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元将匕首一脚踢开。卫茵娘昏厥。他转头,命人将卫茵娘送人行宫,接着,将浑身亦淋满血,冰凉发抖着的絮雨抱起,送入宫中放在榻上,扯来一张盖被将她包住取暖,再为她擦去面上的血。
絮雨脸色煞白,双目紧闭,脸靠在他的怀里,一动未动。片刻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袁值寻了过来,问李猛一事。
“我没事。”絮雨睁眼,“你去安排事情。搜捕李猛要紧。”
他顿了一下,将她轻轻放在枕上,叮嘱宫女照应,这才走了出去。
絮雨再次闭目。她的眼前浮现着卫茵娘那一张绝望而悲伤的脸。她的眼角湿润了。她打起精神,强迫自己暂不去想这些。此刻,面前还有一个隐患。
作为老圣人那一朝的曾经的猛将,李猛的冷酷和凶残也是少有人能及,绝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以奴推测,他极有可能,是要在献俘礼的那日动手。”
“你言之有理。献俘礼日,参与者除满朝文武,还有许多藩王、使者,人员众多,须严防他当日利用火雷制造混乱,乃至图谋刺杀陛下。我和此人打过数次交道。他对景升太子父子二人极其忠诚,身手过人,又狡诈无比。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
“驸马所虑不无道理。离献俘日只有半个多月了,众多藩王使者已陆续抵达长安。时日无多,具体如何行动,还请驸马排定……”
殿外,裴萧元和袁值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耳中。突然,隐隐地,在她的脑海里,似闪现过了一道灵光。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道灵光极其重要,和此刻面临的这个巨大的危险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怜惜,她必须要想出来。然而,那灵光却又如走兔,一刹那便消失,无影无踪。
絮雨双眉紧皱,搜肠刮肚,奋力地思索着方才那一道在她脑海里稍纵即逝的聪念。热汗迸出,布在了她的额前。
“……是。那奴婢将这边事交代一下,先回长安了。”
“可以,你先回。我稍晚些,便与公主一道回……”
外面的声音再次入耳。絮雨依然毫无头绪。她焦躁地转过头,当视线掠过殿中那一片垂在榻前的帷帐之时,突然,脑海里跳出了另外一个与此类似,然而,却又带着几分不同寻常的场景。
那是一座宏伟巨极的大殿,夕阳从半开的殿门里斜射而入,照出了殿内,从梁柱一直垂落到地面,将幕后的一切都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一围巨大的帐幕。
她的心猛然跳得剧烈,一时几乎无法呼吸,掀开盖被,人便从床榻上翻身而下,飞奔而出,和正返身入内的裴萧元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了?”
裴萧元看到她脸色苍白,双目睁得滚圆,神情如遇见了恶鬼一般,不禁吃了一惊。
“周鹤!”
她惊骇地喊了出来,冰冷的手指,一把攥住了裴萧元的臂。
“崇天殿!危险或在崇天殿!”
第155章
絮雨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自己方才的疑虑。
李延早已不是她幼时的那个延哥哥了。从他死前的那一番话,以及竟一剑断颈的决绝程度来看,不难而知,倚靠王家的最后一搏倘也事败,他想要的复仇,恐绝不仅仅只是常人以为的行刺皇帝如此简单。
“你的父亲,他妄想用恢复昔日明帝荣耀的方式,去证明他的正统和他的功绩。”
“我的亡灵,将会看到那一幕。他一切的打算,都将沦为笑话,天下最大的一个笑话。”
献俘礼日,不止皇帝和文武百官,还有万邦藩王使官,天下名士,所有人都将齐聚在那一座此前为彰显皇帝功绩而建的崇天殿里。到了那日,标志性的天人京洛长卷再次揭开面纱,如几十年前老圣人朝曾经有过的那一幕复现。
那将会是何等荣耀的重大时刻。
于一个并非以寻常途径登基的帝王而言,这个场合,将会成为他功业圆满的佐证和象征。在他身后,史书也必会记这浓墨重彩的一笔。
虽然她无从得知,李延到底想要谋划怎样的行动,但有什么,比在这种辉煌时刻降下毁灭,更能给敌人以最致命的报复?那样的报复之下,哪怕皇帝侥幸逃脱,不曾死去,他的余生,恐也将是在无尽的耻辱里渡过。
张挂帷帐保护画作,隔绝纷扰,乃至这就是作画者的癖好。这些理由,都能解释得通周鹤的行为,所以当日她也只觉意外而已,并未多想。
但他的这种行为,确实突兀,不同寻常。
换个角度,在这一张将大殿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帷帐之后,倘若有人想动手脚,是否也会是绝佳的机会?
崇天殿自画作完成后,至今空置,日常只有一些洒扫宫人留驻,并且,除晨昏固定的时刻,他们也不得随意进入大殿。
迄今为止,只有周鹤可以不受限制,能够以检修保护壁画的理由,在任何时刻出入崇天殿。
此刻,当再回想当时他心事重重坐地发呆,以及随后请求荐考的情景,总觉异常。只是当时,她将周鹤的种种反常,都理解成因为万寿庆典的推迟,给他带去的莫大沮丧和失望。
如果,是他真有异心……
絮雨不寒而栗。
“你还记得吗?不久前他在镇国楼里作画,因了画梯不牢,摔伤手臂。此刻再想,未免有些巧合了。”
“但愿是我多心。”
她解释了一遍,喃喃地说道。
夕阳如一支蘸满金泥的画笔,将巍峨的崇天殿,涂抹了一层暗金色的光。几个昏鸦如常那样绕着高耸的殿脊鸱尾飞翔,突然,数百羽林儿出现、登上高台所发的步履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
裴萧元走上宫阶,来到殿外,推开面前两扇沉重的殿门,走进了高旷而深阔的殿堂。
他入内,便命人推开所有殿门与通窗,束起帷幔。夕光从四面照入大殿,刹时映亮了宫墙上的壁画。在朦胧的满殿金光里,山势崔嵬,城郭横卧,城池巍丽,天风吹拂,众神明仙衣飘荡,栩栩如生。
裴萧元再次申明禁火,随即,羽林郎们分头开始搜索。大殿和左右配殿、阁间,中层、顶层,每一个角落和缝隙,可能藏有外来之物或是人的地方,皆各搜遍。
数名领队陆续回报,没有异常。
裴萧元停在殿内,环顾四周。
“确定没有遗漏之处?”他问。
“禀驸马,看见看不见的地方,都已是找过。应当没有遗漏。”
裴萧元展眼,目光在殿堂四周又游走了一遍,看了眼外面渐渐转为昏暗的天光,正要吩咐收队,待明日天光好时,继续再来仔细搜索一番,忽然,他停了下来。
众人等了片刻,见他已是垂目,看着前方殿柱脚下的一片地面。循他目光望去,那里却又空无一物。众人不解,又不敢发声惊扰。
他慢慢地抬起眼,目光比来一个暗示。
这些人都是从前在他手下听用过的。陆吾司实际取消后,原人手入宫补为羽林,相互早有配合经验。见状,虽还不明所以,但知他必是有所发现,便都装作若无其事,又继续起方才行动,再次在各处重新翻找起来。
裴萧元再次瞥了眼殿柱脚。
在光洁的地面之上,借着外面透入的一缕残照,他方看见了一点反射的小小的水光。
他的头顶,是中空而高耸的主殿顶。
他没有抬头,只抄起弓箭,随即,如此刻他周围那些正在各处搜索的羽林郎一样,迈步,沿着一道建在配殿里的楼梯上行而去。
方才入内开始搜查,他便登上过顶层的边阁楼,隔空看过大殿正中的顶梁。当时,他并未发现异样。
今日天晴,大殿的地上,却有一点水光。
倘若没猜错的话,这一点水光,应是来自头顶。
他再次登上了最高层的边阁,停在一道连廊的栏杆后,视线又一次地掠过了前方与他齐平的殿顶。
崇天殿是不加天花板的明造,除去大殿角柱,殿顶由另外十根数人合围的金漆蟠龙中柱支起,上架一层层的纵横井字横梁,再由许多插金梁和无数的瓜柱,共同构建出殿顶的空间,从而支撑起这一座连上地基总高超过二百五十尺的宏伟宫殿。全部的梁木和立柱,皆雕花彩绘,富丽堂皇。
正中,一根粗胜人腰,上面绘有精美云气卷草纹的横梁,便是支撑并连架起上方全部梁柱和殿顶的主大梁。
距地面太高,日又将落,殿顶光线昏暗无比。一眼望去,除了道道纵横相间的梁与柱,空空荡荡。
他的目光,投在了那一点水光对上去的位置。
那里,和他相隔十数丈,是一道大柱和插金梁所构成的一个三角狭窄空间。此际从他的立足之地望去,昏黑一片,不见任何异样。
他盯着。
一人此刻正将身体缩成最小,藏匿在这个逼仄的黑暗角落里。
一滴汗,再次缓缓地凝在了他的眉上。
这一滴,流进了眼中。
他的眼露出了一缕浓重的绝望之色。不是因他在这一刻走到穷途末路,而是遗恨。玉既碎,瓦岂能全。他只恨不能再多得些天。倘若能够等到献俘礼的那日,他便能叫聚在这座大殿中的所有人,都随来自皇太孙的最后一击,深埋废墟,同归于尽。
他咬紧牙关,突然摘下身上所背的弓,搭起箭,从藏身之处探身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对面之人连射了三箭。
是裴萧元似曾相识的手法。他拔刀砍开偷袭的箭,避过,那人站了起来,沿着脚下的插金梁,矮身维持平衡,便朝大梁奔去。
此时下方和周围的羽林们也行动了起来。有的迅速往上冲,有的在大殿下,朝着头顶的梁上之人发箭。箭嗖嗖而上,却因距离过远,抵达殿顶之时,力道已是大减,无不被那人避过,转眼,那人上了大梁,健步如飞,又拔出插在腰带的火杖,取火折一晃,点了起来。
火光里现出了一张脸。
正是李猛。
借这一团陡然发出的光,裴萧元也发现了异样。
隐隐地,他看到大梁正中和支撑殿顶的一根主脊瓜柱的相交位置上,被凿挖出了一道深槽,在凹槽里,似填装有东西。
不止这一处,在大柱和梁架卯榫相交的承力位置,也都有动过手脚的痕迹。
因距离有些远,光线又暗,他第一次来时,没有发现。
一刹那,裴萧元领悟了过来。
尽管所见吻合猜想,然而,当亲眼目睹到这一幕时,他依然还是被这个早在一年多年前便埋设下来的阴谋震动了。
无法想象,倘若叫李延的谋算得逞,到时,此处将会发生何等惨烈的局面。他的眼里露出了无法抑制的惊骇之色。他迅速张起弓箭,瞄准李猛,一箭便射了出去。
他箭无虚发,这段距离,也是弓箭最具威力的射程。
箭深深钉入李猛举着火杖的臂,碎骨穿皮而出。然而,在如此凌厉的攻击下,火杖竟也没有从他手中掉落。
在大梁上晃了几下身体,抵消这一箭的冲击后,他又站稳了脚,接着,另一只手接过火杖,再狠狠一把拔出了臂上那一杆还连着血肉的箭,任伤臂汩汩流血,人继续朝大梁正中的位置奔去。
此时,已冲到附近的羽林们也纷纷再次放箭。
乱箭齐飞,转眼,李猛身上又插了七八支箭。他终于受阻,停了下来。
“嗖”的一声,又一支箭射去,插入李猛的膝盖。晃着身体,他砰地跪在了大梁之上,接着,趴下去,沿着梁柱,竟继续又朝前方那道凹槽爬去。
裴萧元迅速攀上廊道栏杆,立足其上,朝前纵身一跃,人凌空飞起,越过了廊道和梁架之间的一段空隙,双臂一把抱住距离最近的一段枋梁,一个翻身,人攀上了梁架。接着,他在纵横相连的井梁之上又是数个凌空跳跃,从一道梁落到另一道上,最后一个跳跃过后,双足落在了大梁之上,转身,向前冲去。
火光映着李猛那一张不知是因痛楚还是仇恨而变得扭曲的脸。他艰难地继续朝前爬行了数尺,当看到裴萧元已上大梁,盯着他踩着大梁正疾行而来的身影,咬牙切齿:“便宜了狗皇帝!”
“也罢!当日在大彻城,叫你侥幸从我手下逃走了,今日你自己撞来,那就让狗皇帝亲眼看一看,你是如何埋在废墟下,和这座他为吹嘘自己功劳造的大殿一起,为皇太孙殿下殉葬!”
他停了下来,从身上拽下一只皮嚢,用牙咬掉口塞,将囊中液体泼洒在大梁上。液体流入凹槽。火油的刺鼻气味弥散开来。
接着,他挥臂,在羽林们发出的怒骂声中,将火杖抛向凹槽。
纵然已是发足狂奔,距离还是太远。
火杖即将落下,而此时,裴萧元距它却还有七八步远。眼看着无论如何也是追赶不上了,他并未停步,一边继续发足狂奔,一边迅速脱下了外衣,攥在手中,猛挥臂,甩出衣物。衣裳呼的一下展开,裹住了火杖。
他再一挥,火杖便飞了出去。片刻后,砰一声,掉落在地。在大殿四角发出的回音声里,火头熄灭。
险情解除。
羽林郎们醒神,松气之余,纷纷欢呼了起来。
李猛面上方显出来的几分得意之色登时凝固,转瞬间,神情又变得狰狞无比。
周围那些羽林郎们的欢呼之声还没落下,他大吼一声,已是重伤的人,竟从梁上一跃而起,如恶虎一般扑向了裴萧元,抱住他的腰身。
“一起死吧!”
李猛咆哮一声,在羽林们叫着驸马的焦惶喊声里,拖着裴萧元,两人一道翻下了大梁。
“裴萧元!”
絮雨方闻讯赶到,冲入了大殿,当仰头看到这一幕,浑身冰冷,失声大叫。
李猛抱着和他同归于尽的念头,这一撅,爆发全部的力气,裴萧元倒栽葱地被他拖下了大梁,于千钧一发之际,双腿猛然倒勾,一下挂在了梁上,生生止住坠势。
李猛此时已是状如疯虎,人吊在半空,一面死死抱住裴萧元的腰不放,一面在空中猛力挣扭,试图将他再一道甩下去。
裴萧元凭借强悍的腰膂之力,稳住倒挂的身体,握起双拳,重重击向李猛两个太阳穴,拇指顺势插入他眼。
惨叫声中,李猛眼里涌出污血,双手滑脱,从大梁的高度笔直坠落,脑浆迸裂,当场暴毙。
去了李猛的重压,裴萧元控制住身体,在空中摆荡了数下,伸臂一把抓住大梁,翻身而上,立稳了足。
絮雨方才那一口梗在胸口的气,终于透了出来。
殿中的羽林们看见她,纷纷下跪。她闭目,定了定神,待方才骇得发软、此刻仍在抖着的双腿终于恢复了气力,睁眸,提起裙裾,从那一具摔得已是骨碎皮烂完全变形的尸体旁走过,登上楼梯,朝上疾步而去。
裴萧元方才全神贯注地对付李猛,外界杂声摒除在了耳外,并不知她的到来。此刻化险为夷,从殿梁上回到廊道之上,正和周围人说着话,吩咐此处后事的处置,忽然听见下方传来有人唤公主的声音。他急忙吩咐完,匆匆下去。转过一道角梯,眼帘里扑入她的身影。她也抬头,看见他,猝然停步。
一口气从大殿爬到了这一层,她在喘气,胸脯起伏,额前也沁出了一层晶莹的薄汗。
白天他先行快马从苍山赶回处理此事,所幸有惊无险,终于在献俘礼的日子到来之前,将李延王彰以及李猛这一些人全部清除干净了。
朝堂从不会有真正的一团和气,更没有人能保证,许多年后,世情将会如何,但至少,接下来可预见的不会短的时间里,从上到下,朝堂将不会再有大变,那些如今还不知蛰伏在何处的野心家们,也不可能再成气候,掀起什么大的波澜。
裴萧元和她对望了片刻,面露笑容,正要步下楼梯迎她,突然,见她抬起脚步,咚咚咚地朝着自己冲来,接着,冲进他的怀里,抱住了他。
他起初不明所以,只感觉到她紧紧贴在他胸膛前的柔软胸脯下,一颗心噗噗地跳,跳得极是厉害。很快,他猜她应是看到了方才他和李猛在殿顶屋梁之上搏斗的一幕,吓到了,便轻声安慰:“我没事,你莫担心。”可是她却仿佛没有听到,始终那样将脸压在他的怀里,用力地抱着他的腰,不肯放开。
裴萧元只好停在楼梯上。
他身后和她的身后,那些待要下或是上的羽林们被堵了道,发现公主如此抱着驸马不放,何敢多看,纷纷转过脸去,却又不约而同偷偷再投目过来,时不时地瞄上几眼。
裴萧元微微尴尬,却又生出了愉快,乃至如同隐隐自得的一种情感。他有心提醒她,有人在看着他们,然而心里却又分明是不舍得打断的。正犹豫,忽然见她睁开眼,松了自己,改而抓住他手,带着,转身便下楼而去。羽林儿们急忙躲开,在角落里挤成了一堆,为二人让出道。便如此,裴萧元被她拉着,在许多双眼目的围观下,下了楼梯,走出大殿。
天彻底地暗了下去。点点宫灯的影,如水面上的星子,浮动跳跃在宫苑连绵的连廊和复道之上。他跟着她走出了这座宫殿,转到后苑那一片当日承平和宇文峙曾为她恶斗过的紫楸林里。
他不知她将他带来这里到底意欲为何,环顾了下左右,附近除了他和她,静悄悄,再不见半条人影。
“嫮儿……”他停了步,叫她一声,忽然她回头,将他拽入了一丛浓密的枝叶里,接着,将他压在了树干之上。
裴萧元的心跳了一下。
“嫮儿……”
她一言不发,扑了上来,再次紧紧抱住他,双臂绕住了他的脖颈,强行按下他的头,叫他的脸低下来朝向她,接着,重重地吻住了他的嘴。
他怎经得起她如此的热切亲吻。不过一个瞬间,待反应过来她正在对他做着甚事,浑身便有热雾随着血气弥漫而上,朦胧了他的眼。这里不比方才众目睽睽。她的随从们都聪明地停在了后面。周围昏黑无光,除去静谧的簇簇枝木,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他胸下激跳,展臂,待要将她反抱地拢在怀里,在夜色里尽情和她亲热,忽然,她却又停下,一把推开了他。
“你为何要冒如此的险?”
她质问起他,声音微微发抖,显是还没从片刻前的惊魂中完全安下心来。
裴萧元一怔,立刻解释:“早上你的猜测没错。一年多前李延在离开长安去往西南起战前,应便已做好了日后事败的准备,策划了这个计谋。他本意应是想在庆典日发难,叫包括陛下在内的全部人都葬身在此,好在提早发现,但李猛凶悍,本又不打算活的,我若不那样阻止,崇天殿恐怕便将毁在他的手里——”
“莫说一座崇天殿,便是十座,一百座,毁了又能怎样?天塌不下来!”
絮雨打断了他的话。
“你知不知道,当初你被困在大彻城时,我是如何过来的?”
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哽咽了。
第156章
强烈的后怕之感,仿佛将她又带回到了那个梦醒的深夜。
她趴在冰冷的窗上,闭着眼,正大口大口地喘息,整个人陷入惊惧当中无法自拔,一道含含糊糊的咿咿呀呀之声传入耳里。
是小虎儿醒来寻不到她而发的声。
小家伙闭着眼,如常那样拱动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想往她的怀里钻,却拱了个空。委屈的呜呜咽咽的啼音,终于将她从充斥着血和火的夜梦中抽离了出来。
有了小虎儿后,只要夜间能得空,哪怕白天再累,她也总由自己带着一起睡觉。许多个因为思虑、惶恐,或记挂和思念谁人而倍感孤独无法入眠之时,
只要看到这个小人儿,将他抱在怀中,她的心便能慢慢安定下来,耐心地等待天亮,准备去迎接新的不知又将会是如何的一天。
“那个时候,我总和自己说,倘若你真的回不来,也是无妨,我有小虎儿了,我把他好好带大,等他长大,我便可以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个怎样的英雄,值得他最大的骄傲和敬重——”
“可是我心里知道,倘若可以,我若是可以做一个任性人,天下于我,又有何干?我宁愿你寸功也无,只要你能够
好好地回来!”
“大彻城也就罢了,咱们都是别无选择,可是崇天殿,它没有你重要!裴二,你给我听着,倘若还有下次,你再敢这样,我,我——"
她想起片刻前那叫她恐惧得几乎魂飞魄散的一幕,声音颤抖,顿了一下。
“我绝饶不了你!”她恶狠狠地说道。
“我记住了。”
在沉默了片刻过后,他轻声地应道。
“你到底记住了什么?”絮雨再次哽声,“我要你说一遍!说给我听!”
他深深地凝视着面前那两汪在暗夜中烁动着的水光。那是她含了泪的一双眼。
“我裴萧元发誓,今日始,一定保重自己。我要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守护你,还有咱们的小虎儿。”
他慢慢地说道。
絮雨呜咽了一声,再次扑向他,抱住他,胡乱亲吻,乃至啃咬起他。起初裴萧元只背贴着树,一动不动,任她如此对待自己,好叫她发泄积压在她心里的情绪。可是当她唇齿下移,开始吸咬他的喉结,弄得他又痛又痒,这还不够,来自她的惩罚,又一路蔓延到了他的咽喉,胸膛,他被她弄得衣襟也开始敞乱开来。幸而,浓密的紫楸枝叶遮挡了月光,也将他二人完全地藏匿了起来。他浑身起了战栗,将唇贴到她的耳畔,用压抑而紧绷的声音哄她,试图阻止。
“娉儿……好了吗?林外怕是有人……咱们……咱们先回吧……”
她一定是故意的。为了惩罚他。言未竟,昏暗中,一只柔软的手,竟大胆地褰拨开他袍角,欺入,握了上来。
他的话声戛然而止,改发出一道无法自控的低低“嘶——”声,低头看着她,忍着来自她的惩和罚,片刻后,咬着后槽牙,将她一下抱起,反了个身,一掌护住她背,随即将她重压在了树上。
青木抵不住冲击,树冠一阵抖动,枝叶乱颤,簌簌声里,一朵睡眼惺快的娇花自枝头惊落,掉在树下一抹掩在春衫下的雪胸间,他低了头,一口将花连同薄襟遮护下的盈肌咬衔在了口齿之中。
不知是花,还是来自她的体肤,幽幽的暗香沁入了口鼻,他深醉在了这个暮春的夜色里,将她方才对自己做过的事,悉数回在了她的身上。她双足悬空,登时没了片刻前的凶悍,只能将她双臂挂在他的颈上,双腿勾着他腰,免得滑落下去。再片刻,她便歪了脑袋,无力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幽阈的青林深处里,飘出了一缕细微的咻咻的喘息之声。
裴萧元血脉债张,再也抑制不住,将她一把再次抱起,快步走出林苑,穿过连廊,来到附近那一间她初入宫时曾用作住处的屋前。
宫殿未开,匠作皆去,留驻的少量宫人也不住在这里,四下无人。他将她带入其中,掩了门,两人便倒在了屋中的床榻之上,四臂相缠,紧紧搂在了一起。
小窗漏入一缕微弱的月影残光。床榻甚是狭窄。长久没有住人,空气里有淡淡的尘螭味。简陋的黑屋,却叫裴萧元疑心他几登上天堂。她摸到了他昔日发狠断指的那一只手,在他又一次下意识想抽避之时,竟固执不放,拽来,带着它抚她姣面和柔软的唇瓣,将它紧紧地压在她的胸脯之上,叫它为所欲为,如何对她都可,只是不许它再离开。
裴萧元未得到过她如今夜这般的示爱。他红了眼角,只觉甘愿俯首,为她献上他从头到脚,所有的一切。一阵激狂情潮迅速卷来,将二人一道吞没,浪去,她显然并未尽兴,他更是,很快,又纠缠在了一起。
裴萧元自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之感,然而,在他的心底下,却又好似并未真正得到来自她的饱实的投喂。这和她体肤相交的美妙时刻,本当尽情享受的他,竟自己又找起了不自在,慢慢地,腰背停下,不再出力。
她起初依旧闭目,等了片刻,一根纤指勾起,在年轻男子那肌肉结实、皮肤光滑的腰眼上打着旋地瘙了几下,示意继续。他却还是不动。她误以为他乏了,将他推倒,自己翻身起来,抬起一条雪股,跨过他腹,待自己来,却被他一声不吭地按了下去,两人又作回了方才的姿势,她在下,他在上。
她挣扎了几下,起不来,便疑心他是另外想在她身上试什么新的乐趣,却耻于开口要求,忍不住轻笑出声,半是逗弄,半是鼓励这个至今在她面前仿佛还是有些拘谨的人:“你想如何,你倒是说呀!”
他是如此地喜爱着她,为她着迷。
自第一眼看到她,她便击中了他的心。
裴萧元一阵冲动,俯身和她贴耳。
“娉儿,你何时开始,也喜欢我了吗?”
“我早就喜欢你了,裴郎君难道不知?”
她笑吟吟,应得竟如此快。他一怔,疑心她在敷衍。
“当日你要我做你驸马的时候,分明……”
他不由又一次忆起婚夜,闷闷地闭了口。
“分明如何?”她竟好像还在逗弄他。
他不答,紧抿起了唇角。
窄仄的床,叫他无法尽情腾挪。他一个翻身下地,单膝半跪在了榻沿,握住她的双股,将她一把拖来,带着讨好她的卖力,又几分报复似的闷气,以战场之上的常胜将军所擅的直摧敌帐的猛烈方式去对待她,以此,作为对她漫不经心的回应。
她被他这可称为鲁莽的举动吓了一下,轻轻惊呼一声,被迫弓身承接。
“我早也喜欢你了。”
“是真的……郎君你信我……”
没片刻,在欢愉又似痛楚的低低泣声里,两只雪臂攀上了他汗津津的肩背。她告饶般,含含糊糊地重复起了她方才的话。话声未完,便又破碎,随远处隐隐响起的几道宫漏声,消散在了青空下的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