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主动靠向他,靠得如此近。当她抬手为他擦面,随她手在轻动,他便若嗅到些许钻自她腕袖里的带着她体温似的幽幽暖香。她的袖角也若轻轻拂过他面脸上的皮肤,他感到微痒。
他忍不住闭住了呼吸,带着几分不自然,往后扬了扬面,正想开口,说他自己来擦,听到她道:“坐直!你往后仰作什么?”抬目,见她视线落在他伤破的额前,双眉微蹙,神情专注,显是心无旁骛,只在为他擦面而已。
裴萧元一时暗暗自惭,定了定神,驱散方才不该有的杂念,依言坐直身体。
她仔细地为他净面完毕,在水中漱净素巾。静夜里伴着一阵清扬的哗啦水动之声,他忽又听她问:“这伤是如何来的?”
“我自己不小心磕碰了。”他应。
絮雨停手望他。他若无其事。
“我不信。你自己好端端怎会磕碰出这么一道深口子来?”
裴萧元摇首:“真的是我自己不当心。”
“你还替他遮掩?我知道,就是我阿耶干的!他怎么了你?你快跟我说!”
这时裴萧元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发声:“是陛下拿火烫的香炉子砸的。”回过神,才觉原是他自己的声音。接着,他看到她的面上显出了气恼又心痛的表情,也登上床,跪坐在他身边,用一根药棒挑出些伤药,举臂向他探来,轻柔地涂抹在他的额伤之上。
“还很疼吗?”她柔声问。
“他太坏了,竟这么对你!下次他若再这样,你一定告诉我!”她又愤愤地道,为他上药的动作变得愈发轻缓,仿佛他是什么一碰就会碎裂的琉璃宝物。
仿佛有一股甘泉自胸间无声无息地暗涌而出,裴萧元感到几许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甜蜜。他不再为昨夜那个陷入狂怒的皇帝作辩白,沉默地应承着她为他伸张的不平。
皇帝的那一下砸,似乎还是可以再重上几分的。他可以承受。
“等天亮了,你记得再去太医署,一定要叫太医再替你瞧瞧!万一落伤,就不好看了。”终于,她为他上完了药,低下头收拾着东西,又叮嘱一番。
裴萧元坐在床上,望着她忙碌的身影,眼中掠过淡淡的笑意。
“好的。”他低声应了一句,忽然,仿佛记起什么,眼内的淡笑之意如云被风吹散,他的神情慢慢变得凝肃了起来,等到絮雨整理完毕,向着他走了回来,他起身,下了床。
“你也累了吧?”絮雨转面,看一眼窗外的夜色。
“离天亮也没剩多少时候了。你抓紧去睡一觉吧。”
“我没事,你放心。”她又安慰了他一句,说完见他不走,立在她的身畔,不解地问:“你还有事?”
裴萧元此时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展目望她,微笑点头:“公主请坐。陛下有话,要我转给公主。”此刻他虽未再口称是臣,但语气已变得恭谨,和自称臣时并无什么两样。
絮雨盯他一眼,略略蹙了蹙眉,却还是依言,慢慢走到他方坐过的床前,坐了下去。
“他有何话?”
“陛下叫我转告公主,他很早便知晓一切了,之所以至今仍未为昭德皇后昭雪——”
“是他有苦衷!”絮雨打断,偏过了脸,“至于苦衷,是他的朝廷,他的帝王业,天下万民,后世之计!是这些,对吧?”
“在皇帝的心里,和这些比起来,我的阿娘,真的没有那么重要。我明白。”她用忍下来的平静的语气说道。
裴萧元沉默了一下,继续道:“陛下说,他知道你还不愿认他,他也不会勉强你回宫受到拘束,去面对那些你痛恨不想看到的人。你不喜欢做公主,陛下不勉强。你可以继续做宫廷画师,从前怎样,往后便还怎样。陛下只要你不走,留在他能看的到的地方,别的,全都依你自己的意思。”
絮雨一怔,扭转回来脸:“他真的这么说?”
裴萧元颔首。
“陛下还说,他一定会给你阿娘一个交待,给你一个交待。”他凝视着她,微微加重语气,说出这一句话。
絮雨慢慢垂首下去。烛台的光盈衍满室,静静地笼着她低垂的覆着睫影的眉眼。
裴萧元立待。半晌,她抬起了头。
“这些话,他为何不自己和我说?要叫你来转告?”她轻声问。
裴萧元不知该如何回复她的这个疑问。
其实不止她,便是他自己,对皇帝今夜竟会和他说那些隐秘之事,亦感到吃惊和费解。
他迟疑着,还在斟酌如何应她的话,见她自己已是说道:“我懂了。是他心虚,他不敢面对阿娘。”她不由又想起前夜皇帝分明探指若要触摸阿娘衣裙然而最后又颓然作罢的一幕,轻轻冷笑一声。
“好,我便看着。我看他如何做。他若是到了最后还在骗我,那就别怪我不体谅他,我自己去想法子。”
裴萧元听了立刻上去一步,俯身靠向她,低声加以制止:“公主慎言!更要慎行!千万爱惜自己,不可擅动!我看陛下绝非言而无信之人,公主再耐心些。”
絮雨看见他眼中的关切之色,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是鲁莽之人。”
他端详着她,最后仿佛还是不能放心,犹豫了一下,终于,以更低的声对她说道:“柳家人会为他们的恶而付出血价的,我向公主保证。”
他说出这句话,面容冷峻,眼中烁动着剑芒似的寒澈的清光。
絮雨微微仰面,和立她身前的男子对望了片刻,点头:“裴二,我信你。”
他对她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在随之而来的一片深沉而温绵的寂静当中,窗外忽然送入了几下隐隐的早鼓之声。
不知不觉,这一夜,竟就这样地过去了。
絮雨动了一动。他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早鼓声惊醒,猝然看向她:“公主歇下吧。我先去了。”
絮雨等了他一夜,然而此时丝毫也没有疲乏的感觉,只觉得人有些犯懒,大约是坐累了,漫应一声,抬起一臂,斜靠在坐床的凭几上,支臂托住自己一侧腮面,看着他朝外走去的背影。他走到门口,忽然停步,慢慢转过身来。
“还有事?”她不动,依旧托腮,只抬起一双蕴满明光的妙目,望向了他。
他仿佛没想到她已改如此坐姿,虽仍一身少年郎的衣装,但一夜过去,发鬓未免蓬松,衣裳也是随性,灯下乌发雪腮,人看去懒洋洋的,带着慵来的几分妩娬之态,一顿,立刻低垂眉目。
“是件小事,想起来与你道一声。陛下万寿在即,往后司内的事会比从前更多,此永宁坊距皇宫还是有些路的,来回不便,往后若是晚了,我便再宿于先前的住所里。和你说一声,你知道便可。”
她听了,仿佛有些不解。收臂,慢慢坐直,道:“万寿不是还有半年吗?何至于事这么紧?”
“除此,金吾卫那边也有些事。”他不慌不忙地解释。
絮雨思忖了下,觉得也有道理。若是太晚的话,他原来的住处比起这里,确实更方便些。
少一点路上的来回,他也能多得些休息。点头:“我知道了。”
“公主也歇罢。我去了。”
裴萧元未再抬目,说完为她关门,出屋离去。
裴萧元去后,絮雨独在床上再坐片刻,终于也感到了倦。
她已连着两夜没合眼,起身进屋睡了一下,醒来便好似是午后了,四周静悄悄的,除了几声远处发出的啁啾鸟鸣,耳边不闻半点杂声。
她没有立刻起身,闭着目,在脑海中梳理着这几日发生的这许多突如其来的事,一件件,一桩桩。
忽然,她想到了卫茵娘。
自裴萧元夜搜平康坊后,她便没见过她的面了。先前她的阿耶为了查清她底细,将她身边的人全审了个遍,承平、宇文峙,甚至连青头这毫不起眼的小厮,他都没放过。不知为何,她忽然生出一种感觉,或许,在那个搜检的夜晚过后,卫茵娘也已入了阿耶的视线。倘若真的如她所想,说不定,卫茵娘也被阿耶审过。
想到这里,她立刻起身,穿好衣走出庭院,打开门,正想叫胡人阿姆送些洗漱的水来,一怔。
门外立着七八个和甘凉郡守府里的烛儿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无不面貌姣好,神情恭谨,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侍女。不但如此,宫中那本在紫云宫西殿服侍的宦官杨在恩也在。只不过,他一改平日的宫监装束,穿着件蓝不蓝绿不绿的圆领袍子,系条束带,只差往脸上再黏一把胡子,看起来就和个大户人家里的管事差不多了。他带着侍女们在此仿佛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却一丝不苟,面上无半点不耐之色,见絮雨开门后意外顿住,笑着走到她的面前躬身:“小郎君起了?陛下喜爱小郎君作的西王母图,特赐下八名侍女,供小郎君差遣。另外,陛下知道此前赐给裴二郎君的这处宅邸尚待修缮,便派奴前来督办此事,好叫裴二郎君不必再受这等杂事扰神,安心为朝廷办事。”
他说话时,侍女们也上前,列队向她行礼。
絮雨一听便明白了。皇帝这是要将杨在恩也派到她的身边来了。监视不监视的,不好说,但若有事看到了,顺嘴往宫中递个话是少不了的。而据她所知,杨在恩算是赵中芳的徒弟,如今在宫中,也是有地位的大宦官了,这么被派来伺候她一个宫廷画师,必遭人猜疑,假托这个名义住下来,不但免人猜疑,还显得皇帝陛下对裴萧元分外厚待。
絮雨幼时贵为王府郡主,对于奴仆成群的生活,本也习以为常,但这么多年来跟阿公长大,早就习惯凡事自己动手,如今根本无需这么多人伺候。一时无言以对,反应过来道:“我这里不用差遣。裴郎君应当也用不到杨内侍为他修房。还是带着人回吧。”
杨在恩却哪里能这么容易就被打发走,若不是顾忌这些侍女,絮雨看他就差朝着自己下跪恳求了,说是奉陛下之命来的,没做完事,不能回宫。
她怎不知自己自己那位皇帝阿耶的秉性,不是一位宽容之人。赵中芳那样多年的老人,都被他说赶走就赶走了,杨在恩不过宫监而已,不好为难他,暂时只能作罢。匆匆洗漱整理完,再出来,才发现她还是低估了派来的人。除了那些侍女,还有庖厨、园丁、粗使仆妇,连家中原本裴萧元安排的护卫也换了脸,领头的是个名叫张敦义的中年卫官,还是金吾大将军韩克让亲自选来的。
自然了,所有人全是以皇帝厚赐裴萧元的名义来的。若非彻底懵了的青头和胡人阿姆还在,絮雨感觉裴萧元已不是此处宅邸的主人了,他被完全架空。
她送不走人,只能作罢,收拾完,匆匆出门,心知杨在恩必也派了人在后尾随,因记挂着卫茵娘,也计较不了这些了,骑马赶往平康坊。
从前她是不知,如今知道茵娘住处另有门户,从原路摸去,叩动小门,半晌,见门打开一道缝,探头出来一名高大健硕的脸生仆妇,打量她一眼,听她问玉绵娘子,冷着面摇头,说人不在,说完便要关门。
絮雨越起疑心,强行推门入内,快步穿院登楼,被那仆妇从后追赶而上,再次阻在了楼梯口。
这健妇的力气很大,絮雨被她一把扭住手腕,人就动弹不得,忍痛用手抓着楼梯栏杆抵住,朝着上面喊:“阿姐你在吗!是我!叶絮雨!”
健妇一边压低喉咙叱她,一边强行拖她出去。这时小楼上的那面门一动,有人奔出,探身到复廊外怒呼:“放开她!”
絮雨望去,正是卫茵娘。
健妇看去还是有些不愿,但似也不敢强行违逆卫茵娘的意思,悻悻撒开了手。絮雨登上小楼,卫茵娘也快步迎向她,絮雨到她近前,一个照面,吃了一惊。
不过这些天没见而已,她看去像生着大病,衣衫不整,肩膊上胡乱披了条长垂过手的披帛,系着皱巴巴一条家常月白绵裙,青丝未梳,松松地挽了一只懒睡髻,大半长发凌乱地垂落在肩,面容苍白,唇无血色,人看去精神委顿无比。
“阿姐你怎么了?快进去!”絮雨不待她说什么,扶住人就向里走去,入得寝堂,扑鼻一股药味,又见床榻上被褥凌乱,显然,她方才是卧病在床,听到她的声音,这才起身奔出来的。
入内,卫茵娘屏退使女,要向她下跪行礼,絮雨阻止了,搀送她坐回到榻上,问:“这些日没见,你怎病得如此厉害?是出了什么事吗?”
卫茵娘此时看去精神已是好了不少,含笑摇头:“能出甚事?只是天气乍暖,夜间疏忽了,不曾防寒,前几天不小心染病,人便懒了些,方才躺着而已。已在吃药了,过两天就能好。阿妹无须担心。”
她的话应得很是自然,也不回避絮雨的目光。直觉却叫絮雨无法相信:“陛下前几日可曾向你问过什么话吗?”
卫茵娘依旧摇头:“陛下日理万机,怎会有空想到我这里?真的无事,阿妹你放心吧!”
这时屋中那一只小炉上正在煨的药汁沸腾了,往外溢漫。卫茵娘见状,待起身,絮雨将她按坐回去,自己上去提起小药罐放到一旁待凉,再用小钳笼炭,将火压小,随口道:“前次我来时,见你这里有另几个服侍的人,怎都不见?方才外面那应门的是哪里来的……”
这时她无意看到近旁的案头上有支像是用来盛装伤药的小瓶,药瓶应当没有开过封,瓶盖上打着的标记有太医署制药医官姓名的火漆印鉴还在。
絮雨一怔,拿起药瓶子,看了几眼。
卫茵娘此时也留意到这瓶子,急忙走来,从絮雨手中拿回,丢进一只奁盒里。抬眼撞见絮雨疑惑的目光,勉强笑着解释:“不过是先前在外面买的仿太医署的药。备用而已——”
絮雨目光下落,停在了她的手上。
她早就发现,见面后,卫茵娘的双手便始终被披帛遮着。这便罢了,连方才伸手夺瓶,都蒙着那一幅披帛。此时疑虑上来,问:“阿姐你的手受伤?我看看。”
卫茵娘闻言面色微变,忙后退闪避,被絮雨一把捉住,强行掀开披帛,顿时惊住。
茵娘那只擅调丝弦的玉手叫人简直不忍多看,纤纤五指,竟变得青黑而肿胀。
絮雨顺势强行看她另外一手,也是如此。
显然,这是遭受过拶夹刑罚而留下的伤。
絮雨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是谁?谁对阿姐你下如此的手?”絮雨心痛之余,怒火中烧,然而话音未落,自己心中霎时也明白了过来。
“是我阿耶,是他!对不对?他逼问你关于我的事?”
卫茵娘此时神情已恢复平静,自絮雨手中抽回伤手道:“陛下已经对我开恩了。没提别的,更不曾与我计较李延一事,否则,以我做过的事,便是腰斩弃市,也是没什么可说的。阿妹你不必放在心上,千万更不要因我而与陛下起无谓的冲突。那样的话,阿姐才真是罪该万死。”
她说完,下跪,郑重叩首。
絮雨心里堵得发慌,立着发呆了片刻,将卫茵娘从地上扶起,送坐到床上,托住她那双布着乌青的手问:“真的没大碍吗?请郎中看过没?”
她听闻受过拶夹的人,最后往往指骨碎裂,即便皮肉恢复如初,一双手也将彻底残废,连日常端碗握箸这样的事,也是做不了了。
“真无大碍。”卫茵娘含笑道,动了动手指,“你瞧,并未伤骨,只是一点皮肉伤而已。我也看过郎中了,已在上药。过两天就能痊愈。”
她十指动作还算灵活,看去,应当确实没如何伤骨。
不但如此,絮雨见她为叫自己彻底安心,还要再去拿针线,说此刻便能做刺绣的活,赶忙将她一把拖了回来。
“不用了。你手不要乱动,赶紧养好伤。”她望向卫茵娘方才藏药的奁盒。
“我看那是宫中太医调的伤药,应当会比外面的好。是我阿耶后来又叫人送来的吗?阿姐你为何放着不用?”
卫茵娘闻言,起初顿了一顿,很快,她点头称是,随即解释,有两瓶,她已在用另一瓶了,这瓶便未开封,暂时放着。
絮雨这才终于稍稍心安了些。望着卫茵娘,迟疑着,终于还是将心中无数的话给压下了下去,再坐片刻,扶她躺下,只将自己如今的住址告诉她,叫她有事尽管来找,辞别出来,再去皇宫。
因作那西王母图的缘故,她的名字此前已被加入宫门籍,往紫云宫所在的内宫,不受阻拦。
她来到紫云宫,然而在她曾跌倒过的宫阶之下,脚步又停住了,望向前方那面白日里也照不进光的昏暗的殿门,陷入踌躇。这时,宫门后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一名年老的宫监,穿着内侍的衣着,面带笑容,向着絮雨行来。
是赵中芳。
絮雨呆住了。老宫监扶着宫门,抬起那一条残腿,迈出宫槛,就要下宫阶了,她急忙快步上去,扶住了人。
“赵伴当!”
赵中芳眼中满是欣慰和欢喜,却低着声道:“小郎君快撒手。老奴不敢当。”
絮雨松开了手,跟着赵中芳来到她作过画的西殿,入小阁,四下再无旁人,才又哭又笑,问他何时回的宫。
赵中芳不顾她的阻拦,先是向她行礼,跪地磕头,还没开口,先便流泪:“当年回宫之后,老奴没有立刻向陛下禀明实情,致令陛下受到蒙蔽。老奴对不起昭德皇后,对不起公主!全是老奴的罪!”
絮雨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老宦官,眼睛也红了。
“这不能怪你,赵伴当,当日那样的情势之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她上去,扶起老宦官。
赵中芳拭去眼中的湿泪:“蒙陛下开恩恕罪,重召老奴回来了。老奴是昨夜被接回宫的。”
那是和昨晚裴萧元回来差不多同时发生的事。
赵中芳又道:“小郎君还不知道吧?陛下听说郭典军还有一子,已叫裴二郎君对那孩子加以关照了。”
絮雨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沉默了片刻,问道:“陛下今日身体如何,此刻他在做甚?昨日我入宫时,听杨在恩说,他不舒服,又不要太医了。”
赵中芳眼中也露出浓重的忧虑之色:“陛下此刻应当就在精舍外殿阅事。昨夜老奴到来,与杨在恩谈了一番,也和几位太医见过面。医官们无不忧心忡忡,说……”
他迟疑了下,停住。
“医官怎么说?”絮雨立刻追问。
赵中芳看一眼絮雨,终于道:“医官们说……陛下服用的丹丸,最初方子应是来自天竺,后被那些道官们拿去炼丹,添许多所谓的灵材,烧出来的丹丸,看似效验,实则当中应是火麻在起作用。”
“陛下身上旧伤累积,近年又添风湿之症,加上日夜颠倒,忧思重虑,日损气血,发作时,伤处疼痛难忍,甚至手足不得屈伸,坐卧不得转侧。太医如何不知火麻功效?但此药虽可镇痛,他们一向却是不敢多用的。因药性极毒,且不能真正拔除病根,不过是暂缓疼痛罢了,只能偶服,绝不可常用,长久摄取,非但不能治病,反而如同火上浇油,毒害五脏,叫人愈发离不开它,到最后——”
老宦官顿住,不敢再说下去了。
絮雨听得心惊肉跳,失声嚷道:“这道理,太医们难道之前一回也不曾告知陛下?”
赵中芳愁眉紧锁:“杨在恩说,此前医官也曾大胆对陛下讲过,但陛下听不进去。因深受伤痛折磨,厌烦用药温吞,只求速效,如此已有数月,好不容易前几日,太医们终于又得机会能为陛下会诊,然而药才开出来,不知怎的,昨日陛下又不用了,还是服丹丸止痛。”
絮雨望向老宦官:“赵伴当,你服侍过陛下许多年,如今既然回宫了,务必要劝陛下远离丹药,听太医用药。”
赵中芳又要下跪:“老奴实在无用,恐怕要辜负公主所托。方才药是煎好,也送了进去,陛下却只叫放下,不知喝了没。”
“还有,光用药还是不够。医官之言,陛下也需多出来走走,沐浴日光,有助驱散体内寒邪。更要调和作息,少怒平性,多管齐下,方能慢慢调养好龙体。”
絮雨出神片刻,道:“我去见陛下。”
赵中芳面露欢喜之色:“老奴领公主去。”
终于,絮雨再一次地走进那一间白日也燃着巨烛的殿室。皇帝靠坐在床,低头翻着奏章。她一眼便看到汤药未动,还静静地搁在案头,已是不见多少热气了。
皇帝听到脚步声,略略抬头,瞥一眼跟在赵中芳身后慢慢走进来的絮雨,随即收目,仿佛没看到她似的,又听赵中芳弯腰禀话,说叶小郎君求见,也无反应,既不赶人,也没说留,继续手上的事。
赵中芳便弯腰,领着哑监,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下父女二人。
絮雨站了片刻,慢慢走上前去:“陛下还不吃药吗?都快冷了!”
皇帝停了手中的笔,抬目看她,一言不发。
絮雨立刻想到昨天,她为给裴萧元求情,闯进来时,已是叫他阿耶了,咬了咬唇,改口:“阿耶,你还不吃药?”
皇帝这才皱了皱眉:“太医开的什么劳什子的药,治不了病。还苦,又涩,喝不下去!”
阿耶他从前就厌药味,身体再如何不适,宁可顶着,也绝不主动服药,总要阿娘或者她去哄,才肯勉强服用。
她端起药,走到皇帝身前,双手直挺挺地举到他眼皮子底下:“你喝!”
皇帝抬头,和她对望片刻,终于,慢慢接过,喝了下去,随即,继续低头批着奏章。
絮雨接回空碗,轻轻放下。
“还有,往后不要再拿那丹丸作常药服用了。太医说,丹丸服得越多,对身体残害越重。”
皇帝没有搭话。
絮雨暂只能作罢,在殿内溜达,走了一圈,最后走到那垂落在地的重重帐幔之前,哗地一声掀开,往一旁收拢,用帐钩收起。
随着帐幔拢起,刹那间,阳光射入,满殿生光。
皇帝猝不及防,眯起双目,抬袖遮住眼,不悦地呵斥:“这是作甚?快放下!”
絮雨非但不放,继续走去,将窗一面面地推开,令殿外的风连同鸟鸣之声入室,道:“太医还说,陛下要多晒日光。陛下不出殿,便只能如此。”
皇帝面露气恼之色,顿了一顿,片刻后,大约是眼目渐渐适应光线,皱眉,背过身去,继续做起了事。
絮雨看着皇帝的背影,又走了回去,迟疑一番,道:“卫家阿姐,就不能放过她吗?”
皇帝抬目,啪地一声,将手中一本方阅毕的奏章丢到了床前的案头之上。
“你当朕不知道吗?她助李延逃脱!略施小惩罢了,已是顾念你和她的旧情!否则,你以为她还能活到现在?”
絮雨沉默了,低头立在皇帝床前一动不动。
片刻后,皇帝抬起头,冷着脸朝外叫了声赵中芳。
赵中芳走了进来,听到皇帝吩咐,令卫茵娘除去贱籍,恢复自由之身,往后去留随意,惊喜不已,看一眼絮雨,应是,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这下你总满意了吧?”等赵中芳走了,皇帝道。
絮雨忍着心里涌出的想像小时候那样扑上去抱住她阿耶哭的冲动,红着眼,跪地道:“嫮儿代阿姐谢过陛下大恩。”
皇帝看着跪拜道谢的絮雨,面上掠过一抹失望之色。沉默了一下,道:“昨夜裴二回去,可曾把朕的意思转给你?”
絮雨自地上爬了起来,低低应是。
“送过去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你若不愿,就回宫来。”
絮雨垂头不语。
皇帝看着她,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裴家那宅子就那么好?你这么想住在那里?”
“他是我义兄,对我一向照顾有加。再说了,我刚搬去没几日,也不想再折腾。”絮雨小声辩解。
皇帝盯她一眼,淡淡道:“你爱住就住吧。朕是管不了你的。”
絮雨不再作声,又站片刻,见皇帝不再理会自己,执笔继续拿起奏章,便道:“太医的医嘱,阿耶不能不听。为阿耶自己的身体,还有圣朝的万民所系,丹丸不能再吃了!”
“阿耶这里若是无事,我先去西殿了,为壁画收尾。”
皇帝没反应。
絮雨只好走出去,这时又听皇帝道:“裴家那个小厮,名唤青头的,心性纯直,人也乖巧,朕很是喜欢,不许为难他。你回去了,再带些糕点给他,就说是朕的赏赐。”
絮雨看皇帝一眼,他没抬头,便应是,随后来到西殿,屏退杂念,开始为壁画描边收笔。
赵中芳将方才皇帝的命令吩咐下去后,回来复命,看到絮雨已经不见了,皇帝独自站在槅窗前望着外面,背影凝定,若在思虑事情,不敢打扰,正要轻步退出,皇帝叫了他一声。
“裴家二郎,你知道吗?”老宫监听到皇帝问。
他上前,略一思忖,恭声地道:“老奴因长久在外,对裴家郎君所知不多,但听杨在恩提过几句,说他是少见的磊朗君子,贵胜英流,又蒙陛下器重,破格擢用,前途无量。入京虽时日不长,好似不少人家已是相中,有意结亲。”
皇帝静默了片刻,转头道:“召宁王入宫,朕有事商议。”
宁王此番归京,时日算不得久,然而一番遭遇,却令他叫苦不迭。曲江宴留下的糟心事一大堆,这些天他奔走忙碌,亲问冯家儿子丧事,总算这两日方空了些,又得知裴萧元好似开罪皇帝被投入秘狱,也不知是真是假,心再次悬起,几番入宫求见,都被阻挡在外。去寻袁值探问虚实,那阉人表面看去恭恭敬敬,一问却是三不知,推得干干净净,宁王拿他也是没办法。
实在是他与裴冀有过故交,如今又认定裴萧元是孙儿的师傅了,比起旁人,心里自然多了几分亲近,焦急不已,正与崔道嗣商议,是否将此事传到东都告知裴冀,忽然今早收到消息,裴家子已经回到衙署,除额头带着块不知哪里来的伤,人安然无恙。不但如此,据说,皇帝还为裴宅配齐奴仆,连宦官杨在恩也被派了过去,主修缮宅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