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惊到小虎儿,他将她送到附近的紫云宫,穿西殿,轻轻放在小隔间的长榻上。
她的脸孔本是惨白的,却因方才一路倒挂,面颊上泛出了一层病态的潮红之色,蓬松柔软的长发沾着泥土和残花,凌乱散在她紧紧闭着双目的面脸之上。
裴萧元亮起银烛,坐她身旁,一点点地为她擦去长发和娇面上的脏污。她的身子紧紧蜷在一起,仿佛害了病似地,僵硬而冰冷,开始不停地打着摆子,发颤。他再也忍不住,和衣躺了下去,将这一副身子搂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她的皮肤。
“嫮儿,哭出来吧。求你了。哭出来,你会好过些的。”他抚着她冰凉而干涩的眼皮,在她同样冰凉的耳边恳求着,便如她方才求告他那样。她在他的怀里颤抖了片刻,突然间,抬手掩面,抽泣出声。
“我本还存着幻想,幻想我的阿娘她还活在世上,只是我不知她人在哪里而已——”
伴着她的呜咽之声,泪如潮水一般,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洇湿了他的衣襟。
“原来她一直就在那里……孤零零一个人,已经这么久了……”
“我的阿娘,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她再也说不出话,整个人被一阵强烈的悲恸紧紧地攫住,双手死死攥着他的臂,便仿佛他是她浮沉汪洋中唯独一根可以抱住的浮木,不停地哭,哭得撞气,哭得到了后来,嗓音嘶哑,眼睛红得如要滴血,那泪却还在流,如液池的水,无穷无尽,永远不会有流干的一刻。
“还有我,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他在她的耳边说道,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唇,将她发出的又一阵突如其来的抽噎声含住,吞入自己的腹。接着,他亲吻她潮湿的面颊,红肿的眼皮,吮干她的泪,又转回到她的唇。在他温柔的亲吻和不停的抚慰中,终于,她的抽泣慢慢止住了。
“睡吧。”他在她的耳边柔声地道。
她安静了下去,慢慢地闭上了哭得倦痛的一双眼,在他的怀中,沉沉睡了过去。
乌蓝色的夜空缓缓明淡了起来,晨月隐没,一颗启明的星辰,升在了东方的天际之上。
在远处传来的隐隐的晨鼓声中,裴萧元从紫云宫里走出。
晨雾一缕缕,一团团,如云浪般,从液池那广袤无边的水面缓缓地流到了岸边的林陂里,打湿了泥地上的郁郁青草,将裴萧元的靴靿和衣角很快也染得潮湿了一片。
他快步赶回到了那一片笼满白雾的寂静花林里。方靠近帷墙,便猝然地止住了步伐。
老宫监跪在皇帝的身后,周围人早已远远避开,悉数跪在帐墙之外,以额顿地,无人胆敢动弹抬头,亦无人胆敢发出半点声响。
暗淡的晨曦里,远远地,他看见皇帝俯伏在昨夜那一株古杏树下。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一幅覆着不知是何的素白色的罗纨。罗纨一角的地上,露着一丛鸦黑而松软的长发。
皇帝手中攥着金钗,面深深地埋在那一丛仿佛至今还能嗅到余香的长发里,许久,身影一动未动,如同睡去。
近畔的泥地里,残留了一摊猩红的血迹。
露水凝聚在顶上潮湿的古杏树的花叶间,一滴一滴,坠落在了血里,血水缓缓渗入泥地,消失不见。
“昔年,太宗出猎,于途中遇见骤雨,身上油衣湿水,苦不堪言,因问身边之人:‘油衣若为得不漏?’,时有谏议大夫对曰,能以瓦为之,必不漏矣。”
在一条东向西行而来的驿道之上,走来了一辆晨间早早上路的马车。车中一名苍发老者借着车窗里透入的微弱晨曦,手握书卷,望向同车盘膝坐他对面正听他讲着书的少年。
“你可知道,谏议大夫此言何意?”
少年凝神想了一下,答道:“大夫此言隐含讽刺之意。想要完全不漏水的油衣,那便只有屋顶的瓦片了。他是在劝谏太宗,少作畋猎,多留宫室。”
“不错。那你可知,大夫为何如此劝谏?”
少年迟疑了下,小声问道:“我能说不敬之言吗?”见老者笑着点头,便大胆道:“昔年太宗酷爱狩猎,禁苑无法满足,常外出长安,一去便是数百里,动辄数日不归。他是皇帝,狩猎随从自然不少,所过之地的百姓负担凭空加重,地方官吏为迎奉皇帝,更是扰民不止。若逢农忙时节,还要耽误农事,百姓心有怨气而不敢言,故大夫为民发声,作此应对。”
老者点头:“正是此意。前几日教你读的《郁离子》里说,君人者,不以欲妨民。说的也是这个相同的道理。”
“是。我记得。可是,我有些不懂,为何要我读这些书?”少年略带困惑地问道。
老者沉默了一下,转面,望向车窗之外一片正在后退的原野,微笑道:“很快,你便会知晓。”
天大亮,昨夜永安殿废墟里的事不胫而走。晨间,皇帝不用说了,连公主也不见人。各种说法沸沸扬扬,白天过去,到了傍晚,一个令人担忧不已的消息更是传得人尽皆知,百官下值也不肯走,纷纷聚向紫云宫。
等待了许久,直到天擦黑,掌灯时分,宫内才走出一道步伐矫健的身影,跪在地上的百官抬头望去,见是不久之前提前归京的裴萧元。
他停在了百官身前的宫阶之上,肃然道:“尔等速速出宫,不得继续滞留在此。有胆敢不遵者,以犯上论处!”
他话音落下,一部分人便慢慢退到了后面,沉默不言。然而,还是有人站了起来,说道:“听闻陛下今早呕血昏迷,臣等万分忧心,恳请驸马,再代臣等传话,容臣等……”
此人门下侍中张喆,但他话音未落,便被裴萧元截断:“张侍中莫非没听清我方才的话?是叫你们全部退出!”
他自入朝以来,待人温文谦逊,更不用说如此刻这般,竟当众疾言厉色,落当朝堂堂三品大员的脸。张喆和身旁几人脸色登时微变,似想发作,但看一眼他身后的幽深殿门,又强忍了下去,继续道:“敢问驸马,方才那话,是陛下之言,还是公主之言?”
裴萧元不答。
“锵”的一道刺耳之声,只见他从跟随出来的宫监手中接过一柄剑,随即拔出,横在身前,冷冷地道:“此为陛下御用宝剑,可先斩后奏。我再说最后一遍!尔等胆敢再停留者,便以图谋不轨论罪了,当场斩杀!”
这一柄剑,是皇帝殿内的那一把辟邪宝剑,朝臣谁不认识?又见这裴家子神色森严,目光凌厉,青锋寒光凛冽。
他的周身,杀气逼人。
都知他刚从西北战场归来,杀人于他,恐怕如同斩鸡。
众人无不噤若寒蝉,纷纷后退,朝宝剑下跪,接着起身,匆匆忙忙地离去。
裴萧元立在原地,冷眼看着百官退走,方慢慢将剑插回到鞘。他转过身,再次快步走了进去。
第152章
下半夜,山月空明,高高挂在苍山之顶。
行宫,一处隐秘的庭苑里,一名青年男子身着素服,神情悲伤,独向香案,正落寞而坐。案上,用作祭品的鲜果和清酒无不精洁。在袅袅升起的香烟里,一束用来祭奠亡人的香炷渐渐焚到了尽头,红点化灰。
香火尽了,他未去,依旧枯坐。
一个老宫媪从他身后的宫廊深处里走了上来。
“太皇太后请殿下入内说话。”老媪说道。
他继续坐定,老媪再三地催。终于,他慢慢起身,走了进去。
一年多年,因废后小柳氏毙命一事,太皇太后惊吓过度,身体始终不宁,后应她自己所言,迁来苍山行宫静养。
她是已故老圣人的生母,当今圣人祖母,又出身大族,论份位之高,无人能敌。圣人这些年虽因修道无法晨昏定省,但孝心不减,太皇太后来此之后,各种奉养如旧,与在长安宫中并无两样。
青年入内,太皇太后正要下榻,显是等得不耐烦了。他忙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人,将她搀回安顿坐下,口称不孝,令曾祖母牵挂。
这青年便是李延,方前半夜悄然潜来此处。太皇太后觑见灯影里他那一双泛着残余水光的眼,心疼不已,叹了口气:“你整夜不睡,是在祭奠卫氏?”
“昨日是她生日。曾孙至今难求自保,也只能如此为她焚上几缕清香,略尽几分追悼之意。”他低声解释。
太皇太后不以为然,摇头道:“你固然重情重义,只那丫头既已殁去,便是无福之人。你却不同,真龙之身,她怎当的起你亲自祭奠?心意到了便是。你若实在不忍,交给别人,何须自己亲力。”
李延恭声应是,坐到榻旁,为她轻轻捶起双腿。太皇太后用慈爱而欣慰的目光端详他,渐渐地,眼眶发红,抬手轻轻抚过李延眉眼,喃喃地道:“真像啊!你和你的父亲,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的乖曾孙,你当年被迫离开长安的时候,才十五六岁,这些年在外,吃了许多苦吧?都怪曾祖母无用。好在上天终于开眼,你的机会来了。曾祖母这许多年来忍辱负重,就是怕等不到你回来的一天。没有想到,小柳氏那蠢物,总算是做了一件有用的事,埋人埋对了地方!”
几天前,在液池深处的一座野林里,找到了当年传言已和人私奔而走的昭德皇后遗骨。皇帝大受刺激,亲自捡骨之时,呕血不已,当场昏死过去。
据买通的一个医官的密报,皇帝灯枯油尽,人始终昏迷不醒,应就是这几日的事了。而以公主为首的一群人,极力掩盖消息,显是在等人马抵京。一旦集合完毕,她是何意图,不言而喻。
“延儿!我的乖曾孙,王彰他们不会叫她阴谋得逞。这回你只管安心等在我这里,再也无须躲藏。很快,明日,最迟,明日的明日,曾祖母便将亲自带你回往长安登上大殿,你名正言顺,是圣朝正统回归,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快了,快了!只是,可惜你的父亲了……”
太皇太后又想到她最爱的长孙,一时伤感无限,落泪不已。
李延眼眶通红,从榻上挪身下去,跪她膝前,泪目道:“曾祖母是曾孙儿的顶天柱,请务必保重身体。”
“快起来,快起来!”太皇太后爱怜地搂住李延,当目光落到他面额中央的那一道伤痕上时,目光霎时又转为狠厉。
“裴二那贼子敢坏你脸面,将你伤成这样!等咱们回了朝,我一个不放过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替你出气……”
此时,殿门后传来一道略带惊慌的声音:“公主来了!也不说是何事,看起来怒气冲冲,外面人也不敢阻拦,马上就要来这里了!”
李延转头,见是自己的亲卫首领,李猛跟前的一名副将。
他一怔,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惊骇的神色。
太皇太后皱眉:“她这时候不在长安,来我这里?”随即安慰道:“延儿你不用担心。我是她曾祖母,她再跋扈,又能奈我何?我料她是为她母亲之事来寻我晦气了。你先快藏起来,勿叫她发现了你!”
副将禀毕,迅速和李延来到太皇太后榻后的一面屏风之后。
伴着墙上一道机关所发的轻微的移动声,转眼间,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皇太后卧靠,作闭目养神之态。
絮雨头戴纱帽,步足如风一般朝里疾行而去,惹得身上环佩急撞,玎珰之声不绝于耳。
“公主!公主!太皇太后身体不适,方安顿下去!恳请公主稍候,容老奴先去禀告一番,免得惊到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
那老媪一路不停地劝阻,她恍若未闻,自顾前行,来到了殿外。
老媪扭头惶急地看了眼殿内,正待再次提声劝阻,一道响亮的“啪”声响起。
跟随絮雨同行的杨在恩上前,扬臂一掌,照那老媪的脸直抽了下去。
“大胆!敢阻公主的路!居心何在?”杨在恩一甩手中拂尘,厉声叱骂。
这老媪是太皇太后心腹,万万也没想到,自己竟会遭到如此对待,又惊又怒,却不敢发作,捂住脸,低头不敢再动。
一名宫监推开槅门,絮雨没有半点停顿,迈步入内,径直闯到了太皇太后的卧榻之前,这才停下脚步。
老妇人亦被方才那一记响亮耳光惊得无法再作若无其事样,她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一种不祥之感,慢慢睁目,鼻孔里发出一道哼声:“你来作甚?威风不小,竟敢摆到老身头上?就连你的父亲,他到了我的面前,也照样要下拜,你是要罔顾人伦以下犯上?”
老妇人质问完毕,却见她一动未动,居高俯瞰着自己。覆面的薄纱静静悬垂不动,如毫无波澜的一片水面。
这是毫不遮掩的赤裸裸的蔑视,便犹如她此刻看的人,是一团生具有七窍的能动的腐朽烂肉而已。
老妇人不由勃然大怒,气得浑身发抖,抬掌重重击了下床沿,厉声喝道:“来人!给我将这无礼的丫头赶出去!”
外面起了一阵杂沓而纷乱的群履落地声,应有一群人快步来到殿外。
老妇人一手支着身体,另手戳着面前的年轻女郎,朝外拼命探出身体,颤巍巍地喊着宫廷卫官的名字:“快些!将她赶出去!”
噗噗两声。两颗湿漉漉的裹满污血的人头从槅门外被丢了进来。
是负责护卫此宫的两名将领的头。
“太皇太后!不好了!她要公然作乱——”
方才那挨了一巴掌的老媪双眼圆睁,跌跌撞撞地冲入,话才喊到一半,便被追上的士兵一刀砍下人头。
老媪那一个嘴还张着来不及闭合的头,从脖颈上歪落在地,喷溅出了满地的血。
在门外宫女们发出的不要命般的阵阵尖声惊叫里,老妇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从地上的几颗人头上挪开,死死地盯住了面前的女郎。
“你待作甚?”
她咬牙切齿,“你以为如此便能吓到我?老身活到今日,什么事不曾见过?你这野丫头!我不信你真敢对我如何!”
老妇人又顿了一下,语气稍缓。
“老身也听说了液池林子里的事。莫非你怪到了老身的头上?那全是小柳氏那贱妇的罪孽!是她假借我的名义干的好事!我是半分也不知!回长安后,你的父亲半点也不追究,反倒将那贱妇抬举作了皇后,我又能如何……”
“袁值!”
絮雨忽然唤了一声。门外悄无声息,走进来一人,停在了她的身后。
“这个老妇,该如何处置?”絮雨问。
袁值一双冷漠的眼在老妇人的身上扫过。
“太皇太后份位贵重,施以人彘甗鼎,未免不敬。奴想起来,从前李延曾驱猛兽攻噬驸马,奴不敢用猛兽,行宫里倒有现成的犬房,不多,养了十几条,不如效仿,将太皇太后也请进去。”
絮雨不置可否。袁值便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如狼似虎的卫士入内。
“放肆!你们敢!”太皇太后因狂怒,混身发抖。她抓起倚在一旁的一根拐杖,朝前胡乱猛烈挥打,恶声嘶吼,却被卫士们一把夺走,接着,捺住她,带着便要出去。
在门外宫女们压抑而恐惧的哭泣声里,老妇人从床榻跌落在地。当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眼前的这个女郎,分明冲着自己,来为她的母亲复仇,她死死地攥着一根床的柱脚,不肯撒手,满腔的怨恨,再也抑制不住,狂涌而出。
“你这野丫头!当年怎就叫你逃了过去,没将你也一并弄死!我恨!我的孙儿大郎!他才是真龙天子!而你的父亲!一个掖庭女奴生下来的卑贱皇子,凭什么夺了不属于他的一切?他早该死了!你们一家都应下阿鼻地狱,遭炮烙火焚,永无朝生之日——”
当今圣人生母是个因家族之罪而罚入掖庭的女官,因容貌出众,见宠于老圣人,后来病故,因而圣人早年无母家可凭,在诸皇子中不显。
她的咒骂被一声惨呼声所取代。袁值面无表情地上去,一脚踩在太皇太后那一只死死攥着床脚不放的手上。靴履下响起的轻微的咔咔声,手骨想是被当场踩断了。太皇太后痛得眼睛翻白,一口气闭了过去。
絮雨缓缓掀起面纱,双目环顾四周,道:“延哥哥,我知你就在附近。最是疼爱你,殚精竭虑为你作着筹谋,庇护你至今的曾祖母这样了,你竟还能忍住,不出来相见?”
地上那方昏厥过去的老妇人吐出一口气,又醒了过来,突然间,她完全领悟了过来。
她的双眼里放出远胜此前任何时刻的恐惧而绝望的光,嘶声力竭地尖声嚷了起来:“快走!快走!别管我!她是冲着你来的!千万别中她恶毒的计策——”
老妇人直挺挺地从地上爬起,朝面前那坚硬无比的檀木床沿奋力撞了过去。
砰,沉闷一声巨响。
在宫女们再次发出的阵阵尖叫声里,老妇人的头壳迸裂,脑浆喷溅,扑趴在地,四肢抽搐片刻,睁着一双不肯瞑目的眼,慢慢气绝而死。
在密道门后那漆黑的世界里,李延眼眶滴血,睚眦欲裂。他猛起身,待要破门冲出,被身边那副将死死捂住了嘴,一把扑在地上。
“殿下!李将军训的两千甲士就在外面等你!他们都是效忠殿下的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耳边响起声音。
那两千甲士藏此,本是为了护送他载着荣耀踏入长安的城门。然而,今夜,梦想或将又一次地破灭。
李延深一脚,浅一脚,循着身边人手中那一杆火杖的光,沿着密道前行。他看着自己被火光投在密道矮墙上的黑影,仓促又光怪,没有方向地胡乱晃动着,那透着几分滑稽的模样,叫他忽然想起少时在长安宫廷乐宴里常见的专门扮丑以逗人发笑的俳优。他的眼睛里,流出了热辣的眼泪。
终于,他走到了密道的尽头,在行宫后,那条青龙河的近旁。
他跌跌撞撞,宛如醉酒一般,从这条他的曾祖母为掩人耳目专为他打的密道里钻出后,人几乎无法站稳,被正等在出口处的数人左右搀扶住,方没有跌倒下去。他立定,闭目,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苍山深处送来的春夜里的凉风,这时,终于感觉到,几名部下那扶着自己臂膀的手掌里,皆各沁着满满的汗水。
“殿下你看。”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声音紧绷无比。
他茫茫然睁目,望向了溪水的对面。
隔着一片粼粼的波光,一道骑影,静静地停在对岸。
裴萧元坐于马背之上。
他催马,缓缓地趟过潺潺溪流,渐渐行近。
“出山的各个通道皆已布下人马。”
“带着你的人,放下刀剑,免再做无谓的抵抗。”
他环顾了下春夜里宁静的苍山,对着李延说道。
第153章
五更才过,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但因一个人尽皆知的原因,数百大臣打着灯笼早早已骑马这座城的四面八方赶到了待漏院,等着今日可能会有的最新消息。
人虽多,堂中却半点声息也无。只一些份位较低者,时不时偷看一眼坐在前的几位当朝宰臣,他们不是闭目养神静静等待,便神情凝重,如在思索心事,其余人见状,自然更是不肯发声。
韩克让如常那样早早入宫,预备去往金吾仗院安排今日值事。他微微低头,行在宫道之上,显是心事重重,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呼唤自己,见是长公主的丈夫常侍卢景虎来了。
卢景虎到他近前,低声道是有话要叙。见他眺望紫云宫的方向,又道:“放心!几句话而已,不会耽误大将军上值。”
都是从前随圣人马上定天下的,这些年为避嫌起见,二人私下虽无过多往来,但交情一直不错。韩克让略一思忖,看天色也早,便点头,随他来到卢景虎在南衙的值房。刚进去,一怔。
禁军大将军卢景臣已在屋中了,看起来,仿佛早早在等自己。
韩克让和卢景臣虽也共事多年,被认为是圣人身边的两大肱骨,但二人实际关系一般。近年更因两边争权,乃至出现过部属当街闹起纠纷的事,更见裂痕。不止如此,一年多前,卢景臣的部下蒋照在西市缉拿顾十二,被韩克让阻拦。过后,卢景臣虽笑说无妨,但双方嫌隙更深,这一点,毫无疑问。
韩克让停在了门口,转面望向卢景虎。卢景虎面露惭色,朝他连连作揖,以示赔罪,随即退出,顺带掩门。
对面,卢景臣已是大步迎上,请他入内叙话。韩克让只得忍下不悦,问是何事。
“有事怎不直说,如此遮遮掩掩,是何道理?”
卢景臣寒暄了两句,收笑道:“韩兄是个直爽人,既如此,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那位的最新情况……”
他指了指瓦顶上方的天,压低声,“韩兄可有确切消息?”
他口中隐晦所谈之人,自然是皇帝了。韩克让不答。卢景臣道:“不止是我们,想来,韩兄你也被拒之门外,见不到圣人之面了。裴二那日仗剑,得势嘴脸,你应也知道。韩兄,难道你便半点也不担心将来?”
“你何意?”
卢景臣目光微烁:“这还须我多说?当年北渊之事,我是主张人,你是话事人。圣人在,咱们都能没事。圣人一旦去了,若叫裴二借公主之力上位,别人可以照旧,你我二人,却是谁也逃不掉的。血仇已然铸下,怎可能淡去?往后如何,要仰人鼻息,看他心意。我不信,你从没想过此事。”
韩克让显是被他言中心事,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圣人那日在液池边呕血昏迷之后,便不曾醒来,已完全听凭公主摆布。另外收到消息,公主以八百里加急发送密令,调薛勉、宇文峙那些本下月才抵达的人马急行提前入京,不日便到。她意欲为何?自圣人连失二子,由她辅政,放眼望去,满朝都是兰泰这等新人得势。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这些老东西,自然是要让贤的。为今之计,想要自保,只有一个法子。”
韩克让望去。
卢景臣附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韩克让当场变脸:“你好大的胆!你这法子,和作乱有何不同?圣人必有他安排。我照圣人之意行事便是,福祸在天!你再多说一句,休怪我不念旧情!”
他转身,拂袖便要离去。
卢景臣瞬间也是变了脸,冷冷看他:“韩克让,我既将你请来,你以为你还能走得脱?”
“你敢——”
韩克让大怒,正待拔刀,窗外突然飞射来了一支暗弩。泛着黑的弩头,当场中他后背。
弩头显已淬毒。韩克让毫无防备,倒地,挣扎了片刻,便不动了。
卢景虎入内,从韩克让的身上搜翻出来他的令牌,递给卢景臣。卢景臣接过,迅速消失在了门廊之外。
五更二刻的钟漏响起,待漏院内群臣纷纷起身,鱼贯列队入宫,来到了宣政殿。
殿中灯火通明。在殿深的高处,皇帝那一张空座之后,翚扇和金帐如仪而列,群臣各按份位就位。屏息等待片刻之后,只见紫云宫的一名执事从金帐后走出,和前两日一样,立在空座的侧前,向着群臣,用单调而平缓的语调宣道:“今日无议。诸位大臣退散,各行其事。”
殿内朝臣沉默以对,谁也不肯离去。那执事见状,又提高声音重复方才话语,然而还是无人听从。接着,议论之声开始响起。起初,众人还只和站身旁的人低声地发着议论,慢慢地,有人的话声响了起来。担忧、惊疑、不满,各种情绪,布在殿中每一个人的脸上。
御史大夫郑嵩叫住了执事宫监,问圣人今日龙体如何,又问公主为何也不露面。执事面显为难之色。因他总领御史台,官居三品,又年长德高,遂躬身回礼,说是照圣人旨意传达,随即匆匆离去,留下郑嵩愁眉不展。
大臣积压多时的情绪至此如一锅架在火上的水,彻底沸腾了起来。众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谁也没有留意,卢景臣一身铠甲,悄然步入了大殿,手微按剑柄,立在殿门之侧。
接着,侍中张哲忽然出列,神色激动地向着周围说道:“诸位同僚,听我一言!我等身为朝臣,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今陛下身处危难,无法自主,我等若还为求自保,不敢发声,如何对得住陛下所赐的这一身官袍和鱼符?”
“你此言何意?”周围发问。
“前年宫变,惠怀皇太子也不幸罹难后,陛下龙体日益不宁,此事,在场诸位皆知,无须我多言。公主倚仗宠信,借陛下病衰不能自理,欺上瞒下排除异己,勾结外臣暗中养势。种种所谓陛下之意,不过是她自己一家之言!及至数日之前,昭德皇后遗骨见世,陛下和皇后鹣鲽情深,悲恸程度可想而知。我等急切盼见陛下之面,不过是出于臣下当有的关切之心,公主却是如何做的?那日裴二在紫云宫外,不许我等停留,我不过是发问一声,他如何对我,诸位有目共睹,跋扈骄横,目中无人!他二人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何如此行事?”
随他这一番痛心疾首的讲述,充满嘈杂的大殿寂静了下去。
在此之前,朝堂里慢慢早就有了关于圣人是否要立公主为皇太女的揣测,只是碍于皇帝长久以来的积威,加上战事的压力,并无人胆敢公开议论此事。直到最近几个月,随着捷报传来,群臣松了口气,渐又重新关注起了此事。
但谁也没想到,张哲此刻竟如此公然非难公主和驸马,这是公开作对的姿态表示。在一阵短暂的沉寂过后,大殿里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争吵。一方赞同张哲,站出来的,都是些一把胡子、头发花白的有着几分资历的大臣。另一方则据理力争,称公主辅政,是出于皇帝之意,且一直以来,公主治国有方处事公正,有目共睹,斥张哲妖言惑众,别有居心。这些拥戴公主的,多为少壮官员。
还有一些人,闭口不言,只退在一旁默默观望,并不敢参与。
“我敢如此论断,自有证据!”于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之际,张哲又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