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波若见她沉默,露出惊诧表情:“小娘子还不知此事?婢唐突了,望小娘子见谅。”
苏绾绾点点头,半晌后问:“你上回说的话可是当真?”
蓝波若回忆片刻,连忙道:“自然是真的。郎君说已有心上人,故而只能再三拒蓝家。婢漂泊无依,郎君心肠软,方才应允婢为妾。郎君道,小娘子进门之后,婢才可为郁家妾。小娘子万不可因此怪罪郎君,否则,婢万死难辞其咎。”
苏绾绾点点头,和她告辞。
她心里并不信蓝波若的说辞,觉得这是一出离间计,或是一个玩笑。她还记得郁行安推她秋千的模样,这样一个出众的人,即使身边娇莺无数,也应该是信守承诺的。
不会像她的父亲那样。
蓝波若辞别之后,转身离开。今日的风又大又热,吹落了她袖中的纸笺。
那纸笺飘过来,苏绾绾不欲捡,身边的侍女“哎”了一声,接住它。
苏绾绾无意中低眸一看,视线顿住。
好熟悉的字,刻在她心里,铁画银钩,笔走游龙,是郁行安的字。
她伸出手,侍女连忙将纸笺给她,她看见纸笺上写着两首诗,先写蔷薇似锦,再写佳人如玉。笔触一点也不轻浮,却让她攥皱了纸笺。
蓝波若被她身边的侍女提醒,连忙走回来:“多谢小娘子帮忙拾物。”
苏绾绾:“谁写的?”
蓝波若:“郁二郎……”
苏绾绾将纸笺还给她,转身去郁府。
日光横斜,郁府层台累榭,雕梁绣户。门房迎她入内,她去了花厅,郁家侍女上茶,她早知道郁四娘回河西道赴堂姊孩子的周岁宴,但没想到,郁行安不在,郁轩临倒是在家,但显然懒得出来招待她。
“这可真是不赶巧。”郁家侍女陪笑道,“婢子这就去官署给二郎送信。”
苏绾绾让自己的侍女棠影也跟着去。
许久后,棠影回来道:“婢子在宫门口见到了乌册。乌册与一宦者道明情况,那宦者亲引婢子入内,婢子见到了郁承旨,他正在草拟诏书。婢子不便上前,宦者进去传话,郁承旨瞧了婢子一眼,让宦者带话说,还请小娘子稍等,他半个时辰就回来。”,
苏绾绾点头,算了算时辰,心想郁行安很快就要到了。
她要当面问个清楚。
然而,郁行安一直没到。日头寸寸西斜,苏绾绾担心完不成课业,便一边在花厅等待,一边展开纸卷书写。
她今日不知为何,总是算错。郁家侍女点了灯,她才惊觉已经将近戌时。
郁行安没回来,但阆都要宵禁,她已经不好再待了。
她站起身,郁家侍女道:“小娘子可要再等等?”
苏绾绾摇头:“你转告他,闲暇时来寻我,明日也可,后日也可,只别忘了此事。”,
侍女应是。苏绾绾走出花厅,又觉不放心,正好她在廊庑遇见大枣,便叫住他,将方才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大枣说定然转告,苏绾绾点头,回了家,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吃了晚膳,又写完课业,方才睡了。
第二日,第三日,郁行安始终没有来找她。苏绾绾很想为他开脱,但那日,他分明看见了棠影。
这日,苏绾绾从肖家回来,半路上,马车行驶的速度慢下来。
苏绾绾问何事,车夫犹豫道:“郁承旨在那里。”
苏绾绾这些时日的心不在焉,她身边之人都看在眼中。这车夫是阿娘留给她的,虽然只是个车夫,但也忠厚细心。
苏绾绾撩开车帘望去,果然看见郁行安与一个身着深绯红官服的男子入了望仙楼。
苏绾绾让车夫停下,她坐在马车中等他。
不知多少人从街上走过,好奇凝睇这辆华丽的马车,她第一回 觉得等待如此漫长。半个多时辰之后,坐在窗边的侍女道:“小娘子,郁承旨出来了。”
苏绾绾朝窗外看去,发现同行的竟然成了三人:郁行安,身着深绯红官服的官员,蓝波若。
苏绾绾的手指搭在窗上,目光停滞住了。
蓝波若落后郁行安一步,正与他说什么话,郁行安不时回应她。不久之后,郁行安对官员说了一句话,官员笑着避开,郁行安低头看蓝波若,蓝波若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郁行安。
郁行安接了,他动作那么优雅,阆都长街上行人熙攘,日光大盛,他立在人群中,是一个芝兰玉树,受人追捧爱慕的郁行安。
苏绾绾忽然感觉日光刺眼,灼得她眼睛发烫。
看见这一幕的侍女,惶然地转头看她。苏绾绾收回视线:“回家吧。”
马车入苏家角门,她下了车,换乘软轿,去了苏敬禾的院子,问他有没有门路,她想看看蓝家房契。
本朝开国起,各家有了房契,一式三份,买家、卖家、官府各一份。苏绾绾想看的就是官府中存的蓝家房契。
苏敬禾奇道:“我当然可为你寻来。只是好端端的,你看人蓝家的房契做什么?”
“似乎有人骗了我。”苏绾绾道,“我想,也许是我想错了。”
苏敬禾蹙眉,不过两日,就为她寻来蓝家房契:“河西道蓝家竟也落拓了,住在城西,阆都东贵西富,高门皆以城东为贵,没几家会住到城西去。”
苏绾绾“嗯”了一声,读了一遍房契,视线定住。
买家那列,赫然写的是郁行安的名字。,
还有他的押印。
她认得的,这确是他的字。
苏绾绾来回扫视几遍,将房契递还给苏敬禾时,感觉喉咙哽咽,但她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缓声道:“多谢阿兄了,将此房契还回去吧。”
苏敬禾也觉察了不对,他安慰了苏绾绾几句,怒气冲冲地说要去问郁行安。
苏绾绾叫住他,摇头道:“劳阿兄费心了。扶枝亲自去问。”
苏敬禾应好,又说要陪她去。
苏绾绾坐马车到了宫门口,她知道,郁行安近来都在官署办公。
郁行安的小厮看见苏家马车,其中一个叫乌册的,迎上来问安。
苏绾绾本来没什么心思搭理,想了想,又撩开车帘问他:“你家郎君,是不是欲纳蓝家六娘为妾?”
乌册脸都白了,半晌后道:“是……是。”
苏绾绾闭了闭眼睛,放下车帘。
她忽然不想见郁行安了。
她作冰嬉摔过一次,便再也不去玩冰嬉。磕上金鸟寺没有救回阿娘的命,便再也不信神佛。
小时候看见父亲养一个别宅妇,她看见了,告诉阿娘,然后亲眼看见向来儒雅俊朗的父亲,将阿娘击倒在地,怒斥阿娘善妒。
从此以后,无论父亲身边的莺莺燕燕如何来往,她都闭口不言。
她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怕这个,怕那个,也不愿意看见郁行安承认骗了她,再听见他这样那样地狡辩。
他曾经是那样一个清风朗月般的郎君,陪她站在上元节的绣楼上,轻轻推动她的秋千。
他骗了她,然后呢?她听他狡辩,亲耳听见那个清风朗月的人说,不错,过去的一切确是一场幻梦。
苏绾绾的眼眶发烫发酸。许久之后,她克制住喉咙的哽咽,对苏敬禾道:“回家吧。”
翌日去寻百里嫊,听见她说,她的湿寒之症越发严重,要举家去蓠州休养。苏绾绾立刻道,想要随行。
百里嫊惊诧,见她坚持,便道,“也好。阆都如今风云变幻,苏家……”她叹,“你避开也好。”
苏太保知道她这段时日时常去找郁行安,虽然没见到人,但也让他头疼不已。见苏绾绾想去蓠州,他立刻答应,催侍女收拾行囊,将她打发去了。
“阆都形势定下,我再写信传你回来。”苏太保道。
苏绾绾没有应声。她去了蓠州,很是消沉了几日。蓠州近水,商贸繁荣,来往的消息也传得快。
一个月之后,苏绾绾听见有人说,闻名天下的郁承旨在找一个人,他竟然封锁了整个阆都,一寸寸地找过去。
天气越来越凉了,蓠州的烟柳掉光了叶子。百里嫊说,膝盖被风吹得疼痛,还是要往再南一些的地方去。
苏绾绾和她一起去了岭南,没有告诉苏太保,只命人给苏敬禾带了话。
后来,她听说他找到了蓠州,然后是整个虞江道。
虞江道二十六州的百姓人人自危,以为朝廷在捉拿什么罪恶滔天的犯人,直到他以数万两黄金悬赏线索,山南海北骤然轰动,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见过这样多的钱,有人开始以寻觅苏绾绾为业。
苏绾绾不再出门,除百里嫊一家和家中侍女外,没有人再见过她。
她也不见外人,专注地计算着日蚀的轨迹。
窗外的太阳落下又升起,书案的烛火燃尽烛泪。
苏绾绾想起有一个人曾对她说,他最怕燃不尽的烛火,永不坠落的太阳,没有尽头的时间。
她沉默地写下计算的结果,心想,举世闻名的诗人梁知周曾写下诗赋,赞扬郁行安是世上最天才的儿郎,又夸耀苏三娘和蓝六娘倾国倾城的美丽。
他要将二美尽数纳入怀中,成就一段佳话。他愿意,蓝波若愿意,但她苏绾绾不愿意。
她可以为了他,不顾苏太保、郁轩临的反对,但唯有这件事,她无法接受,不愿忍让。
她再也没有见到郁行安,仿佛过去的相处只是一场旧梦。有时候她坐上院子里的秋千,会思索有没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将秋千推起,让她在风里飘荡。
但没有,她只听闻郁行安挂印而去,将人人渴望的高官厚禄弃若敝履。离开阆都前,他写下一纸檄文,历数圣人谋害先帝的罪行,以及他找到的佐证。
大江南北尽皆惊愕失色,圣人司马忭的皇位摇摇欲坠,他用酷吏镇压了反对的声音,但西南道节度使开始举兵造反,说要为先帝雪耻报仇。
苏绾绾坐在秋千上握著书卷,听见院落的高墙外,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郁家二郎真是才高八斗,这是我见过气势最酣畅的檄文。”
“那是自然,连我家小儿都朗朗上口,我问他为何这回背书这么快,他说这檄文声文并茂,荡气回肠,可不背得快记得牢吗?”
苏绾绾从秋千上站起,回了屋内,他们的谈话声越来越远,直至不可听闻。
岭南很少下雪,也少有绿萼梅。苏绾绾布置着自己的书房,乞巧节将书卷拿到外头去晒。
她不再晒腹中藏书,但她脑中学识与日俱增。她初步算出了日蚀的规律,百里嫊鼓励她将其编纂成书。“你已可以著书了。”百里嫊这样道。
苏绾绾认真地写书,上元节那天夜晚,她荡着秋千,看见墙外连绵不尽的灯火,她眨了一下眼睛,心想,也许再也不会看见有人那么快地猜灯谜了。
她想起自己走得那么仓促,早已丢掉了道别的勇气,而他说无所惧怕,因为他惧怕之物,世上并不存在。
苏绾绾看了一晚上的灯火,回了自己的厢房。这天晚上她睡不着,于是让侍女端了雄黄酒上来。
她啜了半盏雄黄酒,很快就醉了,睡得很熟,梦中没有色彩,也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第二日醒来头有些痛,但她爱上了饮酒,酒量一日日变好,逐渐变得和寻常人一样。
那几日她一边饮酒,一边写书,时时想起郁行安。
等她发现自己的走神,低头去看时,才发现自己一个数字也没有算错。
真好,回忆起他的时候,不会算错,也不会半日读不进书了。
岭南的冬日又到了,她推开窗,风扑到她的脸上。
她想起那日长亭外,她拿着一枝芍药等他,尚未说完口中的话,他就已经随着宦者离开。
冷风吹到她身上,冬日的阳光洒下来,却仍冷得刺骨。她喝下一口酒,终于垂下眼眸。
“再见,郁行安。”她对着空气说。
就当她做了一场没有结果的梦。
第49章 圣旨
苏绾绾来到岭南的第二年冬,岁暮天寒,苏敬禾千里迢迢寻到她的住所,对她说,司马忭表现出迎娶她为皇后的意愿。
“父亲命你回去成亲,扶枝,你想回去吗?”苏敬禾问。
“不想。”苏绾绾平静地凝望窗外秋千。
苏敬禾便走了,说想办法为她转圜此事。
“扶枝,你放心。”苏敬禾临走前道,“阿兄记得阿娘的嘱托,会永远照顾你、爱护你,不会让你嫁给不想嫁之人。”
然而,苏敬禾还没传来成事的消息,一个宦者就带着大批军官,围住了百里嫊家的宅院。
“小娘子。”宦者站在院外,恭敬道,“圣人遣奴至此,迎您回阆都。”
苏绾绾并不想回去。她觉得这个宦者就是尾随苏敬禾寻到这里的。
她没有出宅院,宦者也没有让人撞开院门。两方僵持着,有一天,苏绾绾听见肖大郎在窗下对小厮道:“这可如何是好,院中虽有水井,但官兵拦着,不让咱们出门买菜买药,母亲的病还需用药呢。”
苏绾绾闭了一下眼睛,搁下笔,出了书房。侍女跟上她,她停在院门口,让侍女开门。
院门缓缓推开,她看见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官兵,一个面白无须的宦者,一大批佩戴郁家家徽的私兵,然后,是郁行安。
苏绾绾心跳骤停。
他站得最远,却最引人瞩目。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众人的视线向她汇聚,郁行安看见她,往前走,私兵自动让开步伐。
最后他停在巷子的尽头,距离她五六十步,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
两人隔着无数官兵对望,今日天很阴,云层灰白,风声寂静。他身形挺拔,视线笔直地望向她。
谁也没有挪开目光。
“小娘子可算出来了。”宦者笑着上前,对她道,“圣人等了许久,还请小娘子随奴回阆都。”
郁行安低头,对他身边的私兵说了什么。他似乎咳嗽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对私兵将话说完。
“苏三娘。”郁家私兵开口,嗓音宏亮,“我家郎君请您过来!郎君说,您定然误会了什么,请您过来,郎君与您说清楚。”
他又望了过来,双眸漆黑深邃,如微澜的海。苏绾绾仿佛被这样的目光蛊惑了,没有注意到官兵和郁家私兵开始推搡,她抬起脚,想朝他走去。
“郁承旨真是痴情。”旁边的一个官兵小声道,“前几个月才纳了蓝家娘子为妾,这个月就撇下美妾追上来,那可是蓝家女,听说倾国倾城呢,竟也放得下这样销魂的滋味。”
“蓝家女算什么,”另一个官兵道,“何况他挂印而去,早已是白身了,你唤他‘承旨’可不合适。要我说,苏三娘才是真正的美人,你没见圣人都遣人一路追到这里来吗?”
“什么纳妾啊?”第三个官兵探头道,“我怎么不知晓?”
“你去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这样的事情我怎会骗你?河西道人人皆知此事。”有人回道。
河西道人人皆知此事。如同,当年人人皆知父亲养了别宅妇,只有阿娘和他们几个孩子不知道。
后来阿娘知道了,父亲也是一开始狡辩是误会,狡辩不了了,就将阿娘击倒在地。
他是郁行安啊,可父亲年轻时,也是阆都最俊朗温柔的儿郎。
苏绾绾脚步停住,她眼眶发烫,盯着郁行安道:“我厌恶你。”
宦者正打算斥责几个多嘴的官兵,听见这话,立刻扬声道:“郁二郎,你听见了么?小娘子说她厌恶你!”
宦者尖利的声音穿过整个长巷,郁行安注视她的脸,第一次露出怔然的表情。
“我厌恶你。郁行安。”苏绾绾再次说了一遍,她看见郁行安凝望着她,似乎在判断她的唇形。
她转身就走,身后响起兵戈对峙的声响,众人惊呼的声音。
她不知道众人在惊呼什么,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司马忭亲自来到岭南,给她看一封圣旨。
“扶枝,你瞧,我是圣人了,我下了旨,封你做我的皇后。”司马忭坐在她身边,“这圣旨尚未发出去,但你父亲已经退了你与郁行安的亲事。扶枝,你随我回阆都,等我发下圣旨,再祭拜完天地,你便是我的皇后了。”
苏绾绾瞥了一眼圣旨,垂眸翻看自己的书卷,半晌没说话。许久后,她问:“郁行安同意退亲了?”
“他还能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司马忭道,“他生了病,没法从床上起身。苏太保说八字不合,郁河西做主,给他退了这门亲事。”
苏绾绾睫毛颤抖了一下,又听见司马忭道:“他也是太纵欲了。那日他与朕的官兵打了一场,回去后大约是心情不好吧,据说是夜夜笙歌啊。蓝六娘又是个会哄人的,咳,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总之我还没来得及追究他呢,他自己染了疾,在床上养着呢。”
哦,这样。苏绾绾心想。
司马忭离开之后,对侍女们道:“你们谁愿去河西道打听一下,此事可是真的。”
侍女们面面相觑,星河道:“婢子愿去。”
苏绾绾遣她去了。星河拿着银两,雇了镖兵,一路航海梯田往河西道而去。回来后,她对苏绾绾道:“小娘子,此事……是真的。河西道人人都在传,郁二郎有一宠妾,名蓝波若。他还为她作了诗。”
星河拿出诗卷,这些是市面上的抄本,苏绾绾随意翻了几页,丢到一旁。
隔几个月,司马忭又来了。这回他带来了许多与她交好的小娘子的信,说道:“她们想着你呢。扶枝,你总待在此处也不好,我带了奉御来为百里老夫人医治,你随我回阆都,可好?”
苏绾绾正对着烛台,烧郁行安的诗卷。“好啊。”她盯着火舌应道,“只一件,臣女不愿成亲,圣人莫要逼迫。”
司马忭:“那便不成亲,不做皇后。”
苏绾绾诧异地瞅他一眼,随他回了阆都。
在奉御的医治下,百里嫊的症状渐渐好转,阆都众人听闻她回来,也热情地慰问她。
苏绾绾以为,自己这一生便这样了,著书立说,沉湎于浩渺星辰中。没想到,司马忭开始三天两头地召她入宫说话。
她的著书过程总是被打断,阆都很快传起风言风语,苏太保推开她的书房门,对她说:“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催圣人下个旨,立你为后。”
“圣人很愿意听你的。”苏太保道。
苏绾绾知道,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昨日她奉旨入了宫,却根本不愿与司马忭闲谈,只一门心思写她的书,司马忭靠过来,将她压到了冰冷奢华的桌案上。
“圣人从前说过,再也不骗臣女。”苏绾绾道。
“对不起。”司马忭低头看着她,神情脆弱可怜,“我忍不住。”
苏绾绾偏开脑袋:“圣人为何如此执着?是因臣女的容貌吗?臣女终究会老会死,待人又冷,圣人富有四海,不如去寻几个温柔曼妙、甘愿服侍圣人的女郎。”
“不。”司马忭道,“扶枝,你待人不冷。你是朕的太阳。太阳,无论是何模样,皆是最温暖的太阳。”
苏绾绾沉默半晌:“臣女不是。”她已经多年未关心司马忭。
“你是。”司马忭执拗道。
“臣女不是。”苏绾绾推开他,不知什么缘故,他竟然轻易被她推开了。
苏绾绾低头收拾自己的书卷,打算离宫,回头看见他坐在地上,忍不住道:“圣人的名讳,乃日光明亮之意。圣人本身便是太阳。”
“不,这世上只有一个太阳!”司马忭抬头盯着她道。
苏绾绾被他的眼神看得心悸,匆忙出了宫。如今,她坐在自己的听竹轩里,送走苏太保,沉思着应该如何是好。,
很快,一封圣旨打断她的沉思。
圣人在圣旨中赞美苏家三娘琬琰貌美,知礼守节,册封其为后,不日完婚。
苏太保接完旨,大喜,拿着圣旨去家庙祭拜先祖。苏绾绾茫然地跪在地上,最后去寻交好的小娘子们。
交好的小娘子们纷纷恭喜她,林家小娘子也道:“扶枝,咱们一起玩到这么大,你日后可得照拂我们。”
苏绾绾道:“可圣人当年设计你入水……”
“唉!”林家小娘子叹气,“皇家之人,个顶个的霸道,你是不知我小时候如何。罢了,扶枝,圣人早就致歉了,还赔了我一大箱珠宝,人总要朝前看。更何况,他如今是圣人,他愿意善待你便好。”
她又去寻百里嫊,百里嫊听完她的烦恼,问道:“扶枝,你所追求者,是为何物?”
“学生……”苏绾绾嗫嚅。
那年阿娘生病后,她活得浑浑噩噩,阿娘在临终前对他们三个兄弟姊妹做出叮嘱,要苏莹娘坚强勇敢,要苏敬禾善待三妹,而阿娘对着她,沉吟良久,说道:“扶枝,你喜爱算学,便要学出个样子来,莫要辜负你的天资。”
苏绾绾抬起眼眸,对百里嫊道:“学生不知自己追求何物,但学生想,倘若人之一生,一定要有所追求,学生便追求算学大道。”
让她知道日月星辰是如何运转,万事万物有何内在规律。她生来受过无数人关心爱护,又得到百里嫊的悉心教导,总要为这世间,为芸芸众生,留下一点有用的东西。
百里嫊微笑:“既如此,你又有何可烦心的呢?”
在这一瞬间,苏绾绾的心中闪过一个朦胧的、挺拔温柔的身影,但她很快挥散自己的回忆,于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何可烦心的了。
她低头道:“学生知晓了。”
司马忭觉得强扭的瓜实在很甜,频繁出入苏府。
苏绾绾心如止水,埋头沉浸于算学。
“扶枝。”司马忭在她身边打转,“你瞧一瞧我,瞧一瞧啊。朕——命你瞧一瞧朕。”
苏绾绾瞧他一眼,继续书写。司马忭夺过她的笔,苏绾绾神色平静地抬头,司马忭一愣,将笔还给她。
“请圣人莫要如此。”苏绾绾轻声道。
司马忭皱眉,却没有说话。
大裕目前处于割裂状态,许多人都没想到,郁行安当年的那纸檄文竟有这样大的力量。各地节度使中,有些造反了,有些拒不上贡,有些仍然忠诚于朝廷,提前送来了圣人迎娶皇后的贺礼。
司马忭似乎并没有讨伐节度使的打算,他用酷吏镇压着阆都反对的声音,督促礼部准备大婚,阆都仍然如先前一般软红十丈。
苏绾绾再也没有打探郁行安的消息,一笔笔写完了自己的书卷。她细细校阅,又请百里嫊过目一遍之后,打算赠予友人,并在市面上发售。
司马忭知晓了此事,让人将她的书卷全部封好,运回皇宫。
苏绾绾追过去,问他缘故。,
“扶枝,你马上就是我的人了。”司马忭坐在宫殿里,手抚她的那些书卷,抬头笑道,“这些皆是你的心血,你不可送人,它们皆是我的。”
苏绾绾感觉浑身发凉,她抱起自己的书卷,转身往回走,司马忭追上去,拉住她衣袖问:“怎么?你不喜欢吗?”
“臣女不喜欢。”苏绾绾把自己的衣袖从他掌心扯出来,“那些是臣女的心血,臣女要将它们留给世人。”
“什么世人?世人比得上我么?我是九五至尊。”司马忭将她衣袖攥得很紧,“那些人吃饭穿衣都顾不上,你管他们做什么。”
苏绾绾用力将衣袖往回扯,司马忭不愿放手。两人在千定宫外的白玉台阶上僵持,这里人来人往,许多臣子白日会来此觐见。
苏绾绾最后用尽全力,“刺拉拉”的裂帛声响起,衣袖断了。
她往后踉跄两步,司马忭跌坐在台阶上。
他坐在地上,盯着她大笑:“扶枝,哈哈,你还是一轮不愿照耀我的太阳。”
苏绾绾攥紧自己的书卷,被他笑得心里发慌,匆忙走了。
没几日,阆都上下传出了那日的情形。司马忭得知后,轻描淡写道:“朕与未过门的皇后小打小闹罢了。”
苏绾绾坚持发售了自己的书,越来越不愿意见司马忭,流言愈发沸沸扬扬。
有一日,司马忭来了听竹轩,拿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对纯金打造的镣铐,半跪在苏绾绾身前,要戴在她脚腕上。
“扶枝,你瞧,我让人在这里缠了绸,不会磨伤你的肌肤。”司马忭温柔道,“戴上它,你便不会离开我了。”
苏绾绾拒绝,司马忭坚持要她戴。她站起身,打算离开自己的书房。
司马忭仰头,扯住她裙摆,两人再次争执,苏绾绾宽大的衣袖无意中扫过书案,砚台砸下来,打破了司马忭的额头。
圣人见了血,是一桩大事。阆都的流言因此再度变得夸张,说苏绾绾其实并不愿成婚,是被圣人逼迫的。
苏绾绾面无表情听着这些流言,她心想,她确实不愿意成婚了。
司马忭竟然看出她的心思,有一天,礼部的人来量她的尺寸。司马忭也跟来,低声道:“扶枝,你说,倘若你不做皇后,我会不会抄你满门?”
苏绾绾白了脸,身形僵住,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回去。
等量完尺寸,司马忭又随她到了书房,让人收走她所有的书卷。
他取出镣铐,对她说:“你戴上它,我命人将书搬回来。”
苏绾绾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那些被他收走的书卷,有些是阿娘为她寻来的,有些是苏莹娘、苏敬禾和百里嫊给的,就连后来嫁过来的郭夫人,听闻她爱读书,都特意买了珍本送她。
没有郁行安的书卷。
因为她已经将他送的书卷转赠给他人,连那幅绿萼梅都烧了。
苏绾绾沉默地盯着司马忭,之后她开了口,劝他、求他、哄骗他,却都没有用。
最后她伸出手接过镣铐,平静道:“臣女自己来。”
司马忭满意了,看着她戴上,欣赏许久,说了一大堆温情的话,才径直离开。
苏绾绾觉得屈辱,她拿出剪子,想绞断它,最后只是让侍女寻来工匠,小心地将它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