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不动。
“你不喜欢?那这些呢?”
皇帝又打开一口箱,内中是许多女儿家的首饰钗环,一串五六圈的金跳脱因皇帝开箱太急,被勾了出来,叮当一声落地,滚到了絮雨的脚边。
“你也不喜欢?还有!阿耶还有!”
皇帝又打开一口大箱。
“这一笼裙,名甚拗口,阿耶也记不住,只听绣娘说了一句,叫什么百宝蹙金裙,说是用女蛮国进贡的孔雀绒与金箔银箔捻线织出来的,三年织这一件,雪天只围一笼,便也足够。阿耶记得嫮儿你小时候最喜欢新衣,这件你觉如何?”
皇帝说完,用满含期待的目光,紧紧地望着她。
这一笼蹙金蹙银的孔雀羽裙丰盈若云,钉满金珠,在烛火的映照下,整面裙幅金辉银烁,闪动着淡灿的晕光。
絮雨的视线从裙摆上抬起,慢慢摇头。
“不喜欢?无妨无妨!阿耶还有!”
皇帝抢着道。
“阿耶这就带你去内库!你自己看,你看中什么,只管拿——”
皇帝走了回来,一把牵住她的手,便如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娃,匆忙领她就要往外走去。
絮雨脱开皇帝那牵住自己的手掌。
“陛下!”她叫了一声。
“陛下是如何知道我的?”
皇帝却置若罔闻,只停住脚步,慢慢地转头,看向絮雨。
“嫮儿!”
片刻后,他的视线颤巍巍地落到了絮雨的额前,“你故意将额上的伤遮起来,就是不愿让阿耶认出你,是不是?”
“嫮儿你长大了,阿耶却老了。你真不愿意再认阿耶了吗?”
喃喃地说出这一句话,皇帝的面容在这一刻显得蓦然又苍老了几分。他用失望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女儿,语气带着伤感。
絮雨眼眶一阵发热,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我阿娘从前被人加害,我逃命的时候,看到了追杀我的人。我知道是谁。陛下你也知道的!这么多年了,陛下你可曾为我阿娘做过什么吗?”
随她话音落下,屋中气氛霎时凝固。皇帝的目光也转为暗沉。他定定看着她,微微动了动嘴唇,若想说什么,最后又顿住似的。
“没有!陛下你什么都没做!除了那一座陵墓!但它封土再高,地宫再大,除了叫世人看得见,陛下你自己求个心安,对我阿娘而言,又有什么意义?甚至,我有理由怀疑,我的阿娘,她根本就不在里面!”
这些一直以来在她心底发酵的话,此刻如若寻到了一个揭盖的口,不停地自她的口中说了出来。见到皇帝面上若掠过一缕恸色,状若再要开口,她截断。
“陛下你想对我解释什么?说你有苦衷是吗?”
她点头。
“我见过赵伴当了!他为你遮掩,竟说他不曾告诉过你,你对当年的事,全不知情!他还说你有苦衷!我信!陛下你坐拥四海,自然也有你的权衡。我信你有苦衷。但那又怎样?陛下你尽可以拿你的苦衷安慰你自己,来获得心安。但在我这里,陛下,我只想说一句——”
她因说得又快又急,说到这里,已是快要喘不过气了。
“陛下,你太令我失望!这样一个阿耶,我宁可从来不曾有过!”
顿了一顿,她的话冲口而出。
屋中一瞬间寂静得可怕。皇帝盯着她,面色也已数变,不复起初那隐隐的哀恸,变得阴沉沉的。
“嫮儿,你是说,阿耶若是不能给出一个能叫你满意的理由,你便打算一辈子也不认阿耶了?”
絮雨丝毫不惧,迎上皇帝那两道威逼似的目光。
“我满不满意又怎样?要问问我的阿娘!她是否满意!我回来,也不是为了认阿耶的!如今既知道陛下你有苦衷,那便抱好你的苦衷,做你圣人便是,我自去寻我阿娘!”
絮雨再不愿看到阿耶这张叫她生厌的老脸,迈步就朝外走去。
“站住!”
絮雨非但不停,反而越走越快。
“你给我站住!”
在她走到外间那两帘紫帷下时,身后传来了皇帝的一声怒吼。
“你再敢走一步,朕立刻杀了裴家的那个小子!”
絮雨一呆,停步转头望去,只见皇帝已大步赶上,怒容满面。
“嫮儿!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何时变得如此不听话了?你方才那些和朕作对的念头,都是谁教你的?是不是裴家那个小儿郎?阿耶告诉你,他心里实际恨你阿耶,此番应召入京,或另存别念,当阿耶不知晓吗?他是知你身份后,故意百般讨好于你,目的就是为了离间你我父女,嫮儿你听阿耶的话,不要上外人的当!”
絮雨也不知老父亲何来的这些荒诞得令她以为自己听错的话,吃惊地睁大眼:“裴郎君不是这样的人!”
皇帝冷笑:“裴家小崽子的那一点心思,想瞒得过你阿耶?此番他入京受召,阿耶见他第一面,便瞧了出来,他对你阿耶,没有半点忠心!岂止如此,一身反骨!如今不过是隐忍下来,另有所图罢了。不信你瞧着,日后若是有变,他第一个跳出来和你阿耶作对!”
絮雨气得人都发抖了,恨不得伸出手,当场揪掉他的几根胡须子:“你胡说!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相较于絮雨此刻的情绪失控,皇帝看去竟慢慢平静了下来,哼了一声:“是不是,日后你就知道了!你听阿耶的话,莫只看他生得好,就全信了他。皮囊有何用?你若真喜欢好看的男子,也无妨,阿耶以后给你找多多的!”
絮雨气得顿脚:“你到底把他如何了?”
皇帝淡淡道:“没如何,他逍遥得很,比你阿耶逍遥多了!”
絮雨心中惊疑不定,望着皇帝盯着自己讳莫如深的一张脸,知在他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便慢慢地后退。
皇帝这回也未再阻拦,只看着她,用慈爱的语气说道:“嫮儿,阿耶不急着要你此刻便认回阿耶。等你慢慢想通了,你再来找阿耶不迟。”
絮雨盯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疾步而去。
她焦心如焚,出来,马车也不坐,拽过宫卫的一匹马,翻身上去,一路疾驰回往永宁宅,畅通无阻,进去,就见白天不见人影的青头已是回了,正蹲在门边,两眼发直,一见到她,开口便说自己闯祸了。
絮雨隐约已猜到些前因后果,叫他随自己入内。
一进屋,青头跪地,将他白天这一番奇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直讲到他在水榭门口遇到入宫的裴郎君,随后,他就被宫监看住了,直到方才,才被人送出宫,回到了这里。
“小郎君,我是不是闯了大祸,上了陛下的当,竟然把你是小娘子的事说了出来?我看郎君入宫听到我说这事的时候,他脸色唰地变了。郎君他此刻还没回,会不会是被陛下关起来了?”
青头哭丧着脸,啪啪地打起了自己的脸。
“都怪我,为何如此蠢笨!看陛下慈眉善目,就说什么都信了!要是你、郎君还有裴公出了事,可该怎么办?”
絮雨被青头的哭诉和啪啪的打脸声弄得愈发心烦意乱,叫他出去,自己坐等天亮,坊门一开,立刻骑马赶往陆吾司的衙署,打听了下,衙署内昨夜无人见过他面。不但如此,前夜开始,刘勃便没见到他了,寻他有事,去过金吾卫找,那边也不见他人,正想着去永宁坊的裴宅问消息的。
“小郎君也不知司丞去了哪里吗?前夜起,昨日一天,加上昨夜,竟都不见裴司丞的面,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刘勃很是焦急不安。
絮雨转头立刻赶去承平那里,想叫他去打听下消息,快到进奏院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很快,身畔有人纵马掠影而过,接着,那人横转马头,她的前路便被一匹面勒金镳的玉龙马横挡住了。
絮雨抬眼,对上一双漆黑的眼。
是她有些天没遇的宇文峙。
西平郡王府与承平家的两处进奏院相去不远,都在这一片。他看去仿佛刚与随从一道出门,在此遇她,独自打马追上来挡道。
“一大早的,你要去寻谁?”说着,看了看隔街承平那地的方向。
絮雨此刻何来心情与他消遣,但想到前几日曾给他去信叫他帮忙,按捺下焦虑的心情,向他道了声谢,随即匆匆要走,这时却听他道:“你还不知道吧?袁值昨日亲自寻我,盘问了些关于你的事。”
絮雨一怔。
宇文峙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她:“我自然是照你叮嘱回的话。但你到底是什么人?入宫做画师就蹊跷了,怎的如今连袁值都盯上你了?”
顷刻间,絮雨心中了若明镜。
“此人心狠手辣,阴毒如蛇。你要当心。”她听到宇文峙又说道,回过神,诺诺地应了两声,说另还有事,催马绕过人,正要继续前行,身前忽然又横来一杆玳瑁手柄的马鞭,拦在她的身前。
宇文峙看了下前后。
此刻时辰还早,附近街上不见多少人。旋即,他朝她靠过来,低着声,用一种透着几分古怪的语调道:“我知你如今有那人做靠山,都搬去一起住了。前次曲江出事,听说最后也是他救下你,你自然是瞧不上我的,有事不会找我,我也不必自讨没趣。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姓裴的可没你想的简单。我劝你,离他远些为妙。”
他见絮雨望向他,撇了撇嘴,“你若听不进去,就当我小人之心好了!”说完坐直身体,恢复了他一贯的带着几分高傲的模样,掉转马头,甩鞭抽了一下马腹,自顾去了。
絮雨看着他纵马扬长而去,皱了皱眉,也就丢开,继续前行,很快来到承平家的进奏院,正好他出来,人就在门口,身边是几名随从,待上马要去哪里的样子,看到絮雨,眼一亮,快步迎了上来,不待絮雨开口,劈头就问:“裴二人呢?我正想找你问问。昨天寻他,不见他人。听我一个在宫中轮值的兄弟说,他好似傍晚入了宫,就没出来了。会不会出事了?”
絮雨知他和裴萧元的关系不同一般,今早急着来找他,本是想叫他去打听下裴萧元被皇帝关在了何处,然而想到方才听到的关于袁值的话,迟疑了下,改口:“袁值昨日可找你问过关于我的事?”
承平点头:“是。昨日我找裴二,就是为了此事。你要小心。还有,他怎会盯上你的?到底出了何事?”
昨夜阿耶出现得太过突然,她更是没有想到他会那样对待裴萧元,情绪上头,什么都没法想,此刻慢慢冷却下来,若有所悟。
她压下满心的歉疚和烦乱之情,道:“我晓得了。我会小心的。裴郎君应当是另外有事,你放心吧,他很快就回来的。我先走了!”
她丢下满脸诧异的承平,上马匆匆离去,转往袁值宅邸。
袁宅位于城北光宅坊,毗邻皇宫,方便如袁值这样的宦官进出皇宫。她寻到袁家,见大门紧闭,上去扣动,出来一个门房,听到她自报身份,立刻进去。没等多久,门里快步出来一人,正是袁值。
絮雨与此人虽然之前不曾有过直接面对,但也知他是何种人,未免深怀厌恶。见人出来了,开口便问:“裴二郎君人呢?”
袁值素来有着一张叫鬼神避之的面孔,此刻对着她的态度却显得很是恭敬,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道了声“随奴来”,引她便往皇宫行去。
絮雨走的也是夹城小门,来到宫中一处秘牢,袁值亲自举着火杖领她下去,经过一条充满恶臭味的昏暗的狭窄通道,最后停在一道铁栅之前。
远远地,隔栅,絮雨终于看到了裴萧元。
他就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独牢内,盘膝端坐于肮脏而潮湿的地面。他的身上只剩一件白色衩衣,一侧额面带伤,凝着污血,衣襟更是渗染满斑斑点点的血痕,看去叫人触目惊心。老鼠和地虫不时从他身畔爬过,甚至蹿上他的股腿。他便闭着眼目,一动不动,若正入定养神。
见此情景,絮雨刹时便红了眼。
“可要下去和他说话?”袁值在她身后问道。
絮雨一言不发转头离开,出秘牢,径直转往紫云宫,也不待通报,走了进去。
几名在外值守的宫监何曾见过如此的情景,大惊,急忙上前阻拦。这时听到一声“住手”之声,转头见是杨在恩匆匆走了出来。
“都出去!”杨在恩喝了一声。众人忙退出宫门。
絮雨朝里直入,杨在恩紧紧跟在她的身旁,不住地低声求告,说圣人今日闭关。这如何挡得住絮雨,她一路闯到精舍之外。那门紧闭,她冲着静静垂地的水晶帘子跪了下去,喊了声“阿耶”,泪潸然而下。
“阿耶!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放了他!和他无关!我认你便是了!”
杨在恩噗通一声跪在絮雨面前:“小郎君先回吧!陛下已经连着几夜没睡了,昨夜外头回来,又犯了病,奴婢想叫太医,又叫陛下赶走,陛下就吃了丹丸,批奏章,早上才刚睡下去……”一边磕头,一边用衣袖拭着眼角。
絮雨停住了。
“小郎君回吧!有什么事,等陛下醒了再说。奴婢求你了!”
杨在恩不停朝她磕头。
许久,絮雨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擦去面颊泪痕,低声道:“等陛下醒来,有劳你将我方才的话转达进去。”
她转身离去。
这一天的朝堂,与往日看起来并无两样。圣人未升座,只由司宫台递出前几日堆积起来的批复过的奏章,百官各部衙署在主官带领下照常办事。然而一个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小道消息,却在宫署内飞快地传播开来。
据说陆吾司司丞裴萧元不知何故开罪圣人,被圣人投入秘狱,生死未卜。
秘狱是袁值地盘,以过往的经验,凡是走进这里的人,几乎是没有能够直着再走出来的。
犹如一石激出千层浪。没半日,这消息便传得人尽皆知。除了静观不动之人,剩下分成两派。承平、崔道嗣寻宁王探听消息,宁王立刻去往紫云宫求见,然而得到的回复却是圣人闭关,任何人也不见。就在宁王、承平和崔道嗣焦急奔走商议对策之时,传言柳策业陈思达等人也在密会,揣测圣人此番行事的动机,犹豫是否再由御史借机上表弹劾。
天黑下来,夜色笼罩而下,送走了这个暗流涌动的白天。至深夜,宫漏响过三更,伴着一道突如其来的铁锁咣当开启之声,袁值现身,走到那一间地牢前,命人开门。
裴萧元缓缓睁目。
一狱卒捧上他此前除下的官袍连同腰带,放到身畔。
“请吧!”
袁值淡笑一下,点了点头,随即领人离去。
裴萧元起身拿过,自己穿了回去,系上带,抚平衣上的几道折痕,戴帽,最后正一正衣冠,迈步,走了出去。
他脱离秘狱重登地面,看到杨在恩已等在外,躬身道句郎君随奴来,随即转身而去。
裴萧元随这宫监在宫中行走了一段路,转入夹城道,那里停了一匹马。他上马,沿着无人的夹城独自前行,出延兴门,又跟着等在城门外的几名宫卫在郊野里行了一二十里路,最后,停在一处坡地之前。
城东延兴门外,是大片荒野,亦是长久而成的乱葬岗,这世间无数无主尸的最后归身之地。乞丐、饿殍、弃尸、被断头腰斩的罪犯,还有成千上万的死于从前那一场破城之乱的流民。
就在此刻,或许就有几根不知是谁人的枯骨,正被他踩在脚下。
他看到自己上司大将军韩克让就立在近畔。前方的坡梁上,则停了一架坐辇,上坐一人,那人背对着他,面向着坡下的荒野,身影凝定。
韩克让见到他,略略点头,示意他前行。
裴萧元慢慢走到近前,向着此人背影下跪:“罪臣裴萧元,叩见陛下。”
皇帝没有动,只漫声道:“你来。到朕的身边来。”声音意外得平缓。
裴萧元起身,登上野陂,停在皇帝坐辇的身后。
“你能瞧见什么?”皇帝问。
裴萧元循着他目光的方向展望前方。在清冷的夜半月光下,一望无际的荒野之中,由近及远,到处都是抔土堆,高高低低,有新的,也有年深日久坍塌无踪乃至裸露在外的坑地。白色的,半埋在浅土里的,是野狗刨叼出来的残骨,再远一些,到了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隐隐有烁灭不定的惨淡绿光在漂浮,那是托载着无主亡灵的鬼火,随着夜风,四处游荡。
“昨夜朕去见了嫮儿,她说要去寻她阿娘。她不知道,她的阿娘就在此间,不知乱葬在了何处,更甚者,或许是被弃在野表,而今尸骨,荡然无存。”
皇帝那克制得听起来如同平淡的声音在裴萧元的耳边响了起来。他的眼中闪过一缕惊诧,蓦地转向皇帝。
沉默了一下,皇帝望着远处幽夜下的旷野,继续说道:“当年她母女出事之时,朕全然不知。朕对不起她们,当时朕正带着兵马辗转各地,每日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平叛,没有亲自回去接应她们。朕也做梦都不曾想,长安会破得如此之快,数月后,在阵前收到消息,接应她们的人还没赶到,城便被破,她母女失去下落。”
“那时战事正是吃紧,朕也做不到脱身返回亲自去寻,只能再派人到处地找。也是那个时候,关于她母亲的流言开始传播……”
皇帝顿了一顿。
“是朕太愚昧了。一面告诉自己此事不会是真,一面在深心里已是开始信了。等到战事平定,收复长安,朕也登基,流言已甚嚣尘上。朕始终没有她和嫮儿的下落,倒是当夜有一值夜的城卫军官亲眼看到她与画师同行,状若奔逃。那军官是为朕做事的,不会说谎。也是那个时候,朕彻底信了流言,心灰意冷,盛怒之下……”
皇帝停下讲述,缓缓闭目。
裴萧元默然。
“是朕太过愚昧了,竟然会怀疑她阿娘……”片刻后,皇帝再次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再后来,朕本以为死于战祸的赵中芳竟找了回来。那时大局已定,皇后太子皆已就位,柳策业领一干关内世家作朕肱骨。赵中芳不敢立刻告诉朕全部实情,只说当夜王妃奉命入宫,随后没有回来,嫮儿则走失在了城破之时。直到有一天,是嫮儿的生日,他奉命去潜邸理事,回来之后,深夜忽然痛哭流涕,向朕坦告一切。朕迁怒他,斥他在回宫之时为何不立刻告知朕,将他驱逐出宫。”
“他一个阉人,终究不过是替朕担当了罪过而已。即便他一开始便告诉朕实情,或者哪怕是在登基之初,此事便叫朕知道了,朕恐怕也不会如何……”
皇帝的声音在掠过乱葬岗的夜风当中,听起来倍加萧瑟。
“先帝享乐半生,留下破烂山河。朕登基之初,全国户口大减,国库空虚,内有各地藩镇节度使首鼠两端待势而动,外有西蕃劲敌,虎视眈眈,狼庭诸姓,亦各自立王,局面错综复杂。还有景升一党,多年经营,根深蒂固,那些立在朕位下的满堂朝臣,半数恐怕都曾入其门下。朕能如何?朕只能忍下来,就当朕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慢慢捏紧手掌,骨节格格作响。
“后来朕暗中调查,终于查到一个当年因害怕灭口而逃走的柳家卫士头目,才知当夜丁白崖重伤落水而亡,卫士将她阿娘带入宫中,那毒妇因事被耽搁了,害怕叛军到来自己也走不掉,已是匆匆逃走,留下命令夺害她命,又下令弃到城外这乱葬岗里,死后也不放过,要对她加以羞辱。那头目叫手下人奉命行事,自己随后也逃走了。”
皇帝转面望向裴萧元。
“裴家儿,昨夜嫮儿问朕的那些话,朕是一句也答不出来。朕如何敢叫她知道,她阿娘在许多年前被抛在了此处,或受兵匪践踏,或遭野狗啃噬,朕再也找不到她的半分踪迹了。”
裴萧元向着前方旷野下跪,郑重行一大礼。
皇帝看着他行礼的身影,口中继续道:“朕登基之初,需上下齐心,朝廷稳固。更重要的原因,是西蕃仍是心腹大患。”
“毋论天意还是人为,朕当初既然接手江山,便须守住。在朕死后五十年,一百年后,天下将会如何,朕不知晓,也管不住,至少在朕还活着时,绝不容我圣朝列祖列宗于塞外浴血开拓所得的土地丢掉一分一寸。哪怕是不毛之地!”
“朕自登基之初,便做着与西蕃决战的准备,此也是朕固位后的头等大事。朕准备了十几年,终于在三年前,得以一雪前耻,我圣朝复立国威。裴家儿,你在当中,可算是替朕立了大功。”
裴萧元向着皇帝作揖:“此为臣之本分。”
皇帝半靠在坐辇上,望着月光下这张在他面前无时不刻总保持着沉静和恭谨的面容,笑了笑。
“裴家儿,朕对你很是欣赏。但朕也知道,你的心思不纯。你还在为当年旧事耿耿于怀,此番入京,你另有所图,若是叫你得到机会,你必也是个杀得人头滚滚的主。”
裴萧元倏然抬目,便对上了皇帝射向他的两道目光。
此一刻,他不复是片刻前那个沉浸在悲恸自责往事中的丈夫与父亲,神情转为玩味,目光烁动着刀剑一样的寒芒,然而他说话的语气依旧慈和,轻声慢语。
“如今西蕃战事了结,天下也算渐复元气,朕的万寿,若所料没错,必是各路人马亮出刀剑的另一战场。”
“朕负了嫮儿的母亲,更不是嫮儿的好阿耶。朕问心有愧,所以这么多年,一次也不敢回王府。所幸上天对朕还算是存了几分怜恤的。朕无法将她阿娘还给她的,能给的,就是朕有的最好的一切了,不管她看不看得上。朕更不敢奢求她能原谅。如今女儿活着,还回来了,朕已经心满意足。无论如何,在朕走之前,朕会给王妃一个交待,给女儿一个交待。”
裴萧元听着皇帝这些如与自己推心置腹的言语,意外之余,一时心神恍惚,眼前若浮现出了那一张他闭目便能清晰看到的女孩儿的面容。
“知朕今夜为何召你来此说这些话?”忽然他听到皇帝又如此问自己。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他醒神过来,应道。
“嫮儿她自己或还不知,朕却知道,她喜欢你。所以,朕要你离她远一些。否则,朕怕你将来取舍,会伤害她。她越喜欢你,你便会伤她越甚。”
皇帝盯着面前这年轻男子,用低沉却清晰的声音,慢慢地说道。
裴萧元起初显然为皇帝的言语所震动,他的面容显出惊讶至极的表情,若要辩白似的,然而,当对上皇帝的目光,他顿了一下,停住,最后,一切都归于沉默。
他既未承命应是,也不出声,说他不愿。
四周只闻呼呼掠过野地的风声。
坐了许久的皇帝,此时忽然缓缓自坐辇上站起身。
“裴家儿,朕既和你说了那些事,自然也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敢发誓否,往后无论怎样,发生何事,你都不负她,护她一生?”
回答皇帝的,依旧是沉默。
皇帝点了点头,至此,面上神气转为冷淡,目睨着面前这年轻臣子,冷冷道:“裴萧元接旨!”
裴萧元缓缓下跪。
“听着,今晚朕放你回去,你把朕等下叫你转的话转给她。明日你就自己寻个借口搬出来,往后该做甚做甚,不许再接近她半分,胆敢违抗,背着朕再和她私下往来,下次就没那么容易走出地牢。”
皇帝吩咐完毕,坐辇也不乘,双手负后,迈步便去。候在远处的韩克让看见,示意几名亲信上去抬辇,自己则快步迎着皇帝走去。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漆黑的野地里,剩裴萧元独自一人。
他定立半晌,终于,迈步也下荒坡,向着城门归去。
这一夜,絮雨独坐屋中,对着案头的一盏白瓷烛台,静静等待人归。
二更鼓起,三更漏响,窗前月影暗移,一直等到四更时分,终于她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响动。若靴步踏在甬道上发出的嗦嗦的轻声。
是有人回来了。
她起身奔出去,奔到庭院的门口时,停了脚步。
真的是裴萧元回了。他正走在通往这边的甬道上,若怀着些心事,步伐走得并不快。闯了祸的小厮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侧,原本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忽然看到絮雨奔了出来,仿佛终于得了些助力,怯怯看一眼身旁那显是历劫而归的主人,小声地没话找话:“郎君……小郎君说你今夜就能回来了,叫我不用怕……她说的真准啊……”
裴萧元抬目,望见站在院门畔的那道身影,停了脚步。
虽然明白他能回来的。然而不知为何,当此时真的看到了这道熟悉的身影,絮雨还是感到眼眶暗暗热了起来,便好像他已许久未归,而她也等过他无比漫长的时光了。
她看到他就停在甬道上,不再走来,定神,自己向他走了过去。
“你回了?”她道,目光落到他的伤额上。
他点了点头,朝她一笑,旋即,仿佛留意到她在看什么,便抬起手,压了压他那还凝着血污的伤额,略略侧过些脸。
“你若方便的话,稍再等我片刻。容我更衣再来。”
“我有事和你说。”他道。
絮雨知他素来重视仪容的整洁,想来此刻自认样貌狼狈,不愿叫她看见。道:“你随我来。我那里还剩有你上次送来的伤药。”
“怎敢有劳你来,我自己处置便可,你稍候——”他迈步待去。
“你来!”絮雨不容他拒绝,截断他话,说完转身便去。
他顿住,望着她已入内的身影,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跟了进来,入得外屋,见她端来一盆清水,急忙上去接:“我来!”
“你坐下便是。”絮雨看一眼屋中的坐床,示意他去。
裴萧元顿了一顿,终于,慢慢坐了下去,看着她将水端来,取了一块洁净的素巾,下水拧湿,展开,靠过来,就着灯火,轻轻地为他拭去干凝在面额上的血污。
此前他虽也曾几番接近过她,或抱行或揽她入怀,但每回都是情非得已,他自问坦坦荡荡,心无杂念。然今夜此刻,仿佛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