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次应邀前来,也是四阿哥想让她来,她才来的。
否则,她宁愿在屋子里绣花呢,宋格格慢吞吞地把目光往幔帐外头望去,阿哥们已经开始围在一起捣鼓烤肉了,木炭的烟气随风漫了过来,她却有些怅然,心里不住地嘀咕: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呀?
程婉蕴若是知道宋格格心中所想,定会引为知己。
几个不熟的人坐在一起,她真的连寒暄都觉着浑身难受,连坐姿都渐渐僵硬了。
何况,大福晋那种居高临下、特意营造出来的和气,让她有种陪领导吃饭的错觉。
大福晋见气氛有些拘谨,便起身笑道:“几位妹妹年纪都比我小多了,想必正是爱说爱笑的年纪,怎么光坐着不说话呀?可千万别见外,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各位妹妹稍坐一坐。”
田侧福晋连忙跟着起身,笑着挽住大福晋的手:“嫂嫂,我陪着一块儿去。”
大福晋与田侧福晋在宫女的伺候下去一旁的小帐篷里更衣了,刘格格见她们的身影走远,竟忽然自个挪了椅子坐到程婉蕴身旁来,小小声声地说:“程格格,你生得真好看。”
程婉蕴呆:“啊?”
宫里的人说话恨不得用密码本加密,她入宫以来从来遇见过如此直白的人!
刘格格就笑了,明眸皓齿,眼波流转。
“等会我们挨着一块儿吃饭好不好?你看,我头上这个小簪子,是我自己做的,”刘格格向她展示自己头上一朵掐丝珐琅的小兰花,真是栩栩如生。
程婉蕴果然被那簪花吸引了,若她不说,她还以为是造办处的手艺,这是个手工大佬啊!程婉蕴由衷地惊叹了一句:“你好厉害。”
刘格格便更高兴了:“我还有好几根,还有缠花的,你喜欢什么花样?送给你!”
随后也没忘了一旁默默发呆的宋格格:“宋格格,你要不要?”
宋格格回过神,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哎呀,别客气,相逢便是缘,我一个人快要闷死了,以后我们一起玩。”刘格格拉着程婉蕴和宋格格滔滔不绝,“你们喜不喜欢踢毽子,我带了好多小玩意解闷,明儿要不要约着一块儿踢毽子?不对不对,瞧我这个脑子,程格格现今可不能踢毽子,那我还有陀螺!我抽陀螺可厉害了!哎,要不——”
宋格格被热情的刘格格闹得满脸通红,一直摆手:“明儿只怕还要赶路呢……”
“那你们要不要到我车上一起下双陆或是抹骨牌?这些我也带了!反正五爷准不在,他成天就知道在外头骑马,你们放心,我提前跟他说好,让他在外头骑一天马先别回来……”
程婉蕴忍不住想笑。
她面前这两个,一个是社恐(社交恐惧症),一个还是社恐(社交恐怖分子)。
幸好,大福晋和田侧福晋很快就回来了,刘格格耳聪目明,只见这人还没进来,她瞬间就挪了椅子回到原位,还若无其事地捻起一块糕点,安静文雅地低头咬了一口。
宋格格又呆了呆,都没反应过来。
程婉蕴也跟着低头喝茶,很努力很努力地把笑憋回去。
大福晋和田氏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一会儿说管家的事儿,一会儿说怎么处置刁奴,宋格格早已两眼发直神游天外,刘格格自顾自把面前一碟子糕点都吃完了,还喝了两杯茶,程婉蕴憋笑憋得脸颊酸痛,她只抿了一口茶,没敢多吃外头的东西。
在她们把屁股坐痛之前,几位阿哥总算差人送来了几大盘烤肉。
大福晋与田侧福晋盘子里都是半只烤鸭、一只兔子,太监们已经用刀切开片好,整齐地码在盘中。另外每人还有一盘蒜蓉烤茄子、烤豆干、两串烤年糕。
程婉蕴与刘、宋两位格格只有兔子,没有烤鸭,但也有那些素菜。
她一眼就知道烤素菜是太子爷的安排,因为其他人显然是头一回这么吃,都觉得新奇惊讶,而且蒜蓉烤茄子太香了,实在让人难以忽视,刘格格一下就忘了大福晋在这儿,伸长脖子狠狠闻了一下,闭上眼陶醉道:“这也太香了吧!”
她怎么不知道这边行宫的厨子那么厉害,闻着就比宫里的还好吃!
送东西来的小太监笑眯眯地介绍道:“给主子们请安,这些素菜是太子爷命人送行宫膳房送来的,再经各位爷亲手烤制,太子爷说光吃肉腻味,这样搭配起来才别有一番风味,还请大福晋、侧福晋、格格们慢用。”
大福晋赏了送膳的太监,笑道:“这是茄子吧?倒是新奇做法。”
田侧福晋眯了眯眼,也道:“怪不得人人都称赞太子爷体贴入微……”
她也只敢说这半句,但在座的人除了程婉蕴,都听明白了。
在宫里的时候,她们就听说太子爷一日三餐,竟然都出自一个小格格之手,毓庆宫的李侧福晋被挤兑得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抱着养子避退三舍,还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田侧福晋更有体会,因为三阿哥有一回就让田侧福晋打发了两个膳房的太监去毓庆宫里学怎么做那什么鸡肉卷饼,还自己胡乱捣鼓,要学着窖什么蜜桃乌龙茶喝,冲她嘟囔道:“那茶二哥宝贝着呢,大不了我自个做。”
而且,程格格怀有身孕,太子爷却还愿意带她来热河。
这些事情男人们不会留意,但她们都是宫里的女人,谁不知道谁呀,大福晋自打成亲以来和大阿哥那几个格格们斗得天昏地暗,也是花费了不少精神才把格格们尽数压服;田侧福晋是格格里头爬起来的,她们先前在后院诸侯争霸,只要不闹出人命来,爷们都不会多问一句,更不会替她们操持。
所以太子爷这样的举动,叫她们对比自个,都有点酸。
她们都看出来了,太子爷这是不放心把程格格独自留在宫里,要亲自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呢!女人们关在后院,对这种争风吃醋的事分外敏感,又因为立场不同,大福晋、田侧福晋听说后都暗自警惕,决定以后要对手底下的格格约束更严,但各阿哥的格格,都对程婉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与神往。
因此众人对这位程格格久闻大名,今日才得一见。
如今,这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素菜烤肉,也让她们对程格格的受宠有了与单薄的传闻相比较,更加直观的感受。
尤其,程婉蕴盘里瞧着没什么特别的,似乎与大伙儿都一样,但她盘里的菜和肉做法显然与她们不同,兔子闻着就知道是麻辣味的,而她们都是平平常常抹了蜂蜜烤的。
就连太子爷选的这几样素材,一看也知道是程格格日常爱吃的!
大福晋心底一阵一阵在发酸,太子爷竟然能记得一个格格的喜好口味!她看着盘中的烤鸭,越发觉着碍眼,她一向嫌鸭肉腥膻,从不吃鸭子,大阿哥却哪里记得?她接连怀孕生了三个闺女,大阿哥扭头就歇在格格屋里了,还怨她肚子不争气。
想起来就生气,大福晋倒了胃口,只挟了几筷子茄子,就不再动筷了。
田侧福晋就没这些糟心事,她爹是笔帖式,她自小识文断字,与精通律历、喜好书法的三阿哥情投意合,哄着三阿哥给她请封侧福晋以后,如今手底下的格格都得仰仗她每月小日子来了,才能有机会见上三阿哥一面,因此她打心眼里瞧不起大福晋,也瞧不起其他格格。
她就是十分平等地蔑视所有人:没一个能打的!
但她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笑呵呵地和大福晋说话,言辞文雅,让人如沐春风。
宋格格见大福晋不吃了,她也赶紧放下筷子,然后又开始发呆。
刘格格倒不管这些,埋头苦吃,直到光盘为止。
程婉蕴则看着那只烤得冒油、裹满辣椒酱的喷香兔子,不由会心一笑。大概是她之前念叨什么麻辣兔头、麻辣兔丁,被太子爷暗暗记在心里了。
吃饭的时候,刘格格真的挪动椅子挨着她坐,虽然用膳时得食不言,但看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就知道她说什么了,简直满眼都写着“好吃”。
程婉蕴又差点被她逗笑了。
但这顿饭还是吃得她有些食不下咽。谁懂啊,就是那种被迫参加团建饭局的感觉!
好不容易等到散了席,何保忠叫小太监来接了,程婉蕴便立刻站起来,和大福晋、田侧福晋、刘宋二位格格告别,其他人都是说些客气话,唯有刘格格真心实意地拉了她的手,十分依依不舍:“程格格,难得不在宫里,回头我再寻你玩。”
程婉蕴也觉得她性子很有意思,而且她是五阿哥的格格,好像也用不着忌讳什么,便好好地答应了。
至于宋格格……哦,她还在发呆。
其他几个阿哥是带着人骑马来的,大福晋她们则是坐轿子,因为太子爷驻巴克什营行宫,其他阿哥则是住更远一点的两间房行宫,不同路,便早早分别了。
巴克什营行宫边上就是麋鹿园,只有两刻钟的脚程,两人便还是走回去。
程婉蕴回到太子爷身边终于松了口气,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太子被兄弟几个敬了好几杯马奶酒,脸有些红,掌心也热热的,像是火炭似的,但在这样有些寒意的深秋,正好当暖手宝。
她十分不客气地把太子爷的手拉到身前,用两只手抱住。
胤礽好笑:“伺候的人不是给你装了手炉?”
“手炉子又沉又硬,哪有您的手舒服。”程婉蕴靠着他甜甜一笑。
胤礽无奈,便让她一路握着,两人走得慢慢悠悠,还时而点评路边的野花野草,程婉蕴还看到了许多如雨后春笋般突然冒出来的茶棚、小摊,还有很多挑着担子的小贩,一直在禁军外围流连不去,但他们生意不错,几乎摊子前头三三两两聚了好几个人。
程婉蕴很惊讶,这些百姓居然有这胆子敢一路跟着御驾,还做生意呢。
胤礽倒是见怪不怪:“这都是附近村落的百姓,皇阿玛曾下旨行围路上不许惊扰百姓,何况咱们每次都带着八旗官员将士、皇子宗亲,再加上身边奴才、扈从、亲兵,成千上万人浩浩荡荡而来,人马皆要吃喝嚼用,便聚集了不少商贩。”
他们挑着东西,一路远远跟着车马,等御驾布围扎营或是驻跸行宫了,他们便会在御道搭棚子、设布帐,就像乡镇赶集一样,沿街出售各种各样的商品。
程婉蕴心痒难耐,很想去逛逛。
难得出宫一趟,她就像骤然落入烟火人间一般,瞧什么都喜欢。
而这样的机会,回宫以后恐怕也不多了。
所以她抱着太子爷的胳膊摇了摇,摇了又摇:“咱们用完晚膳,也来逛逛好不好?”
胤礽被她摇得心软,便让何保忠去找几套不显眼的平头百姓衣裳,再换一兜子铜钱来,这可把何保忠愁坏了,铜钱好说,但平头百姓的衣服行宫里哪有这玩意儿?后来他只得舔着脸去寻了额楚,请他派人快马去附近镇上的成衣铺子赶紧买上几件。
等衣服买回来,他们也休息好、用完晚膳了。
程婉蕴梳了妇人髻,卸下所有钗环,废了不少劲才从首饰盒底下翻出一根银簪子戴上,这还是当年她进宫的时候带进来的。最后换上细棉布的小袖衣和长裙,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胤礽穿的一身蓝布长袍,外罩降色马褂,竟像个斯文的教书先生。
程婉蕴瞧着他捂嘴笑起来。
“二奶奶,咱走吧,”胤礽煞有介事地拉起她的手,“爷昨个刚发了饷,荷包鼓得很,今儿带你好好逛逛,想买些什么呀?”
她也配合着演上了,甩着帕子道:“二爷既然这么说,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俗话说得好,小孩才做选择,大人全部都要,那不如胭脂水粉、金银首饰、衣裳鞋袜,都来上一点吧?你可别小气!”
胤礽笑得肚子疼:“这是哪来的俗话啊?”
两人说说笑笑出了门,亲卫和哈哈珠子也乔装打扮,散入在人群中。
正值入暮时分,夕阳正没入青山,霞光映红了半边天,新月如钩也悄悄地爬上树梢头,御道两边小摊越发挤挤挨挨,已占据了大半条路,比之前他们回去时看到的又多了不少,胤礽便一手揽了她的肩头护着,一手提着风灯,看着她像个孩子似的贪看那些在他看来粗糙、平平无奇的小玩意儿。
他深居宫中,离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就是出去了也担着差事,没空闲去外头逛,当然,他更想不起来要去逛什么集市,今日对他来说,也是个新鲜的体验。
捏了泥人、买了糖葫芦、挑了盒胭脂,还有一个说书的,一张破旧的木桌前聚焦了不少人,程婉蕴也拉着太子驻足听了一会儿,说书人有一把好嗓子,讲了许多笑话,逗得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真的太开心了。
程婉蕴一点也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出宫逛集市,这回不仅让她大开眼界,还将她自打怀孕以来时不时冒出来的担心、不安,全都随着这广阔天际、人来人往散去了。
她感到自己正真切地活着,似乎一点也不怕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忍不住钻进太子的被窝里,搂着他亲了又亲,直到太子喘着气把她轻轻推开,再这样下去,他就忍不下去了。
没成想,程婉蕴便又趴在他耳边一个劲地说谢谢,说着说着没忍住又咬了他耳垂一口。
她一直觉着太子爷的耳朵生得很可爱,他耳朵小小的,耳垂又很圆,摸起来软乎乎,特别舒服。以前滚床单的时候,她只要一咬太子的耳朵,他就会动得更厉害。
所以她这一咬,胤礽实在没法子了,又气又满心躁动,不由把人捉过来抱着,又把她两只胳膊全都搂住。
程婉蕴挣扎了一下,就听太子爷哑着嗓子说:“祖宗,求你别闹了。”
听那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程婉蕴立刻老实了。
见她乖乖不动弹了,胤礽咬着牙根从枕头底下抽出来那本《清心经》,念了两遍。
好不容易自己心情平静下来,他扭头一看,程婉蕴早已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正在他臂弯里香香甜甜地打着小呼噜。
胤礽:“……”
他瞪了她一眼,但程婉蕴睡得特别熟,一点也没感觉,甚至一个翻身就翻到床的另一头去了,看她被子都踢到床脚去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还是捞起被子将她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又在她额头落下轻吻。
之后,胤礽自己睁着眼死活睡不着,干脆打算坐起来读了一会儿书,结果程婉蕴柜子里除了《徐霞客游记》、《史记》全是各式各样的话本子,他随手抽了一本翻了翻,结果看得越来越精神,本想着看一刻钟就罢了,最后打着哈欠,硬是一口气读完一本才罢休,再一看刻漏,已经将近三更。
明儿午后就得启程了,又得骑半日的马,胤礽连忙吹了蜡烛睡下。
迷迷糊糊的,他好似有种从高处下坠之感,脚下仿佛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一惊,却没有醒来,跌入了更深的梦境之中。
他明白过来,他又做梦了。
他忽然就想起当初,他决定带阿婉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过分宠爱她,宠得已没了理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除了那些对阿婉的偏爱与特别之外,还有一点掩藏在心底深处的私心,便是与这奇怪的梦境相关。
他想知道,离开后罩房、离开毓庆宫乃至离开紫禁城、京城,他还会不会做梦。
这个梦是因为地点,还是人。
如今似乎印证了他的想法,所有梦境的源头与身处何处无关,他以前只有在后罩房才会做梦,但现在离了京城上百里,他还是做梦了。
这些梦境被触发唯有一个相同之处,便是阿婉,是阿婉在他身边,他才会梦见未来。
他在混沌的梦境中,恍然大悟。
这次的梦境, 与往常不同。
梦中四季颠倒,炎夏溽热非常,他正漫步在一座静谧的庭院中。庭院里的草木花树生长野蛮, 满地荒草萋萋, 好似许久没有人打理过了。胤礽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一时还认不出是宫中何处宫殿,他登上地势较高的亭台上眺望, 在朱红宫墙之外,竟还立着一圈高高的砖石高墙,而高墙内的倒座房均改成了看守值宿之处, 那黑黢黢的砖墙只开了一处四尺见方的小门,又还有带刀侍卫日夜轮班把守。
胤礽的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地方。
他心中不安之感更甚,拾阶而下沿着曲折长廊一路行来,他再没有遇见任何人,这样大的宫殿居然没几个伺候的奴才, 唯有午后的蝉鸣在耳边呱噪,那凄然的声音高低起伏嘶叫不绝, 却无人持杆粘蝉。
正有些迷惘之时, 胤礽终于望见了长廊尽头又有一处角门, 几个老苏拉费力地运了一车冰块进来,胤礽便跟着那嘈杂的脚步,穿过一道又一道被严密看守的门, 最终停在这处宫殿的最深处。
苏拉们运着冰块进了地窖, 胤礽却望着不远处默默站住了脚。
盛夏的日光如此明媚, 却照不进面前这座深深的殿宇,除了重兵把守在门外, 只有阴凉的风穿堂而过。
恍惚间,他走进了那间屋子,隔着朱漆斑驳的陈旧门扉,他看见了一个背对着自己的男人,那男人的背影清瘦非常,只犹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坐着。
那背影很有些熟悉之感,胤礽怔忪着,心头却渐如擂鼓,不自觉饶过屏风,向那间屋子里头迈动步子。
谁知,那人突然站了起来,手脚跟着发出了铁器碰撞的声音。
胤礽目光不由一缩。
沉重的脚镣随着他蹒跚的步子不断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他终于要转过身来了。
胤礽莫名屏住了呼吸,心越跳越乱。
忽然,却有另一处急匆匆的脚步从胤礽身后传来,那戴着脚镣的男人似乎也听见了,身影顿了顿,又脸朝里头坐下了。
来人大步穿过了胤礽在梦中的虚影,对着屋子里的男人冷冷道:“二阿哥,还不跪下接旨?”
屋子里坐着的男人这才闻声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面容憔悴、脑后辫子蓬乱,却唯有一双乌黑的眼眸,仍然蕴藏着不屈的骄傲与光芒,像利剑一般朝来人射去。
“大哥,怎的?你又要如何?我的皇太子之位是皇阿玛给的,如今他要收回去便收回去,但……”男人看也不看他手中圣旨,只用嘲讽的目光盯着来人,“即便我被废了,也轮不到你来耀武扬威!”
梦中的胤礽如遭雷击!
此刻在屋子里对峙的人,正是已过中年的胤褆与胤礽!
“皇阿玛让我将废太子诏书,拿给你一观。”胤褆抬手扬了扬那卷明黄色的圣旨,语气里满是恶意,“二弟,皇阿玛已决心要将你的罪过敬告上天,你到现在还不肯认罪吗?”
“认罪?”已尘霜满面的胤礽嗤笑出声,旋即又沉下脸来,目光幽幽地望着胤褆,“皇阿玛若说我有种种不是,我认,但你们强要扣在我头上的弑君谋逆之罪,我绝不承认。即便皇阿玛要审我,我也是这句话。”
胤褆厉声诘问:“你先前在围场半夜窥视御帐,还敢说自己没有弑逆之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胤礽冷冷地背过身去,“你们说我殴打王公大臣,说我指使奶公凌普私吞蒙古贡马,还说我与索额图相谋大事,桩桩件件都要置我死地,这些罪名难道还不够么?又何必还要来这一遭?认罪……呵,你怎么不请旨杀了我?把我关在这儿,就显得你们仁慈了么?你以为我被废了,你就能当太子了?大哥啊大哥,你还是这么蠢,蠢得让人发笑!”
胤褆勃然大怒:“你在这儿说的每一字,我都会上奏皇阿玛知道!”
“快去吧,皇阿玛不是已然信了你们的话,认定了我犯下种种十恶不赦的大罪了么?合该将我处死,这地方多好啊,很清静,正好当我的棺材!”
胤礽说完,便好似用尽了全部力气一般,屋子里猝然一静,只有胤褆怒气粗沉的呼吸声与刺耳的铁链拖拽之声。
他拖着脚镣,合衣卧在榻上,自顾自闭目假寐。
惹得胤褆拂袖而去。
此时此刻,梦中到访的胤礽早已心神俱裂,他呆呆地站在那儿,身子像一截烂木头动也动不了,头脑也麻了,犹如被扯乱的棉絮,糊涂成一片。
哪怕之前的梦中,他已经知道二十年后将被废黜,但却不知道具体罪名,但如今……什么叫做弑君谋逆……胤礽他不敢相信将来他是因此被废的!他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对皇阿玛有这种念头?!绝不可能!
老大指责他在围场曾窥伺御帐,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和之前那个破碎凌乱的梦相比,这个梦境给他的精神冲击太大了。就好似之前只是有人告诉他你会死,这会却将他的死法都摆在眼前了!他内心的酸楚哀痛犹如潮水般席卷了他的神智,就像有一把尖刀正插在他胸腔里搅动一般,他面上血色尽失,只是定定地望着那床榻上一点一点被阴影笼罩吞没的单薄身影,他好似已经死了一般,再也没有动弹过。
他以后竟会变成这样么……戴着脚镣,比那刑部的重刑犯还不如……
胤礽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屋子的,下阶梯的时候甚至腿软得摔了一下,他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宫门,站在那狭窄的夹道里,抬头去看那高高耸立的围墙,在阳光下却好似一道无法翻越的天堑。
原来这个他不认得的宫殿,便是关押他的地方。
不远处,那道小门前,两个看守的兵丁正背靠在铁栅栏处剔牙扯闲篇,胤礽蓦然听见了一句:“前日中暑死了的女人,早上抬出去了吧?”
“嗯,万岁爷下旨让内务府按和硕亲王侧福晋的礼下葬,又说以后每日需给二阿哥供冰,一切与二阿哥还在毓庆宫时一样,不许下头再有所怠慢……”
“也是,这鬼天气,若不供冰,迟早要出事……哎,那死的女人是谁呀?”
听着听着,胤礽发觉自己的身子越发轻了,似乎就要随风而去。
“你没瞧出来么?二阿哥单独拘禁在此,太子妃……呸,二福晋带着女眷圈禁在撷芳殿,当时太乱了,二阿哥也病得不轻,唯有此女不离不弃主动请旨相伴,万岁爷便准了……到底是父子,不愿二阿哥落得个没人照看的境地,这才进来的。谁知入伏后内务府向上头请旨是否为二阿哥处供冰,却被直郡王拦了未奏,倒叫她无缘无故成了枉死鬼……”
那是胤礽在梦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已经被这梦境的风卷走,那两个兵丁的话语也遥远得好似要散落在这不知来处的风里,那些声音明明很轻很轻,却在入耳的那一霎那,猝然化作一柄重锤,将他全身筋骨都一节一节地敲得粉碎,他的泪水这时才彻彻底底流了下来。
“那女人原是二阿哥的侧福晋程氏啊……”
挣扎醒来后,胤礽头疼欲裂,浑身无缘无故地打起了摆子,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抖着手再一模,身上的寝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一下就意识到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这病没法子像先前那边糊弄过去,他得想个法子……想个好法子。
见窗子外头还黑着,他什么都顾不上了,顶着一头冷汗步履蹒跚地下了床,立刻叫来何保忠,在他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之前,让他帮他换上一身骑马的衣裳。
“走……背我出去……”他说了几个字,就只顾趴在何保忠背上直喘气了,“别留在这,咱们悄悄地走,快!”
不用多说,何保忠一下就明白太子爷要做什么了,他也知道太子爷生病这事一向牵连甚大,为保下小命,连忙将他背起,呼哧呼哧往外走。
何保忠熟练地捞起门后悬挂的箭囊与长弓,另一手眼疾手快抓起水囊,等到了行宫后门,又先将太子爷安顿在廊下,自个去马厩牵了一匹马一条狗,看马厩的老太监见是太子身边的何总管,点头哈腰地迎了他进来,何保忠趁此机会说了一句:“太子爷要出门猎鹿,你们马可喂饱了?”
这个点虽然还太早,但有些贵人就喜欢摸黑上山打猎,这才彰显得出厉害呢!老太监没多想,连拍胸脯:“何总管,太子爷的爱马,奴才全喂的是青稞、黄豆掺起来的精料,昨个还在草料里添了上好的大粒青盐,好得很!您只管放一百个心!”
何保忠仿佛很满意地转了一圈,镇定地牵上太子爷最喜爱的黄骠马和精明能干不爱叫的老黄狗,回廊下接应了太子,扶着太子上马,用相同的理由命令值守禁军开了门。
胤礽头昏眼花,握着缰绳的手都在发抖,却还是强撑着直到行宫的灯火被抛在远处,门口的禁军都瞧不见了,才松了力气趴倒在马背上。
索性这马跟了他好些年,极通人性,性格也乖顺得很,见他脱力趴着,缰绳都握不住了,也没有烦躁,反而打了个响鼻,自个将缰绳咬在嘴里,马蹄走得更稳当了。
离这儿最近的就是麋鹿园,他们便直奔那儿去。
自打起身以后,胤礽难受得看东西都天旋地转,但方才伏在何保忠的背上,将要出门那一刻,却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床帐子被风吹得扬起了一个缝隙,阿婉安睡的身影让他稍稍安心。
胤礽连哈哈珠子也没带,只带着何保忠一个人,何保忠被狗牵得跌跌撞撞,他一路昏昏沉沉地趴在马背上,两人趁着黎明前漆黑的夜,走到麋鹿园。
他们停在密林之中,先将狗散了出去,何保忠就把自个当做肉垫,让胤礽能靠着他休息。
胤礽睡不着,冷汗止不住地流,直到天际四角慢慢露出青灰色,他手上力气恢复了一些,没一会儿,那条跟了他已经十年的老黄狗便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它也不吠不叫,两只眼睛在黑夜里好似灯笼般发着绿光,只低头咬了咬胤礽的裤子。
胤礽知道它寻到猎物了,跟着走了一刻钟,原来这密林深处有一处水潭,茂密的树林将清寒的晨光分割成一束一束的光柱,散落在铺着厚厚枯枝腐叶的土地上,几只鹿披着晨曦低头饮水,其中还有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麋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