵御外悔的关键时刻,若打仗连粮草都没有,怎能凯旋呢?
如今他竟也深以为然。
但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因为皇阿玛不会听,他也是饿字决的信奉者。胤礽倚靠在床上,康熙就坐在前头宽大的桌案后头处理政事,屋子里十分安静。
胤礽不由望着康熙的背影出神。
这样如高山一般的人,渐渐与他梦见的那个年迈的帝王重合。
其实他的病灶在心里,身子骨没什么事,因此发了一夜烧,第二日起来便退了,只是喉咙还发涩发痒,时不时便有咳意。
他已经从最初的惊惶中缓过来了。
之前第三回 做梦,那梦里的场景已成了他一块心病,只是那回他总算转圜了一半过来,心想着时日还长,又不知中途发生了什么才叫他走上了绝路,想来上天还会有示警的,他该沉下心来,好好做这个太子,好好孝顺皇阿玛,别行差踏错。
当时,他以为他的罪过是不孝,他日日反思自己是不是对皇阿玛不够关心,想法子当了好儿子,但这回这场梦却将他所有幻想全都打碎了。
弑君谋逆,哈,这么大的帽子,这世上大约寻不到比着更重的罪名了!胤礽倚在床头,不禁嘲讽地想,这不是恰恰证明了他无罪么?
要将他这个太子拉下马,又寻不到别的过错,便只能挑起皇阿玛对他的猜忌之心,再设一个让皇阿玛也不得不费了他的大罪,否则将立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废了,怎么向这天下人交代?
但胤礽最奇怪的是,为何梦中的他毫无还手之力!
就像被提前剪除了羽翼一般。
胤礽闭上眼,是了,连他最后都落得这样的结局,赫舍里氏只会倒下更早,叔公恐怕也不在人世了吧?梦中的他面对那咄咄逼人的老大说了一句“你们说我与索额图相谋大事”,这罪名落在他身上尚且镣铐加身,又妄论叔公……
原来如此……这样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也不是莽撞愚蠢的老大一个人能办到的,墙倒众人推,除了老大、明珠与纳喇氏,一定还有其他人,他要想尽办法把这“众人”找出来!
胤礽又睁开了眼,憔悴的病容下衬得他眼眸亮得可怕。
他自己便罢了,他早也知道了自个将来不如意,可……为何阿婉要陪着他受苦,还送了命……这比一切都叫他更痛、更悔!
到了此时此刻,他心底还有种古怪的感觉盘桓在心底——这梦中之事,究竟是对还未发生的事务晓谕警示,还是梦里种种是已经……已经发生过了的事?
那究竟是二十年后的他,还是他含冤而死的前世轮回?
或许真是上辈子的事,只是那时他们吃尽了苦头,连老太爷都看不过去了,这才让他们又回到相识之初与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老萨满常说,人有浮魂,它趁人熟睡时便会离体而去,可以飘荡到很远的地方,人做梦就是浮魂外游的结果。
人还有转世魂,能够创造来生。
胤礽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情状,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放任自流,若只有他自个便罢了,可还有阿婉啊!
说实在的,他真是不愿再去回忆那梦中的一切,可为了能提前防备着,能挽留阿婉的性命,在康熙出去召见臣工后,他还是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地琢磨。
这回梦里的言辞之间,他慢慢梳理出了被人捉住的那几个把柄:
一是殴打王公大臣,但不知为了什么缘由,又打的哪一位?若说是老大殴打王公大臣,还不让他那么惊讶,但这罪名扣在他头上,他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要处置人何必亲自动手?想必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事儿叫人利用,他这才钻了圈套。
二是指使凌普私吞蒙古贡马,他用得着为了几匹蒙古马指使凌普私吞?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太子过得这么次了?皇阿玛为何让凌普任内务府总管,还不是为了他吃喝用度都不用受制于人,更为了防着有人利用内务府七司三院窥伺东宫、暗算东宫,这全是皇阿玛为了他的安全着想的!蒙古贡马哪一年皇阿玛不紧着让他挑?几匹马他还看不上眼,又何必私吞?这罪名怎么也有股浓浓的他那个好大哥的味儿?论爱马的程度,他才是那个年年都从外公索尔和那头弄御马来骑的人吧!
不过,苍蝇不叮无缝蛋,这话里话外,只怕他这奶公凌普平素贪得过了头,等他好了立刻就安排人好好查访!
三便是与索额图相谋大事,这罪名想必与梦中的胤褆所提到的半夜窥视御帐这件事有关系,否则他不会拿着这个话就断定他有谋逆之心。只是唯独这件事,胤礽一点也不心虚,他一百个相信自己不论如今将来,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心思。他是在康熙膝头长大的,当年围猎遇虎,康熙一下就挡在了小小的他身前,半点犹疑也没有,他是他的阿玛,这绝不会变,他哪怕杀了自个,也不会做那没人伦的事。
但叔公……他那暴躁性子胤礽也不大放心,回去以后也得留心才是。但胤礽揣测这罪名不实的可能性更高,赫舍里氏是他最亲近的母族,只要安安生生等他登基就好了,何必按耐不住要谋逆?有康庄大道不走,偏要走小道?
以上这些过错,有的捕风捉影,有的模糊其词,连他这般细想想就能想出其中破绽,可为何皇阿玛却不曾怀疑?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皇阿玛连他也不信了?他敏锐地意识到,不管什么罪过,唯有皇阿玛对他的态度才是关键所在。
圣心难测。
胤礽苦笑着,他以往多少没将这几个字放在心上,他可是大清唯一的皇太子,是皇阿玛唯一亲自养大的嫡子,那些古往今来不得善终的前朝太子,又怎能与他相比?他会做得很好,会让皇阿玛满意骄傲的。
可经历了那么多事,他也明白这都是痴人说梦了。他多少次期望与皇阿玛还能如以前一般有纯粹的父子之情,但这两次梦境都将他这些傻念头狠狠敲碎了。
皇阿玛对他有父子之情,但这骨肉亲情仍抵不过手中权柄,猛虎身侧岂容他人酣睡?便是亲手养大的孩子也不例外。
胤礽认清了这一点,虽然心底悲凉一片,却不再迷惘了。
阿婉的梦擦亮了他自欺欺人的眼睛。
是啊,还有阿婉……她如今便十分苦夏贪凉,今年夏天是日日用冰的,那冰鉴一个屋里摆三四个也有,否则夜里都睡不着觉,可往后她为了陪他竟这样受苦!
胤礽眼眶又酸了。
他没遇着阿婉之前,从不爱掉泪,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愿意生生忍着、挺着,实在是死要面子之极。可与她相识以后,他就变得心肠更软更棉了,什么面子里子,哪有她的安危重要?
想到这里,他真想搂着她、蹭蹭她的脸颊,再听她说说话。
但他病好之前,康熙是不会放人的。而且她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也省得过了病气给她,顶好还是不见面了。
胤礽从床褥子底下抽出那根汗巾子,捏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又压在枕下。
这条汗巾曾经在某些无法言诉的时候系在他眼睛上,又有着阿婉身上熟悉的味道,他当时头脑烧得冒烟,一时想不起别的,便让何保忠去取来,当然,他也没想到这东西曾被用来裹胸……
如今想了阿婉,却也不大好意思光天化日拿出来,汗巾子这物件总不好轻易示人的,因此他每每夜里睡觉,才悄悄攥在手心里。
倒也奇怪,他自此能睡得安稳些了。
胤礽在康熙屋里足足养了四五日,总算药到病除,今儿起来自觉精神饱满,手脚也有力了,只剩下一点咳嗽,已然不碍事。
在巴克什行宫耽搁了的时日已经太长,见胤礽能行走自如,一顿能进两个饽饽,康熙便挟了一筷子茄汁鸡丝搁在他碗里,笑着问道:“朕预备吃了早膳就启程,你身子可好全了?能不能顶得住?”
胤礽连忙站起来,向前一步跪在康熙跟前,道:“回皇阿玛的话!儿子已大好了,就是骑一日马都使得,这几日让皇阿玛为儿子担心,是儿子不孝。”
“和自己阿玛生分什么?坐着!”康熙摆摆手让他起来坐下,继续说道,“骑马便省了,仔细再招了风,那可不是玩的。你就陪着朕坐马车,咱俩父子在车里下下棋。”
胤礽自然应是,心里也有些受宠若惊,他这一病倒病得好:皇阿玛也不知多少年都没用这样和气、宽容的口气同他说话了。
大多时候,康熙一般说的应该是:“骑马便省了,你就陪着朕坐马车,朕再出几道题考考你。”
既然要启程,康熙自个也有不少要忙的。他叫了几个都统、总兵,定下了具体时辰和沿路的兵防,除了前头探路的哨马、断路的亲卫,康熙还从柳林营里抽调了几十个好手,伪装成百姓、商旅或是乞丐,混在人群里远远跟着,如此圣驾安危才得以保障。
胤礽见这儿暂且用不上他,便和康熙告假回去收拾东西,实则是想见见阿婉,也不知她在做什么呢?也不知他不在的这几日,阿婉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
他不在她身边,她可别瘦了。
胤礽自个想得越发紧迫,只想立刻生出一双翅膀来飞到她面前,让她别为了他黯然销魂,消得人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