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行安握住她的手,低头,轻啄了一下。
“我总是有许多事要忙。”郁行安看着她,“但只有此事,是我真心想忙的。”
苏绾绾被啄得脸颊微烫,她想抽回手,郁行安轻轻握了一下,她便没再动了。
她道:“那你好好休息呀。”
郁行安:“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苏绾绾出了宫。
次日是冬至,苏绾绾被交好的小娘子们邀着去往迦楼罗寺。在天竺语中,迦楼罗也是金翅鸟的意思,这家寺庙香火不如金鸟寺,好在景致甚好,斋饭也不错。,
一行人赏景联句,林家小娘子——林二娘已成婚了,抱了孩子来。一群人都凑近了瞧,有人道:“生得真漂亮,跟扶枝小时候一样。”
一群人皆是笑,这是林二娘年少时的心愿。当年她看见苏绾绾,说我是不能生成这样了,若是女儿像苏绾绾一样漂亮伶俐就好了。当时苏绾绾大惊失色:“你要当我娘?”气得林二娘抬手捶她。
苏绾绾此时听众人说笑,也忍不住凑上去看,瞧了一会儿,也没瞧出什么,便收回了目光。
话题倒因此转到苏绾绾身上。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座的本来皆是名门贵女,此时家中父兄有落魄的,也有平步青云的。不过众人一起玩到大,此时也不谈政事,林二娘望着苏绾绾道:“没想到你是我们之中成婚最迟的。”
“我可不是。”苏绾绾望向胡六娘,“她还比我大一岁,未曾成婚。”
胡六娘正在吃酒,被苏绾绾一看,立刻道:“我可是要在家中侍奉双亲的,才不要成那劳什子的婚!”
“是是是。”众人笑道,“知道你是孝女了,孝女莫急,继续吃酒吧。”
在阆都,娘子终身在家中侍奉双亲并不稀奇。凭着这份孝心,双亲亡故后,兄弟还要接着赡养她,否则会遭人指摘。
胡六娘饮了两口酒,说道:“倘若有人能寻我五年,我也不是不能成婚。”
众人都“哟”起来,有人看胡六娘,有人瞧苏绾绾。苏绾绾被看得脸颊微红,低头挟一块羊肉来吃。
胡六娘道:“我前几日途经莲法庵,遇见了蓝波若,她如今已是个比丘尼。”
众人问:“是梁知周笔下那个蓝波若吗?”
胡六娘点头:“我才知道,原来她那一支逐渐落魄,为博名声,故意见到梁知周。那梁知周也是个不知事的,吃了酒,提笔就给她写诗,还将扶枝也写进去了。”
林二娘道:“我说呢,那梁知周只是见过扶枝一面,人都到河西道了,还突然给扶枝来一首。”
“可不止一首。”胡六娘道,“许是过目难忘。”
众人闲聊半日,苏绾绾却没想到蓝波若竟然落发为尼。
是他做的吗?
从迦楼罗寺离开以后,苏绾绾和众人道别。经过莲法庵时,苏绾绾撩起车帘,竟正好见到在门外扫地的蓝波若。
蓝波若认出她,像是怔住,扫帚都没有拿稳。苏绾绾的马车驶出很远,蓝波若仍然呆呆望着苏家马车。
回去之后,苏绾绾让侍女打听蓝波若的事,很快有了眉目。
原来,蓝波若一直想攀附贵婿。她先是看中了郁行安这个天之骄子,千辛万苦讨好了郁轩临,最后却遭到郁行安本人的拒绝。
她来到阆都寻求机会,也为再努力一次。但郁行安仍然拒绝了她,她见到苏绾绾,决定放弃,司马忭却说,只要帮他一次,就给她想要的。
她出手了,她知道苏绾绾这样的人最害怕什么。事情进展如此顺利,司马忭却没有兑现诺言,因为阴谋和背叛是他的本性,他甚至不认为人一定要实现诺言。
她被郁行安抓住了,开头两年,郁行安还想着用她作为人证,解开苏绾绾的误解。后来,郁行安接连遭受严重的打击,卧病在床,将蓝波若抛之脑后。
她本应在此时趁机离开的,但她没有走,也许是因为病榻之上的郁行安,仍然让人无比心动。
玉洁松贞,君子翩翩,如高山雪,如月下仙。
她想给郁行安侍奉汤药,乌辰一直冷着脸不让她靠近,后来不知为何,乌辰改变主意,说道:“你也很美,去吧,让我家郎君忘了那个可恶的小娘子。”
她入内,看见书案上堆着许多纸笺,多是苏绾绾流传在市面上的文章,最上面那一张是岭南道发过来的信,字很漂亮,写出来的却是绝情的话。
她再走近,撩开帐幔,看见内间两只大雁。她知道,大雁难得,这是郁行安向苏家纳彩和问名用的,此时被苏家退回来。
他坐在榻上,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姿态却仍然优雅端庄。他抚摸着那两只大雁,大雁啄他的手,他皱了一下眉,却没有收回来。
大雁一下一下啄他的手,他眉目不动地抚摸。蓝波若走到他近前,他似乎才反应过来,抬起脸,一滴泪就那样滚下来。
蓝波若这才知道他在哭,怎么会有人这样安静地哭泣,心碎的时候也这样动人。
在这个刹那,蓝波若几乎忘了他的家世、天资、财富和举世瞩目的成就。
她当时想着,哪怕他是一个田舍郎,长成这副模样,她也嫁了。
郁行安却对她道:“出去。”
蓝波若蹲下身,说愿意服侍他。
郁行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什么情绪。他没有再流泪,只是吩咐人进来,将她带走。
后来她听说乌辰因为此事挨了罚。
再后来,她听说苏绾绾在阆都受了皇帝的欺负,被夺走了写出来的书,当苏绾绾和司马忭一起行走的时候,曾有人听见锁链的声音。
她想,这算什么欺负,何况只是谣传而已。书算什么,锁链算什么,倘若皇帝愿意迎娶她为皇后,照拂她的父兄,她愿意接受这些。
郁行安却因为谣传发了兵。
他登临大宝,父兄又来寻她,说波若啊,我们想将你献给圣人,圣人不愿见我们。圣人有一个还算看重的副将,你去给他为妾,可好?
为妾吗?
蓝波若不是没有想过的,但她唯一想过的,是做郁行安的妾。因为她见过苏绾绾,知道她明亮、温柔,又才华横溢。郁行安眼里只有苏绾绾,她偶尔会想,哪怕做一个妾,这两人也不会苛责她。
最终蓝波若还是应了好,去见那个副将,才知道他比她大了二十岁,虽然目如鹰隼,很有几分犀利,却粗鲁爱打人。她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逃出来,父兄却用各种难听话斥责她。
恍惚间她想起了苏绾绾的文章。
被关在郁家的那段日子,她听人说,郁行安总是在读一个人的文章。她猜到那是苏绾绾的文章,于是也找来读。
她通琴棋书画,却不怎么爱读书。出于了解郁行安的心思,她忍耐着读完了苏绾绾流传出来的所有文章,其中一句“殴妻者当义绝”,她不知为何记得很牢,也许是因为父兄说过,夫殴打妻,乃天经地义。
她想,她听从父兄的话,似乎也没有过得有多好,连郁行安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郁行安却总是在读苏绾绾的作品。
她鼓起勇气,提出不愿做妾,遭到了拒绝。经历一番周折,她终于恢复了自由身份,不堪在家中忍受父兄折辱,落发为尼。
苏绾绾听完蓝波若的故事,沉默良久,问道:“她将这些事告诉我,是想要何物?”
“她说,她确实骗了人,也得了报应。她如今什么也不要。”转述这个故事的侍女道,“她唯有一个心愿,说小娘子能做到便做,不能做到便罢了,反正总有人会做到。”
“是何心愿?”
侍女迟疑良久,说道:“她要您好好待圣人,莫再让他哭泣。”
大婚那日,阆都前所未有的热闹。
局势终于安定下来,山北道的战事也告捷,大夏声威大震,异域诸国派来使者,恭贺开国新君的大婚,连西丹国也遣了使者过来。
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苏绾绾坐上凤辇,礼乐飘渺,彩旌猎猎。
她随郁行安祭拜天地,又受了册封典礼。这回,有许多人在祝福她,没有战乱,也没有慌张的驱赶,她安安稳稳地走完所有仪式,被宫人送入皇后所居的宫室。
转角时她回眸,发现郁行安仍在凝望她。
她攥了一下自己的裙袍,又将它们抚平。
她入了宫室,宫女们喜气洋洋,迎她坐在床上。她坐了许久,盯着龙凤蜡烛出神,心想这蜡烛这么长,郁行安见了,会不会回忆起不好的事情。
终于,宫门被推开。,
宫女们俯身道:“圣人至。”
郁行安身着衮冕服走近,身后跟着尚仪和尚宫等人。
月光倾泻,红烛静谧燃烧。他眉目英挺,视线落在她身上。
苏绾绾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她攥了一下自己的袆衣,感觉郁行安的目光滑到她手指上,她又松开手,起身行礼:“圣人。”
郁行安扶她起身,尚仪引着两人吃合卺宴,喝合卺酒,又念诵了一大堆祝辞,引两人分别换了常服。
苏绾绾的心始终跳得很快,饮合卺酒时,差点将酒洒出来。
郁行安扶了一下她手指,轻声道:“当心。”
苏绾绾手指微蜷,一口饮下酒。
之后郁行安挥退宫人,殿门紧闭。苏绾绾扯了一下郁行安的衣袖,道:“郁行安。”
“嗯。”郁行安站在她跟前,低头望她,“未吃饱吗?”
苏绾绾点头道:“我今日只在典仪前用了些糕点。”
其实她方才没想到用膳,只是不知为何这样回答。
郁行安温和道:“那便再来吃些东西吧。”
苏绾绾应好,和郁行安一起走至东殿的食案前。
她先坐下,郁行安坐在她身侧,她坐了一会儿,感觉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将她笼罩,几至眩晕。
奇怪。她暗暗地想,分明之前两人也坐过这么近,如今这么紧张,是因为……待会儿要发生的事吗?
她有些食不知味,吃了几样菜,又饮了两盏酒。她打算倒第三盏时,郁行安按住她的手:“莫再喝了。”
苏绾绾抬眸,见他注视着她,说道:“喝多了会醉,宿醉醒来头疼。”
苏绾绾想想也有道理,将酒盏放下,继续用膳。
郁行安似乎吃饱了,始终没怎么动箸子。他一直陪在苏绾绾身边,苏绾绾吃饱喝足,慢慢放松下来,连那颗砰砰直跳的心都变得平静,仿佛习惯了这样的相处。
她放下箸子和杯盏,郁行安唤人进来给她净手,又拿出一条帕子给她擦拭唇角。
两人挨得很近,她盯着郁行安的眼睛,一时有些失神,等她反应过来,宫女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挥退,她被他抱在怀里,双腿悬空,手指正拽着他的衣襟。
苏绾绾“啊”了一声,郁行安停下脚步,低头看她。
她把脸埋在他胸膛:“没事。”
郁行安将她放在床上,帐幔深深,烛火煌煌,他双眸如漂亮的琉璃,正温柔注视她。那双修长手指慢慢解开她丝绦,苏绾绾耳尖赤红,将脸埋在绣枕里。
接下来的事自然不可描述。只知夜色朦胧,天地缥缈,如仙鹤交颈,红被翻浪。
细雪落了她一身,又像夏天的雨,瓢泼而急遽。
苏绾绾始终没有挪开挡住脸的绣枕,郁行安也并不强求她,只是有时吻上她抓住绣枕的手指,仿佛连这处也要照料到似的。
月色很美,锦帐低垂。苏绾绾到后来连绣枕都抓不住了,有一片雪花缓慢落在她侧脸上。
是雪花吗,还是他的吻?
最后她忘了自己怎么睡着的,只记得好累。翌日,她被郁行安吻醒。
她对上郁行安的眼睛,懵了片刻,听见他道:“今日还要去祭拜天地。”
苏绾绾去了,虽然郁行安一路上都照顾她,她仍然身心俱疲。
郁行安将她送回皇后所居的长昭宫,似乎正打算去千定宫处理政务,见她这么累,犹豫片刻,停下来道:“不然你再去休憩吧?”
苏绾绾:“可以吗?”
“可以的。”郁行安道,“那些内外命妇,你若惫怠见,改日再传也可。”
苏绾绾应了好,再去睡了个觉,第二天见了内外命妇,还求郁行安让百里嫊重新入朝为官。
郁行安允了,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苏绾绾寻思片刻:“有虽有,但我总要问过她们的意见。”
郁行安吻了一下她额头,让她召见百里嫊。她惦记着百里嫊的腿脚,干脆自己过去。,
百里嫊却拒绝了她的提议。
“我是高宗的女官。”百里嫊摸摸她脑袋,微笑道,“高宗重用了我,将我从一介小娘子提拔成女相,我这一辈子,只做大裕的臣。”
苏绾绾唇角翕动,却不知如何回应。
百里嫊的表情却很平和。她道:“万事万物皆有枯荣,有些事情并非人力所能扭转,既然天下已定,便莫要多想了。”
苏绾绾:“是。”
百里嫊问:“你之前说,圣人愿让女子入翰林院,可是真的?”
苏绾绾点头,迟疑片刻,又道:“大臣们极力反对,圣人欲分设两个翰林院,将娘子与郎君隔开。”
百里嫊颔首,目光变得渺远,半晌道:“寿和年间,大裕十五道三百六十九州的名门望族之女,无不梦想着来到阆都,成为宫廷女官,执掌朝纲,左右朝政……”
她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笑了一下:“扶枝,你极聪慧,却并不善于处理人心诡谲。好在圣人待你极诚……”
她顿了顿,不知为何,却没有再说下去了。只是携了她的手,温煦道:“若有困惑,再来寻我,我仍是你的老师。”,
苏绾绾应了是,又和百里嫊聊了半日,关切一番,方才告辞,慢慢退出去。
回宫的路上下了骤雨,宫女连忙拿出伞具,她仍然被淋湿了,头发和披风上都溅了雨珠。
宫女们面无血色,仓皇求饶,她道罢了,进入长昭宫。迈入正殿,发现郁行安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原来他在这里等她。
苏绾绾挥退宫女,轻手轻脚上前,想吓他一跳。
郁行安似乎察觉到什么,想转过身,不知为何,最终却没有动。
苏绾绾一下子从背后揽住他的腰:“郁行安!”
郁行安笑了一声:“嗯。”
“你是不是发现我过来了呀?”
郁行安转过身,低头看她,颔首。
苏绾绾放开手:“我本想吓你一跳。你如何发现的?”
郁行安牵住她即将离开的手,摩挲了一下她手指:“闻到了你身上的香气。”
“有吗?”苏绾绾没有闻到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别的。
“有,很特别,很好闻。”郁行安问她,“要不要去换身衣裳?头发也淋湿了。”
“无事。”苏绾绾不愿离开这片刻的温存,“沾到一点水珠而已,待会儿再说。你方才在看什么?”
“看雨。”
苏绾绾道:“难得你如此有闲情逸致,我与你一同观雨可好?”
郁行安应好,两个人便坐在窗边看雨。
骤雨“淅淅沥沥”拍打在窗上,溅出一朵朵雨花。郁行安似乎很担心她着凉,让宫女拿来巾帕,他抬手为她擦拭发丝。
擦着擦着,苏绾绾靠在他身上。
郁行安搂着她,他没有看雨,而是一边擦拭发丝,一边瞧她。
苏绾绾望着窗外,问道:“你观雨时在想何事?”
“你从前对我说‘爱人,爱世间,爱万物’,我观雨时便想,你说的这三种爱是何种心境。”
“也没有什么都爱啦。”苏绾绾蹭了一下他的衣襟,“那是阿娘教我的,其实我……心中常有迟疑。自然景观我皆是爱的,但我爱的人并不多,大姊、二兄、老师、朋友……”
她抬起头,双眸亮晶晶地望着他:“还有你。”
郁行安望着她眼睛,心中微微一跳,低下头,和她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苏绾绾被吻得气息微乱,她悄悄睁开眼睛,发现郁行安闭着双眸,眼睫垂覆,吻得很认真。,
她轻轻咬了一下郁行安的唇。
郁行安撤开:“怎么了?”
“无事。”苏绾绾紧紧搂住他的腰,“最喜欢你。”
郁行安将她按至胸膛。
苏绾绾听见了有力的心跳。
他道:“我也是。”
最喜欢你。
无法割舍,也无法分离。
等雨停了,苏绾绾才去换衣裳,果然得了小小的风寒。
在她打第一声喷嚏的时候,郁行安就放下手中的文书,问道:“可是着凉了?先去歇息吧。”
她刚换完衣裳,说不要。坐在东殿书案前摆弄她的书。
郁行安没法子,站起身,走过来,探她的额头,给她披了一件披风,又唤宫女传奉御。
两人离得很近,苏绾绾盯着郁行安的侧颜,脸一阵热。
她想,这世上怎会有人生得如此漂亮,眉眼这么美,睫毛这么长,做事情的目光还这样专注。
郁行安给苏绾绾绑好披风系带,一抬眼,和她对上视线。
“何事?”郁行安问。
苏绾绾没有回答,她闭上眼睛,飞快地啄了一下他侧脸,然后转脸继续书写。
郁行安瞥了一眼她在写的书卷,视线上移,滑到她脸上。
他若有似无地叹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做什么……”苏绾绾道,“莫要打搅我做学问。”
“不打搅你,”郁行安道,“我就在一旁看看。”
苏绾绾便没有推走他。她右手执笔,感觉郁行安坐在她身边,有时候需要研墨或展开书卷,郁行安仿佛知道她心意似的,慢慢帮她做好。
苏绾绾瞄他一眼,用笔蘸一下墨水,侧头再瞄,发现他确实没做别的事。
她不知道,郁行安此时心里平静温和,像广袤无际的大漠,一点点生出绿意,其中一枝摇曳小花,是她的气息。
奉御很快便来了,仔细诊过,道:“皇后娘娘并无大碍,这几日多加修养即可。”
说着开了个方子,递给一旁的宫女。
夜间,苏绾绾喝了药,郁行安给她一盒蜜饯。
苏绾绾道:“我不吃。”
虽然药确实很苦。
郁行安低眸看了她一会儿,右手取出一个蜜饯,放至她唇边。
苏绾绾张口吃下去,嘴唇擦过他手指。
她的脸顷刻间烧红。
郁行安笑了一下,又给她喂了两枚蜜饯,抬起左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脸,起身去沐浴。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摩挲,到了夜间,她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郁行安在背后揽着她,嗓音微哑:“睡不着么?”
苏绾绾点点头,往他怀里蜷缩。
夜色静谧如水,她声音轻轻的:“郁行安,你给我说故事好么?”
郁行安应好,想了片刻,给她说了个神话故事。宁静美丽的大草原上,兔仙和雪最终成了好友,每年冬日,它都在等待雪的到来。
他的嗓音很好听,映着夜色,像渺远的琴音。苏绾绾逐渐有些困倦,又听他说了一个神话故事后,问道:“有没有你的故事呀?”
想知道他的事,想多了解他一些。
郁行安停顿须臾,讲他的故事,从记事时候开始讲,中间穿插着他读过的一些有趣的古今传奇,苏绾绾听得发笑,转过身来,用额头贴上他额头。
他的怀抱温暖宽和,苏绾绾听得昏昏欲睡,但仍然抓到了一个遗漏的地方:“那年十二月呢?你怎么跳过去啦?”
郁行安停了片刻,温和道:“那个月没什么好说的,我在藏书楼背书。”
“藏书楼……”苏绾绾唔了一声,“我记得你家藏书楼没有坐榻,但忘了这印象是打哪儿来的了……下回你去没有坐榻的藏书楼,记得将书带出来读……”
她昏昏沉沉地念叨着,声音越来越低。也许是药物起效,她陷在一种安逸舒适的混沌中,隐约听见他说:“我坐在地上读书。”
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她已经不大有印象了,只记得他说白鹭书院的湖很美,仿佛镶嵌在西南道的一颗明珠。
半夜,苏绾绾不知为何忽然惊醒。此时已是初夏,清冷的月光铺了一地,窗外竹影婆娑,她坐起身,在床上发愣,低头注视郁行安。
他已经入眠,手搭在苏绾绾身上。因为苏绾绾坐起身,离他远了一些,他无意识地靠过来,将她抱紧,像一只靠近火光的白尾鹿。
苏绾绾的脊背生出凉意,随着她思绪奔涌,这凉意逐渐席卷她全身。
郁轩临说,郁行安年幼时得到过一个蹴鞠,他父亲下达了对郁行安同窗们的蹴鞠禁令。
为了解除这项禁令,郁行安自愿接受惩戒。
他说他坐在地上读书。
如今已经有了笙蹄——也就是坐墩,但世家大族的子弟仍然习惯坐在坐榻或坐席上,双膝跪下,正襟危坐。
郁行安会使用别的坐姿吗?似乎不会。她从未见过他使用其它不合古礼的坐姿。
他分明可以站着读的,哪怕是站一个月。是谁非要如此逼迫他?
苏绾绾盯着地上的月光,郁行安似乎醒了,他嗓音倦哑,轻声道:“扶枝?”
他唤她的声音总是低沉文雅,很温和,像指尖在摩挲一块温润的玉。
苏绾绾猝然回过神,她低下头,慢慢靠在郁行安身上。
“郁行安。”
“嗯。”
“藏书楼的书那么多,坐在地上怎么读?”
郁行安沉默,半晌后,拂开她的额发,温声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苏绾绾喉咙发涩,心想怎么会忘呢?他记性那么好。
她将脑袋埋在郁行安怀里,片刻后,郁行安坐起来,在夜色中将手探向她的脸。
“扶枝,你哭什么?”他问。
她哭了吗?
苏绾绾将手摸上自己的脸颊,摸到一片湿漉漉的水。
正无措间,郁行安捧起她的脸,擦去她的泪痕。泪水越擦越多,郁行安轻叹:“莫哭了,皆是从前的事,何况我早已忘了。”
“我才不信。”苏绾绾哽咽一声,努力平缓声线,说道,“你害怕永不熄灭的太阳和蜡烛,是因为这两样不熄灭,你就不能停下读书,是不是?”
郁行安抱住她,轻声道:“我早已不怕这两样东西。”
“那你怕何物?”
“怕你离开我。”
苏绾绾一懵,一个辗转的吻落下来,吻在她的泪痕上。
细细密密的吻,像一场雨一般将她笼罩。,
“虽不愿看见你哭。”郁行安在亲吻的间隙道,“但你也不必强忍着。”
苏绾绾将脸埋在他衣襟里,被他轻拍背部。
苏绾绾问:“为何被大雁啄了,还要来阆都寻我?”
“因我心悦于你。”
那个很会打马球的小娘子,擅于算学和琴艺的小娘子,爱吃醋,说话时双眸发亮,不通人心鬼蜮,却会在看见难民时感到难过。
又体贴,性情又好,隔得很远就能看出他的心事,让人赠他一盒玉锦糕。时而撒娇,时而害羞,时而忧郁。忧郁时像是戴上面具,撒娇时仿佛落入人间的鸟灵。,
明亮温柔,耀眼夺目,像一束光,照进他苍白的生命。
苏绾绾捉住他的手,闭上眼睛,吻上他的唇。
郁行安被她哭得没办法,吻了半日,低声道:“扶枝,如何才能让你高兴?”
苏绾绾不说话。
郁行安用手接住她的泪:“想要如何便告诉我。无论你想要何物,我皆允你。”
月色如霜,殿中没有灯火,只有静谧月光。
“我什么也不要。”苏绾绾半晌道,“只希望我喜欢之人皆陪在我身旁。”
“好。”郁行安认真道,“他们皆会长伴你身旁。”
翌日,苏绾绾感觉身体好了一些。宫女们说郁行安已经去上朝了,临去前给她掖了被褥。
她应了一声,用完膳,读了几卷书,宫女道长公主求见,她让人请进来。
长公主就是郁四娘,大婚前几日,她被郁行安从河西道接过来,册为公主,是观礼人之一。
两人多年未见,有些生疏,但毕竟之前的交情还在,聊了片刻,又渐渐熟稔起来。
“你不怪我?”许久后,苏绾绾问。
她听说乌辰受了罚,而乌辰受罚的原因,便是在心里怨怪她,没有直接执行郁行安的命令,解开她和郁行安的误解。
“阿兄……圣人不让我们怪你。”郁四娘携住她的手,“他说你容易自责,不许我们说你不好。扶枝,我不怪你。”
苏绾绾也携住她的手,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郁四娘道:“你们皆要好好的,日后若有事,便来寻我,我这回不去赴那些劳什子周岁宴了,我帮你们将话说开。”
苏绾绾笑道:“好。”
郁行安回来的时候,郁四娘已经离开,苏绾绾正巧又打了一个喷嚏。
郁行安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她:“还未好吗?”
“哪有那么快呀。”苏绾绾道,“昨日头还晕乎乎的,今日清爽了许多。”
郁行安像是放了心。入夜,苏绾绾喝完药,缩进被褥里,见灯火煌煌,郁行安坐在旁边,低眸凝望她。
苏绾绾偏开脑袋,打了个喷嚏,又将脑袋转回来:“在瞧什么?”
“在瞧你怎么这样可怜。”
苏绾绾:“……我哪里可怜啦?”
郁行安摩挲她的头发,没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她哪里可怜。
只觉得她哭泣时可怜,淋雨时可怜,不寐时可怜,打一个喷嚏也可怜。
她所在之处,像是笼了一层柔和的光,又明亮又温柔,受一点点委屈,她自己还不觉得,他就立刻生出许多怜爱之心,觉得她这样也可怜,那样也可怜。
两人又聊了许久,苏绾绾打了个哈欠,郁行安让人熄灯,睡在她身旁。
上回大婚,她说那样好累。
他问除了累,还有没有别的。
她将脸埋进他胸膛,不肯说话,半晌后问他,郁行安,我们少做那种事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