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提笔写百里嫊布置的课业。
司马忭不以为意,继续道:“我见郁行安从宫中出来,上了马车,一路去往天牢,那可真是——哎,那些马屁精怎么说来着——‘文采风流,少年卿相’啊!我就遣人去打听,原来圣人今日召他入宫,问了太子的婚事。”
苏绾绾垂眸看自己写下的字,阳光懒洋洋照在纸卷上,映出一个个工整的小楷。
司马忭探头看了一眼,含笑道:“扶枝的字还是那样好看,不过郁行安的为人就不像他的外表那么莹彻无瑕了。圣人这样问他,他竟然回答:‘太子欲娶妻冲喜,乃幸事,若太子殿下借此一扫沉痾痼疾,于国于民皆有利。’扶枝,你是不是以为他会帮你?我见过许多油嘴滑舌的郎君,他们皆像郁行安这样,表面温柔和气,背地里诸多谋算,其卑劣心计令人心惊……”
苏绾绾笔迹微顿,在墨迹晕开之前,写出下一个字。
“我知晓了。”她说道,“殿下请回吧,莫要扰我读书。”
司马忭又嘟囔了几句,说读书并不急在一时。他拿出特意带来的糕点,苏绾绾只让侍女将他送走了。
苏绾绾安静地等待了几天,却听见圣人已经准许了此事,再过半月,礼部便要开始遣媒纳采了。
之前只是几户人家知道此事,此时极有权势的人家都略有耳闻。有人半信半疑,有人暗道可惜,有人觉得苏绾绾本就该配上这样烈火烹油的鼎盛。
流言在暗地里飞窜,过几日却不攻自破。
原来圣人忽然命太子重新择一太子妃。
苏敬禾大喜,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个擅长炼丹的道士金问仙,偶然听闻此事,竟露出迟疑之色。圣人多次询问,他才对圣人说:
“冲喜乃不详之事,有悖天地正理。太子虽命格贵重,但久病缠身,若是被太子妃的气运压制,则会晦气缠绕,祸及至亲……贫道观那苏家小娘子,容貌不俗,幼有慧名,乃大气运之人……”
金问仙云里雾里说了一通,圣人半信半疑,又宣金鸟寺住持入宫。
住持竟也给出相似的结论:“……一个小娘子的气运本不可能压住一国太子,只是太子病入骨髓,虎落平阳尚被犬欺,太子也难以免俗。若执意逆天而行,恐祸及至亲,罪过罪过。”
圣人向来信重佛道,又担心祸及自身,虽然只有半分相信,但出于谨慎,命礼部将此事搁置。好在未过六礼,知晓的人不多,这件事就如同湖面落下一个小石子,转瞬便没了涟漪。
苏绾绾心里的石头放下,生活重新恢复安宁。这日是十月,按照司天台的测算,是要下初雪的。
苏绾绾去金鸟寺,打算如过去的每一年那样,为阿娘带回山顶的第一捧雪。
侍女道:“小娘子,那几个人还在后头跟着。”
苏绾绾道:“知道了。”
阿娘说,去金鸟寺不要坐轿子,多走走台阶,身子才会更好。
苏绾绾上了金鸟寺的台阶,行至半山腰时,一个身着华冠丽服的郎君手握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他看见苏绾绾,目光一定,冲上前来:“是你!苏三娘!是你害我妹妹!”
苏绾绾听了几句,才知道这人是杜家长子,上回杜三娘听了崔宏舟的指使,故意诱使苏绾绾去往更衣斋,却不仅没拿到预定的好处,还牵连进崔宏舟的刺杀案,受了责罚。
“我三妹一个女郎,怎可能谋逆!定然是你唆使的!”他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准备一口喷到苏绾绾身前。
苏绾绾皱眉,往后避开,正打算叫人将此人带走,一个刀疤男从高高的树杈跃下,将这人拖走,还对苏绾绾笑道:
“小娘子勿惊,阆都近来风云变幻,郎君才命奴跟随,再过半月,奴便回去覆命了。此人……此人扰乱阆都治安,奴将他送去武侯铺!”
是大枣。
原来那四个远远跟着她的人,不是司马忭府上的人,而是大枣他们么?
苏绾绾怔了片刻,继续上台阶。
金鸟寺的梅花开得更早些,花骨朵儿在寒风中微颤,远远望去,如同一团浮动的霓霞。
苏绾绾终于走至山顶,金鸟寺的匾额阔大精美,佛寺陷入梅花林中,隐约可见其庄严巍峨,深沉钟声远远传来,她却并未打算入内。
她靠在树边,累得发喘,见天晴未雪,不禁琢磨司天台今年算得准不准。
正在这时,郁行安带着郁四娘,从佛寺中走出。
他远远望见苏绾绾,目光微顿,对郁四娘道:“你在此处等我。”
郁四娘应是,在原地和侍女说话。
郁行安来到苏绾绾身边。
十月的日光照在她身上,几乎可见细小的绒毛。她正仰头望天,听见脚步声,方才侧过脸。
郁行安瞥见她的鼻尖上沾了一点汗珠,有刹那失神。
原先想说的话似是被忘了,他顿了顿方才道:“苏三娘,那事我已解决了,若你日后再遇难处,可与我说。”
苏绾绾“嗯”了一声:“多谢。”
“今日来金鸟寺做什么?”
“等初雪。”
郁行安点点头,和她一起望了一会儿天际,说道:“我知道不远处有一处高亭,你可去那里略作歇息。”
苏绾绾应好,郁行安又叫上郁四娘,一行人一起去往高亭。
司马忭听见苏绾绾来金鸟寺,紧赶慢赶追上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画面。
郁行安身量很高,低头看苏绾绾的时候,宛若一对璧人。
他还总是在看苏绾绾,过了一会儿,苏绾绾似是冷了,侍女给她取出斗篷,中途侍女手滑,斗篷差点掉在地上,他还帮忙接了一下。
司马忭看得拳头都“卡卡”作响。
“我不过去了一趟山北道,事情就变成这样!你们这群废物!”司马忭怒声道。
他身边的仆从连忙低头认错。
司马忭大步向前,快走进苏绾绾视野时,又慢下脚步,整了整自己的衣裳,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苏绾绾已经坐在亭子里。
方才被郁行安接住的斗篷,此时似乎仍然带有他的余温。苏绾绾的脸朝向亭外,鼻尖却嗅到淡淡的雪松和檀香木气息。
从蓠州回来后,他的衣裳又熏了香,恢复了往日一丝不苟的模样。那日在船上,他仰头受伤的场景,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苏绾绾望着他的影子发呆。
郁行安也在看苏绾绾。
郁四娘正使唤人煎茶:“用我带上来的那罐雨水,哎,没错,就是那罐。茶饼用那包,那包紫笋茶,圣人赏给阿兄的,我还未吃过呢。”
郁四娘吩咐着,忍不住站起身,自己上手:“还是我来吧!我近来新学了煎茶,让扶枝和阿兄尝尝我的手艺!”
苏绾绾和郁行安的中间一下子空旷起来,山顶的凉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带着寒气,苏绾绾裹紧了斗篷。
“你在看什么?”郁行安的声音轻轻传过来,“那个方向空无一物,似乎只有……影子?”
她说着,作出对树影发呆的模样。
郁行安点点头,正好这时小锅釜里的水沸腾,郁四娘加盐撒茶粉,三沸之后,将茶分好,众人喝了。
苏绾绾安静地啜茶,郁行安看她的侧脸。
她不愿回答,他便不追问。而且,他觉得她的侧脸也很美好,独一无二那种程度的美好。
郁四娘瞟了两人一眼,问道:“阿兄,你待会儿是不是还要回去见住持?”
“嗯。”
“那我在此处等你回来。”
“好。”
“扶枝。”司马忭从梅林中转出来,唤了一声苏绾绾的名字,入了亭中。
“襄王殿下竟也来了。”郁四娘站起身,众人互相见礼。
郁四娘让侍女上茶,司马忭呷了一口:“这茶一般,不如我从前赠与扶枝的。”
亲自煎了茶,又热情招待的郁四娘:“?”
司马忭已经转头看向苏绾绾:“我从山北道带回来的茶饼,你可还要?比这茶味道更好。”
“不要。”
司马忭露出委屈神色,小声道:“小时候不是和我挺亲近的,长大后怎么越发冷淡?”
他的手指抬起来,想帮苏绾绾拨去垂落鬓角的发丝。
苏绾绾还没反应过来,郁行安忽而道:“襄王殿下。”
司马忭指尖一顿,懒洋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唤本王作甚?一直盯着这里,你爱慕她?”
郁行安眼睫动了一下,看向苏绾绾。
苏绾绾不安地偏开脑袋,在心里飞快地计算一些没有用的数字。
初雪究竟何时才下?她忽然觉得这处高亭不宜久待。
司马忭扫视郁行安,轻嗤一声:“你说不出来?可见你并非一心一意。”
郁行安望着苏绾绾略红的耳垂:“殿下慎言,当顾及苏小娘子心情。”
司马忭的脸顷刻冷了下来:“你在说本王未曾顾及她心情?”
苏绾绾:“……”
她也不知道他们在争什么。
但大概与她无关吧。
毕竟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司马忭的问话。
一个小沙弥穿过梅林,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打断他们的对话。小沙弥对郁行安道:“施主,方丈寻你。”
郁行安点头,站起身,对司马忭道:“襄王殿下可要与我一同前去?”
“本王凭何要跟你去?”
“住持要谈之事,殿下定然会感兴趣。”
郁行安说这话的神色认真,司马忭本来不信的,望着他这神色,不由停顿须臾,问道:“扶枝,你想不想让我去?”
“去吧,”苏绾绾道,“留我和郁四娘在此处喝茶,挺好的。”
司马忭目光幽深如墨,仔细扫视她的神情:“你怎么帮他说话?”
苏绾绾:“……”
“我想喝茶,不想跟郎君说话。”她说,“你们快去。”
郁行安和司马忭在寂静的氛围中对视一眼,带着仆从一同走了。
苏绾绾啜一口茶,透过淡淡的水汽,看见那两人相隔十来步远。
两人走过梅林间的小径时,因为枝影横斜,都被一树梅花勾了一下袖袍。
他们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掸了掸衣袖,仿佛嫌弃这身被同一树梅花触碰的衣袍。之后又转开脸,似乎不想多瞧对方一眼。
苏绾绾:“……”
她无言地转开视线,看见郁四娘正扑闪着眼睛打量她。,
“我阿兄……方才没有否认呢。”郁四娘说,“之前……大约是两年前,他回嵇州老宅过年,有一个表姊总向他询问学问之事,他未曾回应,但因为表姊总去找他,堂兄便问他是不是对那表姊有意。”
郁四娘说:“我二兄当场就否认了,还让堂兄莫要诋毁小娘子声誉。”
郁四娘说着,眼睛亮晶晶的:“扶枝,你……”
苏绾绾望着亭外,见飘了雪花,连忙道:“下雪了,我去接一捧雪。”
她出了高亭,接了一捧雪,让人装在白瓷瓮里。郁四娘又命人扫下枝头初雪,重新煎了一釜茶。
两人喝完茶,雪愈发大了。
郁四娘没有重提方才的话题,但当苏绾绾准备回家时,侍女道:“小娘子,今日的伞被杜家大郎的酒水泼脏,回家拿伞的星水阿姊……尚未回来。”
郁四娘忙道:“这有什么!扶枝,我二兄多带了伞,你在此处等着,我去叫二兄过来给你送伞!”
她说着,像是怕苏绾绾拒绝,一溜烟跑出去,她的侍女连忙跟上,另留几个收拾小锅釜等物。
郁四娘跑了一阵子,发现苏绾绾没有追上来,略松一口气,慢下脚步。
她戴上斗篷的小帽子,对侍女道:“我的伞带走了吧?”
“带走了!”侍女说,“婢子岂能不明白小娘子心意?不过,郎君真的会来吗?”
郁四娘心里也有点打鼓,裹紧斗篷,迈开腿道:
“应该会来吧!我感觉阿兄说那句话时,似是在看扶枝的侧脸——你们不知我阿兄,他平日从不露出那样的目光和神情。我得让阿兄来,还得想办法将那个襄王支开才行。”,
那个襄王真不讨人喜欢!喝茶便喝茶,还要说她的茶水不好!那可是圣人赏赐的茶饼!
苏绾绾坐在亭中,注视细雪纷纷。
周围只有她和苏家的侍女,郁家侍女早已收好煎茶的用具,告了罪,先行离开了。
天光一点点变暗,细雪覆盖花苞。郁四娘始终没有回来,雪越来越小,苏绾绾拢住斗篷,起身道:“走吧。”
“不等星水阿姊和郁家小娘子了么?”侍女问。
“已经过去两刻钟了。棠影,你去佛殿寻郁四娘,对她说,雪下得小了,我先行回府。星河,你去给星水传话。”
两个侍女应好,尚未出亭子,便看见远处有一人执伞而来。
他一身月白色袍衫,清冷矜贵,容颜如画。他没有带仆从,一路不急不缓到了亭外,望着苏绾绾道:“苏小娘子。”
苏绾绾点点头,他拿出另一把伞,递给苏绾绾的侍女。
侍女接过,撑开,苏绾绾的头顶被撑出一幅烟波浩渺的山水画伞面。
两人并肩而行,中间隔着两三步距离。
郁行安道:“来得晚了些,抱歉。”
因为司马忭不愿让他走,他想了个办法才将人支开。但是,他不愿意在苏绾绾面前提起司马忭。
苏绾绾:“嗯,无妨。”
细雪落在伞面上,消融无声。苏绾绾感觉郁行安走得比方才慢些,和她在一起时,他走路的速度似乎总是会放缓。
郁行安从袖中取出一个长匣,匣中是几枝红梅,其中一枝已经初绽。
“这是今岁开得最早的梅花,住持方才领我去看了。”郁行安道,“我便多折了几枝,你拿去转赠他人也好,插瓶也好,皆是个好兆头。”
金鸟寺的梅花确实寓意极好,尤其是每年初绽的第一朵,意味着梅开五福,万事大吉。每年,无论是阆都的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想折到金鸟寺的第一枝梅花,今年倒是让郁行安争了先。
苏绾绾早已不相信金鸟寺故意传出来的这类传说,但见这几枝红梅被保存得很仔细,仍然让侍女接过,说道:“多谢。”
郁行安:“应是我多谢你。”
“为何?”
“多谢你愿意收下这些红梅。”
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视线笔直地望向前方。
郁行安侧头看她。
她大约不知道,她越是心绪波动,便越是神色自若,那日在去往蓠州的甲板上,她看完岸上的场景,和他说话时嗓子都略微哑了,表情却不肯变一下。
像戴着面具,做得最多的事情,是慢慢挪开目光。
渐渐的,朔风刮起来,细小的雪花被吹在她眼睫毛上。
郁行安望着那片雪花,眸色略深,想伸出手为她拂去,却只是动了动指尖,仍旧握着自己的伞柄。
“郁知制诰为何总是望着我?”
苏绾绾盯着前面的一棵梅树,问道。
“因为我在想一件事。”
“何事?”
“我在想,苏三娘,我可否去贵府提亲?”
前方的梅树挡住去路,分开左右两条小径,郁行安走了右边,苏绾绾往左边走,两人分开,又在绕过梅树之后相聚。
两人衣裳的一角在风中狂舞着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苏绾绾:“提谁的亲事?”
“自然是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郁知制诰同我说这件事,似是不合礼法。”
“确实有些不合礼法。”郁行安走在她身侧,风吹起两人的衣裳,寒风带着她的香气,缓缓落在他鼻尖,似乎盘桓不去。
“但我怕你不开心,心里想,总要问过你的意愿才好。”郁行安吸了一口风的气息,侧头望着苏绾绾,这样回答道。
郁行安握了一下伞柄:“抱歉。”
虽然他还没想明白苏绾绾为何这样说,但是——她语气不同寻常。
“你揣摩我的心意,还显得如此成竹在胸,仿佛我定然要应你,所以——我拒绝你。”
北风迎面扑过来,带着冷冽的气息,他闭了一下眼睛,雪花落在他眼皮上,又很快变得温暖。
郁行安再次说了一声“抱歉”,跟在苏绾绾身边。
苏绾绾的脸有些烫,她等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回忆你的性情,想着怎样才能让你开心。”
“然后?”
“然后我再询问你一遍。”
苏绾绾:“倘若我一直不准呢?”
郁行安:“那么我将一直询问你,直到你首肯。”
苏绾绾慢慢地踩在小径上,雪花一片片落下来,隐隐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她停住脚步,问道:“那你想好如何让我开心了吗?”
郁行安跟着停下脚步,凝望她:“尚未。”
苏绾绾道:“听闻白鹭书院有一学子礼和,琴棋书画俱佳,尤擅工笔画,我要一幅他的真迹。”
郁行安心头微微一跳。
礼和是他的字。
他问:“小娘子希望画上有什么?”
“要有一树绿萼梅,树上开了三千六百零一朵花,每朵都不同。”
“为何是三千六百零一朵?”郁行安问。
“因为我不喜三千六百这个数,一定要压它一头。”
“好。”郁行安说,“我会拿着这幅画,诚惶诚恐、小心谨慎地询问小娘子心意。”
“你且转告他,”苏绾绾道,“无论是谁拿到这幅画,来寻我,提起亲事,我都会应的。”
郁行安忍不住轻笑一声。
“好,我会转告他。”郁行安温柔道,“我会对他说,此生只画一幅绿萼梅,只送到苏家小娘子手中,不许赠予他人。”
苏绾绾耳尖微红,她重新迈步向前走,余光瞥见郁行安也跟了上来。
她故意面不改色地问:“你与那个礼和很熟?”
“嗯,很熟。”郁行安说,“他也姓郁。”
“哦。”苏绾绾的心砰砰直跳,以为他要揭穿她的羞怯,结果并没有。
“他作工笔画作得慢,三千六百零一朵不同的绿萼梅,他要斟酌许久。为免夜长梦多,我明日先寻一德高望重之人,去贵府商议婚事。半月之后,我定将他的真迹送至小娘子手中。”
“随你。”苏绾绾扔下这几个字,就大步向前走,之后无论郁行安说什么,她都不再搭腔。,
但他们始终相隔三步远,一同走出梅林,再一同下了山。细雪纷纷扬扬,覆盖住他们的两行脚印,这两行脚印始终未曾分离。
回到听竹轩,两个一等侍女和四个一等侍女都像是遭雷劈了。
她们六人迅速地交流了鼎鼎大名的郁行安对苏绾绾提起婚事的事情,然后一致决定:缄口不言,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苏绾绾读了半日书,等着哪个侍女来询问,结果众人仿佛那日失了聪,并未听见只言片语。
苏绾绾只好又读了两日书,这天傍晚,她从肖家回来,侍女棠影坐在胡床上打络子,见到她,连忙放下手上的物事,去煎了一釜茶,端进小书房。
“何事?”苏绾绾在整理自己的书卷。
棠影放下茶盏,上前帮忙将书卷塞进帙里,一边笑道:“郁知制诰昨日请了中书令来说项,婢子打听到了主人的回应。”
主人或阿郎,皆是大裕的仆婢对于一家之主的称呼。棠影口中的“主人”,就是苏绾绾的父亲。
“父亲说了什么?”苏绾绾低头系帙袋的绳子。
“主人十分欣喜,却未曾应允。”
“为何?”苏绾绾系歪了绳子,她垂着眼眸,将绳子解开,再重新系好。
“因为二郎明年才亲迎,主人不愿过早为小娘子议亲。实际原因是……襄王府和越国公府也遣人来提了婚事。”
苏绾绾:“……”
用完晚膳,她去探苏敬禾的口风。
苏敬禾正在擦拭月杖,他瞥她一眼,笑道:“扶枝,你心仪哪个?”
苏绾绾仰望挂在墙上的《马球图》:“我没有心仪的。”
“哦。那你来问我作甚?”
“我自己的事,总要关心一下。”
苏敬禾笑叹一声,观察她的神色:“襄王?越国公世子?还是郁知制诰?”
苏绾绾心跳如鼓,听见苏敬禾说:“哦,原来是郁知制诰啊——你一听见他的名字,面色都一动不动了。他确实是阆都最俊的郎君,又年少有为,出身名门,去蓠州的路上还对你照顾有加……”
“阿兄——”
“好了,我知晓了,我会为他敲边鼓的。扶枝,你放心,我观他大有所为,父亲一时犹疑不决,不过是寻思襄王可能登上帝位罢了,他总是希望咱们家要出一个皇后。可襄王前头有太子,有二皇子,哪有那样容易。还不如跟着郁知制诰,照他这种升官的势头,再过两年也许就官拜中书舍人了,到时我们皆要称他一声‘阁老’或‘承旨’,嗐,哪有这样年轻的阁老,我喊了都觉得烫嘴。”
苏绾绾的视线挪到墙面上,她盯着白壁丹楹的墙面,等苏敬禾说完,才说:“嗯,阿兄,我先回去了。”
“去吧。”苏敬禾将擦拭月杖的帕子扔到案上,“扶枝,你放心。”
他再次保证了一遍。
过了半月,便是万寿节。圣人五十大寿,在蔷薇苑大宴群臣,苏敬禾问苏绾绾要不要一起去。
苏绾绾说去,苏敬禾揶揄地笑起来。苏绾绾不理他,塞给他一个新打的络子,催他快走。
侍女进来道:“郁家小娘子送了信过来。”
苏绾绾让侍女将信拿来,拆开,原来郁四娘问她万寿节是否入宫,信末悄悄说,阿兄让她帮忙问的,她趁机求阿兄给她放两天假,每日读书太累了,阿兄未允。
苏绾绾回了一封信,她入了宫廷,和众人一同拜贺时,察觉有人注视她。
她转眸一看,见到郁行安坐在圣人身边,视线遥遥望过来。
苏绾绾挪开目光,再过一会儿,转回脑袋时,发现他仍在凝望她。
苏绾绾不再和他对视,拜贺完,坐于偏殿的宴席。乐工和舞伎在殿中表演,满殿的贵女命妇谈笑风生。
苏绾绾坐了一会儿,没看见郁四娘,便与继母郭夫人说了一声,找借口离席。
她经过郎君们所在的正殿时,听见里面袖袍舞动,丝竹之声阵阵。
大裕的高门娘子们通常不在众人面前跳舞,郎君们却有在宴席上趁兴起舞的传统,有时连圣人也会参与。
只是如今的圣人身子孱弱,已许久不曾舞了。他今日也许是身体好转,也许是兴致高昂,苏绾绾经过时,圣人竟然下了台阶,与诸臣同舞。
乐工们更加卖力地吹奏管弦,气氛一时热烈。圣人舞了片刻,竟舞到郁行安身边,示意他一起来舞。,
这叫“打令”,在更遥远的时代,它拥有更繁琐的礼仪和更严谨的规则,被雅致地称为“以舞相属”。打令代表了主人对客人的热情与看重,而在当下的时局,圣人此举的政治含义不言而喻。
苏绾绾清晰地看见众人动作略微停滞的模样。不久后她看见郁行安和众人起舞,那样清雅优美,当他清泽的袖袍舞动起来时,满殿的文武大臣,竟都沦为他的陪衬。
苏绾绾望了一会儿,垂下眼眸,悄悄地走了。
今年圣人兴致好,万寿节将持续一整天。有许多人溜到蔷薇苑的高亭大榭闲聊。苏绾绾坐在一处水榭,天凉了,少有人往此处走,只有宫女给她上了茶点。
迎面的寒风扑过来,天色将晚时,她听见一个小娘子说话的声音。
“妾有一香囊……愿赠郎君。”
时下流行寡妇再嫁,小娘子勇敢地为自己寻觅夫婿也并不罕见。《诗三百》中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仍然被视作是一件浪漫之事。
苏绾绾不愿意听别人私事,正好有一丛蔷薇花藤挡住视野,她对宫女打了个手势,意欲离开,转过花藤时,却看见另一人原来是郁行安。
他身量很高,低头望着那小娘子,说道:“小娘子这香囊甚美,赠予他人吧,某已有心上人。”
小娘子泪盈于睫,不像跳渊河偷窥苏绾绾的郎君那样大胆,很快就抹着眼泪走了。
苏绾绾站在原地未动。
郁行安似乎在找什么人,他走过廊庑,转过水榭,很快见到了蔷薇花藤后的苏绾绾。
他的脚步慢下来,像是在细看她,又像是担心这是转瞬即逝的幻觉,但他仍然一步步朝她走来。
第35章 书格
水榭旁有两棵参天的梧桐,已掉光了叶子,在寒风中舒展着光秃秃的枝桠。水榭长廊曲折,郁行安走到近前,扫了宫女一眼,宫女识趣地退到不远处。
“冷不冷?”郁行安在苏绾绾身前三步远的地方顿住脚步,望着她问道。
苏绾绾摇头,望了一眼天际,问道:“什么事?”
郁行安从袖中取出一卷画:“绿萼梅画好了。他……礼和听闻我的话,甚是欣喜,若你之后有何想要的画,他都愿意作。”
“嗯。”苏绾绾心跳略微加快,她让侍女接过画卷,却并未展开,侧头看见那个宫女正在收拾桌案上的茶点,却频频偷瞄郁行安。
她说:“天色已晚,我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郁行安应好,陪她走了一小段路,两人的影子合在一起,又在分叉的小径分离。
“前面便是我要去的侧殿了,再会。”苏绾绾道。
“再会。”郁行安望着她,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苏绾绾带着侍女往前走,走了十几步路,回头,发现郁行安仍然望着她。
她走回去,说:“郁知制诰。”
“嗯。你可以唤我郁行安,或者郁二郎,郁二。”
姓氏加排行,再加上“娘”或“郎”的称呼,在大裕是一种时兴且很显尊重的叫法,例如苏绾绾总是唤郁行安的妹妹“郁四娘”。倘若将“娘”或“郎”字都省略了,只唤姓氏加排行,就更显得亲密无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