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猛晃一阵,宋维蒲心都提起来。
“可以坐诶!”木子君竟然还坐下了,朝他招了招手,“你也上来!”
他不想上。
“你不来吗?那我自己划进去看看,等我一会儿哦。”
他上了。
白天的时候他看过这荷花塘,水不深,掉下去最坏不过滚一身泥,也就纵容了木子君对这个世界的探索欲。她摸索着桨板一点点往荷叶深处划去,船最开始有些打圈,不过尺寸小就好操控,没一会儿就歪歪扭扭地撞进了大片的荷叶中。
算不上荷塘月色,天还没黑彻底,残余的光线丝丝缕缕穿透荷叶的缝隙。木子君从水面上捡起一片漂浮着的完整荷叶,甩了甩,又用袖子擦净上面的水,很无厘头地倒扣到头上。
“你怎么什么都能玩。”宋维蒲帮她拂走荷叶背面最后几滴水。
她不应声,低头去看水里被船惊扰的鱼。水波一荡,锦鲤甩着尾巴游走。没有人再划船了,船只飘飘荡荡藏进荷叶间,再加上光线昏暗下来,即便桥上有人经过,恐怕也看不清他们的身影。
木子君看鱼看得专注,忽然觉得衣服被扯了一下。她抬起头,看见宋维蒲朝她的方向微微俯身,暮色里一双清亮的眼。
“怎么了?”她问。
“还好,”宋维蒲视线扫过她的眼睛和鼻梁,最后落在嘴唇上,“其实我刚才有一点……算了。”
没什么了。
他抬起手,拇指指腹刮过她嘴唇的轮廓,而后将自己的轻轻贴了过去。船太小,一晃就要翻倒,他动作不大,她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的身影藏匿在荷叶间,木子君余光里看见一抹红,那只锦鲤竟然又甩尾游了回来,在舟旁游弋。
他吻得极缓慢,从嘴唇向上,经过鼻尖和眼角,最后落在额头上,把她慢慢搂进怀里。船微微的晃了一瞬,木子君下意识攥住他胸前的衣服,眼睛又被他用手盖住。
忽然,桥上传来了声音。
眼前是黑暗,身下是微微晃动的一叶舟。听到声音的一瞬间,木子君控制不住地挣了一下,而后被宋维蒲按住。
“再动要翻了。”他轻声提醒。
“有人过来了……”
“看不到我们的。”
她忍不住眨眼,睫毛扫过他手心。木子君忽然意识到,她每次要做什么事的时候,宋维蒲的第一反应总是拦住她。可一旦他和她一同踏入疯狂的河流,他就变成了那个更进一步的人。
她伏在他怀里等人离开,眼前漆黑,听力和触觉便变得敏锐。她发现宋维蒲一点都不紧张,因为她手放的位置恰好能摸到他的心跳。他的心跳深沉而缓慢,不像她,因为担心被发现而跳得慌张。
他也发现她在慌,她心脏跳得像被攥在手里的小鸟。木子君感受到他在闷闷地笑,震得船也微微地晃。
“不要动啦。”她低声警告。
“是你要进来的。”他撇清关系。
桥上传来隐约的对话声,说的是粤语。木子君提心吊胆地听,还是一句都听不懂,只能问宋维蒲:“他们说什么?”
宋维蒲没有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侧耳听了一会儿,开口转述:“他们说,池塘里的荷叶怎么在晃……”
木子君的眼睫毛在他手心拼命眨,心提到嗓子眼。
“另一个人说,有风而已。”
心又“扑通”落回去了。
“啊,那个阿姨说,想下桥摘一朵荷叶……”
木子君:……不要啊。
“她丈夫说,都是淤泥,鞋会脏。”
“……”
她知道他在干什么了。
忍到桥上声音远去,木子君终于敢弄出更大的动静,从宋维蒲怀里挣脱出来,一把将他推去船尾,继而拿起船桨狠命往岸边划去。宋维蒲也不帮她,等她划到船边扶她下船,自己跟着迈回岸边。
那叔叔没说错,都是淤泥,两个人鞋都脏了。木子君看都不看一眼,快步回了桥面,宋维蒲垂下眼,看到她留下一串脚印,像是藏不住踪迹的山中灵兽。
“走那么快吗?”他只能步子迈大些跟,“明天还要过来接人呢,还和我一起吗?还有……”
他回忆片刻海面上的那个定情之吻,真诚提问:“你怎么一亲就生气啊?以后还给亲吗?”
“不给了!”木子君回答得斩钉截铁。
“哦,”他慢悠悠地跟过去,“也行,那我戒欲了。”
木子君:……
大师,他好不敬啊!!!!!
这一晚,木子君让宋维蒲自己睡在沙发上反省,虽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反省什么。
第二天还要上课,木子君学院常去的几间教室离宋维蒲都很远,两个人白天也没有联系。不过他以前也来接过她下课,知道她最后一节课在对面马路的一栋楼里,临下课的时候干脆把车开过来接她。
戒裕已经在车上了。
他上午去郊区做法事,墨尔本火车电车都容易混淆方向,去的时候是殡仪馆派车来接他,离开时就是宋维蒲去接的。一天奔波,大师身上已然有了浓重的香烛味道,木子君一坐进车,就像坐进了佛堂。
“问过司先生了吗?”她随手把书包放下询问。
戒裕朝她点头:“嗯,问过了,他说……”
宋维蒲还没重新挂挡,也回过头来看他。
“他说他要亲口和你们说。”戒裕说。
有Rossela的日记本作对比,只要人还在世,见到对方的时候,一切谜题都会迎刃而解。司七年龄大了,木子君担心他熬不了太晚,饭也没吃就匆匆催着宋维蒲回家。
戒裕是上午联系的司七,他说自己晚些会离开寺庙,回自己的公寓接电话。木子君回家的时候时间刚好差不多,便找到家里电话给他的座机拨了过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边打国际长途,按下免提后,外放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信号穿越茫茫大洋,继而被对面接起。
昨天是宋维蒲和他说的话,今天木子君也没有开口。她听到那边咳了几声,声音里带着通宵未睡的嘶哑。
“孩子,我比任何人,都更早认识她。”
民国二十年的北平天桥,热闹得像戏台上一幕大戏。
司七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岁, 要是按他被师父从码头上捡回来的那一年算起,他今年十三, 和前面光膀子穿着马褂狂奔的小承同岁。两个人都算武行, 他比小承眉眼浓些,轮廓也深些。不过耍猴戏的小孩也无所谓眉眼轮廓如何, 又不是角儿,身手利索最打紧。
两个人跑过抖空竹的小丫头, 跑过硬气功的汉子, 路过说书先生的摊,又跃过茶馆摆放到路中间的座椅。摊位上正有人气得拍桌子, 对着众人破口大骂。
“谁不知道那南满铁路是日本人自己炸的?最后还要怪到我们头上!北大营也叫他们轰了, 沈阳也被他们占了, 你们看看北平这几日的街头, 全是东北跑来的难民!”
“凭什么不抵抗?为什么不抵抗!东北三省拱手让人, 兵呢?枪和炮呢!”
“别说北平了, 现下沿着长江往南走,哪里不是东北来的难民?沿途饿死的都有许多!只盼能有不世出的英雄问世, 稳稳这山河。我可不想有一日, 也背井离乡……”
“到了!”小承顿住脚步。
司七脚步一顿, 和小承一头撞进人群。挤挤挨挨里,全是来取布粥的贫苦人家。施粥的是个下人, 拿勺子敲打铁皮桶, 声音如此高亢, 仿佛就是因为这项本事才被选来做这门差。
“不要挤!不要挤!人人都有!苑家人心善手慈, 今日布施只多不少,挤坏了我们小少爷可就没下次了!”
司七猛跳了一下,终于瞧见布施粥后面的那个比下人矮了半身的小少爷。苑家是商人大户,乐善好施,施粥日日有,今天来的轮着大房的小儿子。人群太过拥挤,司七被小承拽着往前走,边走还边听他感慨:“投胎真是不公平,有的人生来锦衣玉食,家里粮堆得吃不完,便出来做大善人。而我们生来下贱,在集市上抓耳挠腮,装猴讨生活……”
司七没有说话。
有命讨生活很下贱吗?不见得,他本来连这样的日子都不该有。师父是从桥下面捡的他,带回家让师娘随便养养,竟也养大了。戏班子里像他一样的孩子有很多,都随了师父姓司,他是第七个。
终于挤到了人群之前,司七伸出手。粥碗放到手心时,他抬起眼,和那苑家的少爷打了个照面。他看向司七的目光很是平静,毕竟来讨粥的人这样多,于他而言,都是一群饿死鬼一般的蝼蚁人物,没什么区别。
司七看着他,动作慢了一瞬,便被人挤走了。更多的人蜂拥而至,他忍不住回头,看到一个头发蓬乱的小姑娘也挤进了人群。
别人家的姑娘都干干净净的,她倒好,衣服脏兮兮,头发也乱得遮住半张脸,就像是逃难——啊,或许她就是难民。
身旁来讨粥的人都人高马大,她身形小小一个,骨头几乎要被挤碎了。她在缝隙里一跳一跳,终于挤到苑家少爷面前,却被那下人拦住了。
“呔!”他大喊,“你方才已经取过一碗了,怎么又来!苑家施粥,一人一碗,不能不讲规矩!”
“我替我弟弟拿!”她跳着脚说,声音很大,一点不怕。只是人也不是声音大就占理,旁人迅速躁动起来,训斥道:“你多拿一碗,别人就少喝一碗,这街上又不是只有你一家难民!走开!快走!”
她急得挣扎起来,但太瘦太小,几乎是被人拎着衣服推出了人群。那苑家的少爷在人群中抬头望了她一眼,眼神仍然很平静。
司七擦了下嘴角,看了一眼自己只喝了两口的粥。
他其实也没那么饿,戏班子里挨打挨罚是常态,但挨饿并不多见。只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还在长身体,总是吃不饱,这才跟着小承来抢粥。那姑娘被推出人群,肩膀耷拉着,纠缠的发缕全都垂落下来。司七以为她在哭,忍不住往过跟了两步。
从大道折进去便是一条狭窄胡同,一进去,人群喧嚣全都远去。司七试探着离她近了些,看见她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气恼道:“有什么了不起!一碗粥而已。等我发达了,一天三顿,全吃满汉全席!”
司七差点笑出声来。
粥没抢到,不自怜自艾,倒是开始立誓发愤图强。他想叫住她把自己的粥给她,没想到那飞起的石子翻滚几圈,最终撞到了一个人膝上。
石子个头不小,那人“啊”了一声。
司七抬头,那女孩也抬头。狭窄的胡同里,不知从哪冒出个身穿白色立领长袍的少年人,外面罩件雪青色的丝绸马褂,干净贵气,和这胡同格格不入。
司七反应过来了。
这不是苑家那位少爷吗。
那小姑娘也反应过来了,原地站着不动,手背到身后,上下打量着他。司七站在转角处微微探头,想去送粥的脚步一时犹豫。而那小少爷则不紧不慢地俯身将膝上灰尘掸净,并顺手将手里的一碗粥放到墙边的一块砖上。
“方才多给了你,别人也会要两碗,规矩就乱了,”他开口说话,声音也是和年龄不符的沉稳,“给你弟弟的放在这里了,你来拿吧。”
这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件随手的事情,说完话便转身离开。那姑娘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抬手擦了擦脸,将头发别到耳后,随后慢慢走到那方石砖前,把那碗粥拿了起来。
司七看她拿着走的背影在巷子里越走越远,收回身子靠上墙,低头喝了一口。
轮不着他了,他心想。
难民进城的事很是闹了一阵,到后来,北平的百姓也有了非议。都是底层,谁家也没有余粮。司七倒是没什么感觉,他的生活很简单——耍猴戏,吃饭,练功,挨揍,去抢粥。
他没有再见过那个姑娘,也没再见过苑家那位少爷。城里人传说,他父亲看世道不太平,把他送去英国留学了。英国是什么样呢?司七不知道,他连北京城都没有走出去过。
他从小就是一个脑子很清楚的人,这种清楚的体现之一,是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他不奢望与自己无关的事,只把自己眼前的东西抓牢。
可惜有时候,眼前的东西,也不是他想抓牢就能抓的。
天桥耍把式的人太多了,有人吞枪,有人碎石,也有人能爬上高高竹竿,他们耍猴戏的也得推陈出新。师父看他动作机敏,在高台上摞了七层椅子,让他和师弟爬上去登高。这节目还当真一炮而红,路过的人都被吸引得停下脚步。
司七比师弟爬得快,一边爬一边还要做出猴子抓耳挠腮的姿势。爬到最高处时,他会忍不住用余光朝下看,看到台下密密麻麻的人都仰着头,张着大嘴看着他笑。像什么呢?像蝼蚁。
苑家少爷站在地上就能看到的东西,他要爬上七层高椅才能瞧见。台下的人愈发喧哗,也愈发难以满足。那椅子从七层摞成八层,而后变作九层,最终竟摞出十层之高。师弟上不去了,只剩下他在高处摇摇欲坠,赢得满堂喝彩。
人心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会喜欢看人站在高台上呢?真正吸引他们聚集过来的,难道只是单纯的“爬高”吗?不是的。真正让他们聚集而来的,是他们对司七摔下来的期待。
他们甚至在台下设赌,椅子到底要摞多高,这小猴子才会摔下来?七层?八层?九层?十层?椅子摇摇欲坠,司七都稳住了,师父当庄家,赢得盆满钵满。
民国二十年的冬天如此冷,师娘和师父说,戏班子旧的棉衣缝缝补补,今年得添置过冬的衣服了。至于钱从哪里来呢?就让那椅子,摞到第十一层吧。
后来司七回想在北平的那些年,他也并不觉得师父把自己捡回去就是多大的恩情。他喂他一口饭,就像养大一只小猴子,然后将猴子带到集市上挣钱。小猴子算得上人么?小猴子死了,养猴子的人会伤心么?小猴子从十一把椅子的高台上摔下来,他愿意将他替他赚来的钱,拿来养他么?
当然不会了,十三岁那年,司七从十一把椅子上摔落,断了一条腿。起初是要死的,他命硬,没死。后来又要治腿,师父问他,给你治了腿,他们过冬的棉衣就没有了。司七,你还要治么?很好,很好,不是师父不给你治。是这个冬天,太难熬了。
于是那个冬天,司七断了一条腿,但有了一件新棉衣。师兄弟们都为了过冬的衣服高兴,也都知道,这是司七的腿换来的。他们不敢看他,也不敢面对他露出笑。瘸腿的司七一瘸一拐地在戏班子里走来走去,他瘸了,唱不了戏,也登不了高台。再冷一点的时候,师父说,司七啊,戏班子里,不养闲人啊。
后来的司七又想,师父把自己赶走这件事,当真有错么?他本来就不该落这条命的,师父捡自己回去的那个冬天,他本来就该冻死在桥底下的。师父给他一条命,他还师父一条腿,走了也好,他司七,谁也不欠了。
瘸腿的司七从戏班子的大门里走出来,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新棉衣。他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除了耍猴戏,什么都不会。如今腿瘸了,就连猴戏也耍不成了,连去拉车、送货、搬东西这样有脚就能做的事,也做不成了。
万幸的是,苑家人还在施粥。
司七已经忘了那个冬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有棉衣,因此睡只要一处挡风的地方,可年岁不好,街上全是乞丐和难民,早就把挡风的地方全占了。因此他只能瘸着一直走,走到城外一处寺庙。睡一觉,第二天再一早醒来,瘸着走回城里,去抢苑家的粥。
他走的时候戏班子里没人送他,只有小承偷偷地把自己藏的一块冰糖给了他。他抢粥的时候也能碰见小承,十天里有那么一两次,他能省下冰窝头来给他。
那个冬天好长啊,很多人都被冻死了。难民越来越多,北平城也挤不下了。有一天他瘸着腿走在街上,忽然发现有人贴出了对联和窗花,才知道,要过年了。
要过年了。
戏班子里也过年,一年到头,就那几天有荤腥。师娘剁白菜,放一点点肉末,他们在院子里给她打下手。那些温情也是假的吗?司七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饿,饿得狠了就有了恨。他那天喝过粥后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也是恨恨的。他恨着饿着回了城外的寺庙,躺在搬来的杂草堆里睡了。
春节,是春天要来的意思吧?可是怎么这么冷呢?往日杂草堆一堆,把棉衣裹好还能挨,这一夜却挨不住了。他睡得迷迷糊糊,浑身先发热,又发冷,蜷缩成他被捡来那天的样子。司七意识到自己可能病了,或许是在发烧,可是他连一条能盖的被子都没有。
就这样吧,死了也好。
庙是城外的野庙,头顶有一尊无人供奉的神像。司七睁着朦胧的眼睛看,看那神像垂眼看他,神情里竟有怜悯。他与神像对视,神像问他,司七,你还想不想活?
司七问,活有什么好?
神说,活总是好的,你对活着没有眷恋,是这世上没有你牵挂的人。若是有了,你就想活了。
司七说,那我姑且再活活吧。
说完,他就闭上眼睛,侧过身,更深的埋进杂草堆,蜷缩到了神像的脚下。他用额头抵上神像冰冷的底座降温,头便没那么痛了。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庙外落了一层雪。
烧退了,司七睁眼看着寺庙的房梁,觉得身上温热,低下头,竟然是条被子。他去找神像,视线投过去才发现,这神像并没有脸,他的脸是磨平的五官。而后,一张女孩的脸出现在他头顶,刚刚好遮住了那神像的脸。
司七与她对视,觉得她眼熟。看了很久才想起来,这是那个替弟弟抢粥的女孩子。
她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体面了些,头发起码规整的梳起来了,在脑后挽了个髻。她的脸不是师母那样的鹅蛋脸,下巴尖尖的,眼角有一些往上挑。睫毛很长,很黑。纵然脸上有未擦净的灰,但仍能看出皮肤皓白。
她看见他睁眼,头一回,大喊起来:“妈!妈!他醒了!”
很快,一个和她很容貌很相像的女人便牵着个男孩子走了过来。司七想说话,一开口,嗓子痛得要裂开。那姑娘眼疾手快地给他往嘴里灌水,一点都不温柔,灌得他大口咳嗽起来。
还没咳完,她又用手掌来摸他的额头。冰凉的掌心贴过来,她按得他朝后倒去。司七后脑勺“咣当”一声撞到石板上,他觉得自己要被这姑娘折腾死了。
他好了一些,又没有全好,身上没力气,终日咳得起不来身。单纯的发烧不会这么严重,可他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患了什么病,更没有钱去给他看。司七听他们说话,原来他们也是过年那晚栖身的巷口被流浪汉占了,赶他们去找新地方。他们沿着城外一直走,走到了这处荒村野庙,一进来,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司七。
他们借住了他的寺庙,作为回报,给他盖了一床被子。白天的时候,那个女孩会去外面找吃的,有时候是乞讨来的,有时候是偷来的,也有时候是给人跑腿帮忙赚来的。晚上的时候,她能拿两三个窝头回家,妈和弟弟一个,她自己留一个。她弄不来更多的吃的,弟弟还小,她坐在司七旁边吃,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往下掰一块,塞进他的嘴里。
怎么活下来的呢?反正就那么活下来了。
司七躺着的时候,也听她和妈说话。她在筹钱,筹盘缠,等攒够了,三个人就要去上海。东北沦陷,她爸爸被抓走了,他们娘仨跑了出来。她妈有个弟弟在上海谋了差事,他们要去投奔他,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她还说,她叫金相绝。
司七的高烧反反复复,越到后面症状越轻,终于有一天能挣扎着站起来。他腿脚都躺得麻木了,走路歪歪扭扭,金相绝站在后面看他,惊讶道:“你把腿烧瘸了呀?”
司七转过头,说:“我本来就是瘸的。”
“这样啊,”金相绝说,“可惜了,还说叫你去外面找份工,帮我攒攒盘缠,报答我的救命恩情。”
她说话如此直白,倒是让司七松了口气。他低着头想了想,又望了一眼神像的脸,心里有了打算。
“去上海的火车票,要多少钱?”
金相绝报了个数。
“那我帮你买,”他说,“带我一起走吧,我帮你弄票。”
这场高烧似乎把司七烧明白了,他又养了几天身体,等得天气暖和了一些,便带着金相绝出发了。
戏班子要唱起来,得有不少行头。所谓的“封箱”,封的就是行头箱子。班主过年前把那些刀枪棍棒和乐器都封进一个大木箱里,往年都是司七帮他抬去一处朝阳的院子,省得受潮。箱子上有把锁,司七会撬锁。
他瘸归瘸,病好了走得飞快,金相绝都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两个人深夜翻墙进了后院,她踩在他肩膀上,身子挂上墙头,又不敢跳了。司七往后退了两步,手一伸就把自己撑上去。
“哪有你这种瘸子!”金相绝大惊失色,夸人夸得别具一格。
“十把椅子我都能上,这算什么。”司七说。
他又敏捷地跳下去,手一伸,金相绝也落进他怀里。两个人都十二岁,什么都不懂,更不懂什么叫肌肤之亲。她落进他怀里一团柔软,司七搂紧她的腰,怕她摔着。
年还没过完,箱子还封着,行头都存在里面。司七蹑手蹑脚地撬开后院的房门,又去找箱子的锁。他捏一根铁丝,拧出弯插进锁眼,听着声音一点点地转,直到“咔哒”一声,锁头打开了。
金相绝从衣服里掏出块包袱皮,看司七把值钱的一件件放进去。有衣服,有头饰,有乐器,还有小点儿的兵器。直到包袱皮装不下了,他才把那箱子盖轻轻合上,重新上锁,“咔哒”一声,报恩也报仇。
他把装了赃物的包袱背到背上,带着金相绝又翻墙离开了。
两个人从南城一路走,走到了北边一处鬼市。天没亮,鬼市上影影绰绰,全是人影,过手的东西都不干净。司七瘸着腿一处处地走,把乐器衣服递给收货的商人,钱让金相绝收。
不是自己的东西,卖起来根本不心疼,价格报低了也照卖不误。金相绝生下来手里就没攥过这么多钱,欢喜得眼睛都亮了。天快亮的时候,鬼市也开始散了。司七怕被熟人看见脸告诉师父,剩下个花旦的荷花簪子也不卖了,塞进金相绝手里,说:“你自己留着吧,看你头上什么都不戴。”
她拿过去借着天光看,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不漂亮,铜的。”
“铜的还不好,你要什么?”
“我要戴金戴银,戴玉戴珍珠。”
她可真能,喝着施粥也嚷嚷满汉全席,拿个铜簪就敢想金银。司七不理她,一瘸一拐地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上海的票不好买,他们今天一早去排队,或许也只能买到年后的。金相绝攥着钱袋跟上他,嘴上没完:“司七,你不信我?听说上海遍地是钱,我要是有戴金戴银的一天,一定想着你,带你吃香喝辣。”
我一定想着你。
司七脚步一慢,心想,活到现在,从没有人会想着他。
他回头看她,天光下一张灰扑扑的脸,只有眼睛亮。他伸手给了她脑袋一下,说:“攥好钱吧,弄丢了,就只能吃糠咽菜了。”
他们到的时候天刚亮,但火车站的队已经排出长龙。司七和金相绝轮着排队。他们手里难得有钱,有人来卖糖葫芦,司七拿出一点点铜板,买了一串给她。
“不要花了不要花了,”金相绝很慌张,“要是不够去上海的车票,就不好了。”
“够的,”司七说,“我算过了。”
“你会算数吗?哪里学的?”
“天桥后有个私塾,我爬墙头听的。”
“怪不得,”金相绝像是被他提醒了,“你说的那个私塾我知道,苑家那位小少爷也在里面读书,我见他进去过。”
司七点点头,不说话了。
队伍排到了,他们掏空钱包,买了四张火车票。还剩一点钱,金相绝去街头的摊位买了一份水饺,带回寺里给妈和弟弟。四个人过了个迟到的除夕,过了十五,他们就能去上海了。
离开北平的前一晚,司七最后见的人是小承。他不想欠任何人的,还给他一兜冰糖。小承问他钱哪来的,他没说。说话的时候金相绝在后面等他,小承望了她一眼,司七也转过身,看见她发髻上插着戏班子的簪子。
师父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妈和弟弟都安顿好了,金相绝和司七下车买路上的吃的。十五过后就是开箱,师父发现东西被偷,硬说是有内鬼,拉出徒弟站成一排打。小承被打得扛不住,想起金相绝发髻上的簪子,把司七今早坐火车的事也招了。
他们隔着老远就喊他的名字,要打要杀。金相绝先听见,拉起他的手就往车上跑。他分明瘸着,被她握住手,跑得竟然那么快。火车在鸣笛了,车要开了,她大步跃上车厢,回身将他也拉了上去。
车门不关,她手撑在车门上探头往外看。车速加快,“咣当咣当”碾压铁轨,师父的叫骂声逼近又被甩远。司七拽着金相绝怕她摔下去,她却朝他们招招手,大声说:“你们追不到了!”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车轮碾在铁轨上,此后经年,夜夜入梦。
【1932年,上海】
1932年的春天,金相绝和司七到来了上海,舅舅收留了他们,“他们”里不包括司七。
时局艰难,战从北起,都是苟全一条性命,顾不上没有血缘的陌生人。金相绝求了舅舅好久,他终于答应帮司七找份差事。他腿脚不好,找了很久,最后被送进一家钟表店里做学徒,是门饿不死人的手艺。
旧时学徒,三年期满才正式发工钱,白日除了学工,还要给师父预备吃的和洗脸水,打扫店里,又要帮师娘打点家务。学徒每个月能拿两元月规钱用来洗澡剪头,师父嫌他腿脚不便,连这两元也要克扣。后来司七干脆便不剪头了,头发留长一些,碎发散落鬓边,长些的在脑后松垮扎起,像狼凌乱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