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不下来,每个人都对他有所期待。
天边的太阳升起又落下,庭院的神仙树抽枝发芽再凋零落叶,游鱼不知疲倦地摇摆尾巴,蜡烛一点点燃尽烛泪。
这些场景在他梦中飞逝,他在自己的梦中也苛求着每一个细节。他将衣裳的每一缕褶皱抻平,将一篇文章反覆修改直至完美无缺,提笔反省自己偶然犯下的疏漏。
昔日的绿笋破土而出成长为修竹,耀眼瞩目,长青不败,也静默孤寂。
一声嗓音像涟漪一样荡开他的梦境,梦中所有的色泽像遇到水的工笔画一样晕开。
似乎有一盒蜜饯被放到他掌心:“品尝到甜味的人可以休息,无论何时何地。”
郁行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慢慢睁开眼睛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卧房里。
月光如银练一般淌进屋内,他望着覆海,有片刻失神。
苏绾绾再次遇见郁行安,已经是数日之后。
她在肖家读完书,百里嫊道:“日日坐着也无趣,去踢蹴鞠吧。”
百里嫊时常看她踢蹴鞠。在寿和年间,静坐温婉的小娘子是不合时宜的,高宗曾说,娘子本是盘旋在高空的雌鹰,怎可在静室中枯坐消磨光阴。
吕娘子也喜欢踢蹴鞠,她叫了二十来个侍女,一群人在院中踢蹴鞠。百里嫊踢了一会儿便退到廊下,说自己是一身老骨头了,看她们玩便好。
苏绾绾玩得额头见汗,她笑说自己累了,打算让一个侍女顶上。吕娘子不依,玩笑般将蹴鞠踢向她的方向。
苏绾绾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蹴鞠既然飞过来了,便只好先将它踢进鞠室。
蹴鞠飞得又高又远,还有另一队的五六个侍女阻路。她绕过她们奔跑过去,见到院角的郁行安时已经来不及止步,一头撞进他怀里。
同行的肖大郎目瞪口呆。
今日郁行安来府上拜访,肖公不在,他只好代为接待。两人一路说着话,见到此处在踢蹴鞠,郁行安的脚步不知为何慢下来。他便道:“这蹴鞠踢得精彩,停下来看看吧。”
两人站在院子的角落,身后是高大的廊柱。那个蹴鞠飞过来的时候,肖大郎躲开了,然后看见苏绾绾像一阵风一般跑过来。
郁行安明明可以躲开的,却像是担心她撞上廊柱,于是停在原地,伸手接住了她。
苏绾绾感觉自己撞上温暖又坚硬的怀抱,她抬起眼眸,看见郁行安低着头注视她。
他眉眼很美,注视她的目光安静又深邃,像一个将至未至的吻。
苏绾绾往后退,他收回手。肖大郎打圆场笑道:“苏三娘,你这踢蹴鞠的技巧不如打马球啊。”,
苏绾绾慢慢将视线从郁行安身上移开,回应了几句,鼻尖却嗅到清淡的檀香木和雪松交织的气息。
她不知肖大郎又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面色平静地应答,然后听见他们离开。
她没有转身去看,只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淡不可闻。
“小娘子,快将蹴鞠传过来。”同队的侍女提醒道。
她望了一眼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廊柱,心跳怦然,将蹴鞠传到其他人脚边。
郁四娘邀她过府小聚那天,下了细雪。
细雪下得静谧又绵延,她拢着一件猩红色大氅,揣着袖炉,从马车上下来,门房慇勤地迎她进去。
郁四娘请她吃了鹿肉,两人又对着雪景闲叙了一番衣裳首饰的搭配,郁四娘又说要带她去读书。
虽然不知道郁四娘从何处知晓她无事时就读书,苏绾绾还是应好,没想到郁四娘将她带到了郁家的书房。
守在书房门口的小厮乌辰看了她们一眼,视线在苏绾绾身上转一圈,帮忙推开房门。
“二郎也在里头。”乌辰笑道。
苏绾绾这时已经想走,郁行安却已经听见动静,侧头望过来。
他坐在临窗的桌案前,侧对着门。那目光望过来时,像隔着千万重山,却在看见苏绾绾的一瞬间冰雪消融。
“阿兄。”郁四娘道,“我带苏三娘来书房看书,你不会介意吧?”
“无妨。”郁行安道,“进来吧。”,
苏绾绾不知为何就迈过了门槛,和郁四娘一起在一排排书格间游荡。
郁行安书房的书大多是经世致用的学问,杂书一本都无。苏绾绾一一看过去,有些书名生僻得她闻所未闻,最后她挑了一卷算经拿在手上。,
侍女进来对郁四娘说了几句话,她“啊”了一声,对苏绾绾道:“庖屋出了些事,我去瞧瞧,你在此处等我可好?”
苏绾绾应好,让郁四娘去了。
她站在原地手持算经,透过书格,可以看见郁行安的侧影。
他跽坐着,腰背挺直,不知在低头写什么,执笔的手指修长如美玉。
苏绾绾看了片刻,收回目光,拿着算经,打算走到书房门外去等。
经过郁行安时,他似乎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抬头,视线在她身上定了须臾,问道:“要出去么?”
“嗯。”苏绾绾说,“我去门外等人。”
“门外下雪,等久了会冷。”郁行安又写了几个字,搁下笔,“你在此处坐等便好。”
铅云横卧天际,北风轻拂树梢,薰笼静谧燃烧。
苏绾绾踌躇须臾,坐在了郁行安对面的局脚榻上,郁行安让人将薰笼挪过来,好让她更暖和些。
苏绾绾确实感觉越来越暖,她将自己的袖炉取出来,放在案上,两人一个读书,一个写字,屋中静得出奇。
过一会儿,小厮乌辰入内,瞥了苏绾绾一眼,俯身在郁行安耳边说话。
郁行安平静地书写,不时应一声,最后,他搁下笔,对苏绾绾道:“我有事离开片刻,失陪了。”
苏绾绾放下书卷:“那我也离开吧。”
待在别人家的书房里似乎不好。
“无妨。”郁行安站起身,“外头冷,仔细着凉。想必四娘很快便回来了。”
苏绾绾点点头,听见郁行安远去的脚步声。她低下头,无所事事地翻阅书卷,看见他搁在笔山上的笔。
再偏头,便看见他半掩的纸卷,似乎是公文,苏绾绾只看见了一个“二”字。
她收回视线。
小厮进来为她添茶,她握著书卷,视线往外瞥,蓦然怔住。
郁行安撑着伞,和一个小娘子说话。他看人的视线很专注,鼻梁高挺,面如冠玉。
那小娘子也穿着一件猩红色大氅,身量比他更矮些,仰着头,脸上带笑。
苏绾绾的指尖一顿,她收回目光,才看了两列字,不知为何又望了出去。
郁行安平日的笑容很少,连带着大多数人在他跟前都很拘谨。这回他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小娘子的笑容更欣喜了。
两人从院外走过,再过去便是假山,她瞧不见了。
苏绾绾低头看书卷,这卷算经她其实读过,此时却有些出神。
她回过神再读书时,却觉得眼睛发酸。她眨了两下眼睛,心里寻思是读书读久了,却不知为何,想起阿娘去后,苏敬禾问她,扶枝,你怎么都不捉弄人了,从前还要在马背上装晕吓我。
她当时笑回,你也不对我绷着脸了。
小厮再进来添茶的时候,她问道:“年关在即,不知你们可要回河西道?”
小厮受宠若惊,笑道:“郎君和四娘皆不回去,奴也不回去。”
苏绾绾点点头,又道:“贵府新来的小娘子容貌脱俗,不似寻常人。”
小厮笑道:“那是蜜州蓝家的六娘,千里迢迢投到咱府……”
说到这里,小厮忽然懊悔,觉得自己仿佛说错了话。他偷偷觑了苏绾绾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便略微放心,只当是闲聊,添完了茶又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郁行安回来了。他身上带着雪气,将伞递给门外的小厮,推门入内,目光落在苏绾绾身上。
苏绾绾听见了小厮向他问好的声音,但她假装没听见,仍然低头读书。
郁行安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声停了停,最后在她对面坐下,重新提笔写字。他写了几列字,一边蘸墨,一边问道:“还在读这卷书吗?是不是此书不合你心意?我还有一些在箱笼里未拿出来的书,若你想读别的,便告诉我,我命人取过来。”
苏绾绾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读了半日,仍在方才读过的地方徘徊,都没有将书卷展得更开。
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没有多说旁的话。郁行安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写完手上的奏抄,封好,让小厮上茶点。
小厮略微诧异。他是知道自家郎君的,很少吃糕点,更不可能在书房里吃零嘴儿,只有一回,郎君从外头回来,莫名吃完了一盒玉锦糕,小厮还看见乌辰仔细收好了那本该被丢弃的盒子。
小厮心里惊讶,面上仍然应是。他命厨役送来茶点,装好,送入书房,轻手轻脚退出去。
郁行安看了看案上的四色糕点,将其中的玉锦糕推过去:“家中厨役做的玉锦糕,你尝尝味道如何。”
苏绾绾低头,看他的手指。他手指很漂亮,指尖凝着墨香,指节分明。
苏绾绾放下书卷,吃了半块,忽而道:“郁知制诰身上似沾了别的味道。”
她说这话时心里砰砰直跳。,
“是吗?”郁行安指节微顿,低头看自己的衣裳。,
苏绾绾轻嗅了两下,似真似假地道:“春日的花香味。”
郁行安动作一停,抬眸看她,半晌后笑道:“苏三娘。”
“嗯。”
“寒舍来了一小娘子,她是蜜州蓝家人,路远迢迢而来,伯父托我看顾她。我让她在后院居住两日,写信向伯父阐明不便之处,在城西另置一处宅邸安置她。”
苏绾绾头一回觉得玉锦糕很酸。
她将剩下的半块玉锦糕放到一旁,说道:“郁知制诰好生细心,还出钱替人置办宅邸。”
“没有。”郁行安深深凝望她,微笑解释,“说好用蓝家的银钱,宅邸也在蓝家名下。她来阆都几日,我今日也是头一回见到她。”
苏绾绾轻轻移开脑袋,并未多言,读书的速度却快了许多,虽然仍然比平常更慢,好歹将书卷读完了。
之后风雪已停,郁四娘也回来了。她读了几列字便觉无聊,想去闲逛,苏绾绾说要随她出去,两人迎面遇到传说中的蓝家六娘。
蓝六娘果然生得很美,一貌倾城,顾盼生姿。她似乎正在赏冰面下的游鱼,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两人,视线在苏绾绾身上停住,脸上闪过惊艳神色。
郁四娘正陪在苏绾绾身边,小声诉说今日厨下闹出来的么蛾子。她抬头看见蓝六娘,轻轻一拍脑袋,说道:“瞧我,忘了引见你们认识。”
她向两人介绍对方,蓝六娘行礼道:“婢名波若,小娘子日后唤婢一声蓝六娘或是波若即可。”
苏绾绾回礼,唤了一声“蓝六娘”。
蓝波若笑道:“小娘子艳光逼人,琬琰脱俗,果然名不虚传,无怪乎郁二郎那样称赞小娘子。”
苏绾绾已经站在了湖边。湖面结了薄冰,冰面下可见游鱼嬉戏。她望着水中游鱼,心里轻微跳了一下,问道:“他说了什么?”
蓝波若道:“他道小娘子乃是他心上人,他正遣人去贵府提亲,可惜不得其门而入。”
郁四娘在旁听着,双唇不禁张大,气氛陷入寂静。
她是知道蓝波若的,之前伯父有意撮合郁行安和蓝家,这回蓝波若又不远万里来此投奔,虽说有一个叔父出事的借口,但还是让郁四娘疑心尽起。
在郁四娘看来,只有苏绾绾才适合做她的阿嫂。一来,她和苏绾绾很谈得来;二来,郁行安平日总一副平静文雅的模样,只有在苏绾绾面前,他会出神,会轻笑,会移开目光,像一个真正的少年人。
她并不愿意接受别人做她的阿嫂,要不是今天蓝波若忽然一反常态地走出院子看鱼,她并不会主动引见两人认识。
而且,郁行安平时并不会说这样直白的话,他那句话与其说是称赞,倒不如说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对其他人的拒绝。
郁四娘细细打量蓝波若,又端详苏绾绾,可惜她并不能从这两人的面上看出什么来。
苏绾绾笑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你日后若有兴致,可去苏府寻我,我请你游览阆都的名胜。”
蓝波若应下:“婢可记住了,小娘子日后可不能托故不见。”
苏绾绾微笑,和她又聊了几句,一行人分别。
到了晚上,苏绾绾便听见侍女小声对她说了蓝波若搬离的消息:“几十个箱笼呢……听说是搬去城西。阆都东贵而西富,城西虽也不错,哪里比得上城东的郁家宅邸?”
苏绾绾握着手中的袖炉,她的指尖按在袖炉的花纹上,微微用力,粗粝的触感传过来,让她觉得真实。
她想,怎么会有人这样明白她的心意呢?一句无意中道出的话,咕噜咕噜冒着酸气,他却全然洞悉,立即接受,含笑安抚她。
她曾经以为这样的醋意是会招致厌恶的。父亲曾经当着她的面,将阿娘扇倒在地上:“你这样善妒,怎么堪为苏家宗妇?”
袖炉的暖意传到她的指尖,苏绾绾再次回忆起郁行安对她的每一次照顾。
她的心里也像是“咕咚咕咚”冒着热气,一时觉得这平白无故的醋意对不住蓝六娘,一时又觉得自己似是不曾全然回报郁行安的体贴。
郁行安的生辰在雪虐风饕的季节。那日郁行安并没有大肆宴请,却仍然有无数人想方设法,通过各种门路,想将生辰礼送到他府上。
郁行安听着管事念礼单,听了许久,疏淡地拿了一卷书看。
乌辰在旁边听得着急,挤眉弄眼地暗示。
管事连忙关切道:“您眼睛怎么了?”
乌辰:“……”
乌辰咳了一声,说道:“别念这没用的,城东这些人家有没有送礼的?”
“有,有,多得很哩。”管事挑出城东的礼单来念。
“按品级来。”乌辰暗示。
管事惊悟,从皇子府开始念,念到苏家时,郁行安终于抬起眼睛。
“虎首玛瑙杯一盏、诸葛笔两支、奚廷珪一个……”管事念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个匣子,上头写‘郁二郎亲启’,奴尚未打开。”
郁行安:“拿来。”
管事惊诧,连忙催人去拿,双手奉至郁行安跟前。
郁行安先看匣上的字。
很漂亮的字,他只读过她那篇锦绣文章,却不知何时,似乎将这字迹也铭记于心。,
他摩挲着上面的字,摩挲许久,挥手命人退下。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屋中烛影摇曳,他将匣子打开。
好多的蜜饯,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蜜饯。
仿佛她将一生一世的甜,全部都装入这个匣子,小心翼翼,托人送到他手边。
郁行安生辰的翌日,缠绵病榻的皇太子撒手人寰,死在了这个漫天飞雪的冬天。
《裕史》记载,延清十二年冬,太子薨。帝悲怆,接连十日卧床不起,改立皇二子司马璟为储君。
朝中格局一时大变,狄人趁机进攻山北道,大裕连失三州六十八县,主战与主和两派争论不休,圣人于病榻上遣郁行安前往山北道游说狄国。
狄人早已听闻郁行安之名,拒不见面,趁夜突袭。山北道节度使在此次突袭中战死,郁行安临危受命,死守山北道,后又设下计谋,歼狄八万。
狄人大骇,败退而走,大裕军心大振,势如破竹,收复之前丢失的三州六十八县。
这是延清二年以来,大裕首次光复失地,举朝震惊,圣人大喜。
郁行安居功至伟,回朝时得圣人亲迎。圣人赞其“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右迁其为翰林院首领,后又拜授其为中书舍人。
郁行安权力日重,位同宰相,时人敬称其为“郁阁老”或“郁承旨”。
而从送出他的生辰礼迄今,苏绾绾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郁行安了。
在他去往山北道的那些日子,她只收到了一封封信件。信中从不提政事,只说很喜欢她的礼物,又问她是否安好。
有时,郁行安在信中附赠一个手信,苏绾绾抚摸它们,像是摸到了北地苍凉的风沙,以及血的锋芒。
她总是字斟句酌,写下一封简短的回信,又在心中思量这封信多久才能送到他手里。
六月二十日是她的生辰,那天已经传出了郁行安大胜的消息,但他仍然没有回来。
苏绾绾像以往一样,携了十几个交好的小娘子游玩,回家时收到了他遣人赠送的生辰礼,一匣华美的珠宝,和两箱看不懂文字的书卷。
他随礼附上书信,说这是缴获的戎捷,分到了他手里,望苏三娘笑纳。
她不动声色地命人收好,当晚月上中天时,发现自己难以入眠,于是举着一盏烛台起身,翻出那些书卷,彻夜钻研。
她也不知道自己读进去多少,只觉得他在信中写的每一个字都苍劲有力。
第二日,她带着这些书卷去肖家,百里嫊诧异地看着她满脸未睡好的倦色,又低头翻阅书卷,笑道:“倒是难得的珍本,此乃异域诸国的文字,里面谈的大多是算学之事,倒也有一二可取之处。你可要学?”
苏绾绾说要学,闷头学了几个月,苏敬禾问她学会了什么,她说,看见有一个人做出了和她相似的“世界是一个球”的假说,她如逢知己,找出他所有的书来读。结果那人是个糟老头子,还说女儿不该学文,气得她差点扔掉他的书。苏敬禾大笑。
入秋之后,层林尽染,金桂飘香。那天郁行安还朝,苏绾绾订了酒楼的一个雅间,在楼上看见阆都万人空巷,他骑在马上,丰神异彩,风光无限。
不知多少小娘子挤在人群中偷偷瞧他。苏绾绾探出脑袋,看了看左右雅间的小娘子们,忽然懊悔,觉得应该多订几间。,
苏敬禾揣度她神色,笑道:“过几月我亲迎,我给他下了帖子。”
这年末,苏家开大门迎娶新妇,锣鼓喧天,宾客盈门,苏绾绾见了二嫂施娘子,去花园闲逛时,听到一声“苏三娘”。,
苏绾绾猝然回头,看见他站在廊下,长身静立,风华无双,微笑望着她。
苏绾绾立在原地,看见他朝她走来。迎娶新妇的时辰是晚上,四处灯火煌煌,有些刺眼,苏绾绾似乎被刺了一下,偏开脑袋,听见自己心跳慢慢加快。
“苏三娘。”他走到她近前,低声说,“我前些时日向令父提亲,令父今日已允了。”
“嗯。”苏绾绾不知回应些什么,她举目四眺,看见远处天际铅云翻涌,“你近来可好?”
“很好。”郁行安停了停,“你呢?”
苏绾绾:“我也很好。”
“郁阁老听上去好老,我该唤你什么?”她问。
“什么都好。”
“郁行安?”
“嗯。”
“郁二郎?”
“嗯。”
苏绾绾的心扑通直跳,她往旁边挪了两步,站得离他更远些:“郁二。”
“嗯。”郁行安望着她微笑,“我在。”
苏绾绾忘了自己又和他说过什么,她只觉得耳朵有些烫,和他分别走回去时,又遇见了襄王司马忭。
司马忭走到她近前,陪着她一道向前。她走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望着司马忭,突然想起一件事。
“今岁生辰,我本打算去芳霞苑开宴。”苏绾绾道,“结果听闻芳霞苑在去岁冬至日的夜间走水了,火势是从芳霞苑的藏书楼烧起来的,你……”
是你做的吗?
“是我做的。”司马忭面不改色地应道。
苏绾绾停下脚步:“你之前不是说,不会再这样了吗?”
小时候,司马忭不知为何,总是来寻她玩。他们玩得很开心,但后来苏绾绾又结识了林家小娘子,两个小女孩显然关系更好些,司马忭竟然设计让林家小娘子摔入池塘,她大惊失色,跳下池塘救人,此后大半年都没有再搭理司马忭。
司马忭面色有些沉郁,往前走了好几步,才道:“你怎么不问问郁行安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我与他,还有越国公府,同时向苏太保提亲。越国公府就不必说了,自然不敢相争,苏太保在我与郁家之间犹豫不已,他竟然扶持二兄登上太子之位,圣人之前分明属意我。”
苏绾绾微怔。
司马忭细细观察她的神色,冷笑道:“你并不反感。怎么,同样是耍手段,本王做的,便要遭你冷待;他做的,你便面露赞许?”
苏绾绾想说自己并没有面露赞许,何况设计林家小娘子落水这事情不一样。那年林家小娘子还不会游水,周围又无侍女,若非她施救,林家小娘子必死无疑。
司马忭却已经甩袖走了,第一回 没有听完她说话。
苏绾绾每日沉默地读书,翻过年,听闻圣人病重的消息。山北道的大捷,打破了狄人近些年战无不胜的神话,大裕声威大震,今年来朝贺的国家多了些。
正月十五上元节,是各国使臣留在大裕的最后一天。圣人强撑病体,于紫云楼上开宴。
上元节也叫灯节,阆都解除宵禁,四处灯火通明,笙歌鼎沸。
苏敬禾催着苏绾绾出门,她便与大多数小娘子一样,随着家人出门游玩,中途还买了一个昆仑奴的面具。
她路过紫云楼时,仰头看见楼上灯火如昼,隐约瞥见一袭清泽的袖袍。
她想,是郁行安吗?这样的日子里,他必然陪在圣人身边,与诸国使臣说话。
苏太保逛了一会儿,便去平康坊了。苏敬禾携着新娶的妻子越走越远,郭夫人今天头疼无法出门,几个庶妹和庶弟在别处说话。,
苏绾绾干脆寻了个小摊坐下,苏家众人因此分开,各玩各的,只有十几个侍女婆子仍跟着她。
摊贩给苏绾绾端上了馄饨,她没有吃,望着热气腾腾的汤面,无故想起了那艘在虞江摇曳的船,还有船家每日给她送来的鸡蛋和清粥。
紫云楼下,渊河蜿蜒而过,河上有画舫,许多人在画舫赏灯猜谜,踏歌跳舞。
“在想什么?”一个清淡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今日人声鼎沸,四处喧闹无序,苏绾绾本不应听见这声音的。
但她偏偏听见了,还嗅到了雪松和檀香木交织的香气,下一瞬,那个人从她身边走过,坐在她的对面。
隔着一碗馄饨的热气,苏绾绾看见他出众无俦的面庞。
“在想船……”她听见自己说,“你刚从紫云楼上下来?饿了吗?”
郁行安的视线从她的面具上扫过,再落到她眼前的馄饨上。
“嗯,饿了。”他说。其实他已经吃过了。
苏绾绾将自己的馄饨推过去:“给你。”
郁行安低头吃了,他吃饭的姿势优雅和缓,许多行人驻足望过来。
苏绾绾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画舫。等他吃完,她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我戴着面具。”
郁行安道:“看见此处有这么多侍女,又看见了你的背影。”
苏绾绾轻笑。
郁行安问:“既然在想船,你要去画舫上游览吗?”
苏绾绾诧异:“我今日没有订位置。”
上元节的画舫十分热闹,许多人提前一个月便开始订。苏绾绾今日被催着出门,本来打算随便走走,只是不知为何,在紫云楼边上不远处的馄饨摊坐了下来。
“无妨。”郁行安道,“我带你去。”
苏绾绾站起身,随着他走向渊河。今日人潮如流水,许多男女相会,还有些小娘子和小郎君牵着手,当苏绾绾望过去时,那些人或是假装若无其事,或是满脸通红地缩回了手。
苏绾绾:“……”
她假装无事发生,不再多看。侍女们努力地替她拨开人流,但总有疏漏之处,每当有郎君藉故挤过来,郁行安就护住她,旁人在灯下看见郁行安的脸,又是一番惊叹。
最后,在抵达渊河之前,两人停在一处面具摊前。
摊贩笑道:“郎君要哪张面具?”
郁行安扫视着面具摊子,口中却道:“和她这张一样的。”
摊贩忙不迭地取出来,郁行安付了银钱,戴上和她一样的面具,两人继续往前走。
越接近渊河,人流越挤。四处摩肩擦踵,有人在猜灯谜,苏绾绾瞥了郁行安一眼,心想他若是去猜,定然是魁首。
他们挨得越来越近,有几个瞬间,他们的衣角都挨在一起,苏绾绾以为他会如同寻常小郎君一般,牵住她的手,他却只是专心替她挡开人潮。
他做得那么认真,似乎这是此时唯一值得他在意之事。
两人终于抵达渊河岸边,郁行安摘下面具,问道:“可还有画舫?”
出租画舫的商人认出了他,连忙笑道:“有,有,您稍等。”
过了一会儿,一艘画舫开过来,郁行安与苏绾绾上画舫。
篙人撑起画舫,水波荡开,微风拂到面上。苏绾绾坐在窗边,凝望了一会儿窗外夜景,察觉一道视线,她偏头,发现郁行安在看她。
“可要喝茶?”他道,“侍女方才上的茶点。”
苏绾绾应好,郁行安试了茶的温热,递给她。
这茶碗是越州青瓷的,两人一递一接,指尖相触,郁行安的指尖微热,苏绾绾的指尖却是凉的。
“你做过梦吗?”苏绾绾望着他,忽而问道。
离得这么近,可以看见他漆黑的双眸。他眼睫纤长,却不翘,覆下来时如同浓密的鸦羽。
“从前是不做梦的,去岁开始总是做梦。”郁行安见她接过茶碗,又将玉锦糕递过去。
“你的梦境是什么模样?”苏绾绾小口啜茶。
“我的梦境……我总是梦见过去,还有一个人。”
苏绾绾停下动作:“嗯?”
郁行安望着她:“昨日,前日,每个往日,都是同一个人。那个人你也很熟悉。”
他的声音清越,像一捧干净的泉水。他的目光也像泉水,淌过来时,让苏绾绾忍不住移开了目光,把视线落在江面的煌煌灯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