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对上皇帝冷眼投来的两道沉沉目光,极力忍住立刻开口询问她去处的冲动,如常上前拜见。
皇帝命平身。
“到底出了何等大事?你定要见朕?”又淡淡地问。
“启奏陛下,微臣就职已有数月,蒙受陛下深恩,然因微臣无能,始终未能立得寸功,蒙陛下不弃,不敢懈怠,为方便行事,拟向坊间再招募一批健儿,另有别用。请陛下知悉。”
皇帝听罢,两道目光冷冷扫过他的脸,点了点头。
“好啊!果然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难怪裴卿不走,定要见朕。朕看朕方才若是不见,你怕不是要强闯内宫?”
裴萧元按捺下心中几近沸腾般的焦急,下跪:“陛下恕罪。微臣此次勘察健儿,以能力为唯一准绳,因而当中不少人或曾官司加身,或为坊间声名狼藉之辈。而本司为天子拱卫,崇庆荣职,臣怕玷污天子之名,此绝非小事,故不敢不告,请陛下准许。”
皇帝一时仿佛被什么噎住,顿了一顿,面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最后自鼻孔里冷冷嗯了一声:“朕知晓了!你下去吧!”
裴萧元好不容易入内,未达目的,岂肯这么退出,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陛下,臣听闻直院画师叶絮雨今日受召入了宫?”
皇帝斜睨他一眼:“怎的,朕不能召他来为朕作画?”
裴萧元急忙叩首:“臣岂敢如此狂妄。实在是那画师乃臣之故交,如兄弟无二,她昨日于舟船倾覆凶险之中勇救二位郡主,自己却浸水漂流一夜,体力损耗过大,身体极是虚弱。蒙直院体恤允她休假三日,今日才第一天,臣略微放心不下,故斗胆问上一声,陛下此处若已无事,臣顺道将她接回,好叫她继续休养。”
皇帝发出一道古怪的笑声,转脸朝向立在坐床畔的宦官,指着裴萧元道:“裴家儿这是在骂朕不懂体恤,逼人做事?他在管朕要人?杨在恩你听听,朕没听错吧?”
杨在恩急忙也走到皇帝面前下跪:“陛下恕罪,奴愚钝,奴听不出来。或是裴二郎君与那叶画师兄弟情深,关心则乱,这才口出妄言,万望陛下勿与他们一般计较,自己龙体要紧!”
皇帝听罢,望着裴萧元似笑非笑:“好一个裴二,居然连朕的人都替你开口说话?看来今日真的是朕不好了。”
杨在恩只顾不停叩首。
皇帝盯着裴萧元,面上笑意消失:“朕今日要是不放人呢,你是打算掀翻朕这紫云宫不成?”
裴萧元再次叩首,恭敬地道:“微臣怎敢?方才求见,也是另有一事。”
“何事?”
“是与宁王有关。宁王设下曲江池宴,连番出事,有损人命,欲于江边祭祀,需绘一方相,想由叶絮雨执笔。”
皇帝眯了眯眼:“宁王要用人,叫他自己来!”
“启奏陛下,宁王已经来了,此刻人在宫外。”
皇帝一愣。
“方才臣在路上恰与宁王相遇,他知臣也入宫,便没求见,想着臣若能领着叶絮雨出来,他顺道将人接走便可,免得多一番打扰陛下清静。”裴萧元解释。
杨在恩听得忘了叩头,不安又意外地看着正与自己一道跪地的裴家子,蓦然回神,再悄悄望向前方,只见皇帝脸色颇为难看,一言不发,此时忽然殿外走入一宫监,报说宁王求见。
伴着一阵略微急促的靴履踏地声,宁王身影匆匆出现在了殿中。
他与皇帝关系亲厚,又比皇帝年长,故得分外荣宠,觐见无须叩拜。
行过常礼之后,果然,开口询问那小画师,说祭祀时辰已是定下,就在今夜,盼望皇帝陛下这里能先将人借他用用。
“臣盼借此安抚亡灵,驱散邪祟。叶絮雨既是画师,又是当日立下奇功的有福之人,臣觉着由她画那方相,或更见效验。”
所谓方相,是民间信奉的神祇,可安抚亡灵、驱瘟避邪。
宁王迷信,此话并非虚言,而是他当真一门心思如此认定,说完下拜郑重叩首。
半晌的寂静过后,杨在恩壮胆偷偷窥眼。
皇帝在坐床上终于动了一动:“既如此,领走罢!”
杨在恩暗暗松了口气,心里谢天谢地。幸好最后有宁王前来打岔,否则方才那个局面,只怕不知如何收场才好。
他忙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走向小阁,推门入内。
絮雨一听到裴萧元求见,就知他必是放心不下为了自己而来。
也不知为何,她感觉她的皇帝阿耶对此好像极为不快,竟不允她露面,将她关在阁内。隔着门,方才殿中对话一一飘入耳中,她急得不行,到了最后,几乎忍不住就要出去,好叫裴萧元放心,没想到峰回路转,忽然来了宁王救场。
此刻终于等到杨在恩来放人了,她疾步走出。
才现身,就见裴萧元抬头望向了自己。
她立时也接住了他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事,却不知和他这一个四目相交的无声交流,早落入一双阴沉的眼。
裴萧元不再停留,起身拜谢出宫,宁王也将人匆匆领走。
在宛如死水的一殿沉寂当中,宦官杨在恩看着皇帝独自被留在那张坐床之上,也不知在想甚,面色越来越是难看,忽然,他抄起手边的一柄玉圭,重重砸在地上。
伴着玉碎的凤鸣般清铮声中,圭裂为数段,四下飞迸,唬得正在偷窥的杨在恩打了个激灵,和远处的一众宫监慌忙纷纷跪地。
皇帝振衣而起,双手背后,脚踏过玉圭残片,一言不发地去了。
当天入夜,宁王在曲江别苑江边所立的祭祀顺利结束,望着彩纸扎的花船带着方相和一众祭品随波逐渐远去,消失在江心,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因时间仓促,絮雨是当场过来作画的,此刻人还没走。裴萧元自是留下陪伴。
祭祀结束,宁王转向裴萧元说话。
今日这场祭祀,他本没想到要请絮雨作画。是白天裴萧元忽然找上他出言提醒,思之颇有道理,所以就与裴萧元一道匆匆入宫要人。
裴萧元示意絮雨稍候,自己将宁王请到一无人之处,撩起衣摆向他下拜。
宁王不解,上前扶持他起身:“你这是怎的了?好好的要向我下拜?”
“我行事莽撞,冒犯天威,今日若非有宁王同行,陛下怕是要怪罪于我,走不出紫云宫的门了。”
宁王宅心仁厚,但到这个岁数,自然也非一无所知之人,虽对今日之事仍是有些不明就里,但见此情状,心里便也了然。
裴家子特意寻他说的那一番指定小画师作画的话,原来另有所图,就是抱着要他同行救场的打算。
虽被设计,裴家子转身便主动赔罪,态度诚恳,他自也不怪,笑着摇头叹气,指了指,抱怨一声“我竟被一小儿赚了”,也就作罢,命裴萧元起身,随即问:“这到底是怎的一回事?我倒是更糊涂了!”
个中内情,裴萧元自然不便言明,只说叶絮雨昨日耗费体力过甚,还未休养回来,皇帝便将人传去,他放心不下,所以想去将人接回来。
圣人不是肯体恤他人的性子,这一点宁王比谁都清楚。也知眼前这裴家子似还有所隐瞒,并未对自己讲明真实缘由,但他自不多问,闻言正想叫他带着那小画师回去歇息,忽然记起一事。
“昨日我带孙儿寻你拜师一事,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此刻趁着方便,我再替孙儿问一问,不知他可否入得司丞法眼?”宁王笑呵呵地问。
裴萧元昨日做拒绝的打算,没想今日发生这样的事。在他强闯深宫前,深知皇帝不好应付,怕自己一人不够,做了一手预备的打算,将宁王也赚去同行。
欠下一个人情,此刻宁王提及此事,叫他如何还能出言拒绝?颔首:“承宁王高看,愿将贵孙交我,我怎敢不应?往后必竭尽全力,但愿不叫宁王失望。”
宁王昨日其实看出来了,他不愿收徒,方才趁机再提,知他必不能拒,果然如愿,大笑:“那就如此说定!实不相瞒,小孙儿在家,早也听闻你的大名,极是仰慕,昨日还是他自己寻我说的,想拜裴司丞为师,学些骑射功夫。待我回去将这喜讯告诉他,择日领着来行拜师礼。今日也是不早,不敢再耽搁,你快带叶郎君回去歇罢!”
裴萧元转头望去。
她坐在水边的一块江石上,面向着远处夜空下皇宫的方向,若正出神眺望,身影望去,心事重重。
辞出,二人骑马归家。
照旧行至她住处的院门外,絮雨止步回身,向他道谢。
回来的路上,她的情绪显得很是低落,没说一句话,只到此刻,面上才露出了笑意。
“你的手怎么了?陛下召你入宫,所为何事?”他发问。
他早就留意到她手上新添的伤了,白天为宁王作方相,应当很是不便,幸好那画并不繁琐,很快完工。
出宫后,事情忙乱,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得到机会和她单独说话。
絮雨摇头:“无事,阿耶没对我如何,召我只是命我在西壁作画。是我自己入宫门时没看好路,在宫阶上摔了一下。等会儿我再上些药,养两天便好。”
“我看一下。”他说道。
絮雨一顿,终于还是慢慢抬手,露腕在他眼前。
借着院门前照路的灯笼,他看了看。
伤腕渗血比昨日还要严重,连袖口都沾染了些血痕。
裴萧元携处置外伤的药箱转回,絮雨已入内洗手,卷好衣袖,坐在外屋等他。
就着案头那白瓷烛台的照明,他为她上了药,再用扎带仔细地分别包住她的两只伤腕。
处置毕,絮雨放下衣袖。
“也多谢你,今日入宫来接我。”她说道。
虽是他过虑,冒着开罪皇帝的风险强入宫面圣,但她如今的这位皇帝阿耶,确实不是个能叫人以平常心对待的普通之人。
“阿耶还盘问我许多事。”
她将经过说了一遍,包括她和宇文峙以及承平的关系。
“他后来虽不再问,但我知他并未彻底打消疑虑,说不定哪日想起来会再去盘查。西平世子那里,我明日便给他去一道信,若是陛下问及,请他暂再替我圆住。你伯父和承平王子——”
“放心罢!交我。”
絮雨一笑:“劳烦你了。”
裴萧元此时已收好药箱,却没立刻退出,踌躇了一下,忽然问道:“你真的打定主意,不想此刻便认回你的阿耶吗?”
絮雨唇畔还带着的余笑也渐渐消失了,目光落在烛台上,没有回答。
在旁等待片刻,裴萧元道:“此为公主家事,我一外人,更是臣下,绝不是插手的意思。只是有件事,公主今日既然见到陛下的面了,便不好瞒着公主。”
絮雨抬眸望他。
“我听闻,陛下龙体欠安,公主今日应当也是亲眼所见。这便罢了,据说数月前起,陛下已拒服太医汤药,专用道仙们供奉的丹丸。我非医家,但伯父略通岐黄,从前曾听他谈过,丹药之属,性同虎狼,或能治一时之痛,但长此以往,恐怕……”
絮雨眼睫微微颤了一下。
他打住了,在旁静立片刻,再次开口。
“公主好好休息,过几日还要入宫为陛下作画。我不打扰了。”
“我会尽快为公主查到赵中芳的下落。”
他恭敬地说完,退了出来,为她轻轻阖带上门。
絮雨又一次地跌入了她熟悉的梦境里。花林、月雾、液池、丽人,以及那如真似幻的来自不知何处的幽深里的勿归声。
不止此,她的梦境后来又夹入一张苍老病气的面。他和宫装丽人的面颜在絮雨的梦里相互交织,时而叠合,时而分离,若隐若现,最后幻化为一片她看不清到底是为何物的混沌,而她如虫蛹般被完全地包裹在中央,深深黏陷,连一根手指都无力动弹的感觉。
在清晨隆隆的街鼓声中,她自梦境里睁眼,整个人感到无比的疲惫和悲伤。
接下来休息的几日,裴萧元恢复成青头曾讲的他一贯的早出晚归,她则忙忙碌碌,向宇文峙发出一封信,差不多养好手腕的擦伤,借钱给青头去买来她指定的轻罗纱帐,即便没事做,也绝不令自己闲下来,不停作画。
林明远也来探望过她。画师画工已开始在神枢宫为楼堂、殿梁、廊道等各处作各种所需的绘彩,惟崇天殿内的壁画还未开画。皇帝指她在紫云宫作西王母图的消息也已传开。但在提及此事时,林明远的眼中并无多少艳羡,反见几分畏色,不敢多问什么。毕竟,此前那位院使的不幸经历至今叫人想起,仍是心有余悸。
三天后絮雨出现在紫云宫的西殿。此次依旧是她一人作画,那个名叫杨在恩的宦官,则从早到晚随伺在旁,提供一切所需,并准许她留宿皇宫。
絮雨绘的是她的阿娘。闭目,幼年曾和阿娘相处过的一幕幕便浮现在眼前。她的秀眉、美目、琼鼻,还有那一夜受召匆匆离开前亲吻过她滚烫额面的触感如若凉玉的柔软的两片唇瓣。
她本是不愿在这幅壁画上投入太多的属于她自己的情感的。
这幅壁画作成之后,若无意外,将会留存在此,长伴那人。
而这座宫殿的主人,她的阿耶,这位当今圣人,他未必就有这个资格和画中人朝夕相对,日夜相随。
她怕她的阿娘也未必愿意。
但这是她的母亲,时常入梦的人。除非她不爱,没有感情,否则在绘她眉、目、鼻、唇、发丝,乃至衣衫上的一道褶痕之时,怎可能做得到将自己完全地剥离出来。
絮雨控制不住自己,在开始后,全部杂念消散,全神地扑在了画上。
在这用青黛朱丹雌黄紫金构造的无边世界里,她的阿娘化身成为无上清灵元君瑶池金母,天地之间唯一且尊贵无上的统御群仙的女神之首。她居住在昆仑瑶境之中,在那里,仙木通天,灵芝如扇,琼台玉楼,终日云雾缥缈。金龙为她拉驾,彩凤作她翚扇,她的足下俯伏万年灵龟,她的周围群仙侍簇。她的面容圣洁而美丽,目蕴藏着温柔和大智。她有一张如菱的丹唇,唇角微微上翘,显露慈悲而神秘的微笑。她不死不灭,无所无能。她繁衍万物,掌管阴阳、扬善罚恶。人世间的一切生和死,永恒和短暂,光明和黑暗,日月和星辰,亦莫不由她。
这是一个没有阴谋没有杀戮更没有背叛和辜负的梦幻的完美世界,属于阿娘的永生的世界。
第七天的深夜,在絮雨点完最后一笔画中人睛瞳里的光后,和壁画中的阿娘久久地对望,慢慢地,她撂了笔,爬下画梯,若已耗尽全身气力,慢慢躺在西王母那被天风吹得涌动翻飞的华美裙裾之下,在她温柔俯视的注目下,以手背静静掩目,躺了许久,自地上爬起身。
留此值夜听侍的几名宫监远远靠站在殿角里,耷头垂颈地在打盹,一人忽然惊醒,抬头茫然寻望,发现画师已去,西壁之上,西王母图成。
絮雨此时心潮依旧起伏难平。她走出西殿,没有回往她在宫中那临时的住处。杨在恩为方便她随时作画,给她极大的自由,令她得以在深宫的这个寂夜里行走,隐身在暗角和宫门后的宿卫也未加以阻拦。便如此,她一个人经过连绵的重重殿宇,道道回廊和宫垣,在梦的指引之下,终于来到了那一片她曾在梦境中迷失过无数回的花林液池畔。
木林春尽花落,沟水无声地流,不见梦中那片朦胧的春月,更无丽人半分踪影。这处位于宫苑西北的隅角,应是多年未再有人来此赏景了,荒草萋萋,漆黑无光。风吹过,那突兀在深蓝夜空中的森拱的树梢摇晃,密枝簌簌作声,似有无数魑魅鬼怪将要从后扑出噬人。
残月黯淡,水面漆黑,如若无边的一片地狱黑水。
絮雨的身影在这深夜的宫角荒林池边留驻盘桓,周身渐渐寒凉。
耳边隐隐传来三更的宫漏之声。她慢慢转身,循原路踏过荒草回往紫云宫,欲收拾画具回住寝屋。在走到通往西殿的一扇角门旁时,步足停住了。
皇帝不知何时到来,背对着她,立在前半夜她方绘完的那一面壁画前。杨在恩领着宫监,远远垂手立在一旁。
这是多日来,絮雨再一次见到她这位皇帝阿耶的面。
此前的数日里,她在此作画,他从未再露脸过。
絮雨不敢再入,悄然驻步在角门后,望着殿中那道背影。
壁画墙的左右和前方,用来照明的巨烛日夜不熄,曜曜而燃。在煊亮的明光中,皇帝微微仰首,虽看不到他此刻的面容,但也能知,他正在望着壁上那若乘着天风向他走下的神女,双足钉连地上,背影凝然,一动不动。
不知过去多久,殿门口疾步走进一名面带焦虑的宫监,左右张望,似有事要报。
此时,皇帝迈步走向他对面的那一幅壁画。他停在了絮雨方卧过的壁下,抬起一臂,伸出手,缓缓地朝向前方,若要抚触墙上那神女的裙裾一角。
杨在恩双目射向那正入内的宫监,手指飞快比到嘴边。那宫监噤声停步。他随即轻悄走去,在低语数声之后,示意宫监退出,回头,望向那道背影,轻轻地走了过去,无声停于近畔。
皇帝伸出去的手,终究还是没能触墙。
在距那一片以金粉敷绘的彩裙只剩一丝丝的距离时,那手停在了半空。若有一面无形之墙,挡在前方。
片刻后,皇帝缓缓地放下了手,于壁前继续凝立。
“人还没走?”忽然,皇帝低声地问。
“是。康王与冯贞平还没走,仍跪在正殿外的阶下。方才说……说冯贞平晕了过去。”杨在恩急忙上去几步,小心地道。
韩克让主导的画舫一案已上报结果。经查,疑是工坊下的一名梓人为报复上司苛待,在造船时做了手脚,将船底一片船板的榫卯提前割裂,只以糯胶粘合。如此,当船行至湖心,浪打之下,米胶溶脱,船底破裂,从而酿成那一日的惨剧。
那名梓人于案发日便服毒自尽。太子御下不严,少不了一个失察之罪。连日来,柳后、柳策业、陈思达等人,皆在为太子求情。等关满一个月的禁闭,事情也就差不多了。
而冯贞平这边,今日一早便领着大病未愈的康王入宫求见。康王痛哭流涕,为当日没能带走二郡主而痛悔不已。冯贞平忍着丧子之痛,连丧事都不及操办,代康王告罪。前些日见不到皇帝的面,今日一早起,他跪到此刻,终因体力不支,晕厥过去。
“何来之罪!明早叫他们自己商议,看封甚合适,追封冯家儿子一个爵位,把丧事办了。”
“就这样罢。再不走,把人都赶出宫。朕乏了,伺候就寝。”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平淡而疲乏。
杨在恩应是,旋即疾步往外走去。
皇帝也转身,往精舍返去。走出去几步路,忽然,身体微晃,若感晕眩,接着,再走几步,便无声无息地弯腰下去,慢慢地,人歪倒在地。
“陛下!”
杨在恩听到身后异动,转头望见,大惊奔回,一边扶住皇帝,一边喊人。
殿内人立刻乱作一团。有人飞奔去往精舍,很快,哑监托着一只丹丸盘慌慌张张地赶到。
此时杨在恩已和几名健壮宫监一道,将皇帝抬送入那日絮雨曾观画的小阁内,小心地卧放在坐床上。
皇帝眉头紧皱,面色蜡黄,额上有冷汗滚滚而出。日常服侍用药的哑监拈出一粒丹丸,杨在恩将皇帝身体稍稍扶高,往他腰背之后塞入靠垫,接着接过宫监递上的温水,正要送上去,好叫皇帝和水服药,跟到小阁门外的絮雨再忍不住,冲进去,将哑监手中的那一颗丹丸夺走。
杨在恩和众宫监见状惊呆,纷纷转头,睁大眼睛看着她。
“不能再吃了!”
“去叫太医!”
宫监们这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一动不动,仿佛不知该如何应对如此前所未有的场面。
此时,靠卧在坐床上的皇帝突然发出一道状若压抑着的含含糊糊的呻|吟之声,随即缓缓睁目,吃力地将目光聚盯在这突然现身的画师身上。
絮雨已是不可能退回。她咬紧牙关,将自己方才夺来的丹丸紧紧地捏在掌中,捏得软烂,人跪在了床前,忍着就要涌出的热泪,深深地垂首下去。
“始皇寻仙,汉武求神,谁又曾修成正果得到永生?身体苦痛,当寻太医用药!”
小阁内的宫监闻言,惊恐万分。
杨在恩从起初的错愕里醒神后,目光只不停地在皇帝和跪地的絮雨之间转来转去,仿佛含带几分他平日不敢提及的希冀,并未上前强行阻拦。
然而此刻,当听到她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也因了极大的惊骇而彻底变了脸色。
他慌乱地看了眼床上那眼目半睁半闭似的皇帝,尖着嗓子叱道:“大胆!掌嘴!快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叫人将她拖出去。
她近旁的两名宫监回神,慌忙上来,要左右架着她拖走人。
絮雨指着阁外那壁画的方向道:“昭德皇后如今若还在的话,她绝不会坐视陛下讳疾忌医,沉迷丹药。”
众人瑟瑟发抖了起来。皇帝看着他床前的这画师,面容露出几分怪异的表情,似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忽然,整个人若被一阵新涌出的痛苦给紧紧地攫住,一口气喘不上来,颓然又闭上了眼。
“还等什么?还不去叫太医!”
絮雨扭头冲着杨在恩喊。
杨在恩看了看皇帝,没反应。
请太医本也是他向来的想法,只是皇帝此前不曾发话,他何敢抗命,没想到今夜竟会出现如此转机。此时他也顾不上这是皇帝默许还是皇帝乏力而无法出声反对。
他擦一把额头的冷汗,冲着一个宫监道:“快去传太医!快!”
宫监得话便飞奔而出。
很快,太医署内值夜的两名太医闻讯赶至,以金针为皇帝止痛,又促其昏睡。随后,在杨在恩的指挥下,许多人用一架软辇将皇帝抬送回精舍。再连夜派人出宫,召齐已数月没能见到皇帝之面的其余太医,一并入宫会诊,研究下药。
下半夜,宫漏响过四更。
西殿变得空荡荡,所有人都走了,剩絮雨一人,若被遗忘。
精舍内不得传召,她是进不去的。
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她终于也离开了这个地方,心神恍惚地回到她此前在神枢宫后的住处。
她没有点灯,和衣坐在黑暗之中,膝上放着她扭握在一处的仍汗湿手心的双手,等待天明。
忽然此时,耳中响起轻轻叩门之声。
她的心跳了一下。顿了一顿,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过去,慢慢打开了门。
门外立着一道年轻男子的暗影。
是裴萧元。
他今夜宿卫宫中。
“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赵中芳应该就在那里。”
他稍稍靠近些絮雨,俯首耳语般说道。
出长安,往西北百里的方向,在山塬的深处,两道山脊中央,一块被称为双龙拱护的宝地之上,坐落着一座封土高耸的陵墓。
此便为先昭德皇后陵。早逝的昭德皇后,安寝在这座独属于她的占尽风水、规制宏大勘比帝陵的玄宫之中。
昨夜那满天降下的霾雾尚未散尽,天空蒙着一层浓沉的蟹壳青的颜色。天没亮,在黯淡的晓色里,一名身穿灰衣的老宫监自陵园的门内迟缓地走出。
他的手中持着一柄竹枝扎的扫帚,慢慢走到神道之上,清扫起昨夜被风卷来积在道上的枯枝和残草。
万籁此时依旧浸在昨夜的寂静之中。几只栖在近旁野枝上过夜的山鸟受惊,呼喇喇地振翅飞走,化作黑点,消失在了陵墓尽头的山林里。
老宫监的身躯佝偻,眉发斑白,一张饱受苦难碾压的脸上,布满了道道沉默的皱纹,一条腿也有毛病,左右长短不齐,只能拖着残腿跛蹩前行,行动并不方便。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他做的事。
在清扫完陵门外那一条笔直的长长的神道后,天光渐亮,他又摘下腰上挂的拂尘,一瘸一拐地走向立在神道两旁的高大的石翁仲,开始掸扫起落其背首之上的尘土。
这宫监应是在此守陵的老粗使,如此的劳作,他显见每天都在重复。仔细地清理完一尊石翁仲,不叫半点浮尘留存其上,他来到近旁另一尊的石獬豸前。
神兽前足卧跪在地,然体积庞大。在掸扫过背脊之后,老宫监捶了捶那条因风湿而变得愈发胀痛的伤腿,接着,继续吃力地踮脚,探身前倾,够着贴在兽首顶上的一片落叶,忽然,他仿佛觉察到什么,停手,慢慢转头,望向身后。
在他身后,晓雾渐薄处,笔直的神道尽头里,多了一名少年郎。
少年不知何时来的,静静凝望,此时迈步走来,靴落在平整洁净的神道青石路面之上,发出一阵轻微的清响之声。
老宫监神色木然地看着这少年人越走越近,停在了面前。
他眯起一双昏花的眼,混浊的目光在少年人的身上停了片刻,随即漠不关心地转回头,继续方才的事,够着兽首上那一片没有拂去的落叶。
虽在来的路上,絮雨便已做好赵伴当也早非她记忆中人的准备。但此一刻,当真的见到面前人的模样,她那一颗还不曾从当日阿耶苍老病容冲击下完全缓过来的心,再一次地颤了一下。
她动了动唇,想出声呼唤,发现声音哽在喉间,一时竟无法发声,直到老宫监掸掉了落叶,迈步,丢下她再一次拖着残腿一瘸一拐离去,她才终于发出那一道呼唤之声。
“是我!”
她望着蹒跚走在神道上的那一副从前曾将她高高驮举起来过的佝偻背影,轻轻地道,仿佛唯恐声音太大,会惊吓到他。
“是我!”
“赵伴当,你认不出我了吗?”
老宫监蓦地停步,仿佛后背心被什么重重锤击了一下,在原地僵立住了。
慢慢地,他迟疑地扭过头来,两道混浊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她的面上,眼皮不停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