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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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早已目盲,不可视物!”
殿内霎时又转为无声,人人目中露出惊诧之色。
一个太医一路弯腰走了进来,擦着额面上的冷汗,向着四周低声证道:“张侍中此言不虚。早在惠怀皇太子遇难之时,陛下便罹患眼疾,至今不愈,一应日常之事,皆需人照应。这几日,因昭德皇后一事,陛下更是一直昏迷不醒……”
“试问,陛下目不能视物,还如何掌控中枢?公主刻意隐瞒此事,不许我等亲近陛下,难道还不能明证,陛下实已早被公主和裴二欺瞒控制。我等是圣朝之臣,陛下之臣,而非公主之臣,更不是他裴萧元之臣!陛下可曾对天下下诏,封公主以摄政之号?不曾!陛下可曾对天下下诏,称裴固和神虎军当年无罪?不曾!既如此,满朝衮衮诸公,为何要受制于此二人,将他二人赝言奉为圭臬,唯唯诺诺,而不解救陛下于危难之间?”
在大臣的一片哗然声里,张哲面红耳赤,慷慨陈词。
殿中再次归于沉寂。片刻后,一人问道:“倘若此事果然是真,我等大臣,该当如何行事?”
张哲神情转为肃然,朝向一道身着紫袍金腰带的影,恭声道:“王宰相在此。论德高望重,满朝恐再无人能与老宰相比肩者。此事,不妨听他之言。”
众人望去。方才始终闭目静立如若老僧入定的王彰缓缓睁开了眼,说道:“既为人臣,当尽臣道。蒙僚臣信赖,我便说上两句。自圣人受制以来,我日夜焦心,到了今日,已是事关圣朝根基安危,故不得不发声。一朝一国,以何为大?”
“回老宰相,自是以国体为大。”张哲应道。
王彰点头:“自惠怀皇太子去后,圣朝国体缺失,根基不宁,这才给了一些心怀叵测之人以可趁之机。为今之计,当立刻推举出一位太子,我等再去紫云宫解救陛下,还我圣朝以一片清朗明空,则所有魑魅魉魍自然消散,再无兴风作浪之可能。”
他话音落下,满殿无声。再片刻,又一人试探问:“以王宰之见,太子当立何人?”
“自古,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官长。同理,立太子,乃是出于天下,非立天下而立太子也。我心里有一人,他自小聪慧过人,通晓世务,更曾受过诸多大儒教导,极受明帝宠爱。若以他为太子,何愁圣朝今日不稳将来不绍?”
“请王宰明示。”周围人纷纷道。
“此人便是当今太皇太后之嫡曾孙,明帝之嫡孙。当年他出长安时,年方不过十六,如今正当英壮,我以为,他为太子,再适合不过。”
“李延?”一个名叫赵进的谏议大夫一时失控,惊呼出声。
“陛下怎可能容许他回来继承大统?荒唐!”
他也是方才支持公主和张哲争吵的人,随他一声惊讶质问,大殿里又起了一阵议论声,许多人跟着点头,面露不以为然之色。
王彰再次微微阖目,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曾入他耳眼。立他近旁的张哲转头,望向殿门的方向。
伴着一阵沉重的步履和极具威慑之力的盔甲刀剑相撞的杂声,殿门外突然现出两列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杀气腾腾。方才停在百官之后的卢景臣手按刀柄,盯着赵进一步步地走了上来:“赵大夫,你方才讲甚?我不曾听清,你再讲一遍!”
赵进心惊。迟疑不定之时,被身后另个平日和他交好的人一把拽了回去,那人满脸带笑地作揖:“他方才胡言乱语而已,我等自然以王宰相马首是瞻。”
赵进低头不再言语,卢景臣这才止步,眯眼扫过大殿里那一片方才和他一道发声争论的人,冷冷道:“韩克让已伏诛,宫阃内外,皆在我手。有谁还不赞同王宰相的,站出来细说!”
倘若说,方才还有人没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一回事的话,此刻,见图穷匕见,无不领悟。
“倘赞成,便往奏章上留名,随王宰一道去往紫云宫向陛下请愿,迎皇太孙回归!”
一人托着一面金平脱盘上殿,盘中盛着一本奏章,另外笔墨、印泥俱全,逐一来到群臣面前。
大臣纵然心中不愿,禁军上殿,刀剑之下,谁又敢抗拒。或抖手,或惶恐,或无奈,逐一执笔,在那摊开的奏章留了自己的名,又捺上手印。不料,那盘子送到一人面前时,只听“咣当”一声,竟被猛地掀翻,落在了地上,墨汁洒染奏章,遍是狼藉。
众人吃惊望去,是方才曾留住执事宫监询问圣人和公主近况的御史大夫郑嵩。
卢景臣立刻走了过来,冷冷道:“御史台这是作甚?你是不服?”
郑嵩满脸轻蔑,看也不看他一眼,将他一把推开,快步走到王璋面前,指着便骂。
“王璋老贼!我还道你德高明理,是国之宿臣,原来你也满腹祸心,今日原形毕露!你这老贼,安敢如此行事?陛下生死不明,你不思守护,竟意图举兵逼宫?你莫忘了!上一个和你做过相同事的柳策业,他的尸骨还烂在罪土,无人收敛!”
他声若洪钟,震得大殿梁角嗡嗡作响。王彰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为君者,除血脉相承之外,或以功,或以德。那李延除去是明帝之孙的身份,他有何功,又有何德,当得起你如此吹捧?他为一己之私,勾结宇文守仁叛乱,裂土自封,引狼入室,若非公主辅助圣人应对得当,险引发又一场景升之变!不久前的镇国楼之乱,恐怕也是你们所为,为鼓动造势,竟不惜残害无辜妇孺民众!”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如此一个无德无功之人,他何来的脸面,敢以正统而自居?我只看到,逐利无义,寡廉鲜耻!”
这一番痛斥,振聋发聩,满殿悄然无声。
张哲冷笑,出声反驳。
“郑御史,你自以为口含天宪,我只问你,皇太孙若是没有资格,难道公主就有资格吗?就算我等朝臣迫于淫威,今日不敢发声,长安之外,天下各地,那些节度使和方伯,他们肯臣服女主,放过作乱的大好机会?公主若是如愿,岂不正给了他们口实?天下必又腥风血雨!你妄论是非,在此公然污蔑皇太孙,莫非是得了公主和裴萧元许你的利好?我看你才是包藏祸心,不顾九州鼎沸,要做趋炎附势的罪人!”
呸的一声,一口浓痰飞去,吐在了他的脸上。
郑嵩双目怒睁:“公主辅政,系陛下信托,不得已为之。至于裴二郎君,不说其父忠肝义胆,便是他自己,亦威震夷狄,所立之功,足垂竹帛!倘他二人当真如你所言,欲乱国体,谋自行上位,我郑嵩自插双目,到时第一个反对!便是诛我九族,我亦不会改口!今我身为三品正官,受陛下重用,岂能容你等在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你们想要舞弄手段,欺瞒天下,那就先从我的尸首上踏过!”
他出自荥阳郑氏,又居官多年,为御史台之首,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凛然逼人,那张哲纵然巧舌如簧,也是被他震慑,面皮通红,擦拭脸上脏污,一时说不出话来。
“郑御史言之有理!李延之名,分明还列在朝廷逆乱册上,我等岂能迎他为储君?”
赵进等人无不受到郑嵩感染,激愤之下,纷纷冲来,挡在郑嵩之前。
王璋抬起眼皮,冷冷望向卢景臣。
卢景臣命人将郑嵩带出。禁军上去,将赵进等人强行按在地上,随即推搡郑嵩出来。
卢景臣拔出腰刀,冷哼了一声:“郑御史,你既要做公主的臣,我便成全你。”他举起雪亮刀刃,朝着御史当胸刺去。
眼见大殿便要上演喋血一幕,朝臣纷纷转面闭目,不敢多看。忽然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走之声,蒋照冲进来喊道:“大将军!不好了!陛下不在紫云宫!公主和裴萧元也都不见人影!”
卢景臣脸色大变,一时也顾不得郑嵩了,返身一把揪住蒋照的襟领:“你说什么?”
“卑职方奉命围了紫云宫,发现防守空虚,竟没有人!陛下不在宫内!公主和裴萧元也不见了人!”蒋照惶然滑跪在了地上,再次喊道。
大殿内登时起了骚动。赵进等人趁机脱身,冲上去将郑嵩拖了回来。
圣朝崇武,士人追求的,是出征可为将帅,入朝可为宰相,官员除了能文善墨,大多也骑射兼修。方才只是迫于淫威,此刻见状,纷纷抢夺起近旁那些禁军的兵器,竟群殴了起来。
王彰立定在原地,眼皮不停地跳,已是没了方才那沉稳的神态。
周遭乱纷纷之际,他突然似被尖针刺了一下,抬目,双眼定在了前方那一面静静垂在皇帝空座后的彩绣金帐之上。
这面金帐,平日一直悬垂。皇帝倘若上朝,便有人打开,皇帝将从金帐后的门内现身。
他死死地盯着,不由自主,一步步地朝前走去,登上丹阶,来到金帐前,抬起微微抖动的手,慢慢地,掀起了帐缘。
一道削瘦的身影出现在了金帐之后。那人高高坐于金辇之上,一身龙袍,双肩微耸,姿如虎踞龙盘。他却又微微地低着额,闭目,神色平静,便仿佛此刻丹阶之下,那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似都与他没有半分关系,他正入定冥想。
“陛下!”
丹阶之下,第一个看见金帐门后情景的大臣失声大叫,随即下意识地扑跪在了地上。
一声过后,所有人转目。
霎时,满殿陷入死寂。
立在辇后的老宫监赵中芳走上,将金帐打开。
皇帝一手扶辇,直颈抬头,如若醒来,缓缓张开了双目。
殿外破晓。
在陡然变亮映入大殿的晨曦和条条巨烛混出的一片明光里,那一双眼,鹰瞵鹗视,陡然间,放射出了叫人惧骇的光。
皇帝举目,阴沉沉地扫过他座下的大殿,以及,满殿这黑压压的,或忠诚于他,或正背叛他的所有文臣和悍将。
“朕想起,朕已许久不曾来此上朝了。想来看看,朕跟前还剩的最后几个老伙计,如今都在做甚。”
皇帝声音平淡,响在死寂一片的殿内,却是久久不散。
“陛下!”郑嵩扑上去,跪在了丹阶之下。皇帝看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御史热泪盈眶,忽然嚎啕大哭,又狂喜叩首。
王彰双目发直,步足不停后退,一直后退,靴履踩到了阶边,亦毫无觉察,一个失足,人从阶上翻滚而下。
皇帝天威森严。当原本深信的已濒临死亡的目盲之人,此刻这般出现在了大殿的金帐之后,威慑是何等巨重。
赵进等人跟上郑嵩纷纷下跪,高呼万岁。闯入殿内的禁军士兵皆为卢景臣亲信,此刻或丢弃武器下跪不动,或拥着卢景臣朝外奔逃。议好了随王彰发难的十来名官员此刻则脸色惨白,双腿抖如筛糠。
又一阵杂乱的群履声由远及近传来,韩克让带着大队的羽林健儿到来,将卢景臣团团围在了中间。
“卢大将军,我一早便和你说过,圣人必有他的安排。”
卢景虎与长公主分居多年,夫妇之间颇多恨恶,积怨不浅,全是因了一双儿女,加上长公主身份使然,勉强维持至今。卢景臣得李延许下极大富贵,起不轨之心,为对付向来警惕的韩克让,邀卢景虎加入谋事,以同是当年谋事人的缘由游说,又许诺事成,杀泼妇替他出气。然而卢景虎虽与长公主不睦,却不至恨此地步,近来更因女儿一事,夫妇关系较之从前,已是缓和了不少,更无意作乱。他又深知族兄弟的性情,既已叫自己知道了,若不答应,必招致祸患,便假意投靠,这才有了今早一幕,韩克让将计就计,提前内穿软甲,此刻出其不意,杀了回来。
王彰卢景虎张哲等数十人悉数被擒,皆缚跪于殿外。厮杀声平息,大殿内剩余的大臣终于彻底定下下心神,各自整理一番仪容过后,再次列队,朝着皇帝行大礼。
“宣东都留守裴冀上殿——”
赵中芳面向群臣,双目望着殿门的方向,高声宣道。
当这个在宣政殿内消失近二十年的名字于此刻再次响起,群臣禁不住再度惊异,纷纷跟着,转头望去。
殿外,在一片渐白的晨曦里,在宫监的引导下,一道青灰色的苍劲身影,渐渐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他风尘仆仆,似才行远路抵达,连衣裳都未更换,便入了宫门,沿着花砖缝隙间还在流动着血的宽阔而笔直的宫道,走了过来。
渐渐行到近前,那些跪在殿外阶下的囚徒认出他,哀哭声一片。有喊裴公救命的,有诉自己是受胁迫,不得已而从之者。他略驻足,目光从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上掠过,最后,与抬头惊诧望来的王璋对望了片刻,随后,王彰神情转为惨淡,哈哈笑了起来。
“十年华胥梦一场,百载世事一虚空。二十年前,我看着你出长安,那时以为,各自余生一眼已是看到了底。没有想到,今日再见,会是如此情景。我终究还是自视过高,忘记陛下手握天剑,如雷如电。连你,二十年黄埃萧索,如今竟也甘心归来,受他驱策……”
王彰猛从地上挣扎起身,扑向近旁看押的一个羽林儿,脖颈笔直插入那羽林儿手握的刀,刀锋穿透咽喉,他扑地而亡。面前那宫道的花砖之上,渐又漫起一片血迹。
裴冀收目,缓缓转身,将哭号之声留在了身后,继续前行。
他登上宫阶,在左右数百双眼目的屏息注视中,行到了大殿的中央,向着金帐后的皇帝下拜,行礼。
赵中芳宣读两道圣旨。
第一道,即日起,擢升裴冀为中台令,加封太傅,位居宰相之首。
第二道,新安王李诲出身皇室,质厚资秀,可当皇太孙之位,以继承大统,守国经邦,代天牧民。
这一道诏令,将在献俘礼上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一应参与今日变乱者,悉数死罪,于献俘礼日随死囚一并斩首,以正国法。
在朝臣惊呆,又醒神过后所发的排山倒海般的山呼万岁声中,宫监抬起金辇,皇帝退朝离去。
第154章
金帐落下,内外两方的世界隔绝开来,皇帝便慢慢歪倚在了辇靠上,那一双方才如射曜电的眼目也瞬间黯淡,不复有光。
他微阖眼皮,状若假寐,听凭宫监抬辇,行在清早的宫道之上。
响在黎明时分的刀剑相交之声已然远去,宫阃中的血气也渐渐消散。
晓色烟白,旷静无人的宫道深处,又起一二声春鸠的脆鸣。在微凉的穿过宫苑的晨风里,露水于宫道旁植的木桂的青郁枝叶上滚动。辇从枝下抬过,一滴落在了皇帝的额头之上。
跟在旁的赵中芳立刻取了素巾,探手过去,轻巧地揩去水迹。辇中人一动未动,如在晨风里睡去。揩毕,赵中芳望向抬辇人,二人会意,加快步伐。
“叶钟离呢?”
忽然,皇帝眼皮牵了一下,低声地问。
那夜过后,天明时分,叶钟离便携丁白崖遗骨去了。
“老奴苦留无果,和驸马送他出的宫。陛下当时尚未醒来,故不曾告知……”
赵中芳小心地应。
皇帝凝神,仿佛在聆听着来某个方向的遥远的声音。
自眼患青障,太医调治也是无用后,皇帝的双耳比起从前,倒愈发聪敏。无事时,他常一个人坐对小窗,没有风的午后,窗前树枝落下几片凋叶,往往也能数得清。
“朕想过去坐坐。”皇帝道。
坐辇转向,从永安殿的废墟前经过,一路逶迤,来到了液池的深处,停在那一株老杏树的前方。
晨风掠枝,一树繁花,簌簌坠飘,如落下了一场晚春的暮雪。
皇帝在树前坐了良久,从深怀里摸出了一样裹在罗帕里的物件,又握在掌心,握了许久,慢慢递了过来。
“留给他吧。”皇帝低声说道。
赵中芳一怔,眼中浮出几分惊讶。犹疑间,手抬了起来,却没有立刻接过。
“陛下……”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你哭甚?”皇帝转面,两道目光准确地停在了老宫监的脸上。
“老奴……老奴没有哭。”
皇帝沉默了一下。
“照朕说的做吧。”他低低地道。
“是,老奴这就派人追上去!”
老宫监抬袖飞快擦了下眼角,小心翼翼地捧接了过来,转身,一瘸一拐地快步离去。
又一阵风过,大片的娇花不胜风力,狂飞下了枝头。
春将尽了。
一朵轻盈的落花,如雪般,悠悠荡荡地飘来,无声无息,停在了皇帝的一片衣袖之上。
他的另只手动了一下,接着,摸索着,终于,摸到了这一朵落花。
他拈起。在鲜润的、还充盈着饱满汁液的花蕊里,他如嗅到了一缕来自旧日的熟悉的残香。
“阿景。阿景。”
向着指端落花,皇帝轻轻叫出了一个名字。
“快了,快了。还有最后一件事,等我给过交待……”
皇帝耷垂了眼角,喃喃地说道。
一缕鱼白的晓色,破开黯淡苍冥,映出李延那一道僵硬无比的身影。
尖锐的此起彼伏的唿哨声响彻林野,这是李延部下呼召藏兵而发的信号。万千尚在宿眠里的山鸟受惊,离开巢穴冲上天空,绕着山头,满天哑哑乱飞。接应他的亲信们将他护在中间,沿着青龙河朝山外的方向退去。
裴萧元并未追赶,他停在马背之上,看着李延在众人护持下冲向了前方的一座拱桥,接着,一群人又停在了桥上。
对面,一队人马已是列在桥下,弓弩满张,蓄势待发。
“殿下莫慌!我们还有几千人!他们马上便来这里接应殿下!大不了鱼死网破!我等都是受过太子恩惠的人,我们护着殿下,殿下一定能杀出去的!”
亲信们在他耳边发着铿锵的誓言,又拥着他退下桥,转而淌入身畔的溪河。
渭河的水,绕长安东去,支水流入苍山,与春潮一道,汇作了这一条挡了李延去路的青龙河。
水流打着李延的腿脚,湿了他的衣袍,他被人裹着,逆水行到了溪河的中央,水面漫过腰胸,他一个踉跄,被卷入旋涡当中。他被陡然变得湍急的水流冲得身形摇摆,如一晃荡的,醉了酒的人。
又一片水花涌来,漫过他的脖颈和脸面,灌入了他的口鼻。他仿佛尝出了一丝渭河特有的淡淡的水腥的味道,这叫他不禁想起他的少年时光。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里,他领着一众羽林健儿在长满青青碧草的渭河边载酒纵马。群马欢腾,羽林郎们挽弓扬鞭,纵情高歌。
他突然流出眼泪,猛地止了步伐。任凭身边人再如何呼唤,推搡,也是不动。
“走罢!你们自己走罢!不必管我!”他嘶声道。
“殿下!”
在身后之人发出的道道恳求声中,他转了身。
水里的人上岸。
伴着哗哗不绝的水声,背后响起刀剑厮杀和弓矢飞嘶的声音。人陆续死去,尸首漂在水里,血一团团地涌,染红了河面。
他仿佛无知无觉,一步步地涉水上岸,湿漉漉走了回去,一直走,停在了裴萧元的面前。
“是阿妹吗?”他的目光落在裴萧元的身后。
那里停了一辆碧油车,车帘静静悬垂,闭住了车厢的门。
“阿妹!”他扬声,朝车厢嘶声喊了一句。
“这就离开长安,不要回来!”
“我是为了你好。”
“我曾答应茵娘,不伤害你。你我今日敌对,纵然你如此对我,我也不能背弃我曾对她许过的诺言。”
他的脸孔潮湿而苍白,说完这句话,浮出了一丝凄怆而歪扭的笑意。
“阿妹,阿兄只求你一件事,请将我尸骨,也丢在她葬身的那片泥潭里,再在那里,代我为她焚上一炷香。这一辈子,她是我最对不起的人。活着,我护不住她的周全,无法和她一起,如今死去,总算能够和她同眠了。”
那车帘依旧纹丝不动,车内亦无人回声。
这时,袁值匆匆赶来,对裴萧元道:“方才手下人来报,李延全部人马被控,但没找到李猛,他不知下落,据那些人所言,他们也没看到过李猛,此行他应当未随李延同行。另外,驸马要找的东西,也是无人知晓。”
柳策业谋划作乱之时,那造出过火雷的道士陈虚鹤逃得快,并未立刻归案。当时,只以为他造了十来枚火雷,都被裴萧元收了。道士是个隐患,自然不会放过,袁值随后一直派人缉拿。年初,终于得到线索,将藏匿在终南深山里的老道给抓住了。老道为了保命,供出一件事,他实际共造了三十多枚火雷。只是第一批造出的十八枚竟莫名失窃。他当时害怕多事,隐瞒了下来,并未如实告知柳策业等人。
得知这个消息,再结合大彻城突围那夜的情景,自然不难联想。所以今日,找到失窃的火雷,也是当务之急。
裴萧元神色凝重,转向李延:“李猛去了哪里?是不是他偷了火雷?你们到底还想做什么?”
李延抬手,抚了下自己脸上的剑疤,望着他,似笑非笑:“裴二,你要杀便杀。成王败寇,又何须多言?”
忽然此时,那碧油车上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裙掠动之声,一只纤纤玉手,从车帘的缝隙里探出,接着,帘后弯腰出来一名女子。
袁值看见,下意识便走了上去,伸手待要相扶。
她未接手,自己踩着车下摆的一张杌子,走了下来。
如月的面,远山眉,烟蹙目,纨衣如雪。她看去比从前清减了许多,然而,李延怎可能认不出来。
“茵娘?!”
李延脱口而出,双目圆睁。
他的面上,更是显出了极其惊异、不敢置信般的表情。
“你竟还活着?你当日没有死在那沼地里?”
风卷动卫茵娘的裙裾。她向着惊呆的李延慢慢走来。
“是的,我没有死。那日你走后,在我将死之时,是裴郎君将我拉了出来,救了我的命。”
李延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你恨我,是不是?”半晌,他喃喃地道。
“所以,自那之后,你便再也不曾给我递过半点消息了,我以为,你早已……”
突然,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整个人被针刺了一下似的,面上的哀伤之情消失了,死死盯着对面的女子。
“我知道了!是你!一定是你!你从前曾看到过我和曾祖母的人往来。是你告诉了他们,你害了我,是不是?”
“收手吧,殿下!”
“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何德何能,得殿下如此相待。我求殿下收手,说出你和李猛将军的图谋,勿再执迷下去,害人害己!”
卫茵娘泪流满面,朝他跪了下去。
李延看着她,眼中缓缓也流下了眼泪。
“茵娘,从我被迫离开长安,天下之大,无我立锥之地的那日开始,我便没有收手二字了。要么拿回本是我的一切,要么,就只有死——”
“茵娘,我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否则,你也不会来这里的。我不怪你。一切都是天意。你起来,过来这里,陪我。咱们小时候在东宫里的时候,约好过的,生同衾,死同穴,永远都不分开。我不曾忘记,你必也不会忘记。”
他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深深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眼中流露出了无限的感情。
“来呀!你来!我就在这里,你来陪我。从今往后,咱们永远也不用分开了。”他用最温柔的语调,轻轻地说道。
卫茵娘抬起头。如受到了召唤,她从地上爬起,在他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慢慢地,朝着她的爱郎走去。
“卫娘子!”袁值在她身后大喊。卫茵娘恍若未闻。她流着泪,朝前又迈出了一步。
“阿姐!回来!他不值得你如此!”
絮雨从车厢中飞快出来,追了上去,焦急地喊。
裴萧元疾步而上,待要将她拦回,卫茵娘却已扑到李延的面前。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匕首,在李延惊异的目光中,将匕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殿下!你说出来,我如你所想,咱们今日一起死,来生还做夫妻。你若不说,我便独死。你夺我匕首也是无用。我将发下毒誓,生生世世,和你永不再见!”
“阿姐!”絮雨流泪,哽咽着,再次喊道。
李延定定地望着她,面庞微微抽搐,慢慢地,他将目光转向了絮雨。
“阿妹!”他唤道。
“你的父亲,当年夺走我父亲的皇位,他遭报应,断子绝孙,如今便费劲心机,不顾天下讻讻,也要扶你做女主,好将他抢的东西延续下去,这便罢了。如今,你竟也把茵娘从我的身边夺走了。”
他的眼眶含血,目光狂乱,神情惨淡无比。
“她不是茵娘!我的茵娘,她当日早就已经死在了那个沼泥地里!”
他咬牙切齿,用厌憎的,看陌生人般的眼神看着卫茵娘,狠狠一把将她推开。
卫茵娘扑跌在地,手中匕首掉了出去。
“殿下!”她倒在地上,泪如雨下,抱住了李延的的一只靴,哀哀恳求。
他看也不看一眼。
“阿妹!”
他自顾转面过来,再次唤了声絮雨,目光凝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表的极是诡异的笑容。
接着,他抬起臂,指着长安的方向。
“阿妹,你等着瞧吧!”
“你的父亲,他妄想用恢复昔日明帝荣耀的方式,去证明他的正统和他的功绩。我不是输家。我的亡灵,将会看到那一幕。他一切的打算,都将沦为笑话,天下最大的一个笑话!”
在一阵仰天大笑声中,他拔剑,将凌厉的三尺青锋,朝着自己的咽喉,狠狠地砍了过去。
“殿下——”
伴着卫茵娘发的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唤声,李延生生砍断了自己的头颅。那头从他的断颈上跌下。在满天喷涌,又纷纷落下的血雨里,头掉在脚边。接着,朝后仰天,直直倒了下去。
絮雨冲了上去,用发抖的手,死死地抱住了在血泊里爬过去要拿匕首的卫茵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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