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耿耿,微云暗度。
当星坠河转,漏声渐迟,裴萧元和她并头交颈地卧在一起,彼此的肌肤紧紧相贴,心咚咚地跳,如两只餐鼓,相互激烈地碰撞。
一切皆平息了下去,他长长吁出了一口气,睁目,借着那自小窗里透入的微光,见她仍一动不动,静静依伏在他
的怀中,他便又将唇贴到了她的耳边。
“那你何时起喜欢我的?”他又追问。
絮雨从不知他也缠人至此地步,一句话,竟一再地追着她问个不停,没完没了。比小虎儿还要烦人。
她叹了口气,睁眼转面,一臂勾住他的颈,亲昵地啄吻了下他的唇角。
“很早起。”
她耐心地应。嗓音还带着几分不曾完全恢复过来的沙哑。
他沉默了一下。或是得了她无限的纵容,他竟像个吃不够糖的孩童,还是不知满足。想再问,问个清清楚楚,到底是哪一月,哪一日,哪一刻,为着何事,他入了她的心里。
这时,连廊的方向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有人来此寻她,被守在那里的杨在恩阻了下去。
她也听到了,仿佛有些不愿,却终于还是在他怀中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脸朝外,发声问道:“何事?”
从公主拉着驸马众目睽睽地走出崇天殿后,杨在恩便领人一直跟随在后。
方才更是将其余人全部屏退得更远,剩他自己一个人停在附近听用。此时,他听到那屋里传出公主的问话声,忙走到近前,隔门通报。
藏在崇天殿殿顶的异物已连夜全部被排,大匠也来作了初步地检查,说尽快加以修补,应当不会影响即将到来的庆典。
另外,周鹤也已被搜捕到了。大约自知逃不掉了,倒也没有走远,竟潜入学士院的藏书阁里。羽林们现身时,他还在点灯看书,也不见有多少恐惧,仿佛早已做好这一刻的准备,当场便痛快地供出了他从前如何利用作壁画的机会张挂帐幕遮人耳目,于深夜时分数次带李猛潜入崇天殿的事。
“据他自己交待,当时是太皇太后施压,又许以富贵。他也不知李猛潜入到底做了何事,因李猛不许他在场,但也承认,他知必是不利于朝廷的阴谋诡事。他称自己辜负了公主对他的信任,罪该万死。只是临死之前,有一事,乞求公主应允。”
“他还有何事?”
“说是临死之前,想再去看一看他画在崇天殿内的那一幅壁画。”
絮雨沉默了片刻,道:“准吧!”
“是。”
杨在恩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片刻后,裴萧元见她不再说话,试探着,从后搂了搂她,随即道:“我们也回吧?我想去看下小虎儿。好又几天没见着,怕他忘了我。”
絮雨知他在哄自己,便丢开因周鹤之事而带来的几分感慨,点了点头。
裴萧元也不再多话,笑着亲了亲她,随即起身,着衣毕,为她也一件件地穿回衣裳,最后蹲在她的足前,为她套上了罗袜,再穿好鞋。
两人整理完毕,走了出去,并肩,向着她的寝宫慢慢走去。
这个时辰,宫中宁静无比,宫道之上,空荡无人,耳畔,只有两人踏在宫道花砖之上所发的轻微的步履之声。
“我能看出一个人画技的高低,却看不准一个人的心。”
她终究还是有几分伤感,半路之上,忽然低声说道。
“是我大意了,亲手埋了如此大的一个隐患。倘若真叫李延他们谋算得逞,在献俘礼日肇事,我……”
“和你无关!不是你的错。”裴萧元截断了她的自责,接着牵住她手,用力地握了握。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古之圣贤便有此喟叹。别多想了,一切都过去了。”
得他安慰,絮雨心中终于慢慢舒缓了下来,只觉有他在,这世上便再也没有越不过去的难。
她轻轻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又朝前走了几步,忽然,脚步又慢慢停了下来。
“怎么了?还有别的事?”裴萧元觉察,转面望向她。
“好像还有哪里不对……”
她沉吟了下,转头,眺望了眼远处乌沉沉夜色下崇天殿的影,道:“我想回去看看。”
“我陪你!”裴萧元道。
他陪她掉头,匆匆再往崇天殿去。行至一半,忽然,看见崇天殿的方向,隐隐竟似起了一片红光。
两人相对望了一眼,面色各是微变,急忙加快脚步奔去。
这时,迎面只见一个宫监狂奔而来,看见二人,大声喊道:“公主!驸马!不好了!周鹤他疯了!他竟然放火,要烧掉壁画!”
第157章
当絮雨赶回到崇天殿,殿内火势已是起来了,浓烟正在不停地从殿门里往外冒。曹宦指挥着宫监运水扑火,今夜宿卫皇宫的许多宫卫也陆续赶来,加入扑救行列。只是水源有限,殿内处处油漆彩画,帐幔张悬,加上殿基高耸招风,起火后,非但控制不住,反有越来越大之势。烟浓得人也无法顺利入内泼水了。曹宦又骇又急,看见一个宫监抱着水桶不敢靠近,跳脚大骂,上去踹了一脚,自己抱水领头待要冲近,才到殿槛,被一阵突然冒出的炽热烟火逼得后退,头发和眉毛转眼燎焦。正一边咳嗽,一边手忙脚乱地扑打着身上的火星子,发现絮雨到来,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扑跪在地。今夜那带着周鹤来此的领队更是惶恐不已,也奔了过来,跪地请罪。
周鹤入殿后,起初对着壁画立了许久,并无半点异样,随后他说看不清楚,请求将火杖靠得近些。附近一名举火者便照他所求走了过去,怎知他身上衣物夹层里提前填抹厚厚荧粉,这是一种用来作画以获得黑暗中显形功效的特殊料粉,但因极容易着火,甚至保管不当便会自行起火,故画院用得不多,平日也由专人保管,没想到竟被他利用身份窃出。他看去毫无异样,火杖近,缠贴而上,一下便引燃了荧粉,带着火,又冲向近旁的道道帷幔。
他身戴枷锁,又是个画官,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谁料想他会做出如此的事,荧粉扑上帷幔,当时殿内只有两三人,在制住了裹在火里发疯般狂奔的周鹤后,其中一张帐幔上的火苗上卷过快,迅速往上蔓延,终还是扑救不及,导致蔓延开来。
周鹤还没有死。他浑身焦黑,倒在地上,人已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因为巨大的痛苦,正在不停地抽搐。
“周鹤,相识之后,我自问并未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何要如此做?”絮雨注视着地上的人,问道。
他慢慢睁开眼,当看清是谁人后,嘶声大笑,只是喉咙已被烟火熏坏,声音听去,极是怪异。
“公主,你是在指责我背叛你了吗?”他自喉咙下吃力地发着声音。
“我五岁起随先父学画,启蒙读书,思慕往先诸多圣贤,虽不才,也知投死为国、天下己任之理。景升变乱,我当时年幼,随家父颠沛流离,几次死里逃生,目睹民生之苦,亲历世情之艰,更是立下有朝一日报效朝廷、展我夙愿之志。然而我的出身,决定了我的前途。我被迫听从父命,也走上了画道。做一个宫廷画师,这本是我这一辈子能看的见的全部前程了。”
“然而,在变乱结束,我父亲因丁白崖而无辜蒙受牵连之后,我便彻底明白了过来。宫廷画师算个什么东西?就算能做成叶钟离第二,官居翰林,又能如何?杂官!永远只是一个流外杂官,凭几分奇技淫巧娱人罢了,连和正官们一道立在一起上朝的资格也无,更遑论议政,一展抱负。”
他僵硬地转动着脖颈,竟然自己咬着牙,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十几年啊,我在长安这个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屈辱,做着卑贱的画匠,不放过任何一个结交人的机会,唯一的梦想,就是能够考中进士,以此入朝,实现我的抱负。这些苦楚,公主你是不会知道的。”
“我耗费莫大的心血,为朝廷画出了这一幅壁画。它画得不好吗?当日我求公主,许我一个参考的机会。我没有请求公主荐官!只是一个参考的机会,这难道也过分吗?对公主你而言,不过是轻而易举张口一句话而已!可是,你连这样的机会也不给我!公主,你当真有心提携我?”
絮雨吃惊,终于领悟了过来。
“科举有制,考试在即,以我身份,我怎能凭空直接荐你参考?况且,我当日固然没有答应,但改荐你入了国子监。只要你的文章能入宗师之眼,何愁不能将来参考?”
“将来?”
周鹤冷笑。
“我空有满腹才学,写的文章,谁看了不称赞好,考了多年,却始终名落孙山。世溷浊而嫉贤兮!和当年的丁白崖一样,心存魏阙,却都因为没有背景,文章便是作得再好,又如何能入那些宗师的眼?更何况,公主你知郑嵩,他也是国子监的宗师之一,就是他,评我文章繁浮,一言断了我的考途!如今公主你却叫我再去他的手下和那些学子竞考?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絮雨看着歪歪扭扭立在自己面前的周鹤,慢慢摇头,“所以,太皇太后当日许你以官,你便答应了下来?”
周鹤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神情,“你不能怪我……我本也不想的!当时我虽已照吩咐,张挂起了遮帐,但那日,公主,你若是答应了我,我便会改主意的!是你自己不给我机会!是公主你逼我的!”
絮雨不答,目光望向他身后的崇天殿。
崇天殿主体多为木构,火势既起,怎可能轻易扑灭。眼见烟火已上卷到了中层,人无法入内,此殿是保不住了,裴萧元和今夜的宿卫将军一道指挥人将全部救火人分作数队,各负责接力运水、沙土,或专门扑打,截断火场,避免火势继续蔓延烧到附近相连的殿楼。起初乱哄哄的场面归于条理,所与人都在紧张忙碌地各司其职。
“所以,你今夜做如此激烈的举动,不惜自残,又是为了何故?”
周鹤扭颈,看着身后那已完全笼罩在了滚滚烟火里的殿门,怪笑。
“公主,你以为,你当日赐我一个来此作画的机会,便是莫大恩赐,我当感激涕零?你错了!我早就恨透我这画师的身份!这个天下没有公平!我凭什么,只能做一个画直?李延事既败了,我全部的希望也没了,世上还留这一幅画做甚?不如烧个干干净净,去我身上一切耻辱印记,下辈子,我再不碰画笔一下!”
“你这疯子!狂徒!罪该万死!在公主面前,竟还敢如此口吐妄言——”
曹宦在旁厉声怒叱,叱声越大,周鹤笑声越大,癫狂的影,映着他身后的熊熊烈火,诡异至极。
“周鹤,你自诩怀才不遇,你可有想过,山外有山,你屡考不中,不得赏识,有无可能,就是因你文章才干,本就没有你自以为的好?”
絮雨忽然说道。
周鹤一怔,顿时止笑。
“想跻身仕途,做人上人,并没有错。世情固然溷浊,天下无真正公平可言。但可笑如你,口口声声,称要报效朝廷,心系天下,实则,你不过就是一个利欲熏心之徒,你有何脸面,敢以丁白崖自比?”
她再望向那已完全被烟火吞没的壁画的方向。
“此画也是叶公心愿所寄。烧了也罢,出自你手,是对他和天人京洛图的羞辱。”
周鹤面露不知是痛苦还是羞惭的怪异神色,张了张口,却是发不出声,忽然全身发抖,又扑跌在了地上。
因伤势过重,当夜,周鹤便在□□和呼号声中,死在了牢中。崇天殿里的这场火也烧了一夜,天明方熄。唯一的庆幸,便是昨夜现场组织得当,火势不曾失控,附近的羽云楼等,除留了些烟熏过后的痕迹,皆各完好。
天亮,宫门在隆隆的街鼓声里照常开启。众多官员闻讯赶来,远远地聚在用拒马隔开的殿前广场里。当亲眼看到这一座雄伟巍峨的宫殿一夜之间变作残架,焦黑的废墟之上,只剩缓缓升腾的余烟,无不扼腕叹息。
崇天大殿名是为庆圣人万寿而建,实却是比照从前的永安殿所立。
从不曾有人明说,然而,人人心知肚明,殿中,那一幅天人京洛图,是这座大殿的核心,是当今圣人文治武功的一个象征符号。
谁会想到,通天大殿,传奇之画,竟如此毁于一个小小画师之手,何其讽刺!
烧在皇宫里的这一场熊熊夜火,也惊动了整个长安。
第二天,崇天殿昨夜意外走水,内中壁画也随之毁于一旦的消息不胫而走。居在鸿胪寺会馆中,正翘首等待庆典到来的各国王使闻讯,无不大失所望。坊间百姓,亦是议论纷纷。
为了迎接将士凯旋,长安各家各户近来都在准备灯笼和彩布,预备到了那日,门前张灯,窗檐系彩,共贺盛典。朝廷也于数日前发文,到时全城宵禁解除三日,百姓可通宵狂欢,以弥补去年和今年因战事取消的元宵灯节。消息传开,满城欢呼,那些正当年华的少年男女,无论朱门贵族,还是蓬门小户,无不呼朋唤友,早早便约好结伴游玩。到时长安将会如何热闹,可想而知。眼看喜庆的浓厚气氛一日胜过一日,突然发生这种意外,便如头顶忽然笼上一层阴影,难免叫人联系起许多年前永安殿的过往。虽然无人胆敢明言,然而街头巷尾,众人谈及此事,总是叹息不已。
不过,这些都还次要。
因为这个意外,最头痛的,还要数礼部。
将士正在凯旋途中,离长安越来越近,不日便将抵达。庆典只剩半个月的时间了。
在皇宫丹凤门和钟鼓楼前,预定的献俘礼结束后,按照计划,皇帝将在崇天殿赐宴、奖赏功臣勋将,以及,又新添一项极为重要的流程,昭告天下,宣李诲为皇太孙。
如此重要的场合,丝毫不亚于献俘。崇天殿一夜之间突然化作废墟,该安排到哪里,才最为合适?
地点的选择,其实也不算最难,如宫中长乐殿、明光殿等,场地不小,皆可容纳,重新预备,虽仓促了些,但只要人手足够,不是问题。
最关键的一件事,是那一幅天人京洛图。
先不说长乐殿、明光殿等地方有无适合作画的位置,即便有,半个月内可能完成?记得当年叶钟离作那一幅壁画,也费时月余。
礼部尚书带着一众人,寻到刚回朝的宰相裴冀,认为最稳妥的法子,是在几个备用的选择里尽快定下新的庆典场合,以便着手准备各项事宜。
至于那一幅壁画,虽然众人一致认定,最合理的处置就是舍弃,但这种话,却不是他们敢说的。
今日一早,便有传言自宫中流出,皇帝对昨夜崇天殿连同壁画被焚一事反应平淡,听到回报,沉默片刻,只道了一句“烧便烧了,天意使然”,此外别无多话。但鉴于皇帝性情古怪,临朝至今二十载,敢说自己不会误听他话的大臣,恐怕没有几个。
他越是反应平淡,大臣反而越是猜疑。毕竟,壁画对当日场合的重要不言而喻,那是他功业的象征,就此缺失,他心里真正如何做想,谁也不敢确定。
这绝非可有可无的小事,尤其,又撞上了李延和王家一案,更需慎重,一个不好,恐触逆鳞。
“故我等不敢妄做决定,只选了几个可用的场地,请老宰相过目,看哪里最为适合。另外,壁画之事,也想请教老宰相,不知公主是否另有决断?”
裴冀看着官员呈上的备选宫殿名录,正听着他们述说各殿的情况,忽然,外面传来通报声,道驸马来了。
众人忙暂停,起身相迎。
裴萧元走了进来,朝座上的裴冀行了一礼,再与礼部众大臣略略寒暄过后,道:“公主已有定夺,场地改镇国楼。”
众人面露讶色。裴冀若有所思。
“另外,关于壁画,”裴萧元顿了一下,望向众人。
“公主说,壁画不可或缺。她领直院画师负责此事。”
“她叫我转告诸位,尽管放心,庆典到来之前,画一定能够完成。”
公主将亲自在镇国楼重作天人京洛图的消息,再次传开。
画作在镇国楼内,没有了宫墙的阻挡,便意味着往后,寻常的长安百姓,也将能有机会亲眼目睹这一幅传奇的名画。
它最早出自传言已乘龙升天作了仙的的叶钟离之手,惊世绝艳,然而,在留给世人一个惊鸿一瞥般的匆匆背影后,便与它曾见证的立于巅峰的伟大长安一道,消失在了金戈马蹄的践踏和滚滚的战火之中。
而今,二十年后,一波三折,昔日的绝世名画,最终竟以这样一个方式归来,谁又能够料想?
接连多日,坊间茶舍酒馆,无人不在谈论此事,无人不盼画作能成,万众翘首期待,此前因了崇天殿起火一事带来的阴影,更是一扫而空。
崇天殿大火过后的第二天,絮雨将小虎儿交托给贺氏和裴萧元,自己便来到了镇国楼,开始闭门作画。
镇国楼造式和宫楼相同,壁画体量几与原作无二。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她一个人是无法完成全部画作的。按照她的计划,她将负责勾线,完成后,由宋伯康王春雷林明远等人一道共同参与上色。
时间太过仓促,经手的人也多,出来的最终画作,或将远不及二十年前阿公的原作,更遑论超越。
但,她必须要去做这一件事。
留给她的时间极是紧迫了。短短七八天内,她必须完成全部的勾线。这是一幅壁画最核心的骨架,也是最难的地方。从构思布局开始,到细节的落实,每一条随风而动的衣褶,每一道山川峰石的褶皱,都必须画到她力所能及的最好。
镇国楼里,她以极大的激情作画,不分日夜,完全地进入了忘我的境界。饿了,便吃几口婢女送来放在一旁早已冷去的食物,倦了,便在近旁设的一处临时休息地合眼片刻,从梦中惊醒,爬起来,抓起画笔继续再画。即便是在短暂的梦境里,她也是化作飞天,翔游在画卷之中,彻底和它化为了一体。
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没有半点犹豫。
只要有实现的可能,她预想中的这一幅画,便必须出现在即将到来的庆典里。
不是为了替她的父亲歌功颂德。他功业如何,是否当得起中兴君主之名,不在这一幅画,悠悠千年,后人自有评说。
便如她的阿耶得知崇天殿失火后,说的那句话一样,天意使然。她想为这个庆典做一件事。
她想要用这一幅曾见证过圣朝巅峰荣耀的画,去迎接凯旋的将士。让他们每一个人,在走进开远门的那一刻,便都能看到长安和以长安为中心辐射出去的每一寸圣朝的土地,壮丽如斯,永受天神之祝福。
他们和这一次,以及从前再也回不来的每一个人的血,都不曾白白地流。
朝代会兴亡,君主会更替,人更有寿极。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的名字,也注定无人知晓。
但,昊天之下,山会铭记。
长安,也会铭记。
在几乎接连画了五天之后,第六个深夜,絮雨太过疲倦,一直抬举着的手臂酸得如要折断,眼皮不住沉坠,人立在为方便高处作画而搭的架上,头重脚轻,一阵晕眩之感袭来。
她知自己必须要休息了。
她下了架,叮嘱杨在恩,到五更,她若自己没醒,叫醒她,随即入了休息室,和衣躺下,头才沾枕,便睡着了。
她睡得极沉,不知时辰。五更的晨鼓响起,也没有惊动她。
当一觉睡饱,她茫然睁眼,发现外面天已大亮。
明媚的一道春日朝阳,从卷帘漏出的缝隙里照入。她猛地惊坐起来,翻身下榻,开门看见守在门外的杨在恩,禁不住大怒,叱道:“不是叫你五更叫我吗?为何不从?”
她从未对身边的人发过如此的怒。这一次,实在控制不住。
留给她的时间真的太紧了,紧到每一个时辰,都有预定的画面必须完成,只能提早,不能拖延。
“公主息怒。”
杨在恩受叱,非但没有惊慌,面上反而露出不同寻常的一丝喜色,躬身向她赔罪后,轻声道:“公主你去瞧瞧,谁来了。是他老人家不让我叫公主的。”
絮雨一呆,忽然反应过来,狂喜,拔腿便往大殿奔去,冲到了殿门前,停下脚步。
高高的画架之上,立着一道她熟悉的老者的背影。他手执画笔,微微仰头,接续着她昨夜停下的画面,正在聚精会神地勾画着线条。
“丫头,睡醒了?”
叶钟离转脸,手中依旧端笔,朝絮雨微笑点头。
“阿公出长安不远,在路上听说了崇天殿的事,想着你或需要帮忙,便回来了,好给你打个下手。”
“阿公!”
因了极大的激动和欣喜,絮雨眼前模糊了。
她哽咽出声,随即又飞快抹泪,不再说话,入内,从工案上拿起了另一支画笔,攀上画架,来到了叶钟离的身边,加入一道作画。
叶钟离是今晨五更入的长安。
据说,那位已消失了二十年多年的老神仙叶钟离竟突然现身,和公主一道,为镇国楼作那一幅天人京洛图。
这新的消息一经传开,长安坊间彻底为之沸腾。若不是镇国楼的周围暂设保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只怕半城的人都要涌来围观。虽暂还不能目睹壁画真颜,但对即将到来的庆典,长安民众变得愈发期待。
外面,那全部的喧腾和热闹,都被挡在了镇国楼的大门之外。
絮雨一心扑在壁画之上,和阿公一道,师徒二人合力,进展也意外得顺利。
终于,最后的一刻到来了。
前夜,壁画将成,只剩最后两笔。
在阿公带着鼓励的目光注视中,絮雨提起画笔,蘸料,为壁画中央的昊天大帝点染目睛。
完毕,她慢慢转过头,看见阿公双手负后,立在她的身后,正在静望。
阿公看的,不是这一幅历尽劫波、在多年之后,由师徒二人合力重又获得生命的壁画。
他目光所望,分明是她。
阿公一句话也无,然而,在明亮的灯火映照下,她看得清清楚楚,阿公的眼里,闪烁着无比骄傲的光芒。
此时此刻,在她的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了许多年前那个城破的时刻,他在春深的细雨里为她取名,抱起她离开烟火长安的那一幕。
她撂了笔,转身扑到阿公怀里,抱住他日益衰瘦的身躯,想到分离又将到来,伤感无限,不禁垂泪。
叶钟离安慰着她,见她久久不肯抬头,便道:“丫头,你画的这一幅,可比当年阿公自己画的不知要好上多少。阿公沾了你的光,到时候,咱们让天下人都看得掉出眼珠子来!”
絮雨抬起了头,“阿公,你取笑我!都是你的功劳!”
叶钟离笑着摇头,接着,抬手为她擦着脸上的眼泪,叹气:“都这么大的人了,说哭就哭。阿公都要替裴家儿发愁了。我瞧他不大会说话的样子,这日后早晚,他可如何哄你才好——”
“阿公!”
絮雨终于破涕而笑,不依地嚷了一声,这时,她看到在殿门之外的夜影暗角里,正悄然立着一道身影。
赵中芳略吃力地跨过门槛,走到了叶钟离的面前,恭敬地行过一礼,道:“陛下有一物,命我转交叶公。派去追的人没见到叶公,未料是叶公回来了。”
他从身后一名宫监手上托的盘中小心地捧了一样用素巾包裹的物件,呈到了叶钟离的面前。
看得出来,叶钟离应有几分费解。迟疑了下,接过,打开素巾,慢慢露出来一支女子用的金簪。簪身洗尽曾裹它的污泥,在明灯的映照下,静静地烁着如新的金光。
絮雨看到的第一眼,便认出了出来,难过之余,不由也觉几分意外。
这一根曾戴在阿娘发间,也染过阿娘血的簪,在出土后,便一直藏在阿耶的身上,片刻也不曾离身。
她不知是何时,又是何等的情境之下,阿耶竟肯做出这样的决定。
是他对丁白崖当年舍命保护过她阿娘的致谢吗?
还是丁白崖比他,更有资格得到它的陪伴?
她的眼,不觉又开始发热。
“此为昭德皇后遗物。”
赵中芳低声说完,向叶钟离再次躬身,行过一礼,便后退,转身,慢慢出殿。
叶钟离将簪子裹回原状,来到了随身所负的行囊前,小心地将它和遗骨放在了一起,重新扎上包裹后,他默默地望了片刻,轻轻拍了下它,便仿佛是在和他曾经的爱徒说了句什么话。
他的神情复杂,似欣慰,又似带了几分释然。
“丫头,我本欲往东都,不想裴冀却来了这里。他说有好酒,约我同饮。阿公耐不住酒虫勾引,趁月色正好,这就去讨酒喝了。走之前,须再趁机笑话他一回,这把年纪,竟又重入庙堂。垅亩之人的福,终究不是他能享的。”
“你也去吧,勿叫人等久了。”
片刻后,他抬头,笑着说道。
絮雨走出了镇国楼。
裴萧元立在镇国楼外的高阶之下,正在等待着她。
他已经十来天没见到她的面了。从她入镇国楼作画的第一天起,她闭关不出,也不许他去探望打扰。他只好从命。知她今夜结束,早早便来这里等待了。此刻终于看到她的身影出现,他快步迎了上去,握住她的手,忍不住,接着,又将她轻轻揽入怀里,抱了抱,这才放开,端详起她。
裴萧元太想她了。
这半个月,于她,大约是乌飞兔走,恨不能一日有二十四时辰。但于他,却是度日如年,漫长无比。
即便是在如此朦胧的月光下,也看得出来,短短十来天,她便瘦了不少,脸愈小,显得双眼愈大,我见犹怜。
“很累吧?马车就在路口。等下上去了,你便睡觉。”
絮雨起初没有开口,任他牵了手,将头微微靠在他的肩上,被他带着,安静地行了几步,忽然道:“我想走走。你带我走走。我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