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们也找到了想要的老桩。在茏山镇这一带,金银花和野菊花都是极其常见的植物,附近田埂边、溪边、路边经常能看到它们的身影。佳慧挖了两大兜野菊花,和孩子们一起种在水渠边,野菊略带苦味的绿叶铺展开来,直垂到渠道的水面上,可以想象,到了秋天肯定会是黄灿灿的一大片。车库边上则栽了两棵金银花藤,金银花不仅又香又好看,花骨朵摘下来,晒干了还能泡茶喝。
最让人惊喜的是牵牛花。她们从稻田边的缓坡上挖到一棵很粗壮的藤蔓,移植到水渠的小桥边,还很仔细地把藤蔓缠绕到了桥栏上。七月正是牵牛花盛开的季节,栏杆上每天都会开满美丽的小喇叭。奶奶经过小桥时也会发出惊叹,“这花怎么在咱们院子里格外好看似的,平时长在野草地里,谁注意过啊。”
有一天,苗苗和七宝跑来告诉她,这些小喇叭会变色。早上花朵是艳丽的紫红色,到了傍晚,它们又都变成了浓郁的紫蓝色。佳慧观察了一下,果然是这样。而且碰上多云天气,藤蔓上还会同时盛开两种颜色的花朵。
“神奇的植物!”苗苗睁着大眼睛,看着花感叹。
“神奇的植物!”七宝站在姐姐旁边,扛着奥特曼小刚快乐地复读。
小院现在早就不复原先的荒芜,处处充满了生机。最北边的流水沟边,扦插的木槿很多都活了,长出了新的绿芽儿。地栽的植物就是省心,现在看着固然还很矮很稀疏,但只要把它们交给时间,她就能轻松拥有一片木槿花墙。花墙和石头院墙包围的土地,被水渠和小路划分成了若干块,又被排水沟分隔成更小的一块块菜园,分门别类种着的各种蔬菜也长势正好。奶奶和外婆用竹竿给一些需要爬藤的蔬菜搭了架子,黄瓜苗、豇豆苗已经顺着竹竿爬得很高了。扔在墙边的几粒扁豆,也伸出长长的藤蔓,霸占了一小面石墙。
冯小河出门时,遇到花草也会给佳慧带回来。他现在天天出去,开着小三轮到各村收购原材料。锯末、树枝、棉籽壳、秸杆……,一车车往厂里拖,过段时间粉碎了好做香菇棒。有两次他回来的时候,带了几棵夜来香和杜鹃花,听说是别人家门前种了一大片,见他蹲那儿看,就拿锹帮他挖了几棵放车上了。
佳慧把几株花种到了石阶旁的缓坡上。那两棵夜来香在车上晒了一路,本来花叶都蔫了,栽到土里没几天,枝叶就又精神了起来,还生出许多新的小花苞来。外婆把花摘下来,给苗苗和七宝挂在耳朵上充当耳环。苗苗戴着她的花耳环,美得冒泡,还从大太太柜子里翻找出一大块花布,披挂在身上,让七宝喊她“小姐”。
七宝笑嘻嘻地喊了,又问:“那大姐是谁?”
“大姐啊,”苗苗也不知道,不过她想了想,决定让小刚充任这个角色。奥特曼战士小刚被用红色水彩笔在额头上点了红痣,表示这是位女士,还被赋予了新的责任,“她是我们俩的保镖,跟元芳一样武功高强。”
不消说,小刚大姐略显心酸的命运被网友们知道后,引来了新一波的哈哈哈。佳慧在海角论坛的那个帖子,已经被顶出了十几页的高楼。众多回帖中,有些网友还深情回忆了自己的乡村童年生活,这也是帖子的看点之一。如此汹涌的流量,自然给她的博客也带来了关注度。
这天傍晚,佳慧正在菜园里除草,好几天没露面的姑姑突然造访。她风风火火地骑着自行车到了院门前,还没停稳就开始大呼小叫:“佳慧!快出来!快出来看看这个!”
是的,姑姑带来了稿费汇款单。两张。
其实稿费可以直接银行转账的,但佳慧故意选择了汇款,还填了姑姑的地址。她想给姑姑制造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自从她跟冯小河回来后,石桥河村多了些传闻。有说佳慧他们在大城市待不下去才回来的,也有说冯小河贪污公款被公司开除的……,这些风言风语,虽然没人当着他们的面讲,但背地里议论的人估计不会少。
这就是乡村啊。乡亲们有时是很亲切友好的,见了面会很热情地打招呼,菜地里吃不完的豇豆茄子会强塞给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完全没有恶意,——或者这也不能算恶意,只是久居乡间的大叔、孃孃和嫂子们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而进行的无聊臆测罢了。
佳慧是不在乎,但她知道冯小河在乎,姑姑和奶奶更是在乎。她们私底下说起来会很生气,但当冯小河和佳慧的面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两位女性长辈,是想用这种方式保护他们,哪怕他们已经三十岁了,在她们眼里那也还是孩子呀。
在大樟树的浓荫下,奶奶、外婆依次传阅了那两张薄薄的纸片,欢喜的神情中略带肃穆。钱不多,两份稿费加起来才一千出头。但这可是稿费呀。这个年月还是纸媒的黄金时代,老百姓,尤其是乡村百姓对印在纸上的东西还有份天然的敬重。因此这区区一千来块钱,就不光是钱的事情了。
在了解了稿费汇款单的来龙去脉后,姑姑肉眼可见地膨胀了。“我们佳慧,写的文章全国人民都能看到!”她喜气洋洋地问:“是啥样的文章?……影评?影评是做啥的?哎呀不管啥文章,保管他们一辈子也写不出来!登到报纸上头的东西……哦不是报纸是杂志?能登到杂志上头的东西,那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吗?国家还给你发钱……哦哦,杂志社还给你发钱,我敢说全茏山镇挑不出来第二个人!”
佳慧被她夸得都有点心虚了,正想解释解释,奶奶又接着说:“这往后,我看还有哪个人敢说读书没有用!”
“对!”姑姑道:“不读书能写文章么?不读书能坐到屋里挣钱么?像他们倒好,读书读不进去,田也不好好种,只会窝在树下打麻将!”
对石桥南村打麻将的那拨人,她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可见风言风语的主力军必定就在其中。佳慧见她说得那样痛快,忽然就不想解释了。——如果这件事能给乡村的孩子带来正面的影响,她也乐见其成。毕竟,她到现在也认为,对农村孩子来说,读书确实是件能够改变命运的事情。
哪怕是上辈子,她在城市的生活处处不顺,她也没有后悔过读书考学这个选择。如果没有考高中读大学,她恐怕一辈子都逃不开王宝山那一家子,也许会在很小的年纪就缀学、打工、结婚生子。遇到了性格不错的公婆和丈夫,就算是命好的了,她会跟别的女人一样,把孩子丢给公婆,自己和丈夫出门打工,闲时回村打打麻将就算是难得的娱乐;命不好的,也许在辛苦劳作后,还会遭遇家暴,在琐碎而密集的痛苦中度过一生。
哪怕一样是种田,那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现在的她,过的其实是一种半农生活,除了种地,还有香菇厂,还有自己的一方精神小天地,有未来要为之努力的方向。虽然目前还没有显现出成效来,但至少她不会像别的乡村妇人那样空虚无聊。——他们中的很多人为什么会打麻将?不就是无聊吗?
因为这笔稿费,晚上他们吃了鱼。奶奶和大姑都觉得这是非庆祝不可的,所以分别打电话给姑爹和冯小河,让他们各自带点好吃的回来。姑爹骑摩托车从家里过来,带了腊肉和自家菜园摘的一大篮蔬菜。冯小河专门绕到镇上买了黄骨鱼和西瓜。西瓜用网兜装着,吊在水渠的小桥下,凉着等饭后吃。黄骨鱼做了火锅,里面放了西红柿和豆腐,再洒点小香葱,鱼肉嫩滑,汤鲜味美,且这种鱼刺少好剔,大人孩子没有不爱的。
冯小河还带回来用荷叶包的一大包煮菱角。奶奶看了觉得浪费钱,说:“买这么多?这刺扎扎的谁爱吃?”
很快她就知道了,佳慧爱吃。
吃完饭大家围坐在樟树下聊天,姑爹在小桌上切了西瓜。刚上市的西瓜翠皮红瓤,还带着溪水的凉意,家里小孩和老人不敢经常吃冰的,这点微凉刚刚好。佳慧尝了点西瓜,就坐在旁边嗑菱角。也不知她那牙是怎么长的,把四个尖刺的菱角咬开,从硬壳里那么一磕,莹白色的菱角米就出来了,又粉又甜。其他人没这个好牙口,只能用刀把菱角剁两半,再剔出里头的米来吃。
“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吃煮菱角,”外婆把剔出的米喂给七宝,跟奶奶聊闲天:“后来这旁边槽牙松了,就再吃不动了!”
“我也是,”说到牙齿,奶奶心有戚戚, “我年轻时吃蚕豆啊,那都是一把一把地吃!现在可不行了,只咬得动豆腐了。”
佳慧听了便说:“抽个空我们去补牙齿吧,装副假牙就什么都能吃了。”
俩老太太一起摆手,奶奶说:“我还有两颗大牙没掉,拨了装假牙可惜了的。”外婆则说:“补什么牙?瞎花钱!再说也用不惯它!”
佳慧没再说话,心里却很清楚,什么“用不惯”、“可惜了”,都是借口,老人不过是心疼钱罢了。她们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骨髓里都深深烙着“节俭”这两个字,更何况现在又碰上佳慧他们经济比较窘迫的时候,老人们怎么肯为了装一副假牙去花钱?没牙她们不是一样在吃东西吗?
佳慧可不这么觉得。不光牙齿要补,还要让她们做个体检。上辈子奶奶是后来检查出来有高血压,但恐怕现在就已经有些症状了,只不过老人习惯了忍耐,有什么小病小痛也绝不会告诉子女。至于外婆……,外婆就是这一年的十一月突然去世的,虽然别人都说她可能是吃汤圆噎住了导致的意外,但那也必须尽快体检才能让人放心。
想到这些,佳慧就觉得,上辈子如影随行的焦虑又有卷土重来的迹象。她赶紧深吸一口气,默默想,不着急不着急,再有几笔稿费就够了。——但又怎么能不急呢?孩子的成长可以等一等,事业的发展可以等一等,可垂垂老去的人们却等不起啊。
晚上她坐在电脑前抠抠搜搜,一口气敲出两篇文章发给编辑。又看了看邮箱,估算着即将到手的稿费,正想得出神,冯小河进来了。
他这段时间明显黑了瘦了,却比之前结实了许多。这会儿他刚洗完澡,穿着睡觉的白T中裤,趿拉着拖鞋走进来,看着黑发浓密,身高腿长,甚至称得上有几分姿色。
跟佳慧脑海中那个整天少言寡语、有肚腩的中年男人相比,不说天差地别,至少差距也是非常明显的。
该男子正拿着毛巾擦湿头发,察觉到佳慧在看她,他停下来,含着笑意道:“看什么?大作家。”
佳慧坐在桌前,侧身看他,看了很久才问:“你后悔娶我吗?”
“什么意思?”冯小河吃惊不小,收了笑容,在床边坐下看着她。
夏夜的微风透过纱窗吹进来,轻拂着奶油色的棉麻窗帘。佳慧坐在暖色的台灯光里,看起来似乎有点难过。于是冯小河问:“那你后悔嫁我吗?”
后悔吗?上辈子或许是后悔过的。冯小河去世前,有段时间佳慧在他手机里偷查到一些蛛丝马迹,知道他们公司有个女孩喜欢他,经常给他发信息分享生活日常。冯小河很少搭讪,但也没有拒绝过。
这件事一度让佳慧痛苦且愤怒,她很想知道冯小河到底要干什么。每月房贷捆在身上,工作压力担在身上,还有让人鸡飞狗跳的叛逆期孩子,在这种时候,他作为一个家庭的丈夫和父亲,难道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
上辈子,佳慧没能从他那儿得到答案。冯小河的去世让这些事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后来佳慧想,或许他只是不想把同事之间的关系搞得很僵,又或许,他也想从沉重乏味的生活里透一口气吧。
但在这样的夜晚,佳慧回想起往事,仍然有些耿耿于怀。而唇齿间残留的煮菱角的香甜,又让她觉得不便发作。而且,退一步讲,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才刚刚开始呢。
上一世外婆很快就去世了,这辈子不见得也会这样吧?上一世冯小河对同事的示好不主动不拒绝,宛如一个渣男,这辈子也不见得会这样吧?
即使这一切真的无法避免,她也能肯定,有了他们的陪伴,至少外婆离开时不会有太多恐惧和悲哀;冯小河日后再怎样变心,至少当下他还记得给老婆买她喜欢吃的菱角。——不要为自己无法掌控的未来而焦虑,这是佳慧重活一世学到的宝贵经验。
话虽如此,该说的也还是要说。顺从自己的心意,也是佳慧重活一世学到的宝贵经验。
“以后咱俩要是离了婚,漫水桥的房子归我,孩子归我,”她对冯小河说:“你就一个人去香菇厂过去吧!”
“神经!”冯小河简直觉得莫名其妙,“给你给你!都给你,香菇厂也给你,行了吧?”
“别跟其他女人勾勾搭搭,不然有你好受的,”佳慧警告他:“时刻牢记,你是有妇之夫。”
“老子现在穷得都要当裤子了,哪来的女人勾搭?”冯小河见她没再提离婚的事,暗自松了口气,把擦过头发的湿毛巾扔在佳慧头上,说:“滚去洗澡吧你!”
“哦,你这意思是你现在穷,所以才凑合跟我过,等有了钱就去外头勾搭吗?”佳慧扯下毛巾,不依不饶地问。
“我他*妈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啊?”冯小河瞪她,“能不能别一天天尽想些没影的事,你这样一阵阵地很吓人你知道不?刚我还以为你真要跟我谈离婚了。”
佳慧扑哧一笑,她身边萦绕的那种伤感的氛围就散了。她站起来拿换洗衣服,“离了婚不正好吗?方便你找更好的。你公司那些小李啊小王啊,难道就没人喜欢你吗?”
冯小河非常无语,但看到她的笑容,还是微微晃了一下神。他把她往外推,“没完了是吧?精力怎么这么充沛呢?”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么有精神的话,趁孩子们都睡了,赶紧洗了澡来,咱们也干点大人该干的事儿吧。”
“跟你商量个事儿,奶奶那笔存款我想动用动用。”
隔了一天,佳慧把想带老人去体检看牙齿的事儿跟冯小河说了。冯小河当然满口赞成,亦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只是他说:“咱们手里还有点钱,先将就用着吧。过两天我再问问海市的朋友们,要是能接两个活儿,就不用担心了。没必要花她那点私房钱,攒起来不容易呢。”
但是当他们在饭桌上说起要带老人去医院做体检时,遭到了两个老太太的强烈反对。
“没病没灾的,去什么医院?”奶奶生气地说:“有钱没地方花了吧?要去你们去,我是不去的!”
“你奶奶说得对,过日子哪有你们这样的?”外婆在旁帮腔,“就是手里有钱,也要谨慎些花。更别说你们现在还开着厂,往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奶奶,婆婆,体检花不了多少钱的,”佳慧力陈利弊,“但是身体上有什么小毛病能及时检查出来,免得往后拖成了大病,到那时,那就不是一千两千能解决的问题了。您看好多老人平时不注意检查,突然中风偏瘫,他自己难受不说,子女们照顾起来也好辛苦!”
冯小河立刻很机智地举了个例子,“奶奶,田士友您还记得么?就红山村五组的那个田大伯呀。他去年就中风了,花了大几万,好容易捡回条命,现在都不能说话了。天天坐在家门前,说话啊吧啊吧的,嘴角流着涎水,走路只能这样,”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一圈,又说:“我去买棉籽壳亲眼看到的。这还是好的。恢复得差点的就躺床上起不来了,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呢。”
俩老太太果然惊住了,奶奶叹息道:“你田大伯还不到六十吧?这就中风了?”
“可不是吗?你们也不想拖累我们吧?那就要听医生的话。”冯小河添油加醋地杜撰:“医生说,早体检早注意,田大伯这场病说不定就避免了呢。”
虽然不肯去医生那里花钱,但医生的话当然是要听的,俩老太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外婆又问:“去哪里检呀?要坐多久的车?”
考虑到老人晕车,佳慧和冯小河决定先去镇卫生院做些基础体检。第二天一早,佳慧开着电三轮,拖老人们去镇上,冯小河把俩孩子送到姑姑家后,也去了卫生院。一行人请医生开了单子,逐项做检查。
不出佳慧所料,果然量血压时,奶奶的高压过了140,医生是个很和气的中年胖子,问:“婆婆,您平时头昏么?”
奶奶在医生这个权威面前还是很乖巧的,立刻全面真实地反映了自己的情况:“有时会头昏,特别是夜里睡觉醒过来,这脑壳有时会昏沉沉的,不过也不严重。”
冯小河在旁边听了,暗自心惊,就听医生说:“这多半是高血压引起的,您先吃药看看,要是吃了药还头昏,一定要再来医院看看。”
奶奶偷眼看医生提笔开单子,忍不住心疼地问:“这药贵不?多少钱一瓶?”
“不贵,便宜得很,”医生常年跟农村老头老太打交道,倒也很理解他们,朝她笑道:“一块多钱一瓶,吃好长时间呢,这药您每天都要按时吃,别忘了啊。”
体检结束后,俩老太太倒没有别的什么问题,其他需要化验的结果要过两天才能出来。几个人饿着肚子忙到九点多钟,就在镇上吃了顿早饭。俩老太太花钱花得心疼肝也疼,本以为可以回家了,没想到冯小河又要带他们去看牙齿。当下奶奶就不干了。
“不去!回家!”她怒气冲冲地说。
“您怎么这么烦人呐?”冯小河也发火了。从他奶奶查出高血压他就心里非常不舒服,这会儿干脆把脸拉下来,噼里啪啦地凶人,“让您看牙您就看去,非得跟我犟!就不能听话点啊?难不成我还会害您哪……”
大孙子到了当家的年纪了,轻易不发火,发一顿脾气还是挺管用的。老太太一声不吭地坐到了车厢里,板着脸到了牙医诊所,板着脸让医生看了牙,又板着脸让医生拨掉了那颗摇摇晃晃的大牙,全程一语不发。另一位老太太也是十分的有眼色,看见拿主意的那位被人凶了,便也不敢再唠叨,整个诊治过程都份外安静。
回家了奶奶跟冯小河也不大说话,赌着气不理对方,传递信息都要靠佳慧和孩子们中转。一个是:“七宝,把这梨给楼上你爸送过去” “佳慧,把人喊过来吃饭”,另一个则是:“苗苗,你爸上线了,去喊你大太太来”……如此过了两天,体检结果出来了,别的指标都还好,只外婆查出来血糖有点低。老人家还以为自己得了大病,心慌得不得了,听说没多大问题才大大松了口气。
之后他们去诊所那边复查,给老人装上了满口假牙。当天中午吃饭时,有一道凉拌黄瓜,俩老太太都尝了,新牙齿当然好使,嚼起黄瓜来咯吱咯吱地响,听着就悦耳。像这种需要咬合力的菜,以往她们根本吃不动的。
奶奶还在跟冯小河怄气,不便对他表露自己的欣喜,就跟佳慧说:“这黄瓜真脆生!”
“嗯,姑姑拿来的,”佳慧问她们:“牙齿还舒服么?不舒服的话明天去诊所调整一下。”
“舒服!怎么能不舒服?”外婆心痛地感叹:“花了大几千块呢。”
“嚼得动的话明天煮点花生吃,”佳慧说:“姑姑田里的花生熟了,正好刨点新鲜的煮来吃。”
第二天傍晚,佳慧煮了半锅带壳的新鲜花生,大家端到樟树下吃。这种水煮花生不需要什么佐料,只在煮的时候放一点点盐和两粒八角就行了。冒着热气的花生壳剥开,里面是饱满的花生粒。外婆和奶奶吃得很慢,细细地咀嚼着每一粒花生,品味着每一口粉糯和鲜甜。
“嚼着吃就是香甜。”外婆忍不住说。
“这花生的品种好,”奶奶也说:“问问你姑这是啥品种,明年我们也种点。”
这时冯小河接了个电话,跑进房里聊了半小时,出来时满脸喜色,跟佳慧说“接了个大活儿”,——以前的同事要找他开发一款小程序。奶奶听不懂,但忍不住主动搭了讪,问他是多大的活儿。得知干完了能赚两万多块钱,俩老太太心情瞬间舒畅了,因为大额花销带来的肉疼稍微平复。——谢天谢地,家里总算有进账了!光花钱没进账怎么像话?像这样下去要把家败光的!
冯小河这活儿要在家里忙半个多月,没法再出门去收购原料了。佳慧便自告奋勇地说让她来。但买料得在附近各村到处转悠,要跟村里人熟,才好上门搭讪攀交情。她路况不熟,又是生人,这事情便不太好办。奶奶听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忙说:“这是什么难事!你现在就教我骑那个电动车,我明天去各村收去!”
冯小河一听就没好气,恐吓她道:“算了算了,您还想学电动车?交通规则懂不懂?骑到街上让交警捉去关起来!真是八十岁了心还不闲!”
奶奶现在看他又很顺眼了,毕竟她大孙子是半个月就能挣几万的人,“你不要小看我!我年轻时也骑自行车的,两个轮子我都骑得好,三个轮子的还能难到我?再说街上骑电动车的老人还少了?”
冯小河不想理她,老太太看他脸色,也识趣地没再坚持了。最后几个人终于商量出结果,决定由佳慧带着奶奶去收原料。第二天一早,冯小河在家编程,外婆照顾两个孩子,佳慧便骑着三轮车挎着相机,带着奶奶往各村去了。
到了村头,老太太跟熟人打一声招呼,家里有柴禾、树枝、锯末、棉籽壳要卖的,就都找了来,甚至还有人指路,告诉她们某村某家有这类东西要卖。佳慧跟人搬东西算账的时候,奶奶就在旁边跟人拉家常,顺便炫耀孙媳妇,“能干着呢……会写文章……还在外头报纸上发表了好几篇……国家还给她发了稿费……”又炫耀自己的新牙,“我说不装,他们非要我装……好得很,现在黄瓜也吃得,花生也吃得……上回还检查了身体,说是血压有点高,现在天天要我吃药,老了就是不中用啊……还是要多听孩子们的话,听说五队的田家老大,中风了吃饭都要人喂,自己受罪,孩子们也苦……”
等车厢装满了,佳慧取出相机,在周围拍几张照片。好多跟奶奶年纪相仿的老人,一生中拍照的机会极少,见她对着自己咔嚓,都怪不好意思的。奶奶便在旁边代为解释:“没事儿,她拍她的,我们聊我们的。……她那个照片子,回去往电脑上一接,立马就看得到,不用洗。……赶明儿让她洗几张,我带过来你们看。”
听的人便很羡慕:“王婆婆,您现在也时髦了,都会电脑了?”
“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奶奶一副见过大世面的神情,“叫你天天看,你也会!”
收购原料的路上,奶奶现在也会留意各种花花草草了。这段时间她们从别的村弄了两棵紫薇树、一棵桂花树栽在了园子里。还从一户人家的篱笆外挖了一大蓬长春花。都是奶奶的老熟人,人家送了花,还热情邀请她们进屋去吃午饭,“好久没见到您了王婆婆,这一向身体还好吗?”于是奶奶站在篱笆外,又开始了新一波的炫耀。
第19章 摸螺蛳
一连好几天,冯小河都窝在楼上,胡子不刮脸不洗,往电脑上噼里啪啦地写代码。只在吃饭时露个面。为了不打扰他,外婆经常把孩子们叫去厨房,或到樟树下玩。
两个孩子现在接到了新的任务:画画。家里的白墙上没有任何装饰,佳慧觉得不够好看,于是网购了彩色铅笔、油画棒和纸张,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请两位小画家“自由创作”,到时还要装进相框挂在墙上的。
兹事体大,苗苗有点为难:“可是,我没有学过画画呀。”
“没事儿,想画什么画什么。”佳慧说:“我上次看到你用彩笔画的小房子,那个就很好啊。”
苗苗受到鼓励,顿时有了信心。她展开一张大纸,先是在厨房的餐桌上画,后来觉得不方便,又趴到廊沿的水磨石地面上画。花了大半天时间,勤勤恳恳地用彩铅描绘了很多小房子、树和花朵,又涂上了各种颜色。七宝反正是姐姐干什么她跟着干什么,看到姐姐画画,她也拿了笔,哼哧哼哧地在一张较小的纸上画了好几个火柴人,其中一个火柴人画了一根粗黑而杂乱的马尾,下面的脚是四个圈,表示她走路像风一样快;另一个火柴人的面前画了一个方块。看得出来她努力想要把这个方块画得比较方,结果只画出来了一个简陋的多边形。
“这是爸爸的电脑,”等佳慧回家了,她指着多边形介绍。又用她的小黑指头点了点风中凌乱的马尾小姐,“这是妈妈。你有漂亮的辫子。”
佳慧哈哈大笑,又指着右边那个黑坨坨问:“这是谁呀?”
“是小刚呀,”七宝不满地看了妈妈一眼,鼻头糊得黑黑的也没顾得上擦,“你看,她额头上明明还有红痣!”
“可把孩子们给忙坏了,比大人还忙,”外婆唠叨,牵着两个孩子去洗脸洗手,“从早上画到中午呢,一口气都没歇,差点没顾上吃饭。”
佳慧把孩子们一顿猛夸,两张画作都被装进了相框。可别说,充满童趣的作品被相框和卡纸一衬,立刻显得高级了起来。苗苗画的村庄图被挂在电视旁边的墙上,七宝画的全家福挂在了楼上书房里。孩子们非常自豪,晚上苗苗跟妈妈视频时,花了十几分钟描述自己的构思和画作,还让佳慧把手提电脑带到楼下,让林芬亲眼看她的画。
“妈妈你看,这是我们的房子,画得好看吗?……还有村口的那棵树,下面还有牛……这是我们家的菜园,奶奶种了绿色的韭菜……后面还有老祠堂,我把它画得比较新……”
自从通了网络,母女俩隔三岔五就能视频聊聊天,苗苗已经不复最初的拘谨,在林芬面前渐渐变得活泼而话多。林芬看着女儿也是满心欢喜,脸都快贴着电脑了,很认真地听她讲话,不时嗯嗯哦哦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