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也跟着去了。
走在宫道上时,苏太保瞅着她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倏然道:“扶枝。”
苏绾绾:“儿在。”
“近来朝中有些琐碎流言。”苏太保捻须道,“圣人似对礼和起了疑云。扶枝,若郁家失势,我们苏家必要斩断关系,明哲保身。”
苏绾绾指尖一颤,目光射向苏太保。
苏太保微微一笑:“你何必如此看着为父?事情还不到那个地步,我想礼和必有应对之策。若如此轻易便落马,他怎会年纪轻轻就爬到这个位置?”
连下几日暴雨,虽然放晴,宫道还是有些水渍。
苏绾绾踩在这些水渍上,平静道:“儿不知什么朝中形势、应对之策,儿只知,人无信不立,若儿也学那世态炎凉、趋炎附势之辈,必会沦为阆都笑柄。”
“你这孩子!”苏太保瞪圆眼睛,“谁敢笑苏家?你怎么与为父说话的?”
继母郭夫人连忙打圆场,苏绾绾挺直脊背走了,苏敬禾犹豫片刻,带着妻子跟上苏绾绾。
苏太保的声音越飘越远,但苏绾绾还是隐约听见一句——“跟她早死的阿娘一模一样!也不知她阿娘如何教的,一点小娘子应有的恭顺都没有!”,
空气又闷又热,天边墨云翻涌,苏绾绾入了夜宴,被宫女引到席上。她左右皆是贵女命妇,郭夫人和二嫂施娘子陪在她身边。殿中宫女往来不绝,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圣人坐在上首,郁行安仍坐在离圣人很近的位置,圣人数次赐菜,看不出对他有芥蒂的样子。
西丹国使者也时不时与郁行安说话,神色很是恭谨。
苏绾绾觉得食不下咽,她放下箸子,盯着自己面前的矮案出神,一个宫女端着托盘过来道:“小娘子可要玉锦糕与葡萄浆?或是其它开胃小菜?”
“不必了。”苏绾绾道。
宫女退下。施娘子道:“哪来的玉锦糕和葡萄浆,我们这里怎么没有?怎么只问了扶枝一人?”
“你这馋虫。”郭夫人脾气向来好,笑道,“那是中书舍人遣人来问的。”
施娘子抬头,视线落在场中唯一的中书舍人郁行安身上——另几个中书舍人都没有跟来行宫,仍留在阆都办事。
施娘子掩唇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多问了。扶枝,那中书舍人在看你。”
苏绾绾耳朵一烫,迅速抬眸,却见郁行安已经收回了目光。
他坐在那么高,那么远的位置上,侧影精致,煌煌烛火笼在他身上,如人间谪仙。
苏绾绾望了片刻,对郭夫人说想出去走一走。
郭夫人忙允了,又让侍女跟紧她。
夜色像一只巨兽,笼罩住整个天地。苏绾绾沿着林中小径走了一会儿,又觉无趣,便带着侍女折返,遇见了郁行安。
“你怎么也出来了?”苏绾绾道。
郁行安手中提一盏宫灯,身后并无侍从。他低头看她:“我再坐在那里同西丹国使者对答,圣人该起芥蒂了。”
苏绾绾一想便明白过来,皱眉道:“好一出离间之计。”
西丹国方才面对郁行安的恭敬之色,似乎甚于圣人。
郁行安轻笑,问她要不要再走走。
苏绾绾应好,让侍女远远跟随,她与郁行安走向林中小径。
巡逻的宦者们见到两人,连忙远远避开了。
“咱们在避什么?”一个小宦者问。
“你这呆子!”另一宦者道,“睁开你的眼睛瞧瞧,那是郁承旨,权倾朝野,驷马高车,你敢去坏他好事?”
苏绾绾不知宦者们的交流,她踩在小径上,半晌后问:“要不要紧?”
“嗯?”
“我听父亲说,朝中有些流言,圣人……猜忌你。”
郁行安微怔,低头看她。
夜色正稠,他手中的宫灯发出微亮的光,照在她身上。今夜没有蝉鸣,林中弥漫着潮湿闷热的夏日气息,她披着一身暖黄灯光,抬头凝望他,那双眼睛明亮通透,琥珀色的,里面盛了关切。
郁行安的心轻轻一跳,他有了落在水里的错觉。但他这回似乎心甘情愿被溺毙,在她这样的目光里。
“无妨。”他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轻轻移向前方,身体却朝她靠近了一步。
从前他们并肩而行时,总是距离两三步远,如今他靠近一步,苏绾绾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皆是常见的伎俩,没什么为难的。”郁行安道,“朝中之事就是如此,触斗蛮争,反覆无常,习惯了便好。”
苏绾绾道:“那你好厉害呀。”
“嗯?”
“你斗赢了这么多人,站在如今的位置上。”
郁行安再次轻笑一声,他说:“苏三娘,我从前觉得你如绿萼梅。”
“咦,绿萼梅,你竟这样想。那如今呢,你觉得我如什么?”
“如今我觉得你如滂沱的雨,急遽的风。”
她是急遽瓢泼的风雨,骤然闯入他的生命,却让他抬手去接,淋湿了衣裳,都不愿从天幕下离开一步。
“好一出柔情蜜意的戏码。”司马忭阴冷笑道。
他手上没有提灯,整个人隐在黑暗里,随着他从林中走出,他的身影也逐渐显露,他盯着两人,视线如寒冰。
苏绾绾吓了一跳:“你怎么又不提灯?”
“若提了灯,怎么听得见这样的话?想不到郁承旨表面光风霁月,私下竟这样情意绵绵,肉麻话一堆。扶枝,是我说的情话不如他,你才不愿做我王妃吗?”
苏绾绾:“……”
她正打算说些什么,郁行安平静道:“殿下可知,我与苏家已过纳彩之礼?”
司马忭:“那又如何?扶枝,你退了亲事,我迎娶你做正妻,好么?我欲娶你,想了很多年了。”
郁行安轻笑一声:“我和苏家不会退亲。”
他的语气平稳又笃定,司马忭的心里莫名一缩。
郁行安:“而你,襄王殿下,恐怕没机会看见我们白头偕老了。”
他嗓音从容不迫,仿佛成竹在胸。
司马忭眉头皱得更紧,他心中涌现不安,像潮水一样一阵阵拍在胸膛。他最终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何意?”
“回殿中一看,殿下不就明了了?”郁行安道。
司马忭心脏慢慢跳起来,逐渐有狂跳之势。他有心再跟苏绾绾说话,却终究忍不住抬脚往回走,脚步略微仓促。
怎么可能呢?郁行安……提前得知了他的谋划吗?司马忭忍不住想起德宗对郁行安的评价,他不由在心中道,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人料事如神到这种地步。
但他的脚步还是越来越快,到最后几近于奔跑。
苏绾绾望着司马忭的背影,目光复杂。
直到他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才转回脑袋,继续往前走。,
“在思虑何事?”郁行安问道。
他跟在她身边,手上提着灯笼,手指被灯光晕染,修长美丽。
“襄王……他做了何事?”苏绾绾犹豫许久,问道。
郁行安道:“他在圣人的糕点中放了‘雪上一枝蒿’,意图诬陷我谋害圣人。”
苏绾绾脸色白了。
雪上一枝蒿,虽可入药,但也是剧毒之物。
“那你做了什么?”她问。
“我指引宦者发现真正的投毒者。”
苏绾绾沉默,她有些心不在焉。小径的尽头是一棵苍翠的槐树,她下意识地往前走,即将撞到树上时,郁行安伸出手,抵住她额头。
苏绾绾的额头撞上他的手掌。他的掌心有力而温热,带有薄薄的茧子,宽大的袖袍随着他的动作,一下子被风扑到她脸上。
雪松和檀香木的味道被夏风裹挟着吹拂到她脸上,她闭了一下眼睛,侧头,发现郁行安低眸注视她。
他的双眸漆黑深邃,如夜色中的汪洋。
她被浸在这样的汪洋里,听见他问:“你方才在思虑什么?”
郁行安停了一下,问道:“是在思虑襄王之事吗?”
苏绾绾不知如何回应,她往旁边走一步,郁行安提着灯笼,往她的方向靠近一步。
最后她退到槐树下,背抵树干,仰头望着他的眼睛,说:“是。”
郁行安俯身,伸出手,苏绾绾不知他要做什么,侧开脑袋,却感觉他扶正了她的发簪。
原来,方才她撞到他掌心,发簪有些许歪了。
他的动作又轻又温柔,手腕距离她那么近,苏绾绾的余光瞥见他的衣袖随着动作有些许滑落,暖黄灯火镀在他腕骨上,那腕骨优雅如玉,还有一粒红色小痣,平日被衣袖挡住,只有这种时候才看得清。
苏绾绾收回视线,听见他道:“苏三娘。”
苏绾绾:“嗯。”
“我不会让他死在我手上的。”他清和道。
他会想办法让他自食恶果,被幽禁终身,却不会杀死他。
苏绾绾猝然抬眸,发现郁行安仍然低头凝视她。两人挨得很近,仿佛下一刻就要额头相贴。
郁行安:“襄王曾对我说,你五岁就认识他了,还曾赠他玉锦糕。若他死了,你会永远记住这个人,对吗?”
苏绾绾不知如何回答。她心里想,他如今是在嫉妒吗?像她上回在他的书房那样?
郁行安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的手指扶完发簪,顺着发丝往下滑,将她的几缕碎发别到耳后。,
他的手指温热和暖,苏绾绾的耳朵本被夜风吹得冰凉,此时迅速变得滚烫。
他垂眸望她,浓长眼睫垂覆,平缓道:“所以,我不会让他死在我手上,不希望你铭记他。”
“苏三娘。”他道,“希望你只铭记我。”
爱是排他,也是彷徨。嫉妒同她一处长大的皇子,因为对方如此轻易就了解他未曾见过的她。
雪上一枝蒿的投毒案发之后,引起轩然大波。圣人面色铁青,查了半日,查到司马忭头上。但因司马忭及时推出替罪羊,最后结果成了朝中一个大臣嫉恨郁行安,不惜以圣人身体为饵设下计谋。
但司马忭还是受到了波及,他被收回封地,幽禁在襄王府里,终身不得出。
郁行安日益得圣人倚重,更频繁地来苏家拜访。苏太保对他十分满意,每当他过府,便命苏绾绾出来煎茶,还常让他们出门去玩。
又是一年重五节,圣人为表对德宗的哀思,表示今年不办重五节宫宴,也不在蔷薇苑举办龙舟赛事,但他仍然携着最宠爱的贤妃游蔷薇苑,又传了几个翰林学士来作诗。
郁行安身为翰林院之首,又是承旨,自然也在传召之列。
他依据圣人心意,作了两首吟咏贤妃美貌与行苑景致的应酬诗。不等圣人评出魁首,他就寻了个机会告退。
“郁承旨今日怎么急着走?”一个余姓翰林见左右无人,悄悄问道。
郁行安走在青石路上,步履风流,嗓音平和:“今日是重五节,我欲去苏家拜访。”
“原来是惦记着苏家小娘子!”余翰林笑道,“人人皆说苏家三娘美貌无双,依下官看,这世上唯有郁承旨与她相配了。亲迎那日,郁承旨别忘了给下官也发一份帖子,好让下官一窥佳偶风采。”
“可。”
苏绾绾写完今日的课业,坐在院子里荡秋千。
这是她窗前的那棵神仙树,原本没有秋千的,她让婆子们设了和宅邸外一模一样的秋千架。
侍女进了院门,笑道:“郁承旨来了,主人命小娘子出去煎茶。”
苏绾绾下了秋千,抻平裙摆褶皱,去了待客的花厅。
花厅站着两个侍女,郁行安坐在花厅的局脚榻上,并无主人招待。
苏绾绾从窗外经过,随着前进,看他的视角也发生变化。先是笔挺的背影,随后是侧面的喉结,走到侧前方时,他似乎有所察觉,抬眸望过来。
苏绾绾隔着窗,对他一笑,入了另一个侧间煎茶。
侧间没有侍女,自从他平步青云,每回他过府拜访,侍女就越来越少了,仿佛苏太保在纵容什么。
苏绾绾刚坐下,就见到石绿色撒花门帘撩起,他迈步进来。
此时正是日光最美的时候,他披着耀耀日光,袖袍清泽,撩门帘的手指如竹如玉。
他左手上提着一个食盒,走到苏绾绾身边,带来一股熟悉的气息,雪松,檀香木,还有淡淡的墨香。
“你方才写了文章?”苏绾绾净了手,把茶饼掰碎炙烤。
“嗯,圣人命我们作了几首诗。”他将食盒推过去,揭开,“上回你说想尝河西道的酥酪,我接来家中厨役做了一些,你尝尝可喜欢?”
前几日,郁行安提到河西道酥酪与阆都口味不同,苏绾绾随口说了一句想尝尝,他就写信传来家中厨役。
他近来常做这样的事,无论是什么,她顺口提上一嘴,他就做得妥妥帖帖。有时候,苏绾绾早已不记得自己不经意间提的愿望,他却仍然铭记。
苏绾绾探头瞧一眼食盒,点点头,却没有吃。她等烤完的茶叶在纸袋里放凉,又将它们放进茶碾子里,准备碾茶。
郁行安安静地坐在她身边,仿佛光是这样看着她,就感到心满意足。见她准备碾茶,他伸出手道:“我来吧。你之前说碾茶累。”
“好呀。”苏绾绾打算挪位置,“你帮我碾茶,我正好吃酥酪。”
他听了这话,动作微顿,将食盒里的那碗酥酪取出来,又拿了调羹,舀了一勺,喂到她唇边。
“我帮你碾茶,”他垂眸看她,“也帮你吃酥酪。”
苏绾绾耳根一片薄红。
这叫什么“帮她吃酥酪”呀?
但不知为何,她和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对视,似乎被诱惑了一般,张开嘴,吃了那勺酥酪。
她似乎从未吃过这么甜的酥酪。
郁行安低眸望她。
她今日梳着顶髻双鬟,额上绘花钿,上着折枝夹缬衫,下着细条间裙,身披画帛,臂上系着一条和他相似的长寿缕。
或许是因为她方才碾茶的动作,额上细细的碎发又落下来。
郁行安想帮她拂好,但仍然面容平静地喂她吃酥酪。窗外的太阳一点点西移,直棂窗的影子镀在两人身上。
酥酪吃完,苏绾绾脸颊滚烫,起身,换了一张榻,坐得离他更远些。
郁行安看她一眼,站起身,改而坐在她方才的榻上,垂眸碾茶。
碾茶的声音均匀又细碎,苏绾绾撑着脸看他,看了半日,问道:“郁二郎,你怎么不说话?”
郁行安问:“小娘子想听什么?”
苏绾绾:“你有什么想说的?”
郁行安抬头,一边碾茶,一边看她额角的碎发。
半日后,他低头道:“苏三娘。”
“嗯。”
“我心悦你。”,
阳光穿过直棂窗,盈满整间屋室。碾茶声不绝,如风过竹叶,奏响林涛。
苏绾绾听了郁行安的话,心里砰砰直跳。她听许多人说过这样的话,但唯独他说的,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郁行安仍在低头碾茶,动作不急不缓:“有时接近你,便感到心跳怦然,即使偏开脑袋,余光也……”
苏绾绾耳尖滚烫,她站起身,攥紧裙摆:“我想起来还有事未做,先告辞了。”
落荒而逃。
她打算回自己的听竹轩,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时失神。施娘子见到她,笑道:“小娘子怎么不去花厅给客人煎茶?”
苏绾绾回神,行礼个礼:“二嫂。”
“我让客人自己煎了。”她道。
施娘子瞠目,以为这对正谈婚论嫁的年轻人吵架了,结果苏绾绾刚走不久,就见侍女匆忙走过。
“小娘子。”侍女走至听竹轩,对苏绾绾矮身行礼,“郁郎君有话命婢子转告您。”
“什么话?”苏绾绾坐到秋千上。
侍女笑道:“郁郎君道,唐突了小娘子,还望小娘子见谅。今日是重五节,问小娘子可要出门逛逛。”
苏绾绾坐着荡秋千,荡了半日,她道:“好吧。”
她去回过郭夫人,与郁行安一道出了门。
大裕帝王驾崩,朝臣需服丧一年,民间则服丧一月。宫中虽不设宴,外头却已经是鼓乐喧天,热闹非凡。
两人去看了龙舟争渡,渊河边彩楼绵延十几里,挤着无数精心打扮过的娘子与郎君,郁行安担心她被人挤到,一路护着她,又取出银钱,租了一席棚。
苏绾绾在席棚中看了半个时辰,又觉无趣,说想去游肆。
郁行安陪她在肆间游玩,她买了一些物事,郁行安帮她结了账。她问:“还有何好玩的?”
郁行安道:“饮雄黄酒,斗百草……”
苏绾绾眼睛微亮,说要去吃酒。
郁行安带她去了安康坊。两人进了南曲,穿厅过院,入了一静雅的四合院。
院中侍女上了各色吃食。那侍女离开前,连看了郁行安好几眼,目中掩不住的惊艳。
两人相对而坐,苏绾绾慢慢地吃了半盏雄黄酒,说道:“好难喝呀。”
郁行安饮酒的动作一停,望向她:“难喝便不喝了。你没饮过雄黄酒吗?”
“未曾。”苏绾绾的面色仍然平稳,看了他半日,露出一个笑,“郁二郎,你好美啊。”
郁行安几乎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他和她对视半晌:“苏三娘,你喝醉了。”
“是吗?”苏绾绾撑脸望他,“喝醉之人,是不是想做何事都可以?”
郁行安唤来厅堂外的侍女,命侍女上解酒汤,又对苏绾绾道:“你未喝醉时,也是想做何事都可以。”
苏绾绾:“那我想看你起舞。”
郁行安微怔。
苏绾绾:“上回你们与德宗的那种舞,我当时在殿外看见,很是心动。”
郁行安沉默,凝视她良久,最后叹口气,站起身为她一舞。
分明知道她说的是醉话,却仍然不忍让她失望。
舞完,苏绾绾称赞不已,又要看他作诗。
他为她写了一首诗,她说不够,他只好再作三首,并为一组。
字字句句,皆是赞她美好。,
苏绾绾将他作诗的花笺卷好,塞入袖中。她塞了半晌,抬头,发现他望着她,她脸颊微红:“你看我做什么?”
“要我帮你卷吗?”
“不必。”苏绾绾道,“郁行安,你转过身去。”
郁行安转身,背对着她,听见她窸窸窣窣把花笺藏好的声音。
他忍不住笑,觉得她像一只藏起食物、预备过冬的鼳鼠。
侍女上了醒酒汤,郁行安等她喝完,拿帕子帮她擦拭唇角。
她往后躲,轻声道:“郁行安,你可知道,我方才想到一事。”
她说话的嗓音又轻又软,像羽毛从他心头拂过。
郁行安低眸,将她唇角的一点醒酒汤擦拭干净:“何事?”
“倘若世界是一个球,日蚀应是有迹可循的。”
“嗯。”
“我是这般推测的……”苏绾绾睁着明亮双眸,期待地望着他,说了许多话。
他耐心听了许久,发现前后有许多矛盾之处。
……她喝醉了。
“郁行安,你觉得我厉害吗?”
“厉害。”
“你真心如此作想?”
“真心的。”,
苏绾绾:“那我再与你说一事。”
“好。”
苏绾绾:“上回西丹国使者来访,我走了许久的神,你问我是不是在思虑襄王之事,我说了‘是’。”
“嗯。”郁行安将擦拭完的帕子放到案上。
苏绾绾:“我当时确实在思虑襄王之事,却并非在思虑襄王。”
郁行安指尖微顿。
不是在思虑襄王,那便是在思虑他。
苏绾绾:“我当时思虑着……倘若襄王事成,你当如何自处。”
“是吗?”郁行安嗓音很低,“你当时为何不说?”
“因为你我的距离太近了。”
“嗯?”
苏绾绾:“距离那样近,我以为你要做什么旁的事……结果你什么也没做,只是帮我扶了一下发簪,我一时更不知如何作答了。”
郁行安轻轻地笑,他按着额头,一时笑个不停。
“苏三娘,抱歉。”他停了停,说道,“我不会做让你不喜之事。”
窗外的云层薄而远,院中设了一清澈小溪,溪水潺潺流过。
苏绾绾看了他半晌:“我曾听过这种话。”
“在何处?”
苏绾绾:“在我阿娘和父亲的院子里。”
郁行安一时心念飞转,又见她仰头凝望着他:“郁二郎,你说话会算话吗?”
郁行安心中产生诸多猜测。他并没有多问,而是望着她的眼睛,对她道:“嗯,算话的。”
日薄崦嵫之时,郁行安将苏绾绾送回家。她坐马车,他骑马跟随在侧。
半路上,苏绾绾撩开车帘,说他很香,要他拆下帕头,戴到她头上。
郁行安道:“不可,你戴着它走一路,酒醒后会懊恼的。”
苏绾绾:“你莫不是不舍得吧?”
郁行安无言,最后让马车稍停,他让小厮去买了一个新的帕头,他换上,将自己原先的帕头递给她:“莫戴上了,你让侍女收好。”
苏绾绾眉开眼笑地照做。
真奇怪。郁行安心想,明知是醉话,他却总是当真,只为瞧她开颜。
马车停下,他目送着苏绾绾进苏府,回了郁家宅邸,小厮送上来一封信。
是河西道郁家家主送来的信。
郁家家主名为郁轩临,是郁行安伯父。郁行安的父亲临终前,曾将郁行安托付给他照顾。
郁行安拿着信,入书房,拆开。
信有两页,前面问候了他和郁四娘,又叮嘱他戒骄戒躁,功成不居。信的末尾,说道:我听闻你欲定亲事,心中甚慰,然苏家女并非良配,望你三思。
郁行安蹙眉,往下看去,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苏绾绾作的一篇议论时事的文章。
时下才女受人称赞,苏绾绾虽然不以才女自居,平日也大多关心算学之事,但也有几篇作品从闺阁中流出。
郁行安在夜间辗转反侧之时,也曾经起身,秉烛读过她的文章。他读的是市面上流传的抄本。
郁行安闭眼,很快回忆起苏绾绾在这篇文章中的每一句议论。
她议论的是槊州的丁娘子。
丁娘子嫁了人,夫君却去世了。时下,寡妇一般三年之内就再嫁了,丁娘子却决定为夫守节,不见外男。
有一日,槊州发了大水,所有人都往外跑,丁娘子问侍女:“外面可有郎君?”
侍女出去看,回来道:“水大,人人都在跑,自然有许多娘子与郎君。”
丁娘子就不走了,她说不能让其他家的郎君看见她的面容。侍女就找来帏帽,丁娘子说帷帽只能遮住头脸,遮不住身躯。
侍女只好去找幂篱,可惜幂篱被水冲走,丁娘子不愿离开屋内。洪水冲过来,丁娘子竟然就这样被活活淹死了。
这个故事流传甚广,一些大儒赞叹不已:“丁娘子贞烈,可比贞姜!说不定丁娘子正是受了贞姜的启示!她那个侍女却不够忠义,最后竟撇下丁娘子,独自跑了。”
他们有为丁娘子写诗的,也有作赋的,将丁娘子比作教化世人的楷模。一时之间,宣称要为夫守节的娘子们又多了不少。
苏绾绾在文章中批判那些大儒,又写:《贞顺传》害人不浅,那个侍女倒还知晓性命可贵。,
她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世人不可效仿,一味重贞烈,忘孝义,轻性命。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小厮进来点了灯。郁行安望着摇曳的烛火,沉默良久,提笔写了回信。
他在信首回应了郁轩临的问候,又道定然戒躁戒躁。
信末,他写道:苏小娘子的文章甚好,不蔓不枝,字字珠玉,侄儿读过,爱不忍释。侄儿再三思虑,已以苏家小娘子为此生良人,望伯父勿责怪于她,以免影响合家之乐。
第45章 小憩
翌日,苏绾绾酒醒,果然懊悔不已。她躺在床上不愿起身,侍女揭开帐幔,笑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我再也不吃酒了。”苏绾绾用被褥盖住了自己的脸。
六月二十日那天,苏绾绾早早起身,果然收到郁行安赠送的一匣生辰礼。
她揭开匣子,见里头有一对木制傀儡。这对傀儡大约六寸高,华冠丽服,极其精致,按动开关竟可婆娑起舞——正是前段时日她说喜欢看的那种舞。
苏绾绾一时看花了眼,又见匣中有几枝芍药。她取出芍药,瞬间领会了郁行安的意思。,
《溱洧》有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少年郎君摘下芍药,赠予心爱的小娘子。
苏绾绾唇角翘起,却只让侍女出去道谢,又道有事要忙,望他见谅。
苏绾绾确实有事要忙,她上回在醉后说出日蚀有迹可循,酒醒后却忘了。郁行安写信问候她时,顺便提起此事,让她一下子回想起来。
如今的算学讲究经世济用,君子修算学,要用于水利、赋税等一切实用之事。世界是什么模样、日蚀变幻的规律,又艰深,又无用,哪怕是百里嫊听闻此事,一时也是诧异,但仍然微笑着鼓励她,还给她提供了许多思路。
苏绾绾算了一段时日,书案边堆了高高的纸卷。夏至秋来,天气转凉,苏绾绾带着那些纸卷,随众人返回阆都。
七月七日,阆都解了宵禁,许多小娘子邀她去金鸟寺乞巧。苏绾绾正巧近来遇上一个百思不解的问题,怎么也算不出来,便干脆搁下笔去了。
金鸟寺人流往来不绝,多是悉心装扮过的娘子们。郁四娘一看见她,便迎上来,携着她的手笑道:“真巧,今日我二兄也来。”
“是吗?”苏绾绾没有看见他,“他去了何处?”
“他去和住持说话了。”
苏绾绾点点头,和十来个交好的小娘子们闲聊。乞巧是在月出之后,她们来得早,此时天光大盛,刚到正午,众人吃过素斋,又犯困,便在院中躺着晒太阳。
这叫“晒腹中万卷书”,是众人模仿东晋郝隆的玩闹之举。她们关起院门,躺在榻上,叽叽喳喳,说笑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