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头:“你也累了,今晚早些安歇。”
他唤来胡妇侍奉她就寝,看着她走进去,想起平日最会蹦跶的青头还不见露面,顺口问了一声。
他在北地多年,早也学会胡语,听胡妇讲青头午后出去买东西了,此刻为赶坊门,应也快回,便也未在意,迈步朝外而去。
今日一天不归,实是他自己也未料想到的意外,思忖衙府那边或会有事,匆匆出门,待骑马过去,忽见宫监杨在恩自门口的一道拴马桩后转了出来,笑容满面,恭声说道:“陛下命奴来请司丞入宫,有事召见。”
若说近日永宁宅中何人最为忙碌,青头排第二的话,无人胆敢自称第一。每日晨鸡初叫,天不亮他就跟着郎君睁眼,送走他后,指挥人除草筑路,为省几个钱,人手不够,便自己撸起衣袖上去干。他还要关照叶小郎君的全部所需、为郎君添置日用。最后,他还是没有死心。只要有一点点的空闲,他便停不下来,必会背着人独自持着镐头在这宅中的犄角旮旯里翻翻捡捡,刨土挖坑——说不定运气好,能叫他挖找到些从前那旧王遗漏下来的一二件宝物呢。总之,每日脚下生风,足不沾地。
今日也是如此。
小郎君这几天在宫中作画,郎君昨夜亦宿卫宫中,今天白天二人都不见回,午后,他忽然记起上回买的那一顶软罗纱帐今日到货,和掌柜约好去取的,一忙,竟给忘了,赶忙放下一切事,急火火赶去西市,不想刚到,在西市门外,被两个面貌不善、看起来像是便衣卫率的人拦下。
便如此,青头几乎是被挟持着,忐忑转入一条看不到半个人影、只容双车并行的笔直延伸往北去的窄道。
他来长安也有数月,从不知还有如此一条街巷。说偏僻,高墙外又能听到些附近坊市来的声响。壮着胆问了几遍,对方也是不答,只催促他骑马前行,走过大半,他忽然顿悟,从前听说京中有一条能从城南直通城北皇宫的夹城道,专供皇帝或是有特殊事务的亲信大臣行走,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果然,待他走完夹道,自一小门进到另一高墙内,入目所见,宫墙横亘,殿宇连绵,心知此地便是皇宫。
这是他从前只敢在梦里痴想的好事,然而今日,当真的降临到他头上,费解之余,他更感恐惧,直觉等着他的绝对不会是好事。
便如此,他低头垂目不敢多看半分,胆战心惊地随着一名宫监前行,在心里不停为自己鼓气,无论接下何事,他绝不能丢郎君的脸。
他穿过一面面的门,一道道的廊,一座座殿堂,几乎绕晕,最后眼前霍然开朗,发现竟被带到一处看起来像是御园的所在。此间蕙圃芝房,满植奇花异草,花香草气随风弥漫,芬郁沁人心脾。一路香蔼钟鸣,花木掩映,当中间或缀着一二玲珑亭台。又一处以碧篱隔开的芳草囿地中,竟还悠闲地走着几只被视为祥瑞的白鹿和仙鹤。
青头一时连恐惧也忘记了。
他此前以为自己跟着阿史那王子去过的地方,已足够他将来回去吹嘘,今日方知,此间才是人间仙境,忍不住睁大眼睛东张西望。忽又看见前方有片水池,在莲蓬碧波的尽头处,一座石舫样石台之上,筑有水榭,四面窗牖半开,清风拂过,隐约可见窗中紫纱飘拂,内中应当有人。
一名立在水廊上的宫监搜过他身,随即领他过去。走到近前,只见水榭四周柱壁雕镂,窗牖有着绮疏的花纹,门上高高挂着一幅他认不出字的匾额,入内,当中有张绿檀银平脱坐床,上面靠坐一名老者,他穿月白色的常服,腿上盖着一副薄被,低头在阅书卷,两名面貌清秀的小宫娥跪在坐床两侧,正为他轻轻捶着双腿,全然是宁静祥和的气氛。
应是听到脚步声动,老者抬起了头,慈眉善目,面容消瘦,带几分病容,更显得和蔼可亲,一看便是好人。
宫监躬身行礼,口中轻声说道:“陛下,裴府的人到了。”
青头本早已看呆,此刻顿悟,心跳得险些没蹦出喉咙,慌忙跟着行礼。
从前也没人教导过他见到皇帝该如何行礼,手忙脚乱,整个人乌龟似地趴跪在了地上,五体投地,不停叩头,才叩几下,皇帝那低沉而温和的声音便响在耳边,叫他平身。
青头大气也不敢透,怎敢立刻起来,依旧趴在地上,只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朝前偷偷瞧了一下,见坐床上的皇帝仿佛对自己颇感兴趣,把手上的书也放下了,起身盘腿而坐,正端详着他,一吓,慌忙又垂目,一动不动。
皇帝问:“你便是青头?”
青头磕头如捣蒜,连声应是。
皇帝呵呵地笑了起来,招了招手,“不用怕,过来,好叫朕看清楚些。”
青头如坠梦雾,看皇帝好似当真,手脚并用地爬到那张银平脱坐床前,挨着床沿跪在铺于前的一张地簟之上。
“抬头。”
青头依言惴惴抬头,见皇帝打量自己几眼,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似地道:“果然机灵又乖巧,一看就是好孩子。”
青头做梦也未敢想会有如此一幕,激动得热血沸腾,结结巴巴地道:“陛,陛下怎知道小人的?”
他的模样惹得小宫娥忍俊不禁,掩嘴偷笑。青头面红耳赤。皇帝微微皱眉,小宫娥慌忙止笑。
皇帝没答话,又命小宫娥去取糕点。两人应是,起身飞快走了出去,很快抬着一张黑漆食案入内,上面有只银水瓶,还放满各式精致糕点,都是宫中样式,摆作花状,装在精美的小牙盘内,煞是好看。
小宫娥将食案摆在青头身前,皇帝拂手,二人躬身退出,带上水榭的门,内中便只剩下皇帝和青头二人。
“吃吧!”皇帝微笑道。
青头吞了口唾沫,不敢乱动。
皇帝拿了一块糕点,亲手递来。青头慌忙双手接过,觑着皇帝脸色咬了一口,只听皇帝道:“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些你家郎君府里住的那位叶小郎君的事。”
青头一听到叶小郎君四个字,人登时打了个激灵。
叶小郎君分明是个女娇娘,却扮作男人入宫做画师,此事若是被人知道了,安上个欺君之罪,她自己掉脑袋不算,郎君也要受牵连。
“陛,陛下想问她甚……,小人实是又蠢又笨,什么都不知道……一向被我家郎君骂,他还要赶我走……”
青头勉强吞下口中糕点,吞吞吐吐地道,说完,缩着脖子不敢动。
皇帝微笑:“那是你家郎君不知你的好。你的老主人裴冀便不同了,给朕上书,还特意提起过你,说你年纪虽小,能干又忠心。”
青头又是惊喜又是惶恐,抬头结结巴巴地道:“裴公……竟在陛下这里提过小人?”
皇帝点头:“不止如此。他也知道叶小郎君的事迟早是瞒不住的,不如由他亲自上奏陈情,免得日后万一经由别人之口告到朕的面前,反倒不好。”
青头闻言诧异,见皇帝说完,自床头堆的一叠书卷奏章中翻了翻,抽出当中的一本,放到床沿之上,敲了敲奏章封面左下角的几个字:“认得你家老主人的名字否?”
青头认字不多,但因从前常帮裴冀做些送信收件的跑腿活,主人的名字自然认得,凑上去辨了一眼,果然是老主人。
“朕看了奏章,虽为此事感到震惊,但也不会怪罪,更不打算追究。一则情有可原,二则,你家老主人丹心赤胆,他既信任朕,肯主动告罪,将实情和盘托出,朕身为君王,岂会连这点容人的胸襟也无?”
青头至此再无半点怀疑,感恩戴德,再次五体投地:“小人替裴公,我家郎君,还有叶小郎君——不对,是叶小娘子!谢过陛下大恩大德!陛下圣明!是天下人的明君!陛下寿与天齐!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手一抖,面上掠过一道惊疑至极的暗影。他定定地看着青头磕头,一动不动。
青头念完了自己知道的用来称颂皇帝的好话,欢欢喜喜抬起头,见皇帝不说话了,双目发直,神色怪异,等了片刻,忍不住问:“陛下今日叫小人来,是还想问甚?”
皇帝仿佛被他唤醒,僵硬地动了一下身体,看去有些坐不稳了,一臂撑着坐床,人往后靠去。
青头甚是机灵,见状忙从地上爬起身,一把搀住皇帝,助他半靠了下去。
“替朕倒杯水来。朕口渴。”
皇帝面向着内,眼半睁半闭,面色发白,低低道了一声。
青头觉他好似突然犯病,慌忙提起案上水瓶,倒出一盏温水,捧上送到皇帝嘴边,喂着他慢慢喝下,忐忑问:“陛下可要小人去叫他们进来?”
皇帝摇头,再阖目片刻,睁眼,脸色看去恢复了些,面上也重新露出笑意。
“朕无事,你坐下,不必拘束,在家怎样,在这里便怎样。”
青头长长松了口气,哎了一声,坐回到了地簟上。
皇帝此时自己也复坐起身来了。
“你家郎君是年轻一辈里少见的俊才,朕本就对他极是欣赏,欲再加以提拔重用,更不用说,他对叶小娘子如此有情有义,朕果然没看错他,很是欣慰,如今有些犯愁,不知该如何奖赏才好。你先和朕说说,他是如何认得叶小娘子的?”
青头闻言欢喜,顺手摸起方才咬了一半放下的糕点,吃一口,“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是年初的时候,裴公忽然往家里接来一人,便是叶小娘子,她女扮男装,到家后,我才知道,竟是裴公为他和小娘子定好了婚事,小娘子是来成亲的!”
皇帝面皮抽了一抽,“成亲?”
“是!不过后来,婚事又不成了,郎君好似认她做了义妹。再后来,又不告而别,哎呦,郎君那叫一个好找——”
皇帝看起来人还是有些晕眩,闭了闭目,开口:“你莫急,喝口水,从头开始,一件一件,全部的事,无论大小,慢慢都讲给朕听。”
“好嘞!”
青头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一口,从头开始讲,从叶小娘子如何入得郡守府,如何准备成亲,如何解约,又如何出走,郎君当时恰好接到金吾卫告身,叫他先行入京,自己南下去往庐州继续找人,无果,只能赶着告身期限赴京,随后自己西市偶遇,郎君又是一番苦找,终于找到了人,最后将小娘子接住到永宁宅。
青头见皇帝兴致勃勃,始终凝神听自己说话,还时不时插问一两句,何曾得到过如此的荣耀,越说越是兴奋,什么都抖搂出来了。
“……我家郎君对叶小娘子,那真叫尽心尽力,不求回报,小娘子对郎君也是好得很!就前几日刚搬进来时,她见郎君住的屋中少一床帐,竟借给我万钱,叫我去买顶好的软罗纱帐给郎君用。小人今日出门,本是要去取帐子的,没想到竟被人带到陛下这里来——”
裴萧元应召入宫,被人引着匆忙赶到这里,走到水榭门口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一时惊呆,靴步顿住。
青头此时手里抓着一块糕点,正讲得手舞足蹈,浑然未觉,直到听到身后传来宫监的通报之声,转头看去,才发现是自家郎君到了,止口望向皇帝。
皇帝瞥一眼臣子来的方向,点了点头。
青头欢天喜地,擦了擦沾着些糕点碎末的嘴,冲着皇帝磕了个头,自地上爬起,转身跑去迎人,低声说道:“郎君!裴公已把叶小郎君是小娘子的事告诉陛下了!原来陛下竟是如此好的一个人,通情达理,非但不怪,说要奖赏郎君你哩!”
裴萧元霍然抬目,望向门内。
几名宫人手捧烛火入内照明。裴萧元看到皇帝也抬起目,正望了出来。他面上的笑意仿佛还未退尽,然而射向他的两道目光却似出自深渊。
还如此远,裴萧元便若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幽凉之意。
“退下。”他眼望着内中皇帝,口中吩咐。
青头若忽然感觉到了来自于他的凝重,疑惑地扭头,看向皇帝。
“退下去!”
青头听到主人再次低喝一声,一凛,慌忙低头,跟着一宫监离开。
裴萧元定了定神,迈步入内。皇帝此时已自坐床上起身,双手负后,立在坐床之前。
他走到皇帝的面前,整一整衣冠,行拜见之礼。
皇帝冷冷扫他一眼:“随朕来。”说完出榭而去。
皇帝步伐极快,裴萧元随行,君臣一前一后,将宫监卫士远远抛在了后。
皇帝一口气没停,径直回入紫云宫那间他日常用作阅事召见的外殿。
杨在恩见裴萧元也跟进了,将宫门关闭,自己立在门外守着。
殿内早已掌灯。
皇帝停在御案前,背对着裴萧元,立了片刻,缓缓地回头,胡须掠动,目光阴忍,鹰视狼顾一般,扫向了立在他身后的这个年轻的臣子。
“叶絮雨,她到底是谁?”
“她是不是朕那个早年失散的女儿?”
皇帝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间,问出这话。
裴萧元一时沉默。
皇帝等了片刻,不见他回答,慢慢地转过身,抬手,指向他的面门。
“你为何不应?是你知道此番你再也隐瞒不下去了?”
皇帝那指着他的手一边在微微地发抖,一边自己又呵呵地冷笑了起来,笑声听去,犹如一道发自万木古林深处的夜鸣的老枭之声,叫人不寒而栗。
“难怪朕第一眼看到她,就觉面善!难怪她见到那一幅画,会哭得那般伤心!朕真是糊涂啊,当时竟没往这上头想!”
“还有!”皇帝的两眼冒光,呼吸急促,开始在裴萧元的面前走来走去。
“若不是她,怎可能将西殿的壁画画得如此逼真,入木三分!朕见到那画,几乎以为是她的母亲要从墙上走下来了!”
“不止如此!若不是她,谁敢夺朕吃的药?除了嫮儿,朕的嫮儿,这个天下,还有谁敢做这样的事!”
因为极度的激动,皇帝整个人都在微微战栗。
“上苍有眼,终于将朕的女儿还回来了!她还活着!朕说得对不对?她就是朕的女儿!你早也知道了,却一直瞒着朕,是不是?”
裴萧元依然沉默。
“你说!你给朕说!只要你说出来,朕就赦免你的欺君之罪!非但不降罪,朕还要奖赏你!重重地奖赏你!”
回答皇帝的,还是无言的沉默。
皇帝等了片刻,那一张激动的面上渐渐显出怒容,忽然,啪的一声,手掌重重拍案。
“跪下!”他大喝一声。
裴萧元缓缓下跪。
皇帝再也压制不住满心的愤懑,咬牙切齿:“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儿!乳臭未干,竟敢瞒着朕如此行事!你再不交待,朕有的是手段对付你!”
他大步走到跪地的裴萧元的身前,探出他那一只今虽枯瘦却也曾握刀饮血的如鹰爪的手,一把攥住了裴萧元的领襟,迫他抬面。
“说!她是不是朕的女儿,簪星郡主,寿昌公主?”
皇帝俯视逼压向裴萧元,再次一字一字地问。
裴萧元对上皇帝那一双泛着血丝的狮虎般的眼目,迟疑间,忽见他面色渐渐发青,本攥得他颈间呼吸凝滞的那手仿佛也松脱了。
他立刻伸出双臂,一把扶持住不妙的皇帝,将人带到坐床前。
“陛下身体不适,臣先去叫太医。”
他安置妥当皇帝,转身待去,一臂却被皇帝反手一把又捏住了。
皇帝五指的力道大得出奇,捏得裴萧元臂骨剧痛,如要碎裂。
只听皇帝伴着接续不上的呼吸,嘶声道:“裴家儿!你敢对着朕说,她不是朕的女儿?”
裴萧元再次望向皇帝。
此刻,对着这人君那一张泛着灰白气的苍老的脸,一声否认,出口竟也如此艰难。
“告诉朕。朕知道,你知晓一切的。”
皇帝的话声听去已是带了几分示弱的意味。
裴萧元凝定片刻,终于,在皇帝的注目下,后退几步,肃然下跪。
“如陛下所言,她确是陛下的公主,从前走失了的那位簪星小郡主。”
他恭声说道。
皇帝定定望他片刻,忽然,眼里放射出不敢置信般的狂喜的光,猛从床上弹坐起身,手掌击了数下床沿,发出噗噗的响声。
“太好了!太好了!朕就知道!朕的感觉没有错!她真的朕的嫮儿!”
他抬手,指着裴萧元下令:“快!你快将她带入宫中——”
话音未落,忽然又站起身,“不不,还是朕自己去见她!她此刻人在哪里?还在你家中?朕自己去接她!”说着,匆匆就要朝外走去。
“陛下!”
裴萧元膝行转身,朝向正疾步朝外走去的皇帝。
“陛下方才问臣许多话,臣唯独不曾听到陛下问,她何以早就归京,却不愿寻陛下自认身份?”
皇帝若被什么猛地钉住,一下停步。
裴萧元注视着皇帝背影,继续说道:“臣斗胆进言一句,公主如今或许还不大愿意回宫认回陛下。”
如同刺破了一个巨大的蚂蜂窝,只见皇帝猛地转身,方才面上流露出的所有的激动和欢欣皆消失不见。他双目盯着裴萧元,用一种叫人惊怖的语气,森森地问:“你在说什么?”
“如陛下所知,她早就入京了。如果愿意,怎会等到现在还不告知陛下她是谁人。”裴萧元用克制而不失恭敬的语气,说道。
随了他的应对,皇帝的面容微微扭曲,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半晌,殿内再无别的动静,只剩皇帝那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裴萧元依旧跪地,等待着来自皇帝的雷霆之怒。
“你昨夜带她出城去往城西,到底去了哪里?”突然,皇帝发问。
裴萧元未应,也无须他再应什么,一阵恍然之色迅速掠过皇帝那双惊虑不定的眼,“难道你是带她去了昭德陵?”
裴萧元向他叩首,以此默认。
皇帝脸色煞白,死死盯着他,声音在发抖:“你这裴家的小鬼!昨夜你四更拐了她出宫,就是要她跟朕作对,是不是?她是朕的亲女!你隐瞒朕这许久也就罢了,竟还敢背着朕如此行事!朕,朕——”
皇帝浑身也跟着声音发抖起来,左右张望,上去,也不顾自己烫手,一把抄起近前一只正焖着熏香的鎏金白铜小香炉,朝裴萧元砸了过来。香炉一耳正砸中裴萧元的一侧额角,随即弹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开,内中那燃得正旺的炭火连同香球撒了一地。
裴萧元登时也脑门豁口,肉破血流。
他的面容却不见慌张,甚至,连眼都未多眨一下,道:“陛下既召臣来问话,臣便最后再进一言。恳请陛下容臣说完。”
他朝皇帝再一次地恭敬叩首。
“公主对陛下拳拳满怀,心若明月。但她为何不愿回宫归位,陛下当比臣更清楚。臣罪该万死,然,恳请陛下,无论如何,勿对公主威逼过甚。”
他在入宫之前,已是更换官袍。此刻说完,自地上站起身,自己解下腰间金带,又脱去绯色官袍,最后,除了官帽,将一套衣物整齐叠放于地,身上只剩白色衩衣,立在殿中。
皇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声若龙象:“来人!”
杨在恩早就听到殿内声音,方才更是被那香炉落地的异动给惊得走了进来,此时疾步奔入,见裴萧元额头血流不止,瞬间将身上衩衣的衣襟染红一片,不禁心惊肉跳。
“把这个目无尊长、欺君罔上的逆臣投入大狱!”
“没朕的许可,谁也不许见。”
皇帝嘶哑着声,自胸中挤出似的,最后说出了这一句话。
絮雨凌晨行远路至昭德陵见到昔日伴当的面,大悲大恸,幸有裴萧元耐心陪伴了一整日,心中方稍觉抚慰。此刻回来,她也感到疲倦了,然而躺下,却还是无法入眠,闭目,脑海里便时而浮现童年无忧无虑的画面,时而是梦中阿娘的幻影,时而又是如今阿耶那憔悴得可怜然而思及又令她恨极的一张老脸。
种种念头,轮番在她心中交织隐现,肝肠也如绞结在一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到坊中敲更人经过附近街巷打的更漏之声,方知已快三更,窗外,月在中天。
裴萧元住她隔壁,若是回来,应有响动。
今夜已经这么晚,他仍是事务缠身?
想到他昨夜一夜无眠,白天还费心思陪伴自己,应当比她更是乏累,絮雨更是睡不着了,侧耳听了片刻外面的动静,忽然又想起今晚回来,一直也不见青头露过面,实在反常。
难道是他上街回得太晚,被关在了坊门之外?
睡不着。絮雨正要出去瞧瞧青头,这时听到外面送来了院门被人轻轻叩动的声响。
是裴萧元回了,寻她?
絮雨草草披衣,手托一盏火烛,穿过院落,打开门,等看清来人,不禁一怔。
不是裴萧元。竟是紫云宫里的内侍杨在恩。只见他躬身向她行礼,用极是恭敬的语气说道:“半夜打扰小郎君清眠,实是罪该万死,只是奴奉命而来,想请小郎君去一个地方。”
他是宫监,既然称“奉命”,那自然是奉皇帝命了。
“是入宫吗?何事?”她问。
“小郎君随奴婢来便知。马车已在外等候了。”杨在恩应是感到了些许来自于她的不愿,语气恭敬之余,更是透出几分惶恐。
絮雨只得收拾好出来,上了一辆停在裴宅大门外的马车。
启动后,很快来到坊门前,那门已经开着在等候。随后,马车出坊上街,在两队骑卫的持护下,走在月光之下那空荡荡的大道上,往北而去。
絮雨本以为要被带去皇宫,然而走了一段路,来到城北,她发现车头转向,往西驶去。
她推开厢窗往外看了片刻,忽然,若有所悟,心跳倏然加快。
竟和她想的一样。车轮辚辚,带着她穿过那面种着老石榴树的坊门,继续走片刻,缓缓地停在了簪星观的大门之前。
杨在恩从马背上飞快地下来,站在车门前迎接絮雨,等她下了车,躬着身,引往大门方向,轻声地道:“请小郎君入内。”
簪星观的门被两名宫卫左右推开。絮雨默默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又无声无息地闭合。
今夜,女冠观内应已清空。
她从前门进去,耳畔除她和紧随在旁的宫监所发的轻微的靴步落地之声,一路阒寂,不见半条人影。她走过前殿,转入后堂,穿一道长廊,最后,到了那一扇墙门之前。
上一回,她曾被阻在这面墙外。然而今夜,开在墙上的这面门洞大开,她看到门后甬道的两侧燃挂起两排灯笼,一路迤逦,夜风吹来,灯笼轻轻摇晃,远远望去,好似一朵朵漂浮在庭院之中的红云。
絮雨不由地驻足,怔怔地望着这一幕,思绪一下被扯回到从前。记得从前,每逢过节,元日、元宵、中秋,还有她的生日,王府里便会如此张挂灯笼,喜气洋洋。那些节日也是她最开心的日子,朝廷休假,阿耶无事,和她还有阿娘一起过节,元日里饮屠苏酒,元宵节宵禁开放,满城观灯,中秋夜便拜月,许下心愿。更不用说她的生日,到那一天,阖府上下人人都能穿上新衣,热闹得如同除夕。
便是她在此间过的最后一个生日里,阿耶为她求来了簪星的封号,在他的口里,她额前那一片丑陋的疤痕,也变作了世上独一无二的落星。
宦官在她身后静静伴随,非但没有出声催促,反而连呼吸也放得极轻,仿佛唯恐惊扰她的思绪。
定立许久,絮雨迈步跨过门槛,漫行在这条她幼时曾往来奔走洒落过无数笑声的花砖甬道上,走过那一座水池被填平的小桥,忽然夜风里飘来几缕清越的占风铎的金振之声,如受到殷殷的呼唤,她不由循声而去,踏入了此间的寝堂。
穿过那一座记忆中的庭院,慢慢地,她走了进去。
迎她的是两道静静垂地的雪紫色夹帘,帘帐已用垂挂璎珞流苏的金钩往左右卷起,她自帐下穿过,经过寝堂,慢慢推开一道碧纱门,转入相连的一间小寝阁。
迎面是架燃着温暖明亮烛火的灯树,灯旁,一座描绘花鸟和小儿嬉戏图的如意屏,一张铺着绣席的比寻常尺寸要小许多的榻,靠南窗,地上有只木马,马头上挂着一串小金铃,床头还有一只玲珑炉,炉中静静地散着清甜的助眠香。
这便是她小时候的住处。
因不肯和阿耶阿娘分开,便傍着他们的寝屋,在旁设下了这间相互连通的小阁。她记得常常睡前她还躺在阿耶和阿娘中间,等第二天早上醒来,不知怎的,人就跑到自己这张小床上了。若她不依去问阿娘,阿娘就会推给阿耶。每到那时,阿耶便笑眯眯地说,是她自己半夜回屋去睡了。
一切都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就连装她糖果的玉盒、收纳她玩具的织锦筐,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絮雨怔怔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似带几分小心翼翼试探般的轻轻呼唤之声:“嫮儿?”
她回头,看到了当今的皇帝,他立在她身后那连通着两间寝屋的碧纱门旁。
见她看见了自己,皇帝的双目里立刻绽出了欢喜而激动的光,他伸出双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哄道:“嫮儿!是阿耶!朕是你的阿耶!”
“快过来,到朕的身边来!”
依然是熟悉的场景。
小时候,阿耶若这样朝她伸出双手叫她,她便会欢喜地朝他冲去,冲入他的怀里,然后被他一把接住,高高抱起。
絮雨缓缓转身,面向着皇帝,却没有上去,只是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不作任何的反应。
皇帝眼中的欣色和激动消去,面上露出失落的神色。他也慢慢地放下他空落落伸在半空的双臂,忽然,仿佛记起什么似的,转身快步上来,砰地掀开一口摆在案上的箱奁盖,朝她招了招手,随即指着箱中琳琅放光的金珠、美玉、珊瑚、瑟瑟,用讨好的口气道:“嫮儿你来看,这一箱是阿耶自府库中特意为你挑出来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