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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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时静默。宁王也为之一怔。
以他眼力,怎会看不出来,眼前这年轻人仿佛并非口是心非,看去,竟当真无心于婚姻之事。但好不容易遇到个如此中意的孙女婿,就这么作罢,他如何甘心。借着与裴冀的交情,也如面前这年轻人的长辈了,忍不住又语重心长地道:“男儿立志事业,自然是好事,然婚姻乃家姓大事,非你独事,怎知娶妻便成拖累?若择得良伴,一姓两家,往后多个助力,如虎添翼,岂不更好?”
裴萧元微笑:“我裴家人,岂会借裙带扶摇而上?”
他此刻的语气依旧是谦逊而温和的,但淡泊的皮下,掩不住一缕隐隐的傲气。
宁王顿时哑口无言。
实话说,今日若是来了个想靠自家飞黄腾达的孙女婿,他必不会以正眼待之,那是半点也看不上的。然而此刻,他竟想拿自己的势来诱惑这年轻人了。
他只庆幸方才沉得住气,没有直接说出意图,忙打着哈哈,将这话题给转开。午宴上,宁王也是绝口不提此事了,等到宾主尽欢,裴萧元与李诲约好教习的时间,送走了人,他独自思忖良久,最后还是坐下,提笔斟酌一番,写下一道书信,命人快马送去东都,交给裴冀。
快的话,几天之内,他应就能收到裴冀的回复了。
此子若知晓是与自家结亲,答应下来,也是说不定的。毕竟,宁王府的门第,和别家还是有所不同。这一点,宁王还是有信心的。
裴宅这边,一早,在第一道隐隐传来的晨鼓声里,絮雨醒了,起身,发现裴萧元昨夜没有回。
青头言他必是事忙,之前就常有夜不归宿的情况发生。这原也没什么,但是,郎君竟错过了昨晚特意为他新张的帐子!
“可惜啊!”小厮掩不住满脸的失望之色。
大约因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人张罗,也是在去取这帐子的路上他被人带入皇宫,从而获得一番梦幻般的经历,他对这顶帐子的感情,远胜絮雨。
毕竟,她只借出一万钱而已。
“不过无妨,郎君今晚回来睡,也是一样!”小厮最后这样说道。
絮雨一笑,出门去往皇宫。
紫云宫的壁画已经完成,今早和之前一样,她恢复在直院的日常值事,先去往集贤殿。然而在路过太医署的时候,经过一番迟疑,终于还是忍不住,拐了进去。
她当然不是询问皇帝的用药。这不是她以画师身份可以问的事。她寻到一名值事的小医官,询问最近夜梦频繁之扰,咨询完毕,装作顺口又问,裴萧元昨日是否来叫太医处置过他头上的伤。
小医官摇头,说仿佛不曾见他来过。
她道谢,走了出去,来到集贤殿。
直院里的画师和画工如今多在神枢宫里做事,包括宋伯康林明远等人,一早直接都去了哪里,这边只留几名轮值的人而已。如今人人都知她救过二位郡主,刚在紫云宫西殿作的那一幅壁画,仿佛也得到皇帝嘉许,此刻见她回来了,纷纷上来问好,言语里颇多奉承之意。听絮雨问这里有无事情需她去做,连忙摇头,叫她尽管去歇。
絮雨思忖了下。
皇帝那里有赵中芳回宫近身服侍了,也没见他来寻,说什么不好,暂时应当不用过于担心的。这边也是无事,不如去神枢宫,寻宋伯康问下一步的事。
她正要离开,迎面看见有人急匆匆地来了,是虞城郡主李婉婉。
这是曲江宴后,她看到李婉婉再次露面。她今日也穿男装,应当不是第一次如此打扮了,举动自如,但不知为何,看起来满脸都是郁闷之色,且一早入宫,似乎就是为了找她的,一来,把近旁的人全部赶了出去,剩下她和絮雨两个人后,也不说话,独自闷坐。
絮雨对这个虎虎生风的侄女印象很是不错,见状问她怎么了。李婉婉起初摇头,只怏怏地说,原本早就想来寻她了,谢当日的救命之恩,但家里人不放心,盯了好多天,哪里也不许她走,只要她在家中休养,实在出不来,所以此前没能亲口道谢。
絮雨笑说无妨。见李婉婉说完话,表情充满委屈,又问一遍:“怎么了?我瞧你很不高兴。是出了什么事吗?”
李婉婉道:“我听说你和那姓裴的关系很好?”
“你就住他家,像是兄弟?”
絮雨起初没反应过来,她口中“姓裴的”是谁,等听完话,才领悟过来,原来是裴萧元。
“我如今是住裴家。怎的了?”
“你能不能帮我转话给他,不要娶我!”
絮雨一呆,迟疑了下,道:“这是何意?”
李婉婉再也忍不住了,顿了顿脚:“他此刻就在我家!我阿翁要将我嫁给他了!”
原来昨天晚上,李诲忽然偷偷摸摸来找他阿姐,告诉她一件事,说方才他想去书房寻阿翁问何时能拜师的事,遇到阿娘薛娘子正在里面和阿翁说话。
家长叙话,他怎能偷听,正想走,却从没有关严的门缝里听到阿姐和裴郎君的名字,一时好奇,忍不住悄悄听了几句,赶忙就来告诉阿姐,说阿翁要将她嫁给裴郎君了。
“若是这样的话,将来我不是要叫阿姐你为师娘了?”
显然,李诲对这一层关系也持谨慎的态度。他并不乐于见到他这凶悍的阿姐再成师娘,那样,她就更有理由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了。
李婉婉当时心咯噔一跳,狠狠敲了一记李诲的脑袋,随即匆匆赶去亲自偷听。不听不知道,听了愈发心惊肉跳,原来此事竟还得到皇帝许可。她当时就忍不住,推门进去说不愿意。薛娘子为难,然而阿翁却根本不听她话,说什么女大当嫁,放眼整个京城,看来看去,就只裴郎君最为合适,叫她不要胡闹。
“阿翁还说什么我若不嫁,太常卿府和韦家的女孩就要嫁他。还说我若错过这个择郎的机会,日后一定会后悔!”
李婉婉越说越是委屈,眼睛都红了。
絮雨听呆了,发愣。
好家伙,她一点都不知,原来不动声色间,裴二此人,竟成了京中许多贵人眼里的乘龙快婿,东床娇客?
“我才不会后悔!她们稀罕,就让她们当他是宝好了,我不要!”
她一把捉住絮雨的衣袖,不停地摇晃。
“你不是和他如同兄弟吗?你帮我个忙,转一句话给他,他要是贪图我家门第,敢答应下来,我,我——”
絮雨被李婉婉摇得回过神来:“你待如何?”
“我将来就养面首!”
李婉婉看着絮雨,面红耳赤地嚷。
“我让他颜面丢尽,做京城人背后笑话的乌龟!”
絮雨微张唇,诧异地啊了一声。
她在心里飞快盘算了下,随即轻声提醒激动的李婉婉:“不是还有陛下吗?你何不亲自去求陛下,只要他开了口,你阿翁便奈何不了你。”
李婉婉猛地醒悟,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对对对!你太聪明了!我怎就没想到!我这就去求我皇叔祖!你陪我来!”
絮雨知此事自己不该掺和的。
裴萧元若真能娶到她的这位侄女,以宁王的地位和与皇帝的关系,对他的前途,自是大有裨益。况且,别说李婉婉提及的另外两家了,便是放眼整个京城,恐怕这也是裴萧元能娶到的地位最高的一位贵主了。
她也不反对多一个像裴萧元这样的好侄女婿。
但是……李婉婉态度如此激烈,看她这话,不像是吓唬人的。为了信任她的侄女,也是为了裴萧元好,她不能坐视他将来遭受如此的羞辱,所以出言,稍稍提醒一下。此刻李婉婉要她同行,推脱不掉,这边反正也是无事,便跟了过去。
李婉婉起初风风火火疾步而行,然而越近紫云宫,絮雨发现她的脚步便越迟缓,最后终于到了紫云宫外,徘徊不前,面上露出犹豫之色。
一名守在外的宫监看到二人,走来拜见李婉婉,问有何事,听到李婉婉说欲求见皇帝,道陛下此刻正在召见王彰柳策业等人,在议朝政。
“郡主若是有事,等宰相们出来,奴再为郡主传话进去。”
李婉婉反而好似松了口气,慌忙摇头说无事,转身拽着絮雨便走。絮雨莫名跟着她出来。李婉婉沮丧无比,低声说道:“这里面我一次也没去过……我害怕皇叔祖……还是……还是算了……总之,你一定要帮我把话带给他!”
李婉婉惧怕她的皇帝阿耶,絮雨也是能够理解。见她哭丧着脸,伤心欲绝的一副模样,怎忍拒绝,只好答应:“我试试看。但他听不听,我便不知道了。”
“你先让他知道!要是还敢娶我,我……我就离家出走,游荡四方!”李婉婉凝望着絮雨,含泪说道。
絮雨急忙劝慰,让她先回家,说自己一定带话。送走李婉婉,她也匆匆赶去神枢宫,找到宋伯康。
宋伯康早也知道她得皇帝嘉奖的事,见她回了,对自己的态度依旧敬重,并无半点因受宠而倨傲的姿态,很是高兴,对这个徒弟更是照顾有加了,说这里的事不必她做,让她再休息两天,接着便一道出城。
自然了,不是什么游山玩水,而是采景入画,为那一幅重头戏的长卷做准备。
宋伯康既如此安排,絮雨也就遵从。向他道谢,随即回来,却没有立刻出宫。这个白天,她就留在直院里,用从前自阿公那里学来的法子,对照昭文馆画籍中的各种记载,研究色料的提取,又练习作画。忙到傍晚,暮鼓声起,皇宫南院衙署里的官员们预备结束事务出宫,她估计紫云宫那边应也没有人了,于是也结束这边的活,摸了过去,求见赵内侍。
赵中芳听到她来了,连忙出来,将人带入。絮雨问皇帝今日的饮食起居。赵中芳说今日一切正常,皇帝陛下精神不错,白天分批召见了不少的廷臣,午饭用了一碗,药也在按时服。
“公主不用担心。若有需要,老奴定会告知公主。”
絮雨看了眼精舍的方向,问皇帝此刻在作甚。
皇帝近年有过午不食的习惯,晚间只用一碗素粥。赵中芳方才正在紫云宫的小厨里为皇帝煮粥。刚煮好放凉,正要送入。絮雨便说她去。赵中芳求之不得,忙命小宫监将粥取来。絮雨端粥,跟着赵中芳,走了过去。
皇帝正在阅事,听到赵中芳用欢喜的口气说,公主来看他了,还亲自给他送粥来,没说什么。
絮雨便将盛着素粥的金平脱食盘放到皇帝的御案角,见他没吃,在旁等了一会儿,轻声催促:“阿耶吃吧。已经凉了,正好入口。再冷一些,对腹胃不好。”
皇帝抬起眼皮子瞥了她一眼,放下笔,端起来开始吃粥。絮雨便跪坐在一旁,殷勤服侍,又主动递巾。
皇帝再看她一眼,没立刻接,问道:“你有事?”
絮雨摇头:“无事。方才从直院出来,想着出宫前,来这边看看。”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有话就说。当朕不知道你吗?”
她从小就这样,有事要求她的定王阿耶,就会变得殷勤小意,处处讨好。
絮雨确实怀了几分目的来的,见被道破,也不隐瞒了,道:“阿耶可知白天婉婉来过?”
皇帝道:“你二人鬼鬼祟祟来了,又走了。何事?”
絮雨忙摘清自己:“不是我,是婉婉有事。”
“她寻朕何事?”
“她说宁王要给她定亲,嫁于裴二。无论是谁,她都不嫁,又听闻阿耶你好像答应宁王赐婚,很是伤心,故来求阿耶,想禀明心意,不愿这么快便嫁人。来了知道阿耶跟前有大臣在,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便回去了。正好我来看阿耶,也就顺便替她在阿耶面前说一声。此事,阿耶还是劝劝宁王为好,强扭的瓜不甜。”
皇帝听罢,碗里的粥也不吃了,啪地搁到案上,“你是为了说这个,才来这里看朕的吧?”
絮雨断然否认:“我本来就打算来看阿耶的,方才顺便想起来,说了这个事。”
皇帝盯她:“怎的你这么关心此事?你就这么希望她婚事不成?”
絮雨无辜的睁大眼:“阿耶你在想什么?此事和我有何干系?我为何希望她婚事不成?何况,裴二此人,此前对我颇多照应。他若能结下这桩婚姻,我只替他高兴。我是看婉婉在我面前哭得甚是可怜,心意更是坚如磐石,这才顺口提了一句而已!”
“万一婉婉真的想不开,日后出个什么事,宁王到时恐怕后悔也晚了。”她又说道。
皇帝端详她,絮雨忍着心中涌出的阵阵羞耻之感,若无其事,一动不动地任皇帝打量。终于,见皇帝收目,淡淡地道:“裴家儿勉强算得是人中龙凤,此事若成,对婉婉的将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如今年纪小,不懂事,你作长辈的,不可一味纵容。她既听你的,你回去当好好劝她。况且,此乃宁王家事,朕做不得主,你更不要管!”
絮雨不再争辩,垂目,低低应是。
皇帝望着低垂螓首的女儿,面容渐渐又转为柔和,道:“你也饿了吧?阿耶看你瘦得很,你要多吃些才好。这粥寡淡,你吃不来。阿耶记得你小时候爱吃金乳酥,蜜汁鹅,阿耶这就叫人去做,还想吃甚,都一并告诉赵中芳。你再陪阿耶坐坐,等用过饭,出宫也是不迟。”说着就要叫人进来。
便是端来龙肝凤髓,絮雨也是半点都吃不下去,闷闷道了声不饿。
天色发昏,赵中芳正在殿外准备掌灯之事,方听到皇帝呼唤,走了进来,还没开口,见公主已起身,说要赶坊门了。她朝着皇帝行了一礼,叮嘱皇帝早些休息。
“听说阿耶常常昼夜颠倒,太医说,此举有损气血,为养生之大忌。”
“阿耶一定不要过于劳累。我先出宫了,留太晚,会惹人猜疑。”
在皇帝皱眉投去的注目之中,她退了出去。
出宫后,絮雨随着满街归家的人,骑马匆匆赶回永宁坊。
裴萧元还是没回。
不止如此,当晚,絮雨睡睡醒醒。然而,和昨晚一样,她没有等到人回。
他依旧一夜不归。
第三天,虽然宋伯康叫她继续休息,但她早早地又赶到皇宫南院值事。这个白天,李婉婉没来,但却派了个随从,经宫中的熟人给她偷偷递来一个消息,说她阿翁派人盯她,将她关在了屋中,不许她出门,原因是议婚好似还在继续,她快要急死了,催问絮雨这边到底有没帮她把话传到。
傍晚又一次降临。
这一回,絮雨赶在百官衙署落锁之前出宫,径直寻到陆吾司。
快到的时候,远远地,她就看到了已经三天没露面的裴萧元。
他应当刚从外面回衙,下了马,人就站在大门外的步阶之下,背对着絮雨,正与司阶刘勃和一个参军在门外说着话。
正是官吏着急下值、路人争道归坊的时刻。黄昏的街道乱纷纷的,全是往来不停的车马和人流。
絮雨没有立刻过去,她避到了衙署街道对面的河岸旁,停在一株垂杨柳下,等着他说完话。刘勃忽然看见了她,一愣。絮雨面露微笑,远远朝他点了点头。
她看见刘勃赶忙也冲她笑,接着,指着她的方向对着裴萧元说了句话,他回过头,目光看了过来。
隔着十数丈的距离,两人登时四目相对。
他仿佛一怔,但很快,结束了与下属的对话,转过身,斜穿过满街匆匆的车马和人流,来到河边,继续向她走来。
“寻我是有事吗?”
他停在距她数步之外的地方,目光隔着几道垂落下来的长长短短的杨柳枝,落她面上,问道。
虽然他很快就向她走来了,此刻和她说话,眼中也含着淡淡的笑意,然而,他三天没有回家,此刻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事,未免令絮雨生出一种生疏之感。
她随手揪下面前的一片柳叶,缠在指间玩弄,点了点头,也微笑道:“是有点事。”
“不过,不是我自己的事。”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
他看见夹缠在她指间的柳叶顷刻残破,从鲜嫩叶片里挤冒出来的绿汁蹭染在她白皙的手指上。身后的斜对面,那两个下属仿佛有些好奇,还是没走,不住地扭头,仍在看着这边。
他环顾笼罩在雾茫暮色下的四周,低声道:“这里说话不便,你随我来。”
絮雨便沉默地随他沿着河岸拂柳一路前行,走出去几十步,来到附近一座废弃的小坞埠旁。长久无人走动,青石条的埠台上落满残花和败叶,掩在了河边几株翠盖纷披的茂盛的垂柳之中。
“何事?”
等她站定,裴萧元再次发问。
絮雨的目光掠过他额角的那片伤痕。比起前次她看到时的情状,伤处已是有所收敛了,但显然,他对此似乎确实不曾如何在意过,并未如她叮嘱的那样再去过太医署。
她忍下了就此再次出声的念头,对上他投来的注目,说:“婉婉她来找过我了。听她说,你们……仿佛是在议婚?”
他显出意外的表情,“她何时和你说的?”
“就这两日。说你去过她家,宁王提亲了?”
“我是去过她家,但——”
裴萧元乍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未免惊讶,下意识地否认,但是忽然,他记起当时情景,那些来自宁王的委婉提点,忽然有所领悟,顿住了。
絮雨暗暗察看着他,他表情的细微变化怎逃过她眼,心下微微一凉。
“婉婉她如今还不想嫁人。”她淡笑依旧,“她说,若是婚事真成,她也绝不会就此认下,娶了她的人,往后休想安生。”
她又说了一句,随即停住,注视着他。只见对面之人的神情随她言语仿佛变了数变,最后竟愕笑起来。
“你笑甚?”
他的反应令絮雨心中生出恼意,却按压着,不叫表现出来,只反问一声。
“她定要我转述君前,此刻无事,便顺道来此,和你说一声。”
至此裴萧元终于彻底了悟,为何他去宁王府遇见郡主她会是那样的反应,为何宁王旁敲侧击要讲那些话。
他对上她那一双冷淡望来的乌眸,止笑,立刻解释:“你误会了——”
“不是我,是婉婉!”絮雨立刻截断他的话,纠正他言语里的荒唐大错。
他一顿,看她一眼,点头,“是。郡主误会了。”
“我去宁王府,只应下一件事,便是往后教导李诲一些骑射功夫,别的没了,何来议婚。”
“真的?”
他的目光凝落在她面上,再次颔首:“是。宁王确曾讲过与婚事有关的话,但不曾和我谈及半句要将郡主嫁我的事。”
絮雨沉默了。
他略一迟疑,又看她一眼,加重些语气,继续说道:“便是宁王真的高看我几分,愿屈身就我,我也不可能应允婚事的。劳你转告郡主,放一百个心。”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仿佛此事荒唐得叫他匪夷所思。
絮雨忽然感到些耳面暗热,因为他最后那摇头说出的话,令她深感自己愚蠢。怎会如此容易就信了李婉婉的话,还以为他真的有意要作宁王婿了。
撒指丢开了手里那早被她掐捏得破碎不堪的残叶,双手背到身后去。她眼睛也不再看对面的他,环顾左右,道:“虽然你是这么想,但若宁王寻到裴公议婚呢?前次……”
她没有忘记,裴冀当初可是没问过侄儿一句话,就为他定下了她这个未婚妻。话说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妥,便闭了口。
可能是他也因她这戛然断了的话而联想到了什么,随之沉默。惹得絮雨忍不住又望向他,正撞上他看来的两道目光。
“这不同。”他仿佛在斟酌着词句,不紧不慢地说道,“即便真如你所言,我相信伯父也不会应的。宁王府门第固然高贵,但并非只要婚事上门,他就会点头替我应下的。”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言下之意,难道是她和别人不同,在裴冀的眼里,是可以不用预先征得侄儿同意便做主为他定下婚事的人?
絮雨知自己太过浅薄,然而还是控制不住,心情莫名轻松了起来。
她点了点头:“那我便告诉婉婉了,好叫她安心。”
他应了一声,接着,陷入静默。
这是一个晴朗的黄昏,附近街上的人马渐渐稀少,天色将昏未昏,长安上空的天幕透出宝石般净澈的深蓝色,淡白的半月,低低地悬映在他身后河对岸的上空。
一阵带着夏热的燥风吹过河面,拂得周围的垂杨柳发出一阵响声。在柳叶发出的这窸窣声里,絮雨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伤额前,问道:“不是叫你去太医署再瞧瞧的吗?怎没去?”
他如梦初醒似的动了一下,笑了笑,说只是些微小伤而已,已在用药,很快就好,不必再费那些事了。
絮雨不好再勉强。她望着面前的人,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这几天怎都不见你回?事情这么多吗?”
他应声:“确实。”
“你在那边,住得习惯吧?”他又问一声。
絮雨嗯了一声。他含笑望着她,点了点头:“这样就好。”
絮雨再没什么可以和他说的话了,除了明天她要出城的事。其实此事她本也不愿提,毕竟没这个必要。但是想到他此前曾叮咛过她无论去往哪里都要叫他知道,所以在犹豫一番过后,还是说了出来。
“张司阶应会随同吧?”他问道。
他口中的张司阶,就是如今被派在永宁宅里的那位护卫头目。
絮雨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难道还指望裴萧元他能脱身出来同行?
“不知道。”她语调平平地应了一句,忽然有些提不起劲了。
他若觉察到她情绪的低落,顿了一顿,解释道:“他是韩大将军手下最得用的人手之一,此前也历过西陲战事的人。有他同行,你尽管放心。另外,袁值应当也会派人同行,护卫公主安全。”
至此,絮雨再无半点兴致。
她不想和他说话了,笑了笑:“我知道。那么就这样吧,我先回了。”
“等一下。”他忽然又道。絮雨立刻望向他,却听到他说:“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我应当都会很忙,想来回去住的机会不多。提前和你再说一声,好叫你心里有数。你在那里尽管安心住下。”
絮雨没应声,见他说完话,看了眼天色,笑道:“天快黑了。我还有事,没法送你回。我叫刘勃送你吧。”
“不用了!”
絮雨拒绝。
“你知道的,我后面有人在跟。你们谁都没必要再送我了。”
她说完不再停留,也不再等他上来,自顾转身而去。
听不到他追上来的脚步声。耳边只有她自己足靴踩着残花落叶离开河边的梭梭声。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就停在旧埠的青石上,在看着她的背影离去。
如此而已。
她忍下也不知起自哪里的浓重的委屈之感,加快脚步,弃河堤道,拂开道旁一片杂生的浓密柳枝,斜穿进去,令自己迅速隐没在其中,好从他的视线里尽快消失掉。
翌日清早,在动身离宅前,絮雨还是吩咐青头,将纱帐送到他家郎君从前住的地方,看看还少什么,再添齐一套日用的器具。
青头嘀咕:“怎的这边才热闹起来,郎君就住那边了?若往后都不回,还不如将这边他屋中的东西搬过去,能省一笔钱。”
絮雨皱眉:“叫你添你就添,怎的话这么多?钱我再借你就是了!”
青头嘿嘿一笑:“还是小郎君对我家郎君好!这样最好,都布置起来,看郎君的方便,两边随时都能住。”
絮雨将钱交给青头,自己骑马来到城南。画院里将来可能参与壁画绘制的一干人都来了。她这边宋伯康带头,除她和王春雷之外,林明远也跟了出来,算是方山尽的代表。那边姚旭的人,则是杨继明和他的几名徒弟。一行人十来个,除携作画用的物件,宫监也在,携食篮、水、帷帐、伞、没药等外出必备之物。不但如此,跟随他们的,还有一队二三十人的宫卫,说是袁值指派的,全程跟从,护卫他们的周全。
上路后,这几十名宫卫同行,寸步不离。在抵达今天的目的地南山后,因天气渐热,略作小憩。林明远找到个机会,凑到絮雨身边,一边用折来的野蕉叶替她卖力地扇着风,一边奉承她,说宫廷画师从前也有过奉命外出览景的事,但从不曾得到过如此待遇。即便是前朝的叶钟离,外出采风,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排场。
“大家都说,你救了两位郡主,功劳高,前些天在西殿作的画又令陛下满意,陛下对你分外器重。我们都是沾了你的光。不过……”
他扭头,看了眼坐在另头的杨继明的几个徒弟,将声音压得更低了。
“他们应该嫉妒得很。我听一个画工说,他们在背后说过你的坏话。等下上了山,你离他们远些!”
这个白天,絮雨爬了不少山阶,虽然天气热,人也很累,但最后登高所见的远景,还是令她心旷神怡,几乎忘记一切烦恼,仿佛回到从前跟在阿公身边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至于两边敌意,也不是现在才有,从她入画学的第一天起就感觉到了,不过,也不至于如林明远说得那样明目张胆,只在登峰顶后,两边人为争夺视野最好的一块地方起了阵小冲突,但很快平息,更未影响到她什么。下山后,杨继明更是背着人特意寻到絮雨,斥责他那几个弟子,叫她不要介怀。絮雨自然不会揪着不放,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她是在天黑之后回城的,归永宁宅,虽然人感到很是疲倦,但还是将青头叫来,询问白天的事。
青头告诉她,早上的钱一分没花,因为那边已经有人在做。是崔府的王舅母知道此事了,吩咐他不用管。不但如此,郎君午间还被叫去崔家吃饭,青头也一块跟了过去。
“是什么事吗?”
絮雨记得裴萧元与崔家人关系一般,尤其崔家主母王娘子,对裴萧元一贯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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