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风停了吗—— by北风三百里
北风三百里  发于:2023年1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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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里传来金红玫的笑声,司七嘴角也浮上一些笑容。
人容易饿,就得睡得早些。司七半夜迷迷糊糊地听见马路上传来汽车列队的嘈杂声,他翻了个身,发现身边多了个道影子。那影子靠到他身边,不敢离他太近,裹着自己的被子蜷缩成一团。他半撑起身子问怎么了,半晌才听到金红玫的声音。
“我后天早上就要走了。”她说。
“是,”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重复,“你后天早上就要走了。”
“司七,”她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茫然,“欧洲很远么?”
“应当是比北平远许多,”司七说,“害怕么?”
“还好,不大怕,”她侧躺着看向他,“前几日有些怕,不过今天忽然不怕了,像是我们离开北平前的感觉,也像是走在我们两个去西山卖苏打水的路上。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但会比过往好些吧。”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
“只是可惜,”她说,“这一次,你不和我一起去了。”
“程先生信任我,我不能扔下他的嘱托离开。”司七说。
“没关系,等仗打完了我会回来的,”金红玫在他身侧躺平,“我会给你讲我在欧洲的事,我想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一定吃得起满汉全席了。”
她到底是几岁呢?说话总像上不了年纪。司七忽然意识到,无论她几岁,每次回到他身边的时候,金红玫就会变回那个庙里躺在他身边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要远行了。
他再送她最后一程。
两个人在上海的最后一天没有出门,免得节外生枝。金红玫想和他说话,司七背过身不看她,抱着手臂说:“你离我远一些,少和我说话,这样明天送你离开,我回来也不会太寂寞。”
她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他仍分不清自己算她的什么人,她依赖他,信任他,或许也爱,但又不似对爱人。他如兄如父似亲人,但怎么会有亲人像他们一样相处?他们躺在地板的两侧,睁着眼睛等到半夜,听着街上最后的车声消失,司七站起来说:“该送你去码头了。”
深夜雾气浓重,这时候走能少些麻烦。她去拿行李,小小一个箱子,里面装了几件衣服和他给她的钱,还有那枚荷花簪子。两个人趁着夜色出发,她走在前面,他走在后。快到码头时路过一处还未开放的铁门,她回头看他,他走上去,从地上捡起一根铁丝,拧弯了伸进锁眼,“咔嗒”一声。
咔嗒一声,时光倒流,他们一个十二,一个十三,一前一后走在北平城的夜色里,她抱着的包袱里全是从戏班子偷来的赃物。他是脏兮兮的小戏子,她是脏兮兮的小乞丐,他们同吃过一串糖葫芦,同睡过一床被子,同乘过一辆火车。
原来如此。从北平到上海,他送她一程,陪她一程,护她一程。现在他们同行的路终于走到尽头,他将她送上那艘远洋轮渡,她去继续她惊涛骇浪的人生。
他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她在这凡间的摆渡人。
【1953年,香港】
司七在上海待到孤岛时期结束,在租界也沦陷前被程先生叫去了香港。但香港也很快不再安全,程先生着手出国,问他要不要一起。
“我不去了,您一个人保重,”司七摇摇头,“我是北平人,香港已经离故乡太远,我不想再走了。”
他是不想走了,也是怕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更加等不到金红玫了。
回首往事,他这辈子好像没有真的自己决定过留下或离开,命运不给他选择的权利,命运只是推着他走。
如今他终于能自己选一次,他不走了。
他在炮火里静悄悄地活着,少年时代的学徒技艺派上了用场,他以为人修表为生。一日日的挨过去后,他拿出了那些年替程先生工作留下的积蓄,在闹市区买下一套商铺,开了一家平价的表行。
距离金红玫离开上海过去了五年,十年,十五年,他没有再听到过她的消息。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她还活着,但也只是冥冥。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让无数人流离失所,远离故土,她只是其中再渺小不过的一个。
和苑成竹重逢是意料之外。
他的表行起初只卖平价货,后来积攒了些信任他的老顾客,会预付款项托他购置名表。这天他正打开店门等约好的客人来找,两道男声渐近,他忽的听到乡音。
好难得,不是粤语,是带着北平东城腔调的男音,声线冷淡,陌生又熟悉。他站在门前抬起头,看见苑成竹站在他的顾客身旁,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带了惊讶。
程先生曾说他“栽过跟头吃些教训,到了我这个年龄,就刚刚好了”,程先生果然会看人。十五年过去了,一场战争结束,苑成竹的眼睛里也有了众生,不再那么招司七讨厌。两个男人坐在表行靠里的茶桌旁,他竟能沉下心听苑成竹与他叙说平生。
他说自己没回上海是被家里人关起来,关到七月七日战事起来,一家几十口人张罗出城,大哥累得病倒,他成了一家之主,就更加走不开。再往后战火烧到全国,苑家家业凋零,撑了四五年,最终还是以分家了事。
“明白,”司七冷漠地说,“你们这些大家族的孩子要顾的人太多,不像我们这些孤儿,只顾自己身边人就好。”
他在替金红玫原谅苑成竹吗?她需要他替他原谅吗?为什么事情到了最后,又成了没有一个人做错呢?他怎么又没有人可以责怪了呢?
又或者到了这个年龄,千帆过尽,责怪与原谅都已经没有了意义。金红玫走了,离开了上海。苑家凋零了,苑成竹如今也只是个普通的商人。至于他司七,在这闹市一隅开一家钟表店,那个瘸腿的小乞丐,也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法子。
那天苑成竹临走前给了他一张名片,上面有他在新加坡的电话与地址。他说他还在找金红玫,十五年过去,她成了他心头执念,愈想忘就愈忘不掉。如果司七能有她的消息,劳烦将这名片转交给她,见与不见,都在她一念。
这算不上故人的故人与他告别,司七将钟表店提前打烊。
司七觉得太累了。
这个故事讲了二十余年,像是把自己的生命当成蜡烛在烧。
太累了。
【1957年,香港】
金红玫再也没回来过吗?
回来过的。
苑成竹离开四年后,一个叫胡丰年的珍珠商牵桥搭线,让程先生与金红玫联系上了。程先生给了她司七钟表店的地址,金红玫便坐轮船回来了。
她出现在他店门前时穿着长及脚踝的风衣,带一条金色的厚重围巾,头发盘成发髻,插着一根镶着珍珠的银簪,衬得面色莹润,她并没有老许多。司七以为他们见面时会有许多难以言说的心绪,可当两个人真正面对面地坐下来时,他心中竟然只有一股无可诉说的怅然。
距离他送她离开上海的那一晚,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他们不再是穷困潦倒的小戏子和小乞丐了,他们穿着体面的衣裳,一道去了附近的酒楼,点下许多昂贵的菜。司七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放,金红玫坐在一侧,帮他夹了一些进碗里。
他眼角忽然渗出了一滴泪。
他从来没有在金红玫面前哭过,不对,他从十三岁那年在庙里捡回一条命,就再也没有哭过。他的眼泪愈流愈多,她沉默地坐在他身边,用指尖替他拂去了眼泪,就像他曾替她擦一样。
这一年他已经三十九岁了。
他已经三十九岁了啊!
到底是谁夺走了他们的少年时代,到底是谁啊!
她倒没有哭,她的容貌并没有变很多,可是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能让他想起以前。他们在酒楼里吃过饭,又回店里说了这些年的经历。她没有和他说欧洲,说的是悉尼的海港大桥,是红土沙漠,是印度洋的潮汐与珍珠。她说自己没有嫁人,她说自己或许不会嫁人了。
“司七,或许一个人向前走也很好,不等别人回头找自己,也很好,”她用手撑住柜台,脸上又出现了十八岁时一样的神情,“你呢?你也向前走了吗?”
他?他向哪里走?他是她的摆渡人,将她送到河对岸,余生也只能坐在船上,反反复复地行驶在他们同行的那条河流。那条河流里有十三岁的寺庙和火车,十六岁的阁楼与苏打水,河面上有常开不败的荷花,花茎扎进河底的淤泥,没有一朵花错过花期。
在香港的日子她住在酒店里,并没有住在他家。他们都长大了,已经不是可以共同宿在地板上的年龄。你听,他一晚上睡不好,颈椎还要咯吱作响呢。
那几天司七关了店门,陪她到处转转。她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摸一摸,看一看,相处了一阵儿,就又像小时候了。他们买了两本苏打水坐在港口的长椅上,从背影望过去,和一对夫妻也没什么差别。金红玫低着头把苏打水喝完,喝得有些冷了,用围巾裹住身体。
司七看了她一眼,心想,倒是不来找她了。
她已经遇到什么,都不会来找他了。
他一直在等金红玫和他问起苑成竹,等到她要离开香港的前一晚,才终于在钟表店里听她提到这个名字。她那时选了条心仪的手表在手中把玩,司七抬头看了一眼,说:“喜欢就拿走吧。”
“你后来有没有见过苑成竹?”她的声音叠着他的声音响起来。
她的眼神落在手表上,询问的姿态也不甚在意,可指间微抖,钟表的金属表链又被她碰出声音。那一边,司七戴着眼镜在转齿轮,精细螺丝拧了一下,又拧了一下,终于开口说话,说的是:“见过,他和妻子来香港旅游,正巧来我店里买过表。”
她笑了一声,把表放回玻璃柜面。
“好像也没觉得难过,”她说,“那你问他那年为什么不回上海了么?”
“问了,”司七低下头,螺丝再也钉不进槽缝,他看见自己的指间在微微的抖,“他说家里给他许了门当户对的人家……他就听了。”
“啊,”金红玫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
两个人不再说话了。
他深吸了两口气,手终于稳了,也对上了手表背后细小的螺纹。他将后盖盖回去转紧,从柜台后面站起身。来上海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鞋匠,他的皮鞋后面也就不再垫那三厘米的差了。他一跛一跛地走到金红玫面前,将她手里的表拿开,把刚修好的这只戴到她手腕上。
“这只更衬你。”他说,眼神又落去她手腕上的一根红绳,上面串着两颗玉珠子。一颗刻了竹叶,用金线鎏了轮廓,另一颗刻了个“疑”字,红绳末尾是个活扣。
金属手表戴在手腕上冰凉,金红玫抬起手,将那手链摘下来,自己调试了手表的表带宽度。司七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又见她把手链的活扣解开,拆下那竹叶,放到了桌面上。
真奇怪,玻璃柜面那么光滑,那珠子也圆润,竟然不乱滚,只是安稳待在原地。
给他这个做什么呢?
“离开上海那年,他把竹叶和恩爱两不疑都留给我了,”金红玫说,“他自己只拿走了结发为夫妻。”
“我当时说他分得蹊跷,既然一人一句诗,这玫瑰和竹叶也应当一人一颗。他说,玫瑰是我,竹叶是他,让我留着自己,也留着他。等到他从北平回来,再把竹叶还给他。”
“司七,这些陈年遗憾留着没意思。我要走了,这一次不会回来了。你要是再见着他,就按他说的,把竹叶还给他吧。”
司七用手心扣住那颗竹叶,抬头看向金红玫。
“他和别人结婚了真好,没有什么迫不得已也真好。我不用做红玫瑰,也不用做金红玫了,”她神清气爽地说,“我这次回去,就要踏踏实实,做金相绝了。”
“司先生,所以您骗了她?”
“对,我骗了她。”
司七骗了金红玫,出于对她的私心,对他的报复,和自己多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他没想到他的谎话让她得了解脱,却让他自己陷入长久的煎熬。
送做回金相绝的金红玫离开香港时,他问她接下来的打算。她提到自己在唐人街看中一个铺面,或许会用相绝这个名字,开一家华文书店。说完她轻飘飘地转身离开,留他站在码头上,就像许多年前他第一次送她离开一样。
他知道,世界之大,金相绝和苑成竹不会再相遇了。而此刻这一面,也是他和金相绝的最后一面了。
司七藏起了她的珠子和他的名片,在每个深夜质问自己,这场隐瞒到底意义何在。又在每个醒来的时刻宽慰自己,金相绝还活着,苑成竹也活着,日后自有坦白的机会。他在没有她的河流里困守多年,凭什么一个故事讲到最后,只留他一人求不得?
他活在这场对“来得及”的想象中,直到他垂垂老矣,钟表店关门,而他搬去凤凰山上一处寺庙做义工。
他没有家,没有儿女,听说庙里有个小和尚也是在山下的一座桥边被人捡来,对他就像对自己的儿女,也愿意对他说起过往。有天那孩子来找他,从手机上找出一张照片给他,一条古朴街道,上面挂着“相绝华文图书”的招牌,写得笔走龙蛇。
“司先生,我在地图和网络上都帮您查了,”那个小和尚说,“这家书店如今能买越洋的进口书,她身体或许还康健。”
他看着照片发愣,忽然想起他们那年看了《牡丹亭》,看了《白蛇传》,相约再去一场《红鬃烈马》。
可他们再也没有去看过戏了。
于是他问那小和尚,她店里卖不卖《红鬃烈马》?
他又过上了在百乐门暗处看她的日子,他让小朋友给他转达书店的更新,拍新告示的发布,买《白蛇传》,又买《牡丹亭》。越洋包裹寄过来,他拆开却不翻看,只是确认她活得好好的,她当真活回了金相绝。
直到有一天,他买回来的书里,夹了一张停止营业的告示,和一张字条——
“佛许众生愿,心坚石也穿。今朝虽送别,会却有明年。 ”
或许是病了,或许是没有精力了,但总之,这书店她不再做了。他让小朋友去看,店里的商品也的确统统清空,头像永远的灰了。
司七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他这场长达半个世纪的欺瞒,要尽快挽回了。
可司先生啊,还哪里谈得上“尽快”呢?那朵荷花早就潇潇洒洒地开了又谢,而你,又一次来迟了。
【??作者有话说】
风要停了。
?? 【风止】 ??

故事讲完, 天黑得彻底。
墨尔本这几天一直在下雨,此刻风雨又起,扫进窗棂。木子君觉得冷, 起身将窗户关上。再回来的时候,那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宋维蒲也把话筒放了回去, 一声轻巧的“咔哒”。戒裕揉了揉眼睛, 起身拿起背包,朝他们双手合十鞠了一躬, 说:“今天我学会打车了,我自己回住处吧。”
“下雨了, ”宋维蒲声音不高, 碎在窗外细密的雨声里,“我开车送你吧。”
他不是假客气的人, 说完就起身拿出车钥匙, 准备带戒裕去车库。木子君抱着手臂送了几步, 他先给戒裕把伞把他送出门。门半掩, 她听见他在外面说了句“稍等我拿钥匙”便折身回来。
雨势渐大, 门稍开着也能看见水雾。她看见他身影从门外闪进来, 额上的头发已经湿了。木子君想伸手帮他掸一下,抬手的时候也问“要钥匙么”。话音还没落, 他忽然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拉过几步, 然后拽到怀里抱紧。
她手搭在他肩上, 眼睛闭上,嗅见他身上的雨水气息。他又低下头, 在她额头潦草地碰了碰, 然后便后退一步, 右手朝后摸到门把。
“我尽快回来。”他说。
她点点头, 这回他身影消失在门口,两道脚步声沿着门外的铁质楼梯下了楼,最终消失在楼下左侧车库的方向。木子君又看了会儿门板,视线转回茶几,对着上面那三本戏本子发起呆来。
是竖着装订的版本,金相绝很久以前进的,但一直也没有卖出去,留到了宋维蒲接手。普通的华文书店不会进这种书籍,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
他们很难知道金相绝的所思所想了,他们对她的一切了解只能从别人的口述中获得。撒莎曾对她说,金相绝的一生足够传奇,传奇注定饱受非议——“但对她本身而言,是与非的评价都是无意义的”。
她当时还没有彻底理解这句话,可听司七讲完了她的少年时代,她好像又懂了。想来这些爱恨纠缠到老,最终只有她一个人跨过那条河。人少年时认真得可爱,万事万物总要分出对错,一切不幸都要归结因果。可金相绝或许已经想明白了,人生如旷野,千条道路全都能走,能往前走的路,都算不上错。
戏本翻到最后一页,她把三个摞起来再茶几上磕平,又回了卧室,把金相绝的首饰盒打开。荷花簪子还静静躺在盒子里,她从来到这间屋子的第一天就见过,可当时并没有过多关注。
她从床底下找出一个先前买东西送的包装盒,把戏本子和簪子都放了进去。想了想,又把她衣柜里的那条金色舞裙拿了出来,叠得规规整整,也放了进去。最后摞在上面的是Rossela给她画的那副画像。
她虽然替自己计划好了去世后的一切,但毕竟是在睡梦中离开,并没有留下任何关于遗物的嘱托。一年前宋维蒲按照自己的想法整理,那时候的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东西于她而言有着特殊的含义,他只能、也只可能把它们留在原位。
木子君又清点了一遍东西,把盒子放到茶几上,然后把盖子盖好。
庄园有点远,还下着雨,宋维蒲去的时间比想象中长。她一直坐在客厅里等,直到楼下传来停车和熄火的声音。
木子君急忙跑去开门。
雨势大了,他脚步很急。木子君打开房门迎他回来,像是放进来一只淋湿了的狗,抖了她一身水。木子君用手背抹了抹脸,刚把手拿开,就见宋维蒲在她面前把长袖T恤脱了,拿到水龙头下面冲洗拧干。
“哎你……”木子君一时语塞,“你找件衣服穿上。”
他短暂“嗯”了一声,晾了衣服,去烘干机里找出件白色的长袖T恤。他在家里常这么穿,木子君坐在纸盒旁和他有话要说,还没来得及开口,一股烘干机才有的干燥而热的气息就迎面扑过来。
她被他推回沙发靠背的缝隙,囫囵个抱住,按着后颈卡进怀里。热意这么一蒸腾,木子君转瞬都生出困意,手下意识撑住他胸口。客厅灯还没关,也很亮,偏偏他身体挡了大半光线,给她营造出一片半封闭的空间。
“干什么啊……”她小声问。
“抱一会儿。”他闭着眼,手指顺着脑后梳理了几下她的头发。木子君叹了口气,把手也落到他腰侧,而后顺着腰线向后背的方向滑下去,指腹在柔软的布料上留下印记。
“很难过吗?”她问。
“也不能说难过吧,”宋维蒲闭着眼,下巴抵在她头顶,“毕竟是我……是我外婆的事,我没想到她以前这么坎坷。”
木子君点点头。
“我听完了就是有一点觉得我爷爷……”她说,“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
“他也没办法,他做承诺的时候一定是想兑现的。”
静了静。
“那我是说话算数的人吗?我答应你的事都兑现了吧。”
木子君仰起脸,顺着他下巴的轮廓描摹。
“对,你从来不骗人。”
宋维蒲像是松了口气,身子往后移了半寸,也低下眼神与她对视。他方才回来淋了不少雨,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洗脸,现在脸上还有未干的水痕。木子君抬手把那些水痕抹净,他把她手攥住,身子微微屈起,闭着眼靠到她眼前。
“你明天上午有课吗?”木子君问。
“没有,”他摇了摇头,“有事?”
“戒裕有事吗?”
这个名字一出来,宋维蒲就微睁开眼睛,抱她的力气也松下些,就好像有所忌惮一般。木子君不明所以,只见他身子又挪远了几寸,谨慎回答:“也没事,我晚上接他去机场,他该回国了。怎么了吗?”
木子君点点头,从沙发上撑着身子坐起来,伸出手够过茶几上的礼品盒,放在宋维蒲刚刚让出来的空隙中间,把盖子打开。
“我在想……”她和宋维蒲的目光都落到盒子里面,“他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
这是木子君第二次来到金相绝的陵园。连日小雨,陵园里面本就人迹罕至,此刻更是浮着层薄薄雾气。香烛点了几次终于飘出青烟,木子君把那盒遗物放到墓前,又把戒裕要的七金纸从包里拿出来。
“时间太紧,该准备的东西也买不到,我只能做到这里了,”戒裕的语气有些内疚,“如果不是今晚就要坐飞机离开,其实……”
“没关系的,”木子君说,“我只是觉得应该走这样一个流程,至于那些繁琐的细节,她也不会在乎的。”
戒裕点了点头。
墓碑前摆放的并不是供品,而是昨天整理出的那个纸盒与一捧荷花。戒裕把木子君递给他的七金纸过火,而后双手合十,对着墓碑低声颂文。
他念得很快,担心一会儿雨又下起来,火焰无法点燃。木子君立在一侧等他诵经完毕,从衣裳里拿出打火机,微微弯腰,拾起一张纸先点燃。火焰迅速燃起,暖意在她指间绽开。木子君把那团火放落,火势迅速蔓延到纸盒上,荷花的花瓣与茎杆也被烧得蜷曲,
她没有起身,腰还微微俯着,火光映亮侧脸,在雾气中有暖意。她在盒子里垫了些易燃的材料,那团火越烧越旺,火光里能见着凋灭的裙角,戏本子,画像,以及……
簪子的长针是铜的,火烧不熔,但花瓣并非金属材质,在高温下迅速变形变色,继而一瓣瓣的凋落,在落地前化为尘烟。
故乡的悼诵传音千里,思归者可还乡,留恋者可往生。
一百年华人游子,魂归故里。
戒裕走得时间很恰好,再晚一点,航班就要迎头撞上飓风了。
墨尔本成日刮风,这次终于来了个大的。前几日的阴雨都是这场飓风的前奏,面对马上就要抵达的高潮,学校甚至特批了几日假期,让教职工和学生回到家里躲避。
无怪气象系统连日报警,飓风抵达第一天,电车和火车便陆续停运,北部郊区受灾尤其严重,迅速开启了停水停电的天灾模式。木子君接到由嘉和隋庄的求助电话,和宋维蒲硬着头皮开车去他们那栋郊区别墅,把两个没水没电的可怜人接回了水电供应较为稳定的唐人街。
人多不好做饭,宋维蒲从冰箱里翻出几块牛肉饼,烤熟了夹进汉堡便草草打发。隋庄巡视了一圈客厅,问宋维蒲:“那让Kiri和由嘉睡,我睡沙发行吗?”
宋维蒲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把沙发上的毯子换了条新的,回答他:“可以。”
“Kiri和我睡吗?”由嘉从浴室出来,闻言颇为惊讶,“你俩是情侣啊,避的哪门子嫌?”
这就比较……
他俩目前还没去过对方的房间过夜,仅有的几次也都是在客厅沙发上。可能是单人床比沙发更窄小,也可能是一些更微妙的含义。宋维蒲不再答话,低头整理片刻茶几,目光移向木子君征询:“可以吗?”
木子君仿佛都不知他和由嘉在说什么:“可以啊,不过我今天要先和由嘉聊天。”
两个女生拉拉扯扯回了主卧,宋维蒲给自己倒水,再抬头的时候,隋庄看他的眼神便颇为探究。
“……看什么看。”他不耐烦。
“看出来了,”隋庄有感而发,“还在呢。”
宋维蒲莫名:“什么还在?”
隋庄:“哥们,汉语的博大精深,弦外之音,你还差得很远啊。”
这边宋维蒲莫名其妙,那边由嘉已经和木子君拉拉扯扯上了床。两个女生都刚刚洗过澡,吸水毛巾包着头发,阿拉伯人似的裹紧薄被。窗外风雨不歇,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震得窗棂发颤。
屋子里亮一盏夜灯,倒是很祥和。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由嘉意味深长地凑近木子君,距离近到能看见脸上绒毛,“你俩还没到那一步?”
“哪一步?”木子君一脸茫然。
“就那一步!”
“那一步是哪一步?”
“哎你这孩子……”由嘉长叹,手拢在嘴边凑过去耳语了几句,换来木子君恍然大悟。
“啊——”她一脸学习了的表情,“原来那一步就是这一步啊。”
真够费劲的。
也不知道是国内这方面的启蒙教育没说清楚还是木子君自己的问题,搞得由嘉像个传道授业解惑的前辈,没想到做人家学姐还得负责科普这种事。两个女生又凑在一起交流片刻,木子君也睁大眼睛,问她:“那你到那一步了吗?”
由嘉:“我还没开始谈呢我能到哪一步。”
木子君:“那你还不如我呢,我已经到那一步了。”
由嘉饶有兴趣:“哦?”
她耳朵又凑过去,听到一半便控制不住地在窄小的床上滚来滚去,压得床腿吱呀乱响。客厅里两个男生忍不住往卧室看了一眼,宋维蒲收回目光,听见隋庄问他:“所以你那个还在,但是那个已经不在了,是吗?”
宋维蒲:“管好你自己。”
他转身就走,隋庄用气音嘱咐:“今天我俩留宿,不大方便,你先继续留着那个啊!”
“咣当”一声,宋维蒲把门撞上了。
木子君那屋的床又嘎吱嘎吱地晃了一会儿,不时传来女孩子的笑声。宋维蒲拿了笔记本到床上改论文,改到一半,只听房门被轻轻打开,木子君轻手轻脚地跑了进来。
他床的位置刁钻,得进来才能看见人有没有躺下。木子君掩上房门打量片刻,松了口气,抱着被子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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