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镣铐丢在榻上,对侍女星河道:“下回圣人来此,你提前禀报。”
星河瞅着榻上的纯金镣铐,亦是面色变幻:“是。”
司马忭总是来寻她,她只好将镣铐拆拆戴戴。她从未觉得权势是一件如此让人痛苦之物,这天她卸下镣铐,几乎忍无可忍,要将它扔进火炉,忽然听人道:“郁家……造反了。”
苏绾绾动作停住,过往的记忆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侍女棠影打量她的面色,小心翼翼道:“郁家发了檄文。”
棠影停顿许久,声音轻得让人听不清:“根据檄文所述,郁二郎……似乎听到了阆都的流言。”
苏绾绾让棠影拿来檄文的抄本,她坐在桌案前读。
这篇檄文名叫《讨司马忭檄》,文辞璀璨,旁征博引,历数司马忭的种种罪行,其中小半句,确实提到了她。
但这么短的半句,在数百字的骈文中毫不起眼,如同一个小小的点缀。
苏绾绾垂眸,将这篇抄本放至一旁,起身出了书房。
书房之外,天光明亮,苏绾绾的脚腕已经没了束缚,却仍有沉重之感。
她走到家中池塘边,见烟柳弄晴,春深花浓。半晌后,她问道:“郁家怎会举族造反?”
棠影立在她身后,回道:“郁河西退位让贤,郁二郎为郁家家主。他游说各道节度使,如今已联合六道,起兵征伐阆都。”
短短几句,触目惊心。大裕十五道三百六十九州,还有几道仍忠于司马王朝?
时光如流水,阆都众人很快无暇顾及帝王的私事,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来势汹汹的叛军上。
据闻,山北道节度使因郁行安当年功绩,主动投靠郁家。郁行安连战皆捷,势如破竹,硝烟气息越来越近,很快,连虞江道节度使也因兵败,转投郁行安。
阆都粮价节节攀升,一些异域商人连夜逃亡。朝廷开始派兵在街上巡查,抓捕散播不利言论之人,然而这无济于事,阆都贵人们的宴会慢慢停了,每个人私下会面,都忍不住议论叛军之事。
苏绾绾不知道司马忭为了应对叛军,做了哪些努力,她只看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没有再舒展过。
初冬,寒风凛冽,苏绾绾坐在窗前读书,侍女进来送茶点,对她道:“郁二郎已兵临城下,围困阆都。”
慌乱像火一样席卷了整个阆都,苏绾绾没来得及得知更多的消息,就被告知,大婚的日子提前了。
司天监算出来的吉日是在这年冬末,但司马忭下旨将它提早到五日之后。
好在礼部准备了这么久,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那天夜晚,苏绾绾穿着嫁衣,被人扶上凤辇。
灯火煌煌,丝竹管弦之声盈耳,她的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凤辇入高高的宫门时,苏绾绾听见两个宫人脸色苍白地小声议论:“城破了。”
阆都城墙高大,物资丰饶,哪怕强撑,或许也能支撑数载。
这么快破城,是因为他又策反了什么人吗?
苏绾绾无暇多想,因为宫门在她身后关闭了。
皇宫戒严,气氛像绷紧的弓弦。司马忭眉心皱得很紧,但在看见她时,仍然放松了眉头。
礼官在一旁高声吟唱:“今夜吉辰,圣人迎苏氏女为后,伏愿……”
司马忭攥住苏绾绾的手,嗓音微哑:“扶枝,我们终于成婚了。你成我的人了。”
他攥得很紧,紧到苏绾绾有些痛。礼官一念到敬告先祖,他立刻攥着她祭天拜祖,拜到一半时,一个宦者跌跌撞撞进来道:“叛军……叛军打破了宫门!”
司马忭仿佛没有听到,他坚持行完礼,目光射向礼官:“念啊,怎么不念了?”
礼官磕磕绊绊地继续道:“千秋万岁,一凤一凰……”
风声骤起,宫殿的窗被风扑开,宫女连忙上前掩住。苏绾绾感觉头上发饰无比沉重,但她仍然挺直着脊梁。
“扶枝,该去吃合卺酒——”司马忭在她耳边说着,随后,他声音戛然而止。
苏绾绾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到她手上,她低头,看向和司马忭交握的手,动作一僵。
一支箭不知何时射了进来,射得这么准,直中司马忭手腕。
奢华殿中燃了数百处铜灯,灯火辉煌,映亮了外面的夜空。殿门大开,郁行安身披狐毛鹤氅,立在殿外。
他身后跟着无数手持刀剑的士兵,身边还站着一个持弓的人,想来就是此人射出了那支精准的箭。
——郁二郎已兵临城下,围困阆都。
——他曾为卿相,偏又过目不忘,没人比他更清楚阆都布防。
——谁能拦得住他?
这是苏绾绾这些时日听见的琐碎议论。
暮色苍茫,隔着这么远,苏绾绾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手无寸铁,只立在那里,却所向披靡。
他的气质更为疏冷,从前像一捧温柔的雪,如今像一轮清冷的月。
他的视线落在苏绾绾和司马忭身上,苏绾绾移开目光,他也从她身上收回视线。
他缓步进殿,身后的将士连忙紧紧跟上。
司马忭劈手夺过旁边护卫的长剑,搁在苏绾绾脖颈前。
“你再往前一步,朕杀了她!”
郁行安脚步微顿,司马忭的长剑往里抵,苏绾绾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触在她脖颈上。
她不是不慌乱的,这一刹那,她脑海中闪过自己的书卷和郁行安的脸,而后强迫自己忘记这些事。
郁行安望着司马忭,平静道:“汝大势已去,莫作螳臂当车之举。”
与此同时,他身边之人射出第二支箭。
这支箭“唰”地一下,本要射入司马忭的手臂,却从苏绾绾身边呼啸而过,钉入她身后侧的廊柱,箭羽铮铮。
射空了。因为司马忭正巧将长剑掷向郁行安。
郁行安身后将士喧哗,轻松将这柄长剑抵挡。那人又拉弓瞄准,司马忭终于被射中手臂,他倒在地上,疯了一样大笑。
郁行安走到他身前,垂睫望着他。,
苏绾绾就站在郁行安侧方,两人距离一步远。她嗅到了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清雅,像是缠着她的心脏。
她往后退了一步。
郁行安侧头,对身边军士道:“将大裕末主带下去羁押。”
“是!”
司马忭被拖走了,他手臂上的血从她身边蜿蜒而过,险些弄脏她的裙摆。
她感觉有点不舒服,却没有再动。
殿外的风很冷,风声寂静,一点点带走她身上的温热。
郁行安就这样站在苏绾绾的侧前方,距离两步远,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
许久后,将士回来道:“圣王!臣等已将大裕末主羁押!”
“甚好。”郁行安转身,“走吧。”
他身边的将士疑惑地望了苏绾绾一眼,但也没说什么,跟着郁行安离开。
“将血迹清理干净。”郁行安走了几步,又随意指了个侍女,递出手中袖炉,“这袖炉不够暖,赏你了。”
侍女接过袖炉,颤声道:“多谢……多谢圣王。”
她是苏绾绾的侍女,这几年才提上来做一等侍婢,或许郁行安不认得她。
郁行安走了,脸色发白的宫人们迅速清理干净地面上的血迹,连她身上的血都顺便清理了。
苏绾绾立在原地,侍女挪过来,问道:“小娘子,您冷不冷。”
苏绾绾攥了一下冰冷的指尖,缓慢呼出一口气:“冷啊。”
侍女道:“这袖炉还热着呢,小娘子暂且对付着用吧。”,
苏绾绾低眸,眼睫微颤。
她没有接过袖炉,只是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碰了一下。
真暖啊。,
暖得就像入宫前刚备好的一样。
夜幕低垂,铜灯寂静燃烧。苏绾绾收回手,说道:“不必了,你用着吧。”
她将双手收回袖中,走出大殿。兵士们驻守各处,或许是因为郁行安下了什么命令,他们并没有肆意劫掠。天际月光疏淡,苏绾绾仰头望了一会儿,忽然想回家了。
没人拦她。于是她带着侍女穿过漫长宫道,快走至宫门时,远远望见宫门仍然紧闭,一询问才知道,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
苏绾绾正踌躇着,乌辰带着两个士兵前来。
“小娘子。”乌辰道,“夜色已深,阆都今夜戒严,不若在宫中暂歇。”
乌辰是郁行安的小厮,几年过去,他更加高大,嗓音也沉稳了许多。
苏绾绾垂眸不语,乌辰道:“小娘子不想知道圣王这些年经历了何事吗?”
苏绾绾心里闪过郁行安的身影。那是多年前的望仙楼,他站在檐下,接过蓝波若的一方帕子。
苏绾绾摇头。
乌辰的神色冷下来,他停了停,仍然说道:“小娘子不辞而行后,圣王寻了您两年。他走过阆都、虞江道、山南道、山北道,几乎每日都在寻觅……圣王当时以数万两黄金悬赏,却得到了小娘子被埋在山北道雪山的假消息。那雪山终年不化,圣王不顾严寒,带人凿开雪山,挖出尸骨,他认出这并不是小娘子,神色骤然放松,终于倒下,他那时已染了严重的风寒。”
苏绾绾沉默,听见乌辰道:“后来,圣王又得到小娘子在岭南的消息。他不顾病体,找到岭南,站在百里嫊家门外,与大裕官兵对峙!当时圣王嗓子已咳得几乎说不出话,小娘子留下那样一句话,圣王不顾兵刃追上,大裕那群黑心肝的官兵,竟直接用长剑刺过去!”
“奴等舍命救下圣王,圣王重伤,卧床不起,苏太保在这时遣人来退婚……”乌辰努力平缓自己的情绪,低头道,“小娘子是贵人。贵人之事,奴本不该置喙。但奴跟了圣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圣王露出那样绝望的表情,从前,无论阿郎如何逼迫,圣王都不曾露出那副模样。”
苏绾绾以为下雨了,她抬头,发现仍是一个无雨的夜晚。奇怪,她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冷,像淋了一场瓢泼的雨。
她想起那天在岭南,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她转身离开时,听见许多人在惊呼。
后来她进了屋,命侍女不要再提起他。只那一次,她拿出银钱,遣星河去河西道打听郁行安的事。星河带回了郁行安的诗卷,那些诗写得真差,没一句比得过当年他为她写的。
“原来一个人竟可以如此吗?”苏绾绾静了许久,问道,“可以一次同时喜爱两个人?他既如此执着,为何又要纳蓝六娘为妾呢?”
“蓝六娘?小娘子,圣王从不曾碰过什么蓝六娘、黄六娘,小娘子若是以圣王待小娘子之心待圣王,又怎会因这样的误会,让圣王伤心这么多年?”
苏绾绾心绪不宁,看向自己的侍女们。今日大婚,她没有带星河入宫。
“我累了。”苏绾绾对乌辰道,“可有供我休憩的宫室?”
“圣王命人羁押了礼官们,却并未对小娘子下达禁令。”乌辰道,“奴寻思,小娘子可随意挑选宫室休憩。”,
“何处皆可?”她问。
乌辰:“应是何处皆可。”
苏绾绾道:“那我要去千椒宫。”
千椒宫是帝王住所,也是帝王读书之处。
乌辰露出惊诧神色,很快掩饰好,带着苏绾绾前往。
皇城在夜空下显得幽邃,四处弥漫着若隐若现的血的气息。今日并没有观礼的宾客,因为城破之后,司马忭大约是怕又有人打开宫门,迎郁行安铁蹄入内,干脆将不必要的人都赶出宫,仓促地行完礼,但仍然没来得及喝完合卺酒。
如今全城戒严,苏绾绾的亲友恩师们大约都在家中。皇宫中,除了苏绾绾一行人,没有人乱走。,
士兵们都看见了苏绾绾,却没人阻拦她做任何事。
终于到了千椒宫,这里没有郁行安,只有惶惑不安的宫女们。她们见到苏绾绾,一时摸不清该唤她什么,便呼作“小娘子”。
苏绾绾说想在寝殿歇息,宫女们犹豫,看见她身边的乌辰后,连忙照办。
苏绾绾被引入寝殿。寝殿宽敞,往内是一张奢丽的床,窗边有一面宽大的榻和桌案,另有许多富丽堂皇的纹饰。
苏绾绾走至榻边坐下,所有人退了出去,给她留了几十处铜灯。灯烛静谧无声地燃烧,苏绾绾凝望烛火,辨不清自己的心绪。
然而,光阴寸寸挪动,她始终没等到郁行安。
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熹微的晨光从窗外洒进来。苏绾绾终于抵不住困倦,趴在案上入睡。
在梦中,她似乎被日光照耀,越来越晒的日光热得她将眉头蹙起,但很快这日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她眉头舒展,沉沉睡了一觉。
等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趴在案上睡着了,目光所及,是自己身上的嫁衣衣袖。
是了,她昨日还在大婚,今日便睡在千椒宫里。
她的眼睛还有些惺忪,感觉侧脸射来一道刺目的日光。她侧头,发现窗外金乌高悬,太阳照射在她身上,梦里明明没有这样灼热的阳光。
她嗅到了很淡的雪松和檀香木味道,于是抬头,看见了郁行安。
他坐在她对面,手上拿一卷文书,正低头阅读。
这么近的距离,才发现他似乎是清减了,他睫影浓重,眼下一片乌色,连日来应是未曾好好入睡。
尽管如此,他仍是极美的,整个人笼在日光里,如朦胧的玉。
苏绾绾坐直身子,观察了他一会儿。
他放下文书,抬眸瞧见她:“醒了?”
他神色自若,嗓音平静,如同问候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娘子。
苏绾绾心里骤然一缩,想回应,张了张唇,又颓然合上。
她站起身,才发现头上的发饰已经被睡歪了。她用手扶住这些沉重的发饰,说:“圣王。”
她俯身行礼,以此掩盖自己的神色。
阿娘说,越是遇到紧张的事情,便越不要失礼,露出慌张神色。她没有忘记阿娘的教导。
郁行安视线落在苏绾绾发顶,眸色漆黑深邃。
苏绾绾低着头,保持行礼的姿势,许久没有听见他开口。
她的膝盖发痛发酸,正想说些什么,忽而听到他道:“不必多礼。”
她站起身。
郁行安虚指对面的局脚榻,示意她坐。
她坐下,想开口,郁行安又拿起一份文书。
他读文书的速度很快,偶尔提笔写下批复,大多数被他丢到一旁。,
苏绾绾瞥了一眼,发现被他丢一旁的,多半是投诚的文章,上面多是溢美之词,呼他为“圣王”。
圣王这个词,其实是一种谀称。听闻郁行安一开始游说各道节度使时,众节度使心思各异。后来,他以种种手段收拢兵力,被众人拜作圣王,一路势如破竹而来。
郁行安一直没对她说别的话,苏绾绾不知道要不要打断他读文书。她犹豫许久,才道:“倘若圣王当年未起意纳蓝六娘为妾,万事皆为臣女之过也。”
郁行安仍在读文书,眉目清冷,一如昨夜。
他是伤透了心吗?也是,倘若乌辰所言都是真的,换作是她,她也伤透了心。
不知道在岭南时,官兵的长剑刺中了他哪里。他嗓子因风寒嘶哑,大约被刺中之后,喊都喊不出来吧。
苏绾绾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感觉头上发饰沉重。她慢慢将发饰拆下来。
这么多年了,她仍旧做不好这些事。凤冠缠住了她的头发,她折腾了两下,没有拆下来,于是站起身,打算去殿外叫宫女。
她经过郁行安身边时,嫁衣拂过他的衣袖。
郁行安没有任何反应,他仍然低着眼睫,视线落在文书上。
苏绾绾感觉眼眶发酸,发现他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冷淡,平静,方才一直让她保持行礼的姿势,膝盖都发酸。
她没忍住吸了一下鼻子。
她加快脚步,往前走了两步,凤冠扯着她发根,她已经无暇去管。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住。
苏绾绾低眸回身,看见郁行安的手。
这只手曾经修长如玉,只用来读书作画,此时手背上一条极浅淡的伤痕,像是被什么划伤,却无损于它的美丽。
他只扯了一下苏绾绾的衣袖,就松开手。
“我从未起意纳他人为妾。”他重新拿起文书,说道。
苏绾绾停住脚步,她犹豫片刻,慢慢往回走,站在郁行安身边。
“圣王。”她耳根烫得要命,轻声道,“既如此,圣王可愿为臣女卸下发冠?”
她说出口,才发现这是一句十分糟糕的问话,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郁行安抬头望着她,两人在日光中对视。
从前他看她的目光都是温柔的,如今却很深,像遥远漆黑的夜海。
他许久不说话。苏绾绾慢慢挪开视线,耳根的热意消减,感觉自己的心骤然冷下来。
郁行安放下文书,抬了一下手,示意苏绾绾在他身边坐下,他抬手为她拆卸发冠。
两人坐得近,郁行安更高一些,像是用影子把她圈在怀里。微烫的初冬暖阳被他隔绝在外,苏绾绾闻到了他独有的清冽气息。
他似乎无意拖延,动作并不慢,指尖有时候会碰到她发顶。他指尖很冷,总是冷得苏绾绾心脏一缩。
“圣王的手似是比从前更凉了。”苏绾绾盯着他的衣袖说。
郁行安动作停住。
苏绾绾抬头,发现他正垂眸望她,眸中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正在这时,乌辰撩开帘子入内。他见到两人的姿势,一愣,旋即低下头道:“登基大典备好了,诸臣待圣王前往。”
郁行安的手重新动起来,为苏绾绾拆下头上的发冠。那些乌发被缠绕在金累丝凤上,郁行安动作很稳,没有扯痛她一丝一毫。
最后,他将发冠搁在桌案上,站起身,对乌辰道:“走吧。”
苏绾绾感觉有什么东西割在她心脏上,一种轻盈的痛感,像是胸膛里呼啦啦灌进了冰凉的风。
她伸出手,拽住郁行安的衣袖,低声道:“圣王还会回千椒宫吗?”
郁行安停步,背对着她,苏绾绾屏住呼吸,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他却开了口,慢慢道:“还会回来。”
苏绾绾的呼吸骤然恢复,她松开手,还待说些什么,郁行安却已经举步走了。
他背影挺拔如松,一次也没有回头。
苏绾绾怔然望着他背影,旋即低头,看见书案上的发冠。发冠上还带着他们两人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她伸出手指,摸了一下发冠,指尖从被他碰过的金累丝凤上滑过。
第52章 上药
战旗迎风招展,偌大的千定宫广场上立着无数英姿勃发的士兵,台阶下站着有从龙之功的将领与谋士。
他们翘首凝望伫立在台上的郁行安,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战旗的声响,以及礼官的声音。
礼官手持玉板,宣读郁行安的功绩。等他念完,众臣三请三让,迎郁行安荣登大宝。
士兵们脸上还浮着血迹和刚毅的战意,他们齐齐跪下,山呼道:“圣人圣明神武,万寿无疆!”
嘹亮的声音仿佛刺破长空,天下改换新的主人。司马忭即位第五年,大裕亡,郁行安建夏朝,君临天下。
大典结束时,已是日薄虞渊,晚霞万道。郁行安挥退众人,走下台阶,望着一处出神,乌辰跟着望过去,才发现是一个擦拭廊柱的宫人,她身披合欢红帔帛。
他在望着别人的合欢红帔帛出神。
这合欢红帔帛的样式有些熟悉,乌辰仔细回忆许久,才想起苏绾绾似乎也有这样一条帔帛,她还算喜欢,戴过三五回。
过了好一会儿,郁行安仿佛是反应过来,收回视线。宦者抬来步辇,恭谨询问圣人要去往何处。
“去千椒宫。”郁行安说。
千椒宫的宫女们仍是那副惶惑不安的模样,她们看见郁行安,毕恭毕敬引他入内,他穿过逶迤廊庑,进了寝殿,发现寝殿空无一人。
“她去了何处?”郁行安停顿片刻,问道。
宫女们面面相觑,乌辰提醒道:“苏家小娘子去了何处?”
“小娘子……出宫了。”宫女道,“苏家来了人,道小娘子有一侍女自尽未遂,小娘子便匆忙离宫,给圣人留了一信。”
宫女递上信。
郁行安拆开,扫了一遍,目光在她的字迹上徘徊,最终将信放下。
他出了千椒宫,换乘步辇,上了皇宫最高的明月台。
举目远眺,果然望见她的背影。
她之前是有凤辇的,但改朝换代,他还没赐给她新的。
她带着侍女走出宫门,卫兵们见到是她,放她出去。她俯身上了马车,似乎是回头了,又似乎没有。隔太远了,他看不清。
郁行安目送马车远去,收回视线,走下明月台。
苏绾绾回到家,看见憔悴的星河。
星河是悬梁自尽被人救下来。她不敢抬头看苏绾绾,只是断断续续地对苏绾绾诉说了帮助司马忭的原因。
苏绾绾这才知道,星河竟然仰慕司马忭,只因司马忭帮助过她几回。尽管星河自己也知道,司马忭伸出援手,完全是因为她是苏绾绾的婢女。
但她仍然无法忘记自己的情愫。司马忭当年找到她,许诺事成后解除她奴籍。她忐忑地提出想做他的妃嫔,他看着她笑了:“好啊。”
于是她放手一搏。
星河道:“圣人当时确实赠了小娘子一扇,但那扇面不是泼墨山水,而是一幅工笔花鸟。婢子……悄悄换了。”
星河:“河西道也从未有过圣人纳妾的传闻,那诗卷……是大裕末主命人编纂的。那人自称作出的诗无法与圣人匹敌,大裕末主道:‘这却无妨,她定然不会多看。’”
苏绾绾面色复杂,谎言揭开一角之后,剩余的疑虑也有了解释。她让棠影依律法处置星河,站起身,出了听竹轩。
冬风萧瑟,她不得不承认,她和郁行安之间确实不一样了。
以前的他不会这样时冷时热,像温柔的情人,又像遥远的海上月光。
从前他见到她掉了一个袖炉,都要赔不是,再将自己的递给她。但她决绝地推开他这么久,这么多年。
苏绾绾站在池塘烟柳边,不知不觉站到天黑。郭夫人遣人来唤她吃饭,她才到前厅,一个宦者忽然喜气洋洋地进来,传来了帝王的口信。
众人俯身听旨,宦者温煦笑道:“圣人食不知味,传苏家三娘进宫侍膳。”
气氛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苏绾绾。
苏绾绾怔然。苏绾绾的父亲苏居旦——如今改朝换代,他已经不是太保了——催促道:“还不快去!”
苏绾绾定了定神,上马车,进了宫门,一架步辇在宫门内等待她。
“我坐这个吗?”苏绾绾迟疑问道。
“正是。”宦者笑道,“宫廷广阔,小娘子不愿让圣人久等吧?”
苏绾绾上了步辇,冷风迎面扑来,她忍不住举目凝望星空。
只有目光落在这些事物上时,她的内心才能获得平静。
苏绾绾回了千椒宫,宫中灯火通明,她被引入侧殿,郁行安坐在食案前,听见声音,抬头望了她一眼。
那视线有些疏淡,像积年不化的雪山。
苏绾绾迎着他的视线,净了手,走至他身边。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交织,仿佛缠住她心脏。她停住脚步,立在他身侧,抬手,示意宫女递箸子。
宫女给她递来箸子。郁行安问:“为何立在此处?”
苏绾绾:“遵圣人之命,前来侍膳。”
郁行安瞥了传话的宦者一眼,宦者忙道:“奴正是将圣人原话传至苏府!”
还是宫女更灵醒些,连忙接过苏绾绾手中的箸子,又请她入座。
入目皆是珍馐美味,苏绾绾和郁行安一起用膳。郁行安用膳的姿态仍然如以前一般优雅从容,但他手背上浅淡的划痕让苏绾绾在意。
用完膳,宫女说天色已晚,阆都已经宵禁,问她要不要住在皇宫。
苏绾绾犹疑。
郁行安目光微黯,负手眺望天际。
苏绾绾决定做一个勇敢之人。她应了好,宫女为她收拾出千椒宫的一间侧殿,引她前往。,
郁行安不知为何跟在她身侧,也一道去了。苏绾绾侧头看了他一眼,再看他一眼,伸出手,悄悄拽住他衣袖。
“何事?”郁行安声线平缓。
苏绾绾轻声道:“臣女从家中带了祛疤的膏药。”
郁行安沉默,但到了侧殿中,他却没走,撩袍坐在榻上,将手搁在书案上。
苏绾绾驻足片刻,在他对面坐下,从袖中取出膏药,牵过他的手,为他上药。
他的手腕骨清瘦,指节修长。静谧月光从窗外洒落,苏绾绾上着药,一时有些失神。
她其实也不知道这类膏药有没有效用。
但她已经无法再像芳霞苑藏书楼那般,用一个并不存在的神女安慰哄骗他了。
苏绾绾垂眸,将膏药递给他:“臣女上好了。”
郁行安颔首,接过膏药,又坐了片刻,起身离去。
这夜苏绾绾难以成眠。接下来两日,她一直没有看见郁行安,询问才知,他在千定宫处理政事。
开国后总是很忙,苏绾绾站在宫道上,看见来来往往的官员,决定先向郁行安辞行,回去整理她的书卷。
她总不能一直待在皇宫,什么也不做。
但她担心别人传错了话,造成新的误会,于是自己坐步辇前往千定宫。
虽然,之前宦者说,为她准备步辇,是因为不能让郁行安久等,但这么多天过去,留给她的步辇和宦者都没有被收回去。
苏绾绾到了千定宫,下步辇,门口守着的宦者似乎得到过什么命令,也不通禀,直接引她进去。
她穿过长廊,宦者撩起书房的门帘,她正巧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娘子跪在地上,仰头和郁行安说话。
这娘子鬓发微斜,从衣着来看,应该不是宫女。
郁行安坐在榻上,垂眸看着那娘子,还搁下了手中的朱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