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晒着太阳睡着了,又有人怕被晒黑,或是在脸上放一团扇,或是进了斋房午憩。
苏绾绾聊了片刻,盯着天上太阳,忽然如醍醐灌顶,连日来的瓶颈蓦然被打破。她急急起身,众人问她要做何事,她笑道:“有两个念头想记下来。”
侍女连忙道:“纸笔收在书房里。”
侍女去推斋房,斋房却被闩住,有人道:“是林二娘吧?她睡觉就这毛病,定要将门闩住。”
侍女欲敲门,苏绾绾不忍吵醒林家小娘子,便笑道:“罢了,藏书阁就在不远处,我去去就来。”
金鸟寺的藏书阁中大多是经书,苏绾绾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入了藏书阁,跟小沙弥要来纸笔,坐在临窗的书案上,低头疾书。
日光从窗外洒进来,随着时辰流逝,一点点变幻位置。苏绾绾写了半日,将方才脑中奔涌的念头都写下来,才发现手腕发酸,喉咙也干得很。
她抬头,打算叫侍女,却见郁行安坐在她对面,安静读书。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看她一眼,推了一碗茶过去:“要吃茶吗?”
苏绾绾一愣:“你怎会在此?”
“恰巧来此,看见你了。”郁行安道,“我叫了你好几声,你也未应。”
苏绾绾看自己的侍女,侍女站在一旁,点点头。
苏绾绾:“……”
她接过茶,慢慢啜一口:“原来如此。”
她脸颊慢慢热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想必是太闷热了吧。
金鸟寺香火鼎盛,连藏书楼的书案都是用小叶紫檀制成。书案上雕刻梵语,桌案不宽,苏绾绾写下的纸卷再往前推,便可碰到郁行安的手肘。
苏绾绾此时本该带着纸卷回小院,却不知为何,有些不舍得走。她慢慢将自己的纸卷卷好,堆到一旁,说道:“好困,斋房已住满了人,我在此处小憩片刻。”
“好。”郁行安拿著书卷,“你睡吧。”
苏绾绾看了他须臾,趴在案上,假装小憩。过了一会儿,她悄悄睁开眼睛,看见郁行安宽大的袖袍和挺直的腰身。,
他展开书卷的动作很慢,腕骨被日光笼罩,如玉一般美好。
苏绾绾瞧了片刻,胆子逐渐变大。她视线上移,目光滑过他的衣领,喉结,下颚,然后是他的脸。
他整张脸浸在日光里,眼睫垂覆,眉目若春水。
苏绾绾看了半日,陷入失神。
郁行安动了一下眼睫,似乎要抬眸。苏绾绾迅速闭上眼睛,假装熟睡。
她似乎听见了很轻的笑声。
苏绾绾不敢再睁眼了,她莫名想起重五节那日的醉酒。她觉得这事与醉酒一样,都让她想用被褥盖住自己的脸。
于是她假装无意中动了一下,用衣袖盖住自己的脸。
日光一点点西移,照在她身上。趴了这么久,她似乎真的变得困倦,又觉得日光有些晒人。
她迷迷糊糊,犹豫着要不要“醒来”,晒人的日光倏然消失了,她心里慢慢舒了一口气,陷入沉眠。
郁行安低眸注视她,用书卷替她挡住了晒人的日光。
真可爱啊。许久之后,他在心里想。
乞巧节的夜晚,圣人司马璟陷入梦境,紧紧皱眉。
他梦见了德宗驾崩前的场景。
德宗驾崩前已经很瘦了,像一根一触即断的长竹竿。德宗躺在龙榻上,攥住司马璟的手,历数自己一生的功绩。
“朕是个好皇帝!”德宗道,“朕最大的功绩,是从阿姊手中夺回皇位,未曾让司马氏的江山再度落入妇人之手!璟,你要经邦纬国,绵延司马氏万代千秋!”
司马璟:“是。”
德宗:“朕自问这一生,无雄才,却有大德。璟,记住,你未来乃是帝王,你是天下所归,是下棋之人!你要知人善任,人尽其才……”
司马璟:“请圣人明示。”
德宗却已经说不出话,他闭着眼咳嗽许久,最后道:“郁行安……内能治国,外可安邦,乃不世之材,却无反心,你……要好好用他。”
司马璟:“儿遵命。”
德宗的手垂下,这是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司马璟睡在寝宫中,骤然从梦中惊醒。
他拧眉回忆自己的梦,心里却不止一次地问道:父亲,您说的可当真?若您真会识人,阆都又何至于贪官污吏横行?
他起身,宦者连忙点起烛台。他命宦者取来郁行安的奏章,看了半日,看见其中一奏折说,阆都执金吾尸位素餐,饱食终日,为圣人安危着想,应吐故纳新。
司马璟如同找到证据一般,叹道:“这是要排除异己吗?”
宦者葛知忠侍立一旁,不敢答话。
司马璟:“葛知忠,朕准你说话!”
葛知忠连忙瞄了一眼奏折,露出一个笑,斟酌又斟酌,温声道:“郁承旨并未道明新的执金吾人选,或许只是寻常进谏。”
司马璟摇头道:“你个阉人哪里知道这许多,朕从前以为做皇帝好,如今才知,这恐怕是世上最难之事。”
自从襄王那番话之后,哪怕他已经查清那是谗言,却仍然越来越疑虑。
他将奏折丢到案上,起身道:“朕偏不换执金吾!”
葛知忠连忙将奏折收好,亦步亦趋跟在司马璟身后。
司马璟又停下脚步,夜色沉沉,一如他心境。
“也许,你个阉人说得也不错。”他道,“要入冬了,狄人逐水草而居,焉知他们今岁是否还会进攻山北道?若真来,那郁行安还是有些用处……”
他望着乞巧节的明月,叹息许久,举步去了后宫。
十月,寒风侵肌,呵气成霜。苏绾绾换上狐裘,听闻山北道传来狄人入侵的消息。
带领狄人大军的是狄国新即位的可汗,他御驾亲征,骁勇善战,大裕前线不断传来节节败退的凶讯,阆都宴会的气氛也不再轻容,圣人接连惩治数名将领,却无法阻止颓势。
苏绾绾去接第一捧雪的时候,遇见了郁行安。
他乌发如墨,眉目昳丽,身披一件玄色狐领鹤氅,穿过被风吹弯的枝头,来到她身边,像是特意来寻她的。
苏绾绾用白瓷瓮接雪,侧头看他:“出了何事?”
郁行安道:“圣人欲任命我为山北道监军,但圣人已对我起了疑心。”
苏绾绾皱眉,明白过来。
战地凶险自不必说,哪怕最终回来了,也未必有好下场——郁行安的权势已到顶峰,在这种情况下,他每多立一桩功,便让圣人猜忌更多一分。
“那便不去了。”苏绾绾道,“你待在阆都,继续推行变法……我二兄说,自你上回佃客变法之后,卖儿鬻女之人少了许多。郁行安,你很厉害呢。”
郁行安笑了一声,站在她身边,负手凝望漫天细雪。
许久之后,他道:“山北道三十一州,已失十一。山北道乃是大裕关隘,狄人攻破山北道,便可长驱直入,如今山北道已是肝髓流野,人间炼狱。”
苏绾绾:“郁行安,你是想去吗?”
郁行安沉吟。
苏绾绾柔声问:“我一直未曾问你,你是为何做官?”
“我并不想做官。”郁行安道,“是家父要我光耀门楣。”
苏绾绾“咦”了一声:“那你早已光耀了门楣。”
“是吗?”
“是呀。”苏绾绾道,“你入白鹭书院,成为山长关门弟子之时;你才名远扬,被誉为‘天下文章第一人’之时;你说退西丹国之时;你官拜中书舍人,设计击退狄人之时……光耀门楣,为家门带来荣耀者也。你早已为郁家带来许多荣耀,想做何事,便去做吧。”
郁行安低头看她,在她漂亮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身影。
他问:“你冷不冷?”
“不冷。你呢?”
“我也不冷。”郁行安像是被一层热流涌过。
在她身边,他总是感到一种,让人心悸的温暖。
不过两月,苏绾绾听闻,山北道再陷落七州。狄人有屠城的习惯,但凡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惨绝人寰。
这是一个阴天,天上刚开始飘雪。苏绾绾今日梦见阿娘,起得迟了,正提起裙摆奔跑在肖家的廊庑上,生怕误了上课的时辰。
郁行安在廊庑上等她,对她说,他要去山北道。
苏绾绾脚步不由停下来。
两人相对而立,郁行安抬手,拭去她额角跑出来的汗珠。
肖家仆妇皆知两人正谈婚论嫁,见两人说话,便各自回避。
苏绾绾抬头,仰望着郁行安,和他漆黑的双眸对视。
“好。”苏绾绾笑了一下,“倘若这便是你想做之事,我愿你一路平安。”
“嗯。”郁行安擦完她的汗,却并未收回手,而是帮苏绾绾理好跑散的碎发,“偶尔迟一会儿,百里老夫人不会怪罪你的。”
苏绾绾感觉他的手指修长温热,她深吸一口气,并未如以往一样躲开。她抱着手中书卷,直视他,轻轻应了一声。
“苏三娘。”郁行安望着她,低声道,“我回来后,圣人也许会将我外放。”
“没事的。”苏绾绾道,“我幼时读《孟子》,你猜我最爱哪一句?”
“哪句?”
“我最爱其中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待你回来,或许已是来年,或许狄人被赶出大裕,或许山北道也可与民休息。到时国孝已过,我折一枝芍药,去长亭接你。”
郁行安微笑,他笑容很美,让人心跳骤停。
“苏三娘。”他说,“有时我想吻你。”
苏绾绾耳根一热,迅速环顾左右,又抬头看他。,
他似乎被她的反应逗得发笑,收回手,后退一步:“去吧,去读书吧。”
苏绾绾往前走几步,又回头看他:“你何时走?”
“四个时辰后。”
苏绾绾:“这么急?”
“嗯。”
“那我们互通书信。”
“好。”
苏绾绾便往前走,她转过回廊时,往方才站的地方望了一眼,发现郁行安仍站在那里。
隔着柳絮一般的飞雪,他目送着她,始终没有离开。
光阴如流水一般从指缝滑过,苏绾绾格外关注山北道的消息。
她有时会收到郁行安的来信,她总觉得这些信上面有血的味道,细闻,却又没有。
快到他生辰的时候,她随信送了一份贺礼过去。这贺礼寄得很慢,等收到他的感谢时,已经又过去了三个月。
郁行安在信中说,感谢她的礼物,他置于枕边,夜夜不曾离身。北地贫瘠,他无以为赠,只好作诗十首,聊赠于卿。
此时已是春光漏泄,李白桃红。苏绾绾读完这封信,又将那些诗反覆读了十来遍,才走出书房,踱去自家花园。
园中一棵烟柳,她踮脚折下一柳枝,绾成条状,回了书房,提笔写回信:阆都春来,草长莺飞。我有一烟柳扶枝赠于你,祈君平安。
她写完,又读了好几遍,涂涂改改,重新誊抄一遍,才命人寄出。
之后便是上巳节,阆都众臣已出了国孝,再加上北方战事态势转好,众人便如往年一般,去渊河边游乐。
苏绾绾今年没去,她去了肖家,同百里嫊一道读书。夕阳西下时,阆都忽然戒严,侍女脸色苍白,奔进来道:“圣人崩了!”
苏绾绾一时怔然,两日之后,才得知详情。
大裕的上巳节,圣人通常在紫云楼上与民同乐。从皇宫到紫云楼,有一夹道,圣人通常从夹道中进出。但今年上巳节,执金吾不知为何哗变,在夹道中诛杀圣人,又被其他大臣诛杀。
圣人年轻,膝下只有两个公主;德宗虽然有五个儿子,但夭折了四个,如今只剩一个襄王司马忭。再远的便是分封至各地的宗亲,血缘远不说,阆都众人也不知他们的品性。
不过十余日,皇位空悬的消息飞传四海,好几个节度使蠢蠢欲动,阆都众臣惊慌争执,恰在此时,襄王府竟然拿出一诏书。
诏书是司马璟的笔迹,上头说,若朕身死,又无皇子,则传位于襄王。
苏绾绾觉得这诏书实在是匪夷所思,但中书舍人们一一勘察,竟指不出半点疏漏。有人说要等郁行安回来再定夺,立刻有人跳出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莫非要坐视各地节度使带兵入阆都不成。
总之,博弈争执了十余日,司马忭坐上皇位,长叹道:“某只是代行圣人之职,若另有贤能,某立即退位!”
苏绾绾给郁行安写信,说了这件事。她担心信被其他人拆开,便根据两人经历,用了一些只有他们才懂的隐晦之语。,
她想,郁行安一定读得懂她,他会怎么回信?
但是,她等了许久,从春等到夏,等了两个月,都没有等到郁行安的回信。
她去寻郁四娘,说担心郁行安出了事。
郁四娘瞠目:“二兄没出事,他给我回了信。”
郁四娘拿出自己收到的信,苏绾绾看了信末的日期,发现就在一个月之前。
苏绾绾心里有隐约的酸涩,微笑道:“许是他忙忘了。他未出事便好。”
郁四娘连忙点头:“定然是二兄忙忘了,或是没收到!”
夏季的蝉鸣又亮又响,不久之后,山北道传来捷报,道狄人已被打退,复夺山北道十七州,郁行安回朝。
苏绾绾听闻此事,折了一枝芍药,叫上苏敬禾,连续几日,都在阆都外的长亭等他。
苏敬禾笑道:“一枝芍药算什么,家里那么多芍药,你当折一大把。”
苏绾绾:“一枝才好。”
苏敬禾问为何,苏绾绾眺望远方,微笑不答。
一者,一心一意也。
这日,远方尘土飞扬,苏绾绾看见一大群将士骑马而来。
郁行安一身风尘,本该坐马车,不知为何竟骑了马。他面如冠玉,或许是见多了杀伐,眉目带了如雪一般的清冷。
他一直遥望着长亭,望见苏绾绾之后,他打了个手势,众将勒马停下,他策马至长亭外,翻身下马,走至苏绾绾面前。
苏绾绾将芍药递给他,苏敬禾和他寒暄几句,自觉地往后退了二十几步,负手遥望远方,给这对少年人留出余地。
“你怎么骑马来呀?”苏绾绾仰头问道。
郁行安望着她,眉目如冰雪消融,温和道:“骑马快一些,我欲快些看见长亭。”
快些看见你。
苏绾绾心中微跳,笑了笑,听见宦者策马来到长亭外,禀道:“郁承旨,圣人急召!”
郁行安没有搭理那个宦者,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匣,说道:“路上看见的小玩意儿,顺手给你带回来。”
苏绾绾接过,道谢,却不打开,而是问道:“你可曾收到我的信?我在那封信中提了上巳节之事。”
郁行安望了苏绾绾一会儿:“收到了。”
苏绾绾攥紧小匣,问道:“那为何不回?”,
宦者下马,入了长亭,尖声道:“郁承旨,圣人急召!”
郁行安没有回应宦者,而是低头看着她:“抱歉。”
他似乎想再安慰一下她,伸出手,不知想到什么,又收回去。
宦者来到两人身边,又催了一遍,郁行安低头,从袖中取出几张纸笺:“我在路上写的诗,莫要不高兴了,我下回定然早些回信。”
苏绾绾想说什么,郁行安却已经叫苏敬禾过来照顾她,而后随着宦者离开。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将士们跟随着他,他背影如竹,挺拔修长。
苏绾绾咬了一下唇,许久没有说话。
苏绾绾:“为何?”
苏太保拿起茶碗,呷了几口,半晌道:“圣人遣宦者前来,言明国孝一过,便迎娶你为皇后。但如今阆都形势尚不明朗。圣人虽即位了,但未必坐得稳皇位;倘若圣人坐稳皇位,郁二郎便非良配。问名之后,还有四礼,我还需多加观望。但为了避免激怒圣人,你近来要听从我吩咐。”
苏绾绾攥紧手中小匣。
苏太保嗔道:“怎不回话?你明白了么?”
苏绾绾垂眸:“儿不明白。”
苏太保皱眉教训她。
苏绾绾偏过脑袋,望见窗外烟柳。
蓠州多烟柳,阿娘嫁到阆都之后,在苏家种了好几棵,以缓思乡之情。
夏风吹拂烟柳垂丝,苏绾绾忽然道:“儿不欲为皇后。”
苏太保愕然:“你说什么?”
“儿不欲为皇后。”苏绾绾直视着苏太保的双眸,“儿五岁时结识圣人,彼时圣人尚为德宗四皇子。儿十岁时,结交林二娘,圣人害其落水,林二娘险些丧命。儿十一岁时,圣人闯入听竹轩,欲让儿赠其生辰礼,态度强硬,儿极不喜……”
苏太保放下茶碗,打断她的话:“天地君亲师,人之纲常也,你既为苏家女,便不可违背纲常。何况圣人既为郎君,做出这些事也是寻常,你不可心存芥蒂……”
苏绾绾停顿片刻,平静道:“如父亲对待阿娘那般吗?”
苏太保怔住,旋即涨红了脸,苏绾绾却已经转身走了,一步也没有回头。
接下来几日,苏绾绾始终没有遇见郁行安。
她问了苏敬禾,才知道如今朝中正斗得厉害,郁行安虽然没有找到那份诏书的疏漏,却命人追查执金吾刺杀司马璟的内情。
苏敬禾蹙眉道:“我隐约听闻,金吾卫的哗变,似与如今的圣人有关。”
苏绾绾走神,凝望窗外天光。许久后,她问:“郁二郎打算拥立谁上位?”,
苏敬禾笑道:“扶枝,你胆子可真大。这样的事情,我可不知道。”
苏绾绾又道:“阆都似乎出现了许多衣衫华丽之人。”
苏敬禾道:“听闻是各地节度使遣人入阆都,名为祭拜先帝,实则打探情况。”
苏绾绾点点头。这天,她从百里嫊家回来,打算买些糕点。她坐在马车上,派侍女进去买。
片刻后,侍女在马车外禀道:“小娘子,有人想见您。”
“何人?”
侍女道:“那人自称郁轩临。”
苏绾绾知道郁轩临,他是郁家家主,河西郡公。郁家在河西道势力庞大,世人常以地望称之,敬称他为“郁公”或“郁河西”。
苏绾绾下马车,携侍女进月锦楼。
今天月锦楼的客人很少,大约是因为楼内站了许多面色严肃的护卫。店家显然敢怒不敢言,那些护卫看见苏绾绾,分出一人,引她上二楼,到一雅间门口,禀道:“阿郎,苏家小娘子到了。”
“请她入内。”一道苍老威严的嗓音传出来。
护卫撩起门帘,苏绾绾走入雅间,见到窗边坐着一个六七十岁的男子。
他鬓发花白,目光矍铄:“坐。”
苏绾绾在他对面坐下,他命小厮煎茶。
碾茶声响起,两人对望须臾,苏绾绾问:“不知郁公有何事指教。”
郁轩临端详她:“倒是个美人,不枉礼和如此看重你,拒了蓝家的亲事,又一门心思想将如今的圣人拉下马。”
苏绾绾沉默,她感到郁轩临对她并没有好感。
郁轩临道:“你可知晓,老夫十分赞赏礼和。”
“郁二郎确是值得赞赏之人。”
郁轩临笑了,说道:“他自小便极为伶俐,乃世所罕见之奇才。他父亲——也就是舍弟,对他抱有极大的期待。舍弟资质平平,蓦然得了个这样聪明的孩子,不免总是督促他,要他拿出惊人的成就来。你可知晓,他是如何督促礼和的?”
苏绾绾摇头。
郁轩林道:“老夫与你说一件事,你便明白了。礼和少时从未踢过蹴鞠,有一回,为了得一蹴鞠,他故意在文章中写错一句。舍弟发了怒,禁止赠他蹴鞠的那小郎君再踢蹴鞠,那小郎君寻礼和,哭了好几日。礼和对舍弟说,自愿接受惩戒。”
小厮将茶煎好了,用茶碗分好,苏绾绾接过热茶,感觉指尖被烫了一下。
她问:“是何惩戒?”
郁轩临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声音仍是平稳的:“二房的事,老夫并不清楚。只知礼和在藏书楼待了一个月,出来后,面色苍白,但他背完了藏书楼半成的书。”
郁家藏书何其浩渺,多少人穷尽一生也读不完其中五成。
他用一个月背完半成。
苏绾绾没了喝茶的心思,她垂着眼眸,听见郁轩临继续道:“对这个颖悟绝伦的侄儿,老夫是十分爱惜的。后来他丧失双亲,老师又说再也教不了他,老夫遍寻天下名师,最终寻到白鹭书院,让他入了山长门下。”
苏绾绾道:“郁公高德。”
郁轩临:“你若当真以为老夫高德,便听从老夫劝导,将亲事退了,莫要毁了他。他一路走来,不易。如今他为了你,要与圣人争斗,这样聪明的孩子,老夫不愿见他平白在权力倾轧中死去。”,
苏绾绾忽然心悸了一下。她放下茶碗,抬首道:“我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
“是吗?”郁轩临道,“老夫知晓礼和为人,但凡他认定之事,谁也无法动摇,除非是对方主动收回承诺,此事恐怕只有你能做主。”
他不知想起什么,猝然淡笑一声:“就如同舍弟让他光耀门楣,他答应了,便记到如今。郁家门楣本就立在那里,还要如何光耀?那些大逆不道、祸乱纲常之事,郁家子不可思,不可想,不可为。”
隔着一张桌案,苏绾绾凝视着他,思忖着如何拒绝。
郁轩临打量她一会儿,倏然道:“老夫也不喜你那离经叛道的文章,和不懂低头的目光。老夫既不喜,你便是入了郁家门,又如何琴瑟和鸣?”
苏绾绾道:“琴瑟和鸣,乃琴与瑟之事,与郁公又有何关联?”
郁轩临微微睁大双眸,大约因为他在河西道地位尊崇,从未有人这样直白地顶撞他。
苏绾绾道:“我之文章,我也知晓,不劳郁公费心。”
她说完,起身道:“多谢郁公的茶,我另有事,先告辞了。”
郁轩临皱眉:“王肃有云:‘男尊女卑,人以男为贵’,你当自称‘婢’‘妾’。你之文章,频出狂言,贬斥为夫守贞之人,为大儒所不喜;阆都娘子不知尊卑贵贱,出门不戴幂篱,实非佳人。”
苏绾绾顿住脚步。
她道:“高宗曾言,娘子乃是盘旋苍穹之雌鹰,无需贱称,更无需以幂篱遮蔽身形。郁公此言,可是对高宗不满?”
郁轩临一时哑然,又听见她说,世间大儒,唯百里老夫人与白鹭书院山长而已。
她说完,脊背挺直地离开。
郁轩临坐在窗边,不久之后,看见她被侍女扶上马车。
他揉了揉眉心,煎茶的小厮察言观色,啐道:“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小娘子!”
郁轩临沉默许久,说道:“老夫已许久未见如此笔挺的脊梁了,上回见,似乎还是二弟谢世那一年。”,
小厮一时住嘴。
郁轩临站起身,在屋中踱步:“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让礼和继续下去了。我郁家十三代贤良,规行矩步,绝不可行那乱臣贼子之举。”
马车辘轳而行,苏绾绾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听竹轩。
她在书案前坐下,对着窗外竹影出神。良久后,她取出笔,给郁行安写了一封信,唤来侍女星河,吩咐道:“翌日,你将此信送去郁家。”
星河接过信:“是。”
第二日当天,苏绾绾就收到回信。
信中道,他近来安好,不必为他忧愁。他随信附上一个手信,说为小娘子作了一扇面,愿卿无忧。
这手信是一把画扇,檀香扇骨,泼墨山水扇面。扇面墨迹初干,显然是新作的。
苏绾绾没想到郁行安的写意画也作得好,她爱惜地摩挲扇骨,扇了两下,又写下一封信。
她说,许久未见,家兄时常念叨你,若有闲暇,来苏家坐坐。
她仍旧让星河去送信,但等了十几天,都没有等来他的回信。
苏绾绾遣星河去问了两次,星河都没有见到郁行安,但得到了郁行安贴身小厮的招待。
星河道:“那小厮名唤乌册,嘴甜得很,一口一个‘星河阿姊’,还留婢子吃茶。他说,郁郎君近来忙得很。”
苏绾绾抚弄扇骨,没有回应。
这日,她从百里嫊那里回来,又想吃糕点了。她不愿再去月锦楼,便让车夫去了望仙楼。
她遣侍女下去买,过一会儿,侍女提着糕点回来,犹疑道:“婢子遇见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苏绾绾:“何事?”
“婢子方才见到一娘子,那娘子手持一画扇。”侍女看了看苏绾绾手上的扇子,迟疑道,“与小娘子的极为相似。”
旁边的侍女立刻嗔道:“你个没见识的夯货,小娘子这扇面上的是写意山水,便是有一二相撞的,也是寻常。只一件,郁郎君送扇的心意珍贵,没见小娘子这几日对画扇爱不释手吗?没的说这些话惹小娘子不悦。”
那侍女似乎还想说什么,犹豫片刻,低头不言。
苏绾绾皱眉,不知为何感觉天气有些闷。她命车夫启程回苏府,撩开车帘透气,结果正好见到侍女口中的娘子从望仙楼出来。
她认出来了,是蓝六娘波若。
蓝波若被二三仆婢簇拥着,手中持一画扇。那画扇似是檀香扇骨,扇面上的泼墨山水画,果然与苏绾绾的极其相似。
苏绾绾这幅画是烟云飘渺,蓝波若那幅画是山遥水远。苏绾绾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扇面,隐约觉得,这两幅画连在一起才是一景。
烟云飘渺为天,山遥水远为地。
蓝波若似乎注意到苏家马车,疾行几步,似想追上前,苏绾绾让车夫停下。
蓝波若行礼,苏绾绾下了马车,与她寒暄。
蓝波若道:“原来另一扇画扇在小娘子手上,婢明白郎君之意了。”
苏绾绾拿着画扇:“何意?”
蓝波若道:“小娘子为天,婢为地。婢家世倾颓,幸得郁二郎看顾。婢日后为妾,事小娘子,如同事郁郎君。”
苏绾绾的心中似乎响起一道雷,这雷声细微遥远,随后惊响,越来越近,轰隆隆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