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也是。十几年前人们都跟疯了一样,想方设法往国外跑,”朱女士摇头,“现在一看,外面也不是那么好呆的,还是回家更有发展前景。”
朱女士其实更中意附近的另一套房。可等她看了一大圈,回过头想跟房主详谈时,发现房价又涨了。朱女士当即决定骑驴找马,先买一套住上再说。佳慧这套房虽然面积小,但房屋的位置朝向和格局都不错,最主要是价格也没超出她预期太多。所以朱女士价钱给得很爽快,只是有一个要求,希望他们能尽快过户交房。
刚好佳慧这边卖房的心情也很迫切。双方一拍即合,只花了大半天时间,就敲定了种种细节,傍晚分开时,就把合同签了、预付金也打到了账上。这让佳慧和冯小河都有些喜出望外,想不到这一遭这么顺利。
银行的钱拖一天不还,就要多付一天利息。罚息还高得吓人。房子能及时出手,就意味着他们能尽快把这个窟窿补上。更何况,这个价格比他们到中介问的还要高,还省去了一大笔佣金。
这让两人都有了信心,仿佛这是个吉兆,预示着他们接下来的生活有了一个好的开端。
回到家后,佳慧和冯小河盘点了一下手中财产。发现卖房款和手头积蓄就能把银行的账还清,甚至还有一点可怜的结余,凑一凑能余下将近三十万块钱,至少不再为老家的房子装修发愁了。这让两人回家的心情都迫切了起来。
一个月后。
四月初的石桥南村,村头的槐树都挂了花苞,雪白花瓣、淡青花柄,跟风铃一样,一串串挂在树梢,随风摇摆,散发出槐花特有的甜香。
看看天快中午,冯宝娟又到桥头朝远处眺望,碰到了到菜园里去的李凤萍。
李凤萍挎着篮子朝她喊:“二姑,在等哪个?一上午看你往桥边跑了几趟!”
“我们小河今儿要带媳妇和孩子回家。”
“小河要回来?他们前一阵不是刚回来过么?敢是家里有什么事?”
冯宝娟支支吾吾,最后借口灶上还炖着鸡,飞快回家了。
她总不能说我们小河就要回家种地吧,——种香菇不也是种地?李凤萍那嘴是属漏勺的,跟她说了不就等于跟全村人说了?那村里有些人还不把大牙笑掉?
一想起这事她就心神不宁,也更加痛恨胡春平。孩子读了十几年的书,受了那么多苦,好容易出息了,找了份好工作,一个月能挣大几万,乡里人谁不是啧啧称羡?现在可好,被胡春平那小子害得把城里房子卖了,要回乡下这地方来。
上次走的时候,冯小河和佳慧就说要返乡创业。冯宝娟起初是坚决不同意的。在这偏僻地方开个小厂能有多大出息?要是真能赚到钱,胡春平干嘛不留着自己挣,而是要转给他?
可孩子遇到的难处也是实实在在的。好几百万哪,在冯宝娟眼里,那是几辈子都挣不出来的钱,她愁得头发都白了。后来听说他们把房卖了就能把欠款还上,她才松了口气。可心里还是舍不得。多好的房子,多好的工作,说没就没了。
冯宝娟不光恼胡春平,她也恼冯小河和她自己,怪冯小河心里没成算,这才上了胡春平的当;也怪自己这个姑妈没本事,出了这么大的事,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她就这么自怨自艾地回了家,直到进了院门,打量着宽敞的院落和院子里的柑桔树,才又想,算了,孩子心里更难受,他们想回就回吧,试试也好。别的不说,至少在农村,住的地儿够大……
一个多小时后,她在灶下听到开门的动静,忙忙地走出来,就见冯小河跟佳慧已经进了院子。冯小河肩挑手提拿了不少行李,佳慧一手牵孩子,一手还抱着一盆茉莉。
“姑,我们回来啦!”冯小河放下手中行李,又吸着鼻子问:“好香啊,你烧啥好吃的了?”
冯宝娟不是很想理他,只接过他手里的箱子,转而跟佳慧打招呼,“这都两三点了,饿坏了吧?赶紧洗了手来吃饭!……这怎么还带回来一盆花?”
“我的花!”七宝抢着回答,“种新家里!”
“哎哟!”冯宝娟笑了起来,“好,等吃完饭,姑婆拿锹帮你种花去,好不好?”
饭菜早就准备好了,牛肝菌炖鸡的浓香弥漫在小院里,这是石桥南村的特色菜,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牛肝菌是山里采的,鸡是自家养的,在炉子上炖了两小时,白色的汤汁上翻滚着黄色鸡油,不放任何调料都好吃。
天气好,冯小河把桌子搬到院里来,几个人洗了手团团坐下,冯小河没看到姑爹,问起来才知道,原来今天镇上有人盖房子,李士贵去做小工了。
“一天能挣八十块,中午老板还包饭。”冯宝娟边说,边把拆好的鸡肉往七宝碗里挟。
冯小河高三毕业时曾跟人到工地上做过小工,知道这八十块钱不是好拿的,搬砖打灰拎灰桶,干一整天下来腰酸腿疼。当下他就不乐意了,“姑爹年纪也大了,挣那个辛苦钱干嘛?”
“农村人嘛,干啥不辛苦?”冯宝娟白他一眼,“再说你当这活儿是好找的?你姑爹能去,还是因为工头是冯家三叔,跟咱们沾亲带故的,才肯提携咱们。村里多的是人想挣这八十块钱!”
冯小河便不说话了,大概也是刚想起来自己已经辞职,没资格嫌弃每天八十元的工作了。佳慧却问:“到市里工地上做小工,怕是一天不止八十吧?”
“市里也不过一百块,咱们这儿过去打工,还要住工地上,车费、吃饭,哪里不要花钱?还怕碰到缺德老板,做了活儿不给钱。”冯宝娟道:“宁愿他在家门口寻点活儿,熟人熟事的也不会拖工钱。虽说便宜十来块钱,家里的农活也顾得上。”
冯小河和佳慧便对视一眼,埋头吃饭。冯宝娟已经吃过了,只专心专意地照顾七宝,终于哄得她叫了几声姑婆,顿时眉花眼笑起来。
冯小河大清早就起床开车,没好生吃,这会儿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只觉得饥肠辘辘,一口气干了两碗饭,才停下来和姑妈闲聊,给她讲了讲卖房的进展。
这十来天,他和佳慧过得像是在打仗,每天上班之余,不是在给胡春平打电话,就是跟银行扯皮拉筋。佳慧则跟朱女士跑各种手续,完了还要把家里的东西该卖的卖、该打包的打包。期间两人还抽空请叶子君吃了顿饭,顺便给她送了个包当谢礼。
等海市这边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冯小河也终于把公司的活儿交出去了。大厂办事也算仁义,最后给冯小河多开了几个月工资,部门经理还给他发了个大红包,算是意外之喜。回来之前,两人把家里能拆的东西全都拆了——反正朱女士搬进来也要重新装修——当年他们没钱,全部买的是板材家具,自己动手组装的,这时候拆起来也算容易。什么衣柜、床、书柜统统拆成板材,外加抽油烟机空调电视,一起打包发了物流。虽说光是物流费就花了好几千,总体算下来,还是要比重新买家具要便宜得多。
扔是万万舍不得扔的,好容易过了这么些年,板材里的甲醛也都挥发得差不多了呢。
吃完了饭,冯小河就匆忙开车去了市里,要找胡春平到银行和工商办理各种手续。等他走后,姑姑便帮佳慧把行李往房里搬。她已经提前收拾出一间厢房,铺好了床,连蚊帐都挂好了。
七宝迈着小短腿,屋里屋外看了一遍,问:“苗苗姐姐呢?”
“就惦记着姐姐!”冯宝娟笑,“等会儿我带你去接姐姐放学,好不好?”
七宝立刻高兴了,“妈妈,接姐姐!我也接姐姐!”
“好呀,”佳慧把行李简单归置了一下,便给七宝脱鞋,“来,妈妈陪你睡个午觉,醒了咱俩就坐姑婆的车,去幼儿园接苗苗姐。”
两个人起得都早,只在车里短暂打了个盹,这会儿吃了饭,往床上一躺,都觉得困意袭来。没过多久,七宝就睡着了,佳慧却强撑着起了床,去厨房找姑姑要了三轮车钥匙,又朝车厢扔了一把镰刀,说想去山里房子那儿看看。
“你开慢些,这个车你没开习惯的,慢慢开才不会有事。”姑姑跟在她后面碎碎念,看着三轮车走远,才又回厨房洗碗去了。
第6章 看新家
农村的道路,现在虽然还没硬化到户,但村与村之间都通了水泥路。佳慧骑着电动小三轮,小心翼翼过了桥,上了主路,这才加速狂奔,十来分钟就到了香菇基地那扇破旧的大门前。她停下车,顺着门缝往里面看了两眼,眼看着快到五月,荒地上的草蔓越发葳蕤,都牵连成片了。
厂房里没什么好看的,要到七月份才开始进原料装袋,准备种香菇。在此之前,他们要尽快把院子里的荒草拔了,不然等到秋天结了籽,明年的杂草就会越发厚实。
佳慧看了几眼,就又上了车,拐进旁边水泥路。开过漫水桥,就看到了熟悉的大樟树。
她心里抑制不住地激动,停下车,站在猪圈旁看了许久。这里暂时还很荒芜,但很快就不会了。她会把它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过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
她仿佛看到半山的平台上,孩子玩耍的身影;仿佛看到大樟树下,老人们对坐着聊天;仿佛看到脚下的土地释放出肥力,滋养着蔬菜和花朵。
当然现在还太乱了。要等房子修缮好了,有地方住,才能把奶奶和外婆都接过来。佳慧一想到这点,恨不得现在就动手。
猪圈肯定是要拆的,拆下来的石头正好可以在路边建一堵围墙,旁边还要盖一个大大的车库,停放汽车和各种小型农机具,尤其是电动小三轮,这东西既能拖货,也能拉人,还不耗油,堪称农村公路之王,她以后肯定是要买的。
从猪圈到半坡下的这块地,将来会开辟出来种各种菜。虽然南边就有小溪,但靠北边的菜地浇水没那么方便。佳慧决定,到时候干脆就从溪里引一条小渠进来,在菜地里绕个U字形再出去。
她默默想了好一阵,才转身从车厢里拿出镰刀,开始弯腰割草。从猪圈旁割出一条路,通往半坡上的晒谷坪。等上了晒谷坪,她抬头打量面前的房屋,发现它也没那么阴森了。胡春平说得不错,虽然房子看上去有些破旧,但只要下力气维修一番,住在这里无疑会很舒服。
老房子就是这样,没有人住,时间长了就会漏雨,墙皮受了潮也会长霉脱落。粉刷装修前,先要找人把楼房的屋顶好好修一修。
胡春平早就托人把钥匙放在大姑这里了,佳慧带了过来,挨个试了试,打开堂屋门进了房子里面。屋里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零乱放着些没人要的古旧家俱。
这幢房屋坐东朝西,背靠着山,面前是坡。房子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流行的那种样式,一进门是宽敞的堂屋,兼做客厅和餐厅。南面两个房间,北面是一大一小两个房间,被楼梯隔开。屋里并没有卫生间。
楼上的格局一模一样,只是堂屋门外多了一溜长长的走廊,或者说阳台。
佳慧站在阳台上朝外望,就见房子南面是道缓坡,坡下小溪潺潺,屋后青山隐隐。她又来到阳台另一边,透过北面的树林,依稀可以看到房舍的屋顶,——原来这里看着虽偏僻,但隔着十几米远的地方,还住着另外的人家。
她站了一会儿,便朝楼下走,心里计划着房子要怎么装。改动结构是不可能的了,没有那么多钱,但饶是再费心费力,也必须要改出两个卫生间来。
然后还要再重新布线、布水管、粉刷墙面。纵然只是这样简单的维修,恐怕就得十几万块钱。
更何况还有厨房。厨房这里才是改造的重点。
出了堂屋门,北侧有两间相边的瓦屋,靠楼这边是一间小小贮藏室,方便放粮食或杂物,外面一间便是厨房了。佳慧也没进屋,隔着窗户朝厨房里望。里头垒着土灶台,靠墙放着一个古旧的碗橱。因为墙面满是烟尘、水渍和霉斑,窗户又小,看着尤其阴森。
看来这厨房的改造工程也不小,窗户这么小,肯定要改大,屋顶也要拆了重新盖啊……
佳慧叹了口气,生平再一次希望自己能发个几百万的横财。幸好农村发展这么多年,哪怕是这么偏僻的地方也都通了水电通了路,否则,佳慧真不敢想象,要把这里伺弄得能够住人要花多少钱。
想到水电,佳慧忽然一惊,对了,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装修之前,她还要先设计好厕所和厨房的污水系统。
农村的污水和垃圾,在这年月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或者说还没有实行什么有效的解决办法。但佳慧知道,过不了几年,各地就会兴起“厕所革命”,——这还是她后来做电视台的外包节目时了解到的信息。所谓厕所革命,就是改造农村的旱厕、猪圈和污水处理系统。
在这之前,农村人是不存在污水处理的。厨余的汤汤水水要留着喂猪,动物和人的粪便也是宝贵资源,要留着堆肥。佳慧小时候就听外婆讲过,勤快的农村人出门都会带筐,见到路边有牛粪要赶紧拾进筐带回家的。
但是,随着人口的急剧增长和化肥的普遍使用,粪便和污水越来越没用处了,反而带来了日益严重的环境卫生污染。就像姑姑住的石桥南村,从路边看着绿意葱茏,又靠山面水,风景很美,进了村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村口栓着牛,家家户户还养着猪,却没有完善的下水道,逢上连阴雨,地势低的地方便积起污水,蚊蝇团团飞舞,非常招人厌烦。
眼前这房子连室内卫生间都没有,估计也不可能有什么下水系统,顶多在房屋两侧挖了两道排水的阴沟,污水雨水顺着沟流到坡下,再顺地势排到溪水里去。这也是农村房屋为什么都要往高处建的原因。
好在佳慧在上辈子的采访中,了解过不少农村改造厕所的经验。当下她便四处查看,心里计划着在哪里修建化粪池和污水池。厨房的背后是一片林地,生长着高高低低的树木,佳慧砍倒了紧靠墙边的一片灌木,看过之后,决定要在房屋北面修建化粪池和污水池。
她记得有一种三格化粪池在后来运用得十分广泛,便决定回去好好收集资料,到时再到这里规划施工。
虽然已经快到五月,林子里站得久了,依旧有些森冷。山林深处还传来噪鹃呜呜的怪叫,佳慧算是胆大的,这时候竟也有点毛骨悚然。恰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她忙一边朝外走,一边接了电话。
“妈妈,你在哪儿呀?”手机里传来七宝带着哭腔的声音。
佳慧赶紧安慰她,“我在咱们新家里呢,马上回去,别哭啊,你跟姑婆玩一会儿我就到了。”
“你快回来!”七宝更委屈了,抽泣着喊:“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佳慧哄了好一会儿,七宝才收了哭声。她挂了电话,忙忙往坡下走,顺着自己割出来的小路来到三轮车边,骑上车就风驰电掣往大姑家赶。——也不知道孩子在家哭成什么样儿了。
车子很快过了香菇基地,前面是一段缓缓的下坡路。拐过一个弯,路边出现一个背着柴禾的身影,正在寂静的山林旁慢慢往前走。
从后面只看得到一大捆柴禾,等佳慧开到前面时,才发现背柴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她虽然急着回去,却也依稀记得这老人是姑姑村里的,上辈子老人过九十大寿时,她还去人家家里吃过饭。于是佳慧靠边停了车,招呼道:“婆婆,是去桥南村吗?我带您一程。”
老人个子十分瘦小,牙都掉光了,笑起来嘴瘪得厉害,——很多农村老人见了陌生人,都会有这种客气得近乎卑微的笑容,立刻让佳慧想起自己的外婆来。
“您是谁家大姑?”老人迟疑着问。
佳慧帮她把柴禾搬到车厢里,大声说:“我是冯小河家的!冯宝娟是我姑!”
“哦,小河呀,”老人显然也知道这位本地小有名气的读书人,她在佳慧搀扶下,一边颤巍巍地往车厢里爬,一边道:“难为我的大姑了!老婆子眼晴花,耳朵也聋,认不得人了!”
等她坐进车厢,抓好前方扶手,佳慧便又上了路。她边开车边跟老人大声聊天,问:“婆婆,您多大年纪了?”
老人耳朵不好,佳慧重复了几遍她才听清,忙伸出三根手指说:“今年足八十三了。”
“这么大年纪,怎么一个人跑这么远砍柴?”
老人叹气:“姑哎,八十岁的老人砍黄蒿,一日不死要柴烧。我只恨自己不早点死哟……”
在农村这是经常能听到的抱怨。即使是上辈子的后来,农村老人太过长寿也绝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没有退休工资和养老金,他们的晚年生活全看儿女是否孝顺。哪怕是年老体衰,很多人也要一直劳作到不能动为止。临死前若能无病无灾,就属于上辈子积了大德。
佳慧安慰了老人几句,便看到远处石桥边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正是姑姑和七宝。她在两人身边停了车,姑姑忙抱起七宝,说:“一睡醒就哭着找妈妈,怎么哄都哄不好。看!妈妈这不就回来了?
“妈妈!”七宝哭得鼻尖都红了,一看到佳慧,就委屈巴巴地朝她伸出两只短胳膊。
佳慧忙下了车,接过孩子,七宝把头拱进她肩窝里就不动了。那边大姑也跟老人打起了招呼,“宋三婆,去砍了柴的?”
“哎!”车厢里的老人撑着想下来,被大姑劝住了,“您坐着别动,我把您送到家门口再下!”
宋三婆感激地连声道谢,大姑便上了车朝村里开去了。佳慧也抱着孩子慢慢往回走,边走边问:“什么时候醒的啊?”
七宝不作声,只偶尔抽噎一下,过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把佳慧的脖子紧紧搂住了。佳慧亲了亲她的头顶,哄她道:“妈妈刚才去咱们的新房子里看过了,下次七宝要不要一起去?”
七宝毛燥燥的头顶在她肩上微动了动,这是表示同意了。
“还有七宝的茉莉哦,要不要也栽到新家那边去?”
“要的。”七宝这才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映出佳慧的脸。
佳慧提醒她:“那我们回去就给茉莉浇水,可别让它枯死了!”
七宝顿时急切起来,说:“回去浇水!”
佳慧见她又有精神了,才亲亲小脸,说:“下次在姑姑家睡醒了不要哭,耐心等一会儿,妈妈就回来了,好不好?”
七宝眼圈又红了,搂着她说:“妈妈不走。”
“我当然不走,”佳慧安慰她,“咱们新家就在这里,我走哪儿去?我天天陪着七宝!”
第7章 苗苗姐
母女俩小声说着话,往大姑的屋子走。村里很安静,远处一棵老槐树下,四五个女人正围坐着打麻将,哗哗的洗牌声传得很远。佳慧抱着孩子回了家,没一会儿,大姑也骑车回来了。她进屋拿了两把木椅子放进车厢,问七宝:“跟我去接姐姐么?”
“去的,去的!”七宝立刻拉着佳慧往车上走。
三个人又上了车。姑姑开起车来比佳慧更为狂放,从桥头转弯都不带减速的。小三轮又风驰电掣往镇上跑,路过基地大门,佳慧指给七宝看,“这是咱们家的香菇厂。”
七宝像个可爱的复读机:“香菇厂!”
路过厂子旁边那条辅路,佳慧又指给七宝看,“下次带你从这儿进去,那儿是我们新家。”
七宝又复读:“新家!”
姑姑在前面笑道:“我们七宝现在也是地主家的傻闺女了。”
“地主太夸张了吧,哪儿来的地呀?”佳慧反驳。
姑姑理直气壮道:“怎么没有地?香菇厂那不是一大块地?你房前坡下两亩旱地不算地?还有路旁边两块巴掌大的水田,我也找胡春平要过来了。你姑爹上回过去把田整出来了,伺弄得好,一家人的口粮都有了。”
“哇!又多了两块地,”佳慧惊喜道:“七宝,你现在真成了地主家的傻闺女了!”
七宝生气了,撅起嘴巴抗议:“妈妈!我不傻!”
再朝前开十多分钟,转个弯就是河岸两旁鳞次栉比的一排排房子。这便是茏山镇了。
茏山镇不大,镇里也没多少行人,这会儿只有学校门前停靠着很多三轮车摩托车,三三两两的人群站着聊天,等待孩子放学。这些人当中,以老头老太太居多,还有少部分像佳慧这样的年轻女人。——青壮年男人多半都去外地打工了,春节才会回来。
想到九月份七宝也会来这里上学,佳慧便隔着两扇铁门,留心看了看幼儿园的设施。幼儿园是一幢三层的楼房,楼前操场很宽阔,满铺着塑胶跑道,旁边还有些游乐设施,颜色都很鲜艳,可见是近年新装的。佳慧不由感叹,现在乡镇学校在硬件设施方面,已经提升得非常不错了。在海市,拥有这么宽敞的操场的幼儿园可真不多。
路边又风风火火停来一辆电动摩托车,车上的女人跟姑姑大声打起招呼来:“二孃,今天来得好早!”
冯宝娟应了一声。佳慧扭头,依稀记得这是姑爹那边的一个亲戚,冯小河叫作梅子姐的,便也朝她点头笑了笑。梅子见到她,忙又惊惊咋咋地道:“咦,这不是小河家的……佳慧么?又回来看二孃啊?”
见佳慧点头,她脸上便带上了几份探究,压低声音道:“这段时间不忙么?不是前些日子刚回来过一趟,这怎么又回来了?”
佳慧从大姑脸上看出了一丝不自在。
是的,她差点忘了,现在是2012年,这个时候从大城市里返乡创业的人还非常少。再早十年,城里人回乡下甚至还上过报纸,值得记者花大量笔墨,去描写商品粮户口的一家人如何在农村学种田。压根儿不像后来,城市生存压力大增后,连专家都建议三十岁未独立女性尽早回老家去。
但其实,哪怕是后来,农村人教育孩子的口头禅也是“不好好读书就滚回家种田”,在他们眼里,读了书去了大城市才叫有出息。只有在城里混不下去的人,才会再回到乡下。
换作从前,被别人这样打听,佳慧也会不自在。纵然再没有虚荣心,人在面对自己的落魄和失败时也没那么坦然。
但重活一世的好处是,她对别人的眼光不再再乎了。
“是啊,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了。”她笑吟吟地答。
果然不出所料,梅子姐的眼都瞪圆了,“不走了?那……你俩工作怎么办?那么好的工作呢!”
“我们辞职了,小河在这边接了个香菇厂,准备种香菇来着。”佳慧大大方方道:“梅子姐,你家以前也种过香菇吧?我们以后说不定还要请你帮忙呢。”
梅子姐因为太过震惊,此时反应迟钝,嗯嗯啊啊地应着,又去看大姑,“怎么想到辞职的啊?一个月几万块,说不干就不干了?二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冯宝娟白了她一眼,“我们佳慧跟小河是要自己开厂的,开厂还不好?跟别人干,工资再高,哪比得上给自己干?”
佳慧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就是她亲爱的大姑,对他们的决定,冯宝娟不见得认同,但若是别人敢质疑这件事,她是一定会护犊子的。
梅子姐看样子还想深入打探一下内幕,但这时幼儿园的大门打开了,一队队矮嘟嘟的小朋友在老师带领下走了出来。路边人群纷纷涌向门口,一个个翘首踮脚寻找自家孩子,梅子姐和大姑忙也围了上去。
佳慧牵着七宝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不一会儿就见大姑带着孩子过来了,七宝立刻开心地大喊:“姐姐!”
五岁的苗苗小辫都松了,手里还抱着自己的小夹袄,看到七宝赶紧跑过来,张开手叫:“七宝!”
两个小姑娘相对傻笑了一会儿,被分别抱上了车厢。
苗苗大名李苗圃,是大姑家老大李文佳的闺女,今年读中班。上次两个孩子刚熟悉起来就分开了,这次见面格外亲热。两人坐在车厢里还要牵着手,顶着风大声聊天。
“奶奶,七宝,看!”苗苗羞涩地向她们展示额头上的红花纸贴。
“哇!”佳慧大声赞叹,“七宝快看,姐姐得了小红花哎!”
七宝虽然不明白小红花是什么意思,但大家充满惊喜的语气,让她觉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她甚至想伸手摸一摸,“姐姐,我也要!”
“不行,这个只有月亮班的小朋友才有哦。”苗苗珍惜地护住额头,“你不上学,就不能得小红花!”
七宝难过地撅起了嘴巴。
“好吧好吧,”苗苗立刻让步了,“就让你摸一下!”
她把脸凑过来,七宝伸出短胳膊,小心翼翼摸了摸红花纸贴,顿时心满意足。
“姐姐好厉害啊,”佳慧引导着问:“是因为什么得的小红花啊?”
“因为我中午起床叠了小被子!”
“姐姐都会自己叠小被子了?怎么这么能干!”佳慧立刻大赞特赞。大姑在前面笑得合不拢嘴,也说:“我苗苗从小就能干!”
苗苗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附到七宝耳边说了几句话,七宝咯咯地笑起来,大声告诉佳慧:“妈妈,姐姐说他们班有人尿床!”
她说这种长句子还磕磕绊绊的,但已经掌握了重点,努力强调了“尿床”这两个字。两个孩子在车厢里哈哈大笑,佳慧也忍不住微笑起来。看来,“屎尿屁”这三个字,在任何时候都能精准戳中孩子们的笑点呀。
这样爱说爱笑的苗苗,长大后也同样会叛逆。也会因为父母更偏爱弟弟而大吵大闹,会为了去见网友而逃课,会梦想当网红而无心学业,会出语刻薄让亲人伤心落泪。
但佳慧永远都记得她对七宝的好。上一世,在七宝患上抑郁症后,是同样缀学的苗苗陪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有天佳慧从海市来看女儿,在村后的山坡上找到两个小姑娘,她们肩并肩坐在一堵矮石墙上,看着远方沉默不语,两个纤细的背影,在那一刻看着孤单又茫然,曾让她一秒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