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两块田的面积加起来才一亩多地,但要是伺弄得好,一家人的口粮就不用买了。
四个人半天时间就把两块地的秧苗栽完了。又帮大姑把家里那几亩旱地插了红薯秧。佳慧提到外面的紫薯好吃,大姑便说今年来不及了,等明年她高低要种一亩地的紫薯,让她吃个够。
在农忙时节里,七宝和奶奶也发展出新的情谊。刚回家那两天,佳慧走到哪儿七宝都要跟着,但随着她对乡村的熟悉,胆量也越来越大了,只要有大姑或苗苗在身边,暂时看不到妈妈也没问题。连着几天大家都下了地,苗苗也上了学,家里只剩她和奶奶时,她玩一会儿就会哼哼唧唧地要妈妈,这时候,奶奶无论在忙什么,都会先放下手里的活儿,带她去田里找妈妈。
“走,大太太带我七宝去田里,给爸爸妈妈送水去!”一老一小提着水瓶,手牵手往地头走。
到了田间,隔着老远,小丫丫清脆的声音就传过来:“妈妈!喝水!”
“爸爸,喝水!”
“姑婆,姑爷爷,喝水!”
刚开始,七宝一上午要往田里跑几趟,后来就缩减成每天送一次水。因为她知道,妈妈就在地里,大太太随时都能带她去。这个安全感是奥特战士都不能带给她的,农村不太识字的大太太却做到了,这让佳慧暗自非常佩服。她觉得自己有时候对七宝的需求都没有这么尊重。
村里的农忙告一段落,房屋的装修才又重新启动。佳慧在漫水桥边请人粉刷墙面、打柴禾灶,冯小河则请了人开始修整厂房,搭建香菇大棚。厂里的荒草长了好几年,到了五六月份,密实得人都走不进去。这种草地用刀割是除不尽的,今天割明天长。放火烧也不安全,况且这个季节湿度太大,野草点不燃。所以冯小河请了台挖掘机,要连根拨起来才行。
挖掘机轰隆隆开着,半小时就把大院里的藤蔓野草搅成了一团团的,拨起来运到旁边。随后又开过漫水桥,来到半坡下。机械铁手扎下去,一搅一扯,便带起一大片藤蔓。
七宝被妈妈牵着,站在晒谷坪上,看得眼都不眨。冯小河逗女儿,“长大开挖掘机好不好?”
“好!”七宝眼睛都亮了。
佳慧鼓励道:“好好学习,长大上蓝翔技校。”
冯小河蹲在旁边,不怀好意地问:“不再相信光了吗?不当奥特战士了吗?”
七宝果然苦恼了,为了未来的抉择满脸纠结。冯小河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坡下的这块地花的时间更短,很快野草藤蔓就被清理一空。褐色的土地裸露出来,看起来就很肥沃。等把草扯完,佳慧忙小跑过去,拿出自己画的草图,跟师傅商量着要把水渠挖出来。趁此良机,冯小河把七宝抱到了驾驶室里。
小姑娘在高高的驾驶室里东瞄西看,小心翼翼地抚摸操作杆和方向盘,满脸崇敬之情,差点让她爹吃醋。
“宝啊,里面好玩不?”冯小河问。
七宝没空理她爹,单是用力“嗯”了一声。
“爸爸的车里难道不好玩吗?”明知会自取其辱,冯小河仍然忍不住问。
“这个高!你的矮!”
七宝的回答让老父亲心里有点酸溜溜的。看来真得尽快挣钱啊,将来买不起挖掘机,怎么也得给闺女买台底盘高点的车吧。
师傅和佳慧商量完了,顺着溪流勘测一番,依旧上了车。七宝恋恋不舍地从驾驶室里下来,被她爹抱着,继续膜拜机械铁手刨水渠。师傅按图纸的要求,给他们刨出了一条U形水渠,一米宽,弯弯曲曲绕过坡下的土地。刨出来的泥土倒在了溪边,因为这边地势较底,填高一点,丰水期溪水才不容易漫上来。
师傅干活儿很细致,不仅挖了沟,还把渠两边的护坡压得很结实,这样他们接下来做水渠硬化就会很方便,——硬化是很有必要的,不然溪水一冲,旁边的土压得再结实,也很容易垮塌下来。
挖完了渠,师傅还在靠进水口的溪边刨了个坑。到时在坑边搭上石阶,在这里洗菜就很方便。而且枯水期也有水流进来。当然,现在水渠与小溪并未打通,要等硬化全部完成以后,才能把水放进来。
一行人站在水泥路旁,目送着挖掘机远去。七宝还在意犹未尽地张望,她的爹妈已经去了路边的猪圈里,他们认真挑选一番,选了几块相对完整的条石,吭赫吭赫抬起来,放在了两段水渠上头,算是两座小桥。
挑石头的时候,佳慧发现其中一间屋子里扔了不少烂木头和烂木板,她也顾不得脏,在里面认真翻捡,最后和冯小河搭手,从里面抽出来两扇厚重的旧木门,还很惊喜地说:“今天捡到宝贝了!”
“这个……,”冯小河看着木板很嫌弃,“这也能叫宝贝?”
“这不就是现成的桌面吗?”佳慧用指节叩了叩厚实的木板,说:“抬上去看看,可以的话,回去就到网上买四个桌子腿去。”
他们把木板抬到坡上,和那些旧家具放在一起,准备第二天用钢丝球好好刷洗一番,再打磨上漆。两人正在商量,七宝忽然拉了拉冯小河的裤腿。
小姑娘一脸庄重,对她的爹妈宣告:“我想好了,我当奥特曼,去开挖掘机!”
第10章 装修忙
姑爹请来盖柴火灶的师傅姓蔡,据说在他们这一带小有名气,好多人为了错开他的工期,宁肯多等两天。因为盖柴火灶也是技术活,活好的师傅盖的灶不仅省柴禾,还不倒烟。这样的人在乡村是很受尊敬的。
蔡师傅上门那天,佳慧先塞过去一包烟,两人打架似的推让半天,最后蔡师傅只拿了两根,夹在耳朵上,这才开始干活儿。
他们家要盖的柴火灶是单孔灶,工艺相对简单,两个人在厨房里商量着,选定了灶台的位置,蔡师傅这才来到晒谷坪上,蹲在一堆土旁边,捏起一点土拿手指细细地搓了搓,点头说:“大侄女,这粘土在哪儿挖的?很是要得!”
佳慧自豪道:“肯定要按照您的要求办啊,我姑爹寻了好几处,好容易才在别人屋后面挖了两筐。”
蔡师傅便问:“老李人呢?”
“他去香菇厂了,今天搭大棚。”佳慧道:“姑爹特意跟我说,要给您打好下手。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我!”
蔡师傅听了呵呵笑,把粘土里按配比洒上切成段的麦秸秆,浇了水。佳慧趁机在旁边咔嚓咔嚓地拍照,这让蔡师傅几乎要扭捏起来,“哎呀,早晓得你要给我照相,该提前刮个胡子剃个头的!”
然后他安排佳慧:“麻烦大侄女穿上胶鞋,把这堆泥多踩踩。”就逃也似地进了厨房砌灶台去了。
佳慧依言在那堆泥巴上踩来踩去,把泥土和秸秆充分搅拌。这跟揉面团是同样的道理,揉得多醒发得好,面团的粘性和延展性才好。这些粘土是要抹在灶膛里的,因为那里温度最高,用粘土最为适宜,水泥或石子都很容易爆炸崩锅。
佳慧除了和泥巴,最重要的工作是给蔡师傅提砌灶的灰泥。一桶灰泥提进去,她暂时没了事,便拿砂纸打磨前两天抬上来的那扇木门。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那块木门才被打磨干净,露出的深棕木纹相当漂亮,拍出来的照片也好看。
蔡师傅进进出出的也看见了那扇门,起先他还有些不以为然,农村这种破木头不少,可不值得费这个工。但等打磨好了,他摸着厚实的木门也感叹说:“这只怕是老樟木,都几十年了也没生虫眼,把中间的缝收一收,做个案板倒挺好。”
佳慧中午回来,累得饭都不想吃。腿酸手也疼,提灰桶真的太累人了,打磨也累。她一怒之下,决定要网购一个砂纸机。真的,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呀。
但在石桥南村,网购也不是件容易事。大姑家里没通网,儿子倒是多次提过想拉通网线,方便通过扣扣看看孩子,但电脑那个东西太复杂太高端,姑姑跟姑爹都不会摆弄。而且石桥南村也不通快递,快递只能寄到镇上的代收点。所以佳慧买砂纸机、买木地板都要跑到镇上去,在网吧下单,到代收点提货。
如此两次后,她催促冯小河到镇上给姑姑家开通了网络。那天晚上,一家人早早吃过饭,就守在电脑前,等文佳俩口子登录扣扣。文佳也没有电脑,接到冯小河发来的信息,还得跟老婆跑到网吧去。
到七点多钟,他的扣扣头像终于亮了,冯小河点开摄像头,就见堂弟一张大脸忤在镜头前,欣喜地说:“看到了看到了!”
文佳朝后退,他老婆林芬的脸才露出来,向这边欢欢喜喜地打招呼:“妈,大哥大嫂!……哎呀,奶奶也在咱家啊……”
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应和着,屋里顿时闹哄哄的。冯小河赶紧起身让大姑坐,大姑把苗苗拉到跟前,说:“苗,快来看爸爸妈妈!”
一晚上都很兴奋的苗苗,这时候突然往后缩,躲到大姑身后不肯露脸。
“哎你这孩子,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大姑使劲把她往前拉,这时才发现苗苗在流眼泪。大姑顿时也红了眼圈,“这是怎么了?想爸爸妈妈了?快过来看看他们……”
自从春节去了外地后,文佳和林芬就没回来过,不是不想家里人,可小本生意都这样,一天都不敢歇的。电脑屏幕里的林芬见女儿哭了,也捂住了嘴,泪眼盈盈,好一会儿才说:“苗苗,是妈妈呀,你不认识我了?……我苗苗又长高了!这衣服没见过,谁给你买的?”
大姑和姑爹都哄着苗苗,小姑娘才擦了眼泪,喊了声爸爸妈妈,小声说:“我好想你们呀。”
她爸的眼睛也有点红,鼓励女儿好好学习,在家听话,两口子又问长辈身体如何,大哥大嫂的房子装得怎么样了等等。一家人围在电脑前闲聊了半小时,下线的时候大姑又再三嘱咐他们:“你们也要多注意身体。不用担心苗苗,她在家好得很。吃也吃得、喝也喝得,她大妈还从网上给她跟七宝都买了新衣裳,不晓得多高兴。不用牵挂家里……”
视频结束后,大姑心疼地问冯小河:“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要花好多钱吧?”
“不要钱,”冯小河笑道:“就是每个月交网络费,费用是固定的。你不用也要交。”
奶奶在旁边啧啧称奇,“这个电脑真是好东西!活了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隔那么远还能看到人!说话做事就跟站在你面前一样!”
“听到没有?”姑爹把苗苗搂在怀里,哄她道:“以后想爸爸妈妈了,不仅能打电话,还能像这样面对面聊天。我苗苗高不高兴?”
苗苗脸上犹带泪痕,抿着嘴点了点头。
夜里躺在床上,冯小河睡不着,眼望着帐顶,跟佳慧商量,“咱们给姑姑家买台电脑吧,孩子跟她爸妈视频也方便。一年上头也见不到几面,看着怪可怜的。”
说着长叹了一声。佳慧翻个身看他,说:“用不着买电脑。他们也不会用。过段时间,说不定手机都能打视频电话了。到时给大姑买个智能手机,那个更方便。”
再等等,微信视频马上就能出来啦。佳慧想到苗苗的泪眼,心里也是忍不住地疼。她看了看身边跷着脚呼呼大睡的七宝,心想,就算能视频,那又怎么样呢?毕竟跟陪在孩子身边还是不一样啊。
六月将近,天气时晴时雨,柴禾灶也做好了,贴了瓷砖,靠灶的那面墙上还安装了排气扇。现在的柴禾灶跟从前比精致了很多,灶台的一边连着一溜橱柜。橱柜也是蔡师傅出品,里头用砖砌了隔断,贴了瓷砖,牢固还省钱,外面是木柜门和白色台面,台面上嵌着水槽,还安装了液化汽灶和抽油烟机。这也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柴禾灶做一家人的饭菜比较划算,但倘若急等着炒一两个菜,是没必要点柴禾的,毕竟,把灶膛烧热也需要时间。
粉刷墙面的工作也完成了,现在是请了几个人在屋后帮忙砌化粪池。师傅按佳慧的要求,砌了四四方方的几个池子,做了防渗漏。投入使用后,粪水依次经过三个池子,发酵腐熟,不仅能杀菌灭虫,也没那么大的臭气。
“这个真有那么好用啊?”两个师傅边砌池子边质疑,完了又说:“好的话等我盖了新屋,也照样做一个。”
“不信你过段时间来看,”佳慧说:“以后农村的旱厕都要这么改的。房前屋后干干净净的不好么?”
“那是的!”师傅也很认同,“是要改造一下。每次下雨,那个茅厕就臭得厉害,苍蝇飞得讨人嫌!到底是你们大城市呆过的人有见识!从哪里晓得这种五格池的!”
三格化粪池在图纸上几经修改,成了五格池。前三个池子是化粪池,后面两个池子连着厨房的下水道,是用来处理生活污水的,一个池子沉淀,另一个池子进行生物降解,到时候种上大片水葫芦、铜钱草和美人蕉,不仅能净化水质,还好看。水葫芦还有个名字叫作凤眼蓝,光听名字就知道它的花朵有多美。
因为下雨,佳慧的打磨工作转移到了室内。有了砂纸机,干活儿就轻松多了。那些旧家具上,陈年的污垢洗干净后,斑驳的油漆被磨掉,露出了木头原本的纹理。佳慧本来还在考虑用什么颜色的油漆,看到木纹也挺漂亮,便只刷了两层清漆。
等漆面干透了,她给柜门换上新合页、新拉手,抽屉安装上新滑轨,再根据老家具不同的成色进行改造。老衣柜的六条短腿瘸了两只条,那就全部锯掉,换上新买的矮木腿;那个八仙条案有条腿被蛀空了一半,佳慧索性把四条腿都锯短了,变成一个结实的电视柜;碗橱的上层柜门,本来镂刻着喜鹊踏枝的花样,都烂透了无法修复,佳慧便从网上定制了镂空小方格的柜木(感谢万能的某宝),安装了防蚊的纱网,装好后看着更为朴素大气。
那两扇从猪圈抬上来的木门被拆卸后,由姑爹亲自动手,用刨子把每块木头都刨得一点木刺也没有,重新组装好了。佳慧刷了两遍清漆,安装好四条腿,和冯小河搭手,抬着放到了厨房。明亮的厨房窗明几净,水磨石地面光滑平整,配上新打的灶台和橱柜、古朴厚重的长桌、被刷成青绿色的漂亮碗橱,大姑和姑爹看过后,都发自内心地认为,就算放在城里,这也是顶气派的了。
佳慧用砂纸机磨出了经验,家里楼上楼下的门框和窗户,里里外外全都打磨了个遍。除了两个卫生间换上了防水的合金玻璃门,其余门窗、楼梯,全被她刷成了蓝绿色。她调了半天才调出来这种天蓝色中带点绿的颜色。样式古旧的窗棂刷上这种蓝色,格外有种朴素的美感,跟整幢房子的风格很契合。现在农村新盖的小楼,外墙都流行贴瓷砖了,但佳慧更喜欢自家这种水洗石的外墙和阳台围栏。水泥面上嵌满白色的细碎石子,刷洗干净了,有种天然的质朴厚重,这样的房子才适合周围的青山绿水啊。
到了六月中旬,香菇厂那边,房屋渐渐修缮得差不多了,漫水桥的装修也接近尾声。佳慧终于从网上挑到了合适的复合木地板。她先后挑选了价格相似的七八款地板,分别买了样品,拿回来几经比较,最后选中了其中一款米白色的。铺地板是最简单的,镇上请个师傅,半天时间就把楼上几间房都铺好了。楼上楼下亮堂堂的,让人再难想象出这里几个月之前的阴森。
半坡下的小路也已经铺设完毕,冯小河和姑爹先把路面修平整,再铺上猪圈里拆下的石块,最后用水泥和砂浆找平。大姑有空了也来帮忙,几个人整整干了两天,才把一米宽的小路从坡下铺到门前的水泥路旁。水渠上的那几块条石,被抬到坡上做了宽宽大大的石阶,因为姑姑觉得老石头不够结实,也不够平整。他们另外用水泥和钢筋做了更结实的踏板,宽宽绰绰的,放到沟渠上充当小桥。
路修好的那一天,他们把水渠也打通了。溪水从上游的那一端涌进来,流过硬化好的U形渠,绕过菜地,又从下游的那一端流进了溪里。起初水还是浑浊的,没多久,水渠里的水就清可见底了。这让姑姑非常兴奋,本来,她对大费周章在园子里修一条水渠颇有些不以为然,现在却满心欢喜地猛夸了一通,还建议他们在渠里养几条鱼,这样就什么时候都能吃到新鲜鱼了。
现在站在樟树旁朝下望,弯弯的水渠在太阳下闪着光,像条明亮平滑的缎带绕过坡下的空地;而大大小小的石头铺成的路则像一条豹纹的缎带,从路边一直延伸,依次从两段水渠上穿过,来到半坡下的石阶。
路通了之后,佳慧把奶奶和七宝带来参观新房子。七宝之前来过两次,每次被问到她的茉莉花要栽到什么地方,小丫头都掉头就走,意思是根本不承认这个破烂地方就是她的新家。但装好的房子改观了她的印象,她在楼上楼下跑来跑去,最后郑重地在樟树旁找到一块位置,要大姑帮她把宝贝花种在那里。
佳慧带奶奶看了一楼靠南的两个房间,说:“这两间房是您和我外婆住。您先来的,您先挑!”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谦逊道:“说的什么话!这么好的屋,我挑什么?我住哪间都是享福!”
她唯一不能理解的是厕所的那个抽水马桶。“这是个什么东西?……坐在这上头屙屎?这多不方便!到时候屋里臭烘烘的,还怎么住人!”
“奶奶,马桶才方便!上厕所不用蹲着,年纪大了站起来也吃力。”冯小河亲自给她示范了一遍,“你看,一按这里就冲得干干净净的,旁边墙上还有个扶手,站起来的时候可以抓着扶手。这好不好?都是佳慧设计的,就为了方便你们两个老人。”
从漫水桥回来后,佳慧和冯小河盘了一下账,两处地方的人工费花了五六万,材料费十多万,再加上购买洁具、太阳能热水器,所有的花费加起来才十八万过点。再加上香菇厂修缮屋顶和搭建大棚的六万多,总共花费不到二十五万元。
当然,这其中不包含姑爹和姑姑的人工费,还有姑姑包饭时用到的蔬菜和腊肉。他们即使给了,姑姑也绝不会要,甚至还要吵佳慧,“你帮我插秧栽红薯,我是不是也要给你算钱?”
这年月的人工和材料还是便宜啊,佳慧算完账,内心不由感慨。到了现在,她才真正放下心来。这段时间花钱如流水,她每次都心惊胆战,因为七月份菇厂就要买原料制香菇棒了,得留一笔启动资金。如今还剩近十万,厂子正常启动应该没问题了。
他们的房子还有很多收尾的工作,路边要修车库和围墙,房前屋后要收拾利索,坡下菜园要尽早开垦……,但佳慧等不及了,从新房回来的第二天,她把孩子丢给奶奶,把图纸扔给冯小河,自己开车出了门,到邻县接外婆去了。
第11章 外婆家
从平安市到沙河县的外婆家,开车过去要三四个小时。这条路佳慧很熟悉。上辈子,每年春节前,她和冯小河都会回去看看老人,再绕道回奶奶家。在他们买车前,这段旅程尤其麻烦,需要在各个客运站转来转去,有时甚至要在路上耗一天。
外婆去世后,佳慧就很少回沙河县了,——她跟她妈见面半小时就会吵架,相见不如不见。
佳慧曾经非常讨厌母亲,厌恶她的刻薄、她的暴躁和她没完没了的抱怨。明明能好好说的话,她却一出口就成了呵斥和责骂。虽然外婆经常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刀子嘴照样会伤人,甚至伤得更重。
但时隔多年,佳慧反省自己的人生,却不得不承认,她最像的便是母亲。
她认为自己是深爱七宝、关心冯小河的,但很多时候她随口而出的那些话,在现在想来,只是要发泄自己的焦虑、无奈和恐惧。
她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才反过来对母亲有所理解,或许,那个脾气火暴的女人也有很多苦衷吧……
在佳慧眼里,外婆和外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在她最痛苦彷徨的时候,两位老人接纳了她,没有任何条件地照顾她。但在母亲口中,外公又成了最为偏心固执、重男轻女的人。如果不是外公那么偏心,她也能吃上商品粮,成为城里人;如果不是他那么固执,她也不会去学校当什么鬼民办教师,辛苦那么多年,还不是说清退就清退了;如果不是去了那么偏僻的乡村学校,她又怎么会嫁给王宝山那种男人……
在外公去世后,佳慧曾经向外婆求证,她妈抱怨的这些话是不是真的。外婆的神情她到现在都忘不了。瘦瘦弱弱的老人长叹一声,说:“要怪只能怪你外公瞎了眼,跟我结了婚。他要是也找个吃商品粮的,两个人都有单位,不就有个工作让你妈顶替?她又怎么会摊上这个命?”
那时佳慧才知道,外公结婚前,在镇信用社当会计,是吃商品粮的。而外婆是农业户口。那年头,吃商品粮的人天然就高农村人一等,身份差别类似于后来的海市人、京市人和外来民工之间的区别。外公跟外婆结婚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个人在镇上忙工作,另一个人在农村种地,照顾两个孩子。像他们这种情况,以前被称为“半边户”。
“半边户”在城市被人瞧不起,在农村还是很让人羡慕的。在大家都很苦很穷的年月里,
家里能有一笔旱涝保收的固定收入,经济上多少都会比周围人宽绰点。外公每个月只给自己留点吃饭的钱,余下的都拿回来交给外婆,如此一来,孩子们读书就不用找人借钱,过年还能买新衣服新鞋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外婆的日子很好过。在农业机械化普及以前,种田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耕田打耖、挑麦扬场全都是纯粹的力气活儿。夏天缺水时节,村里人都会争抢农田灌溉用水,家里没壮丁的往往会受人欺负。尤其外婆还是个长得很瘦小的女人,性格也很柔顺。佳慧后来分析,可能就是这样的生活场景,才让母亲长成了一个暴躁泼辣的女孩。她能不泼辣吗?父亲长年在外,家里只有弱母幼弟,她又怎么能不跟人争?不跟人抢?不争不抢怎么活?
那时候,农村人做梦都想过上吃商品粮、拿工资的日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用受种地的苦。但农业粮要想转成商品粮是非常困难的。外公有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他退休时,让两个孩子中的一个顶替自己的工作。而让母亲最为愤愤不平的,是这个顶替的机会最后落到了她的弟弟头上。
对于这个决定,外婆的解释是,这并非是他们重男轻女,而是外公慎重考虑后的艰难选择。如果两个孩子注定只有一个人能顶替父亲的职位,那么另一个孩子的未来就非常让人忧虑。而根据外公对时势的观察和分析,让孩子读书求学或许也是条出路。——如果能考上县师范,甚至是大学,那就是皆大欢喜的结果。儿子的学习一直很稀松平常,而女儿很要强,成绩经常名列前茅,那么当父母的肯定就要望女成凤,把“鲤鱼跳农门”的美好希望都寄托到女儿身上了。
可惜天不从人愿,母亲以几分之差错失县师范,后来去读了高中。那时候,县里中等师范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可是要比高中高几十分!三年高中后,母亲复读仍没能考取大学,信用社的职位已经被舅舅顶替,——舅舅没考上高中,在家游荡了两年,眼看要跟人学坏,外公只好办了内退,让还没满十八岁的舅舅进了单位。
后来外公托了人,让高中毕业的母亲到乡下小学去当民办教师。就在那个更为偏僻落后的乡村,心灰意冷的年轻女孩邂逅了一个长得比较英俊又能说会道的农村男人,可以想象后来会发生了什么。在外公的强烈反对下,她嫁给了王宝山,生了个女儿,后来又在外公外婆的强烈反对下离了婚。之后民办教师被清退,母亲再没回过学校。她辗转打工,干过很多职业,很多年后才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佳慧后来承认,母亲这半生过得很艰难,但这并不能让自己多爱她一点。上一辈自有他们的恩怨和隐痛,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被扔在王家,被王宝山和他的父母辱骂和殴打?她甚至不愿意称他们为爷爷奶奶。在七宝出生之前,她唯二的血缘上的亲人,只有外公和外婆。
所以,上大学后,哪怕路途再遥远,她都会回来看看两位老人。老榆树下的岁月,将佳慧性格里更为尖锐和偏激的部分融化了。而王家那边,她从搬走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现在,在经过漫长的跋涉,她终于再次看到了时常梦到的那棵老榆树,和它茂盛树冠旁的那幢四合院。佳慧的心脏在胸腔激烈跳动,她不得不把车停在路旁,趴在方向盘上稍微歇息了片刻。
过了很久,她才把车开到榆树旁的空地上,下了车,做梦似的朝那个小小四合院走去。
小院的门吱哑一声打开,一位瘦瘦小小的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婆婆!”
老人家抬头,脸上瞬间满是惊喜,“佳慧!哎呀,我乖女怎么突然回来了?”
佳慧看着外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走上前,一把抱住了那衰老瘦小的身躯。
外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您离开后,再也没有人给我炒辣椒红薯梗了;再也没有人惦记着我的生日,打电话让我给自己煮碗长寿面了;再也没有人在我难过时,搂着我说“乖女莫怕”了……
佳慧满脸的眼泪,显然把老人吓坏了,“这是怎么了?我乖女莫怕,坐下来给婆婆细说。……是不是小河委屈你了?孩子呢?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呀……”
佳慧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眼泪擦干。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没有,都没有!我们都很好。我就是太想您了!”
她又抱住老人,轻轻摇晃,“婆婆,你不知道我有好想你!我真的太想你了……”
“好好好!”外婆轻拍她的后背,“外婆也想你!想得没办法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