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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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恨气浮上心来。
絮雨想学他,也狠摔一回鱼符,可这符上有他留给她的情话。她最后恨恨地将那东西捏在掌心,双臂勾了他的后颈,将他的头强行按向自己,接着,她张口,用她尖尖的细牙,狠狠一口,咬住了他的嘴。
这是一个惩罚般的咬啮。他的唇皮破了,她尝到了来自他的甜腥的美味。
他痛哼了一声,然而,非但没有躲避,双臂反而将她腰身搂得更紧,紧得如要将她嵌入他的身体。他的目光也转为灼灼,如火点暗燃。
他盯着她的唇。那唇上沾了几点来自他的血。随他二人纠缠,袖袂掠出几缕轻风,暗摇画烛。在轻摇的烛火光里,血唇娇艳得如抹了蔷薇酿的浆露,新鲜,诱人,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如迷乱人魂的香息。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看她。她也不再挣扎,一手握着鱼符,两臂交缠,紧紧圈着他的脖颈,微翘起她尖巧的下巴,神色挑衅。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忽然,将她打横抱起,结结实实,压在了床上。
寂静的寝殿里,响起了一道清脆的衫裂之声,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一堆衣裳搭挂着,半滑下来,凌乱地堆于床前。一只雪臂又打在了床沿上,青葱般的五指无力张合数下,鱼符自指缝间滑落,跌坠下去。
叮一声,它敲在了地上蹀躞带的一片铜饰上,随即消失在了衣堆里。
月照禁垣,凉生子夜。
春夜的雾,缓缓凝在了寝殿道旁那在夜色里开得娇艳的素馨瓣上。夜风摇枝,露珠滴坠,纷纷不绝。
裴萧元渡过了一个如梦似幻的几乎可以用疯狂来形容的长夜。
这个夜,在他最后倦极睡去之前,他几乎不曾和她分开过半步,始终和她纠缠在一起。起初是在床上,后来怕惊醒了小虎儿,转去那间起居室。她倦了,他便抱着她,陪她一起睡,等她醒。各种地方,各样姿势。他吻过她的全身,竭力侍奉,只为将她送上欢情的巅峰。他也极尽狂野之能,随心所欲,用他的方式,在她那里留下属于他的印记。他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他也不愿和她分开。仿佛惟有这样,才能叫她抹去那分开的日日夜夜里,她独自承受过的一切惶恐和心伤,忘记她曾经流过的眼泪,并且,牢牢地记得,他是她的郎君。
他醒的时候,已是次日,日上三竿。枕畔空荡荡,她已不见了人,照例是去了宣政殿的东阁,去做她的事。小虎儿也被贺氏和乳母她们带了出去。他躺在寝殿的床上,空荡荡一个人,当彻底从昨夜的狂热欢情中醒来,莫名地,心中竟生出了几分空虚之感——再回味昨夜的种种,当时有多少的纵情,此刻,便觉有多少的空虚。好似黄粱一梦,醒来,便不作数了。
他也不知自己的这种空虚之感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醒来,她不在他的身边,他便患得患失到底地步?
低落的情绪驱之不散,直到看到了小虎儿。小虎儿的存在,终于叫他悬浮着的心,慢慢又沉实了些回来。
他在宫中留了些时候,伴儿子玩耍。她一直没有回。白天无事,裴萧元自然不方便去扰她。在小儿和他玩累,困倦了又睡去之后,他先行出了宫。
他去了趟果园坊,探望过那里的人,又为父亲和八百灵位烧了一柱清香。
香火燃尽。他在那里继续又坐了些时候,见时候不早了,离开,牵着金乌骓回永宁宅,以便安顿金乌。
才进大门,门房递上一道信笺,道是白天,青龙寺的僧人送来的。
裴萧元一怔。
他知道青龙寺,寺内保有如今长安唯一一幅是叶钟离真迹的壁画,故虽位置偏荒,但也有几分名气。只是,他向来和青龙寺没有往来,不知僧人发信给自己,意欲何为。
带着几分不解,他看了信,立刻出门,匆匆又赶往了皇宫。
他到的时候,她一个人在东阁里,低头还在阅着奏章。
夕阳的余晖,从敞开的西窗里斜射而入,笼罩着她的身影。
他立在窗外,静静看了片刻,在她觉察,抬起头时,走了进去,递上了他收到的信。
“你的阿公回长安了。如今人就在暂居在青龙寺。你在宫中,他传信不便,知我这几日回了长安,便留书给我——”他沉声说道。
“阿公!”她惊喜地嚷了一声。
裴萧元几乎不曾在她脸上看到过如此雀跃的表情,不禁一怔。
也不等他说完,她已是撂了手里的笔,从坐榻上飞快站了起来,朝外疾步而去。
裴萧元反应过来,急忙追上。
“我送你去吧。”他说道。
“你还等什么!”她迫不及待地嚷道。
“别叫阿公等我等久了!”
第148章
傍晚,不多的香客散尽,四野暮色笼罩。
一名小僧从古寺敞开的门后走出,望了眼野地,正要关闭寺门,又看见通往城北的大道上出现了一队骑影,仿佛是往此处来的,也不知是何来头,便在门外等了一下。
很快,那一队人马疾驰而至。领头的男子器宇轩昂,风度不凡,女子则身着华服,头戴垂纱帷帽,娇面在帽后若隐若现。他们看起来,像是成婚不久的一对长安高门年轻夫妇,在侍从的陪伴下,穿过了春日傍晚的郊野,来到了这个地方。
小僧人以为这对年轻夫妇也和来此的大多数人一样,是来观画的,忙上前合掌为礼,正说今日已是闭门,请他二位明日再来,却听那男子说道:“我姓裴,白天贵寺曾给我送过信。我应约而来。”
小僧人一听,忙点头:“原来是裴郎君到了。此事主持师父吩咐过我的,快请进!”
男子敏捷下马,伸臂朝向马背上的丽人。
她看起来已是迫不及待,扶了下他伸来的手,自己便从高耸的马背上翻了下来,裙裾急拂,入门而去。
小僧人在旁领路。听那男子问送信人是何时来的,道:“他到来也没多久,才三四天,据说是师父几十年前的故人,此番云游路过长安,便又来此落脚。”
“两位请看,他在那里。”
说话间,小僧人已将二人引到壁画墙前,指着远处前方轻声说道。
絮雨猝然止步,朝前望去。
一名老僧静静地立在一旁,正在看着另一个人作画。
那是一位老者,苍苍的发,灰色的粗麻衣裳,脚上一双布鞋。他背对着絮雨,手执一支画笔,就着寺中最后一片黄昏的余光,正在那面壁画上聚精会神地在涂抹着什么。
小僧人随她停了步,一道看了片刻,忍不住又低声道:“这位老施主,说这壁画年久失修,风雨侵蚀,来了之后,趁着每日傍晚香客走掉此地无人,他便拿笔修补剥落之处,天黑收手。师父也是怪了,平常将这壁画看得和佛祖一样金贵,此番竟也不拦。不过,也是奇了,他补过的地方,竟看不出有半分后来增添新色的痕迹,看去便好似原本就是这样。若不是我日日经过,日日看,还真不知道他到底修补在了何处!”
隔着些距离,絮雨的眼眶便开始发红了。
裴萧元悄悄看她一眼,朝小僧人使了个眼色。
小僧人会意,正要上去提醒,却见那灰衣老者提笔的手在空中停了一停,接着,慢慢转过面来,将画笔搁在一旁的工案上,双眉舒展,朝着絮雨招了招手。
“丫头,你也来啦?阿公来长安看你了。”他笑眯眯地说道。
“阿公!”
絮雨喜极而泣,一把掀起遮在脸前的帽纱,朝前飞奔而去,一下便扑进了叶钟离的怀里。
叶钟离面带笑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抚,叫她莫哭。
絮雨起初恍若未闻,片刻后,忽然擦了下眼睛,一下又破涕为笑,拉住了叶钟离的手,带着便要朝外走去。
“阿公,你快随我来!往后你哪里也不要去了,我也不会再放阿公你走了!”
叶钟离却未移步。
他立在原地未动,只笑道:“傻丫头,阿公这次过来,只是想看看你。看到你了,阿公也就心满意足了。”
“阿公!”
絮雨两只手更是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执拗地不肯放开。
裴萧元方才一直在后默默望着,见状,迟疑了下,走了上去,停在她的身旁,朝着叶钟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道后辈之礼,道:“小子裴萧元,见过叶公。多年前有幸,也曾在河西遇会尊长,可惜那时年少无知,有眼不识高人,错过求教之机,今日有幸再面,叶公若能光临寒舍,赐我拜聆之机,则是我莫大之幸。”
他一顿,“何况公主思亲心切,叶公既已来到长安,若不叫她略尽几分孝道,她如何能够心安?”
“阿公!”
絮雨附和着他的话,用力点头,眼巴巴望着对面。
叶钟离目光落到裴萧元的身上,打量了下,笑道:“你便是裴家从前的那位小郎君?方才我一眼看到,便认出了你。我若所知无误,你如今是这丫头的驸马郎了吧?怎还如此见外?难道不该随她,也叫我一声阿公吗?”
裴萧元悄悄看她一眼,郑重地重新行礼。
这一次,他行的是下跪之礼,以表他对这位养育了她的老者的敬重和感激。
“萧元见过阿公!”他改口说道。
“起来!快起来!”
叶钟离上前扶起他,看着在面前并肩而立的一双俪人,神情欣慰无比,又几分感慨。他笑着点头,不停地说好。
“阿公,你若不愿再入皇宫,我也不敢勉强。那便去我和郎君家中住下如何?那里人不多,不会打扰到阿公的清净。”
絮雨也终于从方才见面的激动中冷静了些,改口苦劝。
叶钟离摆了摆手,走到工案前,整理起了画具。裴萧元抢上一步,想要代劳,却被他阻了,指了指絮雨,“你瞧,那丫头都没和我抢。她知道的,我向来自己收拾画具。”
她果然没有抢做这事,他只得罢手。
叶钟离不紧不慢地洗着画笔,闲道:“我来后,见这旧画有些残损,便趁每日傍晚无人,过来补上几笔。在我自己瞧来,画是存还是灭,又有何打紧?王侯将相,终了化成邙山土,何况几幅画,顺其自然便可。只是老和尚喜欢,便应他之言,也算是对老和尚当年的护画之举略尽几分心意。只是我后来这些年,不如早年勤快,极少动笔。画技一事,不进则退,不用则废,但愿我这后补之笔,不会叫老和尚失望。”
那看他作画的老僧忙笑着合掌,此时气氛轻松。然而,絮雨却因阿公这一段或是无心的话,又记起了许多年前皇帝因母亲一事生出误会,牵连他那爱徒丁白崖的往事,不禁沉默了下去。
此时叶钟离也收拾完毕,向着老僧行了一礼,转向二人道:“丫头,还有裴家儿,你们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要说。”
老僧再次合掌,告退。裴萧元也还了一礼,随即跟随叶钟离和她,默默来到后禅院叶钟离的暂居之地。叶钟离叫二人落座,自己亦坐了下去。
暮色和夜色交汇,透入木窗的光线变得昏暗而迷蒙。叶钟离初时没有说话,仿佛陷入某种凝思,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到正在等待他开口的絮雨的面上,微笑道:“丫头,阿公当初在起火的永安殿里拣到你,以为你是寻人误入,没有想到,你有如此身份。两年前,咱们分开后,阿公在民间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关于公主归朝的消息,方知竟然是你。阿公欣慰之余,也极是愧疚……”
“丫头你这么聪明,从小跟阿公流浪各处,阿公虽然没和你说过,但你应当也是知道的,阿公一直在寻一个人。这两年,阿公一个人,也在做这事——”
他望向絮雨,脸上依旧带着微笑,然而,目光却充满愧疚和遗憾。
“阿公对不住你,始终没能找到阿公当年的徒弟丁白崖,叫昭懿皇后蒙受冤名,至今无法清洗。”
“阿公!”
絮雨轻声喊道,被叶钟离摆手阻止了。
“丫头你听我说。阿公当年之所以会在永安殿里遇你,也是因为白崖。那个时候,阿公离开长安已有几年了,他却一直留在长安。一朝之间,天下皆乱,阿公放心不下他,故又赶去了长安。没想到情势竟比料想得还要严重,阿公到的时候,长安已是不保,落入叛军之手。”
“这两年,阿公越来越有一种感觉,白崖当年或许并未逃离长安。或者,极大的可能,他早已死在了那场破城之乱里,只是,不知如今尸骨到底何存,如此而已。”
说到此,他的神色变得黯然无比。
昏暗彻底笼罩这间古寺中的简陋斗室。
在一阵难掩伤感的静默中,裴萧元悄然起身,无声地走去,点燃了一盏清油灯。
在昏黄的灯火暖色里,叶钟离面上的伤感之色渐渐退去。
“不过,当日阿公寻不到他,却遇到了你。上天待阿公不薄,得你陪伴多年。”
他继续说道,神情也再次转为欣慰。
“丫头,两年前阿公将你托付给裴冀,本意也是托付你的终身。想来你二人是姻缘天定,当时虽然不成,过后殊途同归,终究还是结作良缘。阿公早前人在外面,听说了你二人大婚之事,心中极是欣慰,那时便想着,无论如何,必要再来长安一趟。如今心愿达成,又见到你二人了,阿公已是别无所求。”
“阿公你不肯留,还要去哪里?”
絮雨扑跪到了他的膝前,含泪问道。
叶钟离抬手抚摸了下她柔软的青丝,笑着将她从地上扶起。
“不要难过。阿公还能亲眼看到你,知道你过得好,对阿公而言,便胜过了世上一切。往后阿公真正可以闲云野鹤,了无牵挂。等这里画完,阿公就去看下萧元伯父,笑几声他白发劳身,竟仍困在峨冠博带里不得解脱,笑完他,再各处随意走走。等真到了走不动的那一日,阿公便回咱们从前住的地方。”
“阿公!”
纵然早就知晓,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圆满不过须臾,月亏方为常道,至亲至爱,终也不敌百年之期。然而,当真的听到离别之言再次响在耳边,她还是抑制不住,无限伤心。
“阿公自小不知来自何处,好在还有归处。往后,你若真想阿公了,便带上萧元,还有儿女,再去那里看阿公,如何?”
叶钟离笑着说道。
回去的路上,不再如来时那般急促。夜风时时卷动那一片垂落在她面前的帽纱,她恍若毫无觉察,一言不发。裴萧元骑马静静伴随在她身畔,始终不远也不近。
入宫后,行至一道分往她寝宫和东阁的岔道口,一名东阁里的宫监等候在那里,看到她的身影,忙上前行礼,问是否可以熄灭东阁里的灯火。
傍晚她撂笔走得仓促,奏章等物都还堆叠在那里,此刻被提醒,今日事,尚未毕。
她停了一停,随即迈步,似要转向东阁,却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轻轻握住腕,阻了她的前行。
“熄灯吧。公主明日再去。”裴萧元对着宫监吩咐道。
那宫监悄悄看了眼絮雨,立刻低头应是,躬身退去。裴萧元松了她的手,将那一副仍遮挡她脸的帽纱卷起,令她露出脸庞。
宫道旁,石灯幢的灯头里发着一团光,光照昏暗,却仍难掩她脸上那淡淡的青色眼圈。
“你应当累了。今晚早些回去休息。”
她垂了眼眸,未答,也未反对,任他再次握了她的手,带着她回了寝宫。
裴萧元吩咐几句贺氏,贺氏会意,忙和乳母们带着小虎儿暂时避到寝宫别屋之中。他将她带到床前,为她除去外衣和鞋,待她躺下后,柔声道:“你好好睡。我去哄小虎儿睡了。”
他为她盖好被,又放下帐帘,正要出去,忽然,听到一声低语从帐内传来。
“你别走。”那声音轻轻软软,似含几分乞怜。
裴萧元一怔,随即,他脱了自己的外衣,搭在她的衣旁。
他侧身轻轻入帐,卧在了她的身旁。
他一躺下,她便朝她靠来,埋脸在他怀里,默默流泪。慢慢地,她安静了下去,一动未动,仿佛就这样睡了过去。
宫漏次第响起。春月的影,缓缓也爬上了宫阁的飞檐和朱桷。
“我睡不着。我想去永安殿瞧瞧。”
忽然,在这座静悄的寝殿深处里,响起了她的低语。
裴萧元睁眼。
“好。”他立刻应道,起身下榻,卷起帐帘,穿衣后,为她披了件御寒的披风,接着,牵了她手,悄然走出寝宫。
春月静静地照在永安殿的残址之上,朦胧的月光下,满目皆是断壁和残垣。几团黑色的貌若野狐或是獾子的小兽被二人到来的声响惊动,从暗处蹿出,四下惊散而去。
“那夜,这座大殿还没烧塌,我记得我就在那个角落里——”絮雨靠在他的身边,指着前方的一堵断墙。
“我寻不到出去的路了,周围都是火,我只会哭,哭个不停,阿公走了过来,将我抱了出去……”
一阵夜风吹过,掀动着从残石缝隙里新钻出的大片的春发野草,簌簌之声不绝于耳,倍添无限凄荒之感。
裴萧元记得那时的事。父亲再次披甲离家之后,他便和母亲回了河东故居。他想象着当日还留在长安的那个小小的她所经历的那一幕,心中对那个傍晚在古寺里见了面的老者,愈发充满感激之情。
这里太过荒凉了。他不愿她再有更多的伤感。
“回吧。”他哄道。
“见到阿公,是件应当庆贺之事。明日等你有空,我陪你,再带上小虎儿,咱们再去看阿公。他看到小虎儿,一定很高兴。一高兴,说不定就肯再多住些时日了。”
她好像被他说动了,点头。
“好。”她应他。
裴萧元微微一笑,待伴她离去,身后再起一阵异响。
又一只野狐,从他身后十数丈外的一片残垣下蹿出。蓬影在月光下一闪,消失不见。
他的目光远远掠过那片残垣,略一迟疑,吩咐她稍等,自己走了过去,攀上乱石,终于,看清楚了方才那头野狐出洞时勾带了一下的白色异物。
是一根嵌落在石缝里的白色的条状物。
他捡了起来,就着月光端详片刻,微微皱了皱眉,接着,蹲身下去,察看着乱石堆下被野兽打出来的通洞。
下方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了?那是什么?”絮雨走了过来,问他。
“一根骨头。应当是人骨。”
裴萧元转头应道。
“下面或许埋有人。年深日久,遗骨被野兽叼了出来,落在了外面。”
第149章
絮雨看着残骨,沉吟了下。
永安殿的废墟之下,埋的可能会是什么人?尤其这个范围,永安殿正殿的位置。
她再次回忆着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因此殿的象征意义,它声名在外,叛军入城后,成为首要攻击目标之一。在他们抵达前,此殿作役的宫人早已闻风而逃。
这座大殿也不似府库,内有许多来不及转移的金玉珠宝,叛军到来,放了把火,便匆匆赶去劫掠府库,因而,絮雨记得自己闯入时,和沿途到处倒着尸首的惨状不同,她在殿内似乎不曾看到死者。
不过,当时她毕竟年幼,又是夜晚,殿内烟火弥漫,她一心只顾寻找母亲,以永安殿之巨,她看不到边角情状,也是在所难免。
“移走另葬了吧。”
她沉吟过后,望向正看着自己等待她做决定的裴萧元,说道。
此地虽只剩满目废墟,却是皇帝下令所留的一个纪念之地,如国祭场所。不管下面埋的是什么人,不知也就罢了,知道了,骸骨若还留下,不大合适。
“阿耶那里,我和他说一声便可。”
裴萧元点头,从废墟上跃下道:“今夜太晚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明日我叫人来掘移。”
当夜裴萧元宿在宫中,翌日,天未亮,二人便起了身。
皇帝如今的日常,对于大臣而言,最大的变化,是身边多了公主这个能与他们直接对话的话事人,平常他如旧那样,极少露面,只每月逢朔望大朝会日,会在紫云宫内见一下重臣的面。
今日便是大朝日。
絮雨梳妆完毕,裴萧元送她去往紫云宫,随后,自己来到昨夜发现过人骨的残殿。
负责看守残址的宦官带着几十名宫卫阉人以及工匠手执撬棍铁锹等工具,已等候在外,那人战战兢兢,看见裴萧元现身,立刻下跪告罪,说这片地方划归禁地,他只负责看守外围,严禁无关之人私闯,若无上命,平常他也不敢随意入内。近来春暖,他确曾见到过夜间有野狐獾狸在里出没,这几日正想着上报,以便入内驱赶,不料还来不及做,竟先出了这样的事,致公主受惊,罪该万死。
裴萧元拂手叫人起身,等人设下香案简单祭了一番,便指着昨夜他发现肋骨的所在,命挖掘下去。
那处位置靠近残殿的西北角,近旁是一堵坍塌了大半的宫殿残墙。
虽只是残墙,孤零零朝天矗立,裂状如犬牙交错,但从如今看去依然厚重无比的墙基,也不难想象,当年这座宫殿在它最为辉煌伟大的时刻,它是如何的雄伟壮丽,震撼人心。
“尽量不要再损动墙体。也当心做事,防备再次坍塌伤到了人。”
他吩咐完毕,所有人便开始做事。
此事看起来简单,实则操作起来颇费功夫。坍塌的壁垣层层叠叠相互挤压,只能从最上层开始,一块块地移走。当中不少巨硕的墙体残片千钧不止,需借用工具,十来个人共同发力,方能挪开。
从清早忙碌到了傍晚,才终于将那一片或藏骨范围内的石土一层层地清理走,渐渐地,终于接近地面,却并未发现异常。
杨在恩奉命过来打听消息,正对裴萧元说,天色将暮,公主的意思,事也不急,慢慢做便是,请他先回去休息,明日继续。这时,身后有人高声喊:“驸马!找到了!在这里!在这里!”
裴萧元示意杨在恩稍等,转身走了过去。
几名工匠方正合力掀开了一段斜支在断壁上的残墙,挪开后,在其下搭出来的一个三角状的狭小角落里,发现了一具坐骸。
尸骸靠墙而坐,完全骨化,下半部分遭泥土淹没,剩颅骨和上半身在外,因恰好处于墙角三角地带,又受顶上那块残墙的保护,因而,虽然埋此已有将近二十载,但从露在外的骸骨部分来看,除因野兽骚扰而缺失的几道肋骨,其余保存还算完好。
也不知当年宫破之夜,什么人会来这里,死在大殿的角落里,又随着大殿的轰然坍塌,彻底葬身在烈火之下,于今日,因一个偶然的机缘,又重现天日。
周围都是围拢过来观看的工匠,有人唏嘘,也有胆小不敢多看的,丢掉了工具,朝着骸骨胡乱拜了几拜。那管事的公公为弥补过错,拿起镐头,挽袖亲自上去,正要卖力继续掘挖泥层,却被裴萧元阻止:“等一下!”
宫监转头,见他看着这一座被半埋在土里的骸骨,片刻后,说道:“当心些,不要碰到骸骨!”
他既如此下令,宫监即便不明所以,也不敢违逆,应是,指挥人改用小镐,围着那墙角里的骸骨,一寸寸小心地清理着泥层。
天黑之后,这具骸骨终于完全清理了出来。周围火杖照明,只见骸骨的头颅和身体贴墙,盘膝而坐,右臂垂放在地,左臂微微屈起,手掌应当是搭在膝上的,但如今指骨残缺。
裴萧元从一名宫卫手中接过火把,走到骸骨面前,蹲了下去,将火把举到近前,目光从胸廓骨落到了左臂的残指上,又端详了片刻。接着,他将火把插到一旁,自己取了把匕首,继续挖掘着左臂下方的泥层。很快,几根朽落坠地的指骨从土里显露出来。他却似乎并不满意,又继续挖。匕尖再次碰到硬物,掘出了一把长不过一掌的小刀似的刀具。
裴萧元拈起,吹去其上占附的泥土,翻看了片刻。刀体铜锈斑斑,乍看,仿佛是件用来防身的小利器,在主人死前,还被紧紧握在手中。
他沉思了片刻,慢慢抬起头,见周围之人都屏着呼吸,正在看自己,便站了起来,正吩咐那个管事公公暂时勿挪骸骨,今夜先将其围护起来,以防再遭野狸损毁,忽然,身后起了一阵轻悄的簌簌之声。
他应声转头,只见那具骸骨已是自行散开,瞬间解体,白骨纷纷坠落,眨眼之间,在原本坐的地方堆作了一堆乱骨,再也看不出半点的人形。
终究是腐朽太过了,关节处想必早只剩虚连,被起出来后,才片刻,便如此散掉。那颅骨更是骨碌碌地滚了过来,一直滚到裴萧元的脚下,方停下,正面朝天,两只巨大的漆黑眼窝朝天,似望了过来。
周围人起了一阵惊呼,随即又陷入缄默。
一阵夜风吹过,荒草萋萋而动。
裴萧元低了头,望着脚前颅骨那两个漆黑无底似的眼窝,缓缓地,他俯身,探臂去捡。
“驸马勿碰!还是奴来!”杨在恩抢来阻止。
裴萧元未停,已是取了颅骨走到那堆残骨旁,轻轻放下,接着,命那管事宫监派人看守好这里,自己用布将小刀包裹起来,又转向杨在恩,正问公主人在何处,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看见絮雨在随驾的陪伴下,正往这边走来。原来是她见他迟迟不归,放心不下,便亲自过来看个究竟。
他示意她止步勿近,自己到水盆前净手,接着,快步朝她走去,将她引到了一个洁净之地,将发现向她讲了一遍。
絮雨听完难免惊诧。没想到当年的那个夜晚,在起火的大殿角落里,竟真的还有一人。
只是不知,那人是来不及逃走的殿内执事、宫监、宫娥,或者,是和她一样从外闯入的长安民众?
还有,是在大殿坍塌前便已死在那个角落里,还是一直活着,最后被烟火熏死在了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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