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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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啊,李嫮儿。”
“我回来了,赵伴当!”
絮雨的眼角红了,唇边露出一抹微笑,立在神道的中央,望着这个被她叫住的老宫监。
老宫监扭着头,再和她对望片刻,突然,仿佛捕捉到她眼眸中的那世上万千人里惟有属于她的独有的光。
就在那一个瞬时里,他本黯浑的一双昏眼似被揭去了阴翳,放射出不敢置信的狂喜的光,那一张布满皱纹的沉默的脸,也迸绽出惊人的光彩。接着人发起抖来,仿佛生了大病,几乎不能站立,拂尘也跟着脱手坠落在地。
“小郡主……小郡主……真的是小郡主……”
老宫监颤着嘴唇嘶声喃喃地念了几声,猛地仿佛彻底回神,转过身,迈步向着絮雨走来,越走越快,到了最后,那一条残腿已是完全跟不上步伐,只能以畸怪的姿势拖在身后,接着,失去平衡,人扑跪在了神道之上。
“苍天!”
老宫监双臂高举,昂面向天,颤抖着声狂喜地叫了一声,接着,他趴跪在地,朝着面前的少年人流泪叩首。
“老奴赵中芳,叩见公主!”
一时之间,他哽咽地几乎无法发声。
此时附近传来两道清亮的雀鸣声。这是为她看守的裴萧元的提醒。天已亮,开始有守陵吏出来了。
絮雨走到她幼年伴当的身前,将他扶下神道,搀到一处无人的僻地,让他坐到一块平整的石上,将自己当年逃命受人收养并平安长大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没提阿公的名。
“赵伴当,你后来又是如何逃生的?”她问赵中芳。
赵中芳告诉她,在她被他赶走之后,他原本已准备就死了,没有想到那个时候,路边竟还藏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乞丐,在他许以富贵之后,乞儿同意冒险施救,在那些人追到前,将他从车身下拖出背着逃走。
乞儿有着少见的精明和机警,接着竟也顺利躲开搜寻,他这才侥幸活命,躲过了那一场劫难。
絮雨望着老宦官那一条方才拖行的变形残腿,眼再次红了。
“你的腿坏了。是为了救我才变这样的。”
赵中芳欣慰地笑着,摇头:“老奴还能活着看到公主平安归来,已经心满意足!莫说一条腿了,上天便是此刻拿走老奴贱命,老奴也是心甘情愿!”
他不顾残腿不便,从坐处下来,再次跪地叩首,向着天地郑重行着大礼,为救护住了他心头的小郡主。然后,他好似想起了什么,望向长安城的方向,拭净老泪,一遍遍地端详着絮雨,欲言又止。
絮雨知他想甚。
“阿耶还不知我已归来。”她说道。
赵中芳欣喜褪去,眼中隐隐生出几分若已将一切都了然于心的浓重的忧郁之色。
“公主,你为何……”
他终于还是不敢发问,陷入沉默。
“赵伴当,有件事我想问你,当年那个出事的晚上,我阿娘被召入宫,她一去不返,回来的只有郭典军,他将你叫去说话。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絮雨轻声地问。
赵中芳依旧沉默,片刻后,低声回答:“公主问老奴,老奴若是记得住,必告诉公主。只是年长日久,此事,老奴实是记不大清了……”
“你不说也无妨,我来说一遍,你告诉我对不对便可。”絮雨道。
“那个晚上,老圣人已悄然出宫逃走了。当今的皇后,她借着身份之便,比所有人都提早知晓此事,她便利用宫中无人的机会,假托当日王太后之名,欲将阿娘与我骗入宫中加以谋害。宫廷画师丁白崖获悉消息,冒死前来相告,然而柳后发觉,她派的人追了上来。阿娘为了替我获得更多的逃生机会,命郭纵回来带我逃跑。至于她与丁白崖,在郭纵走后,应是想方设法吸引住那些人的追杀,最后殒命在了柳后的手中。”
絮雨语气平静,仿佛谈论一件和她无关的事。
“郭纵那晚回来,说的就是柳后的阴谋,转我阿娘的话,叫你带上我速速逃命,所以你才会恐慌到那样的地步,进来的时候,险些绊倒。是也不是?”
随着絮雨讲述,赵中芳的面上露出了悲哀的神情,自坐处慢慢下滑,最后滑跪在了絮雨的面前。
“公主!公主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他颤抖着声音恳求地道。
“是吗?”絮雨微笑。
“可是在你逼我逃命,我转头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一张我认识的脸。那个人是柳家的护卫,就在出事前的几日,他还曾上门,接走李懋。”
赵中芳闭了目,身体佝偻得更是厉害,惟只能趴跪在地。
絮雨顿了顿,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凝视着脚前的老宦官。
“我再问你一句话,只要一句话。你必须回答我。”
老宦官依旧没有反应,只那样俯首跪地,一动难动。
“你告诉我,我的阿耶,他知不知晓当年那个夜晚发生的事?”
就在她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只见赵中芳如遭尖针穿心,猛地直起身,睁开双眼,面容灰败得如若一个死人。
他摇头:“陛下不知情!他毫不知情!”
“全是老奴的罪!老奴对不住昭德皇后和公主,老奴死后是要下阿鼻地狱的!是老奴回到宫中,鬼迷心窍,受了柳氏的好处,更害怕不从便会殒命,故一直瞒着陛下,隐瞒至今。陛下他——什么都不知晓!”
絮雨望着摇首的赵中芳。
“赵伴当,我不再是你从前的小郡主了,你也不再是我的赵伴当了,是不是?”
赵中芳顿住,定定望着絮雨,嘴唇微微地颤抖。
“从前每当我调皮,你想骗我听话,对我说谎的时候,你就会眨眼睛。连你自己都不知晓吧?”
她凄然一笑:“我看到你方才和我说话,又在不停地眨眼。”
赵中芳打了个哆嗦,接着,他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耳光:“公主想岔了!陛下,陛下他当真不知!”
絮雨转头,漫望向神道尽头处,那高耸的封堆,片刻后,道:“赵伴当,虽然我不知晓你为何后来被阿耶赶出宫,发到这里经受苦楚,但我猜想,应当是和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我的阿娘,不但清名受到险恶之人的诋毁,如若我猜想没错,她至今应也未能得到安葬。她根本不在这座地宫之下!我不知她的尸骨如今弃在何方,正在如何遭受着地虫的啃噬和咬啮。寻不到她,她便也接收不到来自人间的香火祭祀,魂灵到了阴间,也是一只孤魂野鬼,过不了奈何桥,永远得不到安息和轮回。”
她转回头,再望向慢慢停下抽脸的老宦官。
“你在我面前不惜自污,但我知你不是那样的人。纵然你更忠心于我的阿耶,你也不会一直忍心看着我的阿娘,你曾经的王妃,遭受如此的苦楚。”
“方才你是害怕我恨我的阿耶,为了护你的主人,把全部的过错都揽在了你的身上,是吗?可是就凭你,怎么可能揽得住?”
赵中芳双臂无力垂落,人软坐在了地上,面容惨淡,闭目不言。
絮雨慢慢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其实这一趟,我本就不该来的。你说与不说,并无区别。我只是……”
她顿住。
“赵伴当,你保重身体,我会永远记念你的好。我该走了。”
“还有,如果你也记念我曾是你的小郡主,你便当明白我的意愿。少一分对你主人的忠诚,勿将我今日到来之事告诉他。”
絮雨言毕,转身就去。
赵中芳猛地睁开眼目,艰难地膝行追了她几步,极力叩头:“公主!求公主不要怨恨陛下!他是有苦衷的!求公主回罢!陛下如今只剩下你一人了!”
絮雨停步转头,对上老宦官那双充满了恳求的眼。
“阿耶有他天下,阿娘和我算什么。”
她轻声地道,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老宦官那声声的哀求和庄严肃穆的神道皆被留在她的身后,距她越来越远。她走在下山的道上,想着梦中的勿归的叮咛,想着昨夜一幕一幕,那位圣人,他伸出去却未触及阿娘裙裾便缓缓放落的手,他那布满病痛与折磨的苍老的面颜……
忽然她看到裴萧元如一只敏捷的豹,身影无声无息地自道旁的一簇浓枝后闪现而出,素来清朗不见多少表情的一张面上此刻透着几分担忧之色,明澈的两道目光望向她,和她四目相交。
她停了脚步,看着他继续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她极力地忍着此刻正在她胸间翻滚煎熬的极大的情感,怕他开口问话,抢着朝他先点了点头,截道:“我无事。”
裴萧元一顿,再瞧她一眼,便也没说话了,也点了点头,随即,他转过身,自己先朝前而去,引她下山。
絮雨望着他丢下自己走了的背影,方才忍着的那两汪泪,再也忍不住,自眼眶中滚落。
裴萧元走出去几步,未觉身后她跟随而上,转面又瞧一眼,见她怔怔望着他在掉泪,一怔,立刻返回,轻问:“怎又在哭?”
他这一句问,登时勾出絮雨无限的伤心。
自她恢复记忆回想起往事的第一刻起,她深心里最为害怕,最不愿意见到的一件事,终于还是得到了确证。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她的阿耶,早就已经知悉一切,然而,他什么都没做,除给阿娘修出了如此一个什么用处也无的大陵墓。
如果这便是君王的爱,那么获得了这爱的阿娘,未免过于卑微和可怜。
眼泪如串珠不绝而下。
在这个做过她未婚夫、义兄,如今又是她最为信任、没有任何秘密的年轻男子的面前,她再也压制不住满心的悲伤与失望,扑上去,捉住他的衣袖,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哭得不能自已。
“阿耶,阿耶,我阿耶……他什么都知道……”她一边流泪,一边呜咽,终于,艰难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裴萧元凝视着她泪水涟涟哭得撞气的一张面,慢慢地,抬臂,用他的一只掌心环兜住她的后脑勺,令她的额轻轻靠到他的肩胸之上,片刻后,半拖半抱,将她带到了他方才出来的那一丛密树之后。
光线一下变得昏暗。潮湿的树叶纷披而下,滴着昨夜凝结的露水。小虫睡饱,在二人头顶树枝的杈丫间忙忙碌碌吐丝织网。脚下长得没过足胫的草叶,将他和她静静垂落的衣摆慢慢濡湿。神道的方向,穿林过树,飘来一阵隐隐的早间钟鸣之声。
他就这样将她轻轻拥在怀中,带着她立于树丛后的隐秘幽暗里,为她造出一方可以任她尽情哭泣流泪的芥子世界。
不知过去多久,一片初升的朝阳照到了树顶,透过枝叶的缝隙,或疏或密,道道金色的阳光射落,照在她仍埋他胸膛里的一片头顶发丝之上。
“今日我不想回那个地方了。”
她闭目,额面依旧贴靠着他,用带了浓重鼻音的嗓,闷闷地说道。
“好。我带你散心去。你想怎样都行。”
裴萧元低头,眼落在久久埋他胸膛里的这颗脑袋顶上,觉被她靠压住的胸腔之内,仿佛生出了一阵微微战栗般的心悸,然,发出的声音却依旧是不疾不徐,平稳如常。
天明时分,皇帝从昨夜的痛厥中醒来,虽面色泛着灰白,但精神看去已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太医署的医官们数月未能受召,知是皇帝不满汤药之效,早就惶恐不已,不期昨夜意外再次能够为皇帝诊疾,使出浑身解数,一夜未眠,此刻仍聚在一起讨论新方。
杨在恩将医官们的意思转呈到皇帝的面前,发现皇帝竟没有拒绝,不禁喜形于色。见皇帝卧在枕上,再次闭目,似在思量何事,不敢贸然打扰,只转头,示意宫监将皇帝早膳取来。
这时,皇帝睁眼,命他将昨夜那画师召来。
杨在恩道:“今早奴婢想起来,也去瞧过人了,说是已经出宫,昨夜四更时分,被宿卫宫中的裴二郎君接走,二人一道出的宫。”禀完,他望见皇帝的两道目光投来,立刻会意:“请陛下稍候,容奴婢去传。”
他匆匆出去,然而,等转回来,送到皇帝面前的消息,却是那名叫做叶絮雨的画师不见了人。集贤殿没有,永宁坊的裴家宅邸里也是无人。
皇帝面色微微发冷,目含愠色,问裴二下落。
“至于裴司丞,奴婢也派人去寻过,衙署、金吾卫两处也各不见人,韩大将军也说不知。”
皇帝凝神片刻,再次闭目,状若睡去。
杨在恩不敢出声,屏息在旁等待。片刻后,听到皇帝再次开口,命将袁值唤入,忙应声退下。
午后,袁值入宫回报了他亲自盘问过来的关于西平王府世子宇文峙、阿史那承平二人与那画师的关系。
“……世子称数年前因请那师徒二人为其亡母修绘佛塔而认得面,此外无过多交往,所知不多。”
“王子那里,称是此前路过甘凉,恰师徒在裴冀那里做事,因而认识了人。与世子一样,亦声称交往不多,所知有限。”
皇帝卧于床榻,闭着眼眸,半晌不出声,忽然开口:“把卫茵娘带去你那里,勿教人入眼,朕要亲自审问。”
袁值一顿,飞快看一眼皇帝,口中应是,行礼后,恭敬地退了出来。
卫茵娘乘一辆碧油车,行在一条沿着皇城城墙另建的夹城道,向着城北的皇宫行去。
夹城道内狭窄而空荡,有发自不远外的坊市的一些杂扰声越过高耸的墙隐隐飘入耳中,然而这些恍若来自另一世界的带着烟火气的声音,反而叫这墙内更添几分森然的与世隔绝之感。
一眼望去,前方这一条笔直望不见尽头的窄道,若正带着她,在通往一扇去往幽冥的门。
终于走到尽头。她蒙目,经过一面开在夹城与宫墙间的便门,悄无声息地入了皇宫,经过不知多少弯弯绕绕,最后被送到一不知名的所在。
就在片刻之前,她的耳中听到了发自枝头间的婉转清脆的鸟鸣,感觉得到初夏阳光与和风抚触过肌肤的温暖与和煦,然而入到此中,耳中便只闻沉重落地的靴声,通体只剩得钻入骨髓的阴冷。她感到自己仿佛身处地窖,鼻息内更是扑入一股有如年长日久发酵而得的混合着焦油与血腥的恶味,令人几欲作呕。
有人为她摘去目罩。
她慢慢睁眼。
周围昏暗无光,只四下的角落内有火杖照明。为她脱目罩的人与这周遭的一切仿佛浑然成为一体,阴冷的双眼内只浮跳着几点火光,沉沉看她一眼,便转过身,向着前方躬身行礼,随即,退了出去。
卫茵娘这才看到,在她的正前方,有一张像是临时所设的高椅,椅上此刻已坐了一人,脸面半隐在昏光之中,衣袍上的金丝绣线映着火杖的光,在暗处微微地烁动金芒。
那人仿佛在打量她,并未立刻发声。
一种似曾相识从前在哪里见过的感觉涌上心来,然而到底何处,她一时又想不起来。定怔之间,她听到对面之人发问了。
“你便是卫茵娘,卫明晖之女?”
声音亦是苍老,开口温和。
刹那间卫茵娘领悟到座上之人便是她年少出入王府之时偶会遇到的那位昔日的定王。
她不敢抬目再望,立刻垂颈下跪,行叩拜大礼。
“罪臣之女卫茵娘,叩见陛下。”
皇帝未立刻接话,只端详她,慢慢点了点头。
“朕听闻,太子这些年与你有些交往?”
他再次开口,便是一句令她罪上加罪足可腰斩弃市的话,然,语气却如若一场长辈与小辈之间的家常叙话。
卫茵娘颤抖了一下,再次叩头伏罪:“全是罪女的过错,勾引了太子殿下,殿下无咎。”
“果然,是有情有义之人。”
卫茵娘额头触地,听到前方的皇帝轻轻道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
从皇帝现于她面前的第一刻起,他便慈和得犹如一位家长,然而卫茵娘此刻却不敢动弹半分,头背之上,如有千钧之石,将她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太子非良人,朕更知此事与你无干。你勿再记他。往后若想摆脱过去好好过活,或是另遇可托付终身之良配,朕可叫你脱出贱籍。”
片刻之后,发自皇帝的温言之声又一次传入卫茵娘的耳。
她分明知晓,座上这天下最为尊贵的人,他是不可能平白如此降恩于她这卑渺之人的,然控制不住,此刻依然还是暗暗红了眼,低声谢恩。
皇帝微微颔首。
“朕召你来,是另有一事要问。金吾卫陆吾司搜平康坊的那一夜,你家中留有外人?都是些谁?”
卫茵娘极力稳住心神:“罪女那一夜正请来一位画师作画,恰好遇到陆吾司搜人。”
“画师何人?与你有何关系?”
“据她自言,乃供奉宫廷的画师。”
“你一坊间秋娘,画师也非誉满京城,你又如何认得此宫廷画师,将人请去你那里作画?”
“此前那画师在慈恩寺为人作追福画,恰罪女看到,十分喜欢,一番力邀过后,画师才被罪女请来家中作画。”
“是吗?”
皇帝两道目光掠过她的面容。
“你人不在寺中,是如何看到的?画师作画的那几日,慈恩寺的功德簿上并无你或是金风楼之人的留名。”
卫茵娘顿了一顿,“罪女……”
“除非是你捐奉功德却特意不肯留名。但据寺中僧人查询所得,去年,前年,连着数年,都曾有过你来寺捐奉供养的记录。你告诉朕,为何一向如此,单单这回忽然不肯记名?”
卫茵娘面容开始失色,慢慢低头,沉默不语。
皇帝等待片刻,道:“茵娘,朕方才开口,半句也没问你与李延有何说不得的事。记得你自小就是聪明孩子,你当知晓,朕已是看在昔日情面之上,不欲多加追究于你了。此一事,乃是朕亲自见你询问,你胆敢不据实以告?”
“罪女对那画师……所知实在不多……”卫茵娘深深俯首在地,声音听去已是微微发抖,却仍是没有改口。
至此,皇帝的耐性应已全部耗尽。他停了片刻,当再一次发话,声已转寒:“卫茵娘,知否,你即便不说,朕也有的是法子令那画师自己说出来。”
“罪女……罪女什么都不知道……”卫茵娘发出的声音已是哽咽。
“朕最后再问一遍,你当真不说?”
卫茵娘未动。
皇帝不再说话了,自高脚椅上缓缓地站起了身。
“看来像朕这样,在你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他的声音带着疲倦与失望,喃喃一声,随即,他唤了一声。袁值走入。
“用你的法子问吧!问到她开口为止。”
皇帝道了一句,随即,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两名狱卒立在左右,望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女娘,表情便与见到什么牲畜并无两样。
他们都是此间负责刑讯的老手,任你王侯将相,美人无双,送到这里,便就成一坨等待处置的活肉而已,他们已是做好准备,齐齐望向恭送走方才那人返身入内的袁值,只待他一声令下,来自刑具库的诸多刑具便可一一施加在这女娘的身上。
袁值走回到屋中,望向地上的卫茵娘。
卫茵娘此时也已不再是方才面对皇帝时的额面触地的姿势,她虽仍跪地,却慢慢直起上身,望向对面之人。
“先出去,都退开。”
在这个地方,他是主宰一切的最高之人。
二狱卒一声不出,退了出去。
咣当一声,门紧密地闭锁了起来,屋内只剩下卫茵娘和袁值二人。
袁值走到她的面前,缓缓地蹲身下去,望着面前这一张春月一般的粉面,开口说道:“方才陛下的意思,你当是明白的。连陛下都亲自过问,事已至此,我劝你一句,陛下想知道什么,你交待便是。否则,恐怕我也是保不住你的。”
卫茵娘看着面前这蹲身与她近在咫尺、令京城中人闻风丧胆的宦官,与他四目对望。
“太子与我往来之事,是不是你搞的鬼,告到了陛下的面前?”她忽然发问。
“是。”袁值应道。
“金风楼的老鸨数年来一直在监视着我,连太子都被蒙在鼓里。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
“是。”袁值再应。
“啪”的一声,卫茵娘抬手,向着他的一侧脸面狠狠抽出一掌。
袁值不及防备,被扇得面脸侧向一边,回过头来,见她也因用力过度,挥掌之后,人跌坐在地,。
“陛下原本已将我彻底忘记了。一个旧日罪臣的女儿,沦落教坊的贱人而已。若不是你长久蓄谋,故意为之,我何至于陷入今日的绝地?”
袁值被她如此抽了一掌,面上竟也不见半分愠色,只微微皱眉地看着她。
“你以为我和太子的事败露,太子往后不能占有我了,我失了靠山,也暴露了和李延的往来,为求得一命,就会投向你的怀抱,以求庇护?”
她看着袁值,一张娇面露出鄙视的冷笑。
“你倒是说说,你本是什么打算的?令我诈死,瞒过皇帝,往后隐姓埋名,做一只受你圈养的笼中雀?你这阉人,你坏了我的事,又何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地充作好人?想做什么,你来便是,当我会怕吗?”
袁值的眼皮子抽跳,目光慢慢转为阴冷,却仍未应声。
卫茵娘显是恨极此人,也或是真的不想活了,冷笑着挺胸向他靠去,继续羞辱:“你不就是想睡我这具皮囊吗?有什么可遮掩的?多年前,我还在教坊作歌伎,第一回遇你,你看向我的眼神,直勾勾若要剥我衣裳,我便知你是看上我了。趁着我还有几分姿色在,你若睡得动,拿去好了,就在此地也是无妨。但我告诉你,不管你在外面如何位高权重叫人害怕,你在我这里,就是一个阉人!连个男人都算不上!”
袁值目中如有暗流涌动,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他自卫茵娘面前站起身,居高俯视着地上的女子,她此时已是闭目。
他缓缓点头:“既如此,恕我得罪了。”
“来人。”他朝外唤道。方才那二卒重又入内。
“上刑。”
他的目光落到卫茵娘那一双如若新剥青葱的纤手之上,冷冷地道。
傍晚,六街暮鼓响起之时,袁值再入紫云宫。此时韩克让恰刚从里面出来,因为还是没有得到下属裴萧元的下落,方遭受到皇帝的训斥,此刻未免沮丧,正思忖着皇帝何事如此焦急要催见人,一向稳重的这个下属又到底去了哪里,迎面遇到袁值来,见此人神色凝重,步上宫阶之时,目光落地,似也怀有心事,竟连他走出宫门也未察觉,倒是少见,便停了停脚步。此时袁值才看到他。因这二人平常也无往来,这里碰见,略略点头,也就各自走了过去。
袁值走到宫门前,扭头,又看一眼匆匆离去的韩克让,随即收拾心绪,入内求见。
皇帝坐于外殿,正披衣在阅奏折,见他来,停笔,抬头问:“可愿意说了?”
袁值当场跪地叩首:“奴无用,已施加重刑,却未能审出半句话。那秋娘已受不住,昏死过去,怕陛下这边在等进展,故暂停用刑,先来向陛下回禀。”
皇帝沉默片刻,再问:“此事,你如何看?”
袁值迟疑了下,道:“陛下既问,奴便斗胆进告。此女貌似柔弱,实则心性硬铮,已对她施加拶夹,十指连心,莫说妇人了,便是寻常男子,也少有能抵住不松口的。以奴看来,她仿佛求死心切,便是再上十倍酷刑,怕也是无用。”
皇帝冷冷抬目望去,“原来如此。但莫非你是忘记了?朕走之前,是如何交待的?”
袁值急忙再次叩首:“陛下之言,奴岂敢忘。奴以为,此女如今留着条命,对李延那里的事,将来或还是有些用的。”
皇帝点了点头,“确实。不过,朕记得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此前主张处死的人是你,今日要朕留命的,怎又是你?”
袁值猛一停顿。
“你向来下手不会心软,这也是朕重用你的原因之一。”
皇帝搁笔,面上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怎的今日,你就怜香惜玉了起来?”
袁值额上浮出一层薄薄水光,片刻后,咬牙重重叩首:“奴蠢钝至极,竟妄想在陛下面前有所隐瞒。此事奴确实藏有私心,罪该万死!”
“说!”皇帝冷冷道。
“多年之前,奴还只是营造监下一小吏,随人赴了一场官宴,无意遇到此女,当时正是长安当红歌伎,一曲毕,声动四座,那时奴便……”
他顿住,自己亦是说不下去,只羞愧欲死,不住叩首,冷汗涔涔不绝。
皇帝看他半晌,淡淡地道:“朕还以为是何事,不过如此。男子活于世,酒色财气,总是要沾一样的,否则,便是手握通天之权,又有什么意思?一个女娘罢了,你看上,待日后李延伏诛,领回去便是了!”
袁值惊呆,未料此事皇帝竟会如此轻描淡写地过去了,反应过来,心有余悸,仍在砰砰地跳,定住心神,再三地叩首谢恩。
皇帝拂了拂手:“你再给我去叫个人来。”
天黑时分,裴萧元和絮雨归来。
他今早出门,骑的是宝马金乌骓,这个白天,他将宝马让给她骑,在西山周围放马纵行了半日,后腹中饥饿难耐,一番寻找,总算寻到一山寺,拍门求斋,二人以兄弟相称,入寺用了斋饭,虽只是面筋、芋苗、萝卜、蔓菁等物,却颇为可口,吃得甚是香甜。用完饭,留下斋饭钱,看日头也是西斜,试探问了一声,她默然,他便带她踏上归路,终于在此刻,赶城门关闭之前到了长安。
他径直再送她回永宁宅,如前些时日那样,一直伴到院门之前。
絮雨停步道:“今日多谢你。出来一天,你应当还有别事,不用管我了,你快去吧!”
裴萧元观她神情确实已是平复如初。虽知她心中伤痛必还难平,但这种事,也只能凭着时日来慢慢冲淡,一时急是急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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