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卢辉却谨慎小心,步步为营。
高广强最大的特点,是耐心。
他没有计较卢辉的态度,而是继续问话。
“卢富强被抓了。”
“哦。”
“他供出一件二十年前的旧案。”
“二十年前?过了追诉期吧?”
不愧是公安系统的领导,一听到“二十年”这三个字,他的第一反应是追诉期已过。
追诉时效,是指刑事法律规定的,对犯罪分子追究刑事责任的有效期限。犯罪已过追诉时效期限的,不再追究刑事责任。法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追诉期为二十年。
从1975年3月到1995年10月,时间已过二十年。
周如兰是做档案管理的,对这类法律问题非常熟悉,朗声道:“如果二十年以后认为必须追诉的,报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即可。性质特别恶劣、影响特别重大的案件,诸如灭门惨案、虐杀案,只要报上去,都会批。”
卢辉的眼睑抽搐了两下。
【我当然知道这些。】
【法律毕竟被人所掌握,追诉期一过,上下打点一下,以此为理由不审不问,合情合理合法。卢富强一个法律宣告死亡的人,他说些什么并不重要。】
高广强赞许地看了周如兰一眼:“小周说得对,咱们先不纠结追诉期的问题,只谈这个旧案。卢辉同志,卢富强的口供里,提到了你的名字,这也是我们请你过来喝茶的原因。”
卢辉这才明白过来。
在赵向晚的有意隐瞒、刻意引导之下,他一直以为是政治斗争,以为是新来的副县长捣鬼,想着最多就是贪污受贿这些罪名,只要他死咬不松口,除非有了实锤的证据,否则谁也定不了他的罪。等他一出去,立马布局下去,迅速把那些政敌们捏死,谁还敢与他争锋?
他在罗县经营这么多年,老丈人只有他一个女婿,翁婿二人的势力早就盘根错节,搞政治斗争他有经验,根本就不怕。
卢辉看向低头做笔录的赵向晚,冷哼一声:“赵警官,好手段啊。”
赵向晚头也没有抬一下,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卢辉眼睛一眯,一直平静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小小三级警司,竟敢无视我的存在!】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鄙视我。】
【就连我的老丈人,退休之后见到我都客客气气,她一个小女警,哪来的底气,敢这么蔑视我?】
有点意思。
从无视,到鄙视,再到蔑视,层层升级。
天知道,赵向晚只是没有抬头、没有理睬回应他的讽刺而已。
这个卢辉的心理弱点,是不被重视?
高广强看卢辉对赵向晚的态度有些不对,解释道:“这和小赵没有关系。卢富强供认不讳,指认1975年3月与你,龚四喜,三人犯下杀人灭门大案。这一点,你认不认?”
卢辉转头看向高广强,态度很平静:“卢富强疯了吧?什么灭门大案?跟我有什么关系?”
高广强:“1975年3月,酒湾村龚大壮一家六口被杀,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知道?”
卢辉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这事啊,我听说过。”
高广强:“你就没有多余的话要说?”
卢辉:“说什么?”
高广强:“说说这个案子啊,当时村民是什么反应?你们怕不怕?”
卢辉淡淡道:“时间太久,我已经忘记了。”
说实话,在卢辉眼里,负责问话的这个老刑警性格太过温和,像个面团子一样。真不知道这样一个没有锋芒的人,是怎么当上刑警的。还是说年纪大了,快退休了,所以锐气都磨没了?
高广强听不到卢辉的心声,但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轻慢。
高广强当警察几十年,什么样的目光没有见过?他的内心毫无波澜,慢悠悠地从档案袋里取出一份封存在证物袋里的“盟约”。
因为只隔着一张桌面,隔卢辉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原件,这是一份复印件。
复印件还是原件,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在他恶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罪恶见证。
——匆匆撕下的作业本纸,幼稚地写着三行铅笔字,末尾摁着三个沾血的指印。
卢辉的眉心开始跳动,感觉到有一张让他透不过气来的细密大网笼罩下来。
这张网,名为法律。
【这玩意他还留着?】
【蠢货!过去了二十年的事情,你不说,谁能知道?】
【他死就死吧,拖我下水做什么!】
高广强终于露出了他的锋芒:“卢辉,还认得你十六岁的笔迹吗?还记得你的指纹吗?还记得这干涸的血迹,是从哪里来的吗?”
卢辉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张纸。
年少无知,以草莽为美。
那个时候的他,还叫卢尚武,被母亲管束得喘不上气来,对母亲的憎恨无比强烈。
他幻想着有一片自由的天地,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肉就吃肉,没钱了就打家劫舍,天为被、地为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龚四喜来找他,提出组建三刀会,三人结拜为兄弟时,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他甚至还设计了一个三刀会的标志,帮三个人都纹在胳膊上。
可是,真的提刀杀人,卢尚武害怕了。
他和龚大壮一家六口无冤无仇,只平时来小湾村玩耍的时候,会听到龚四喜满是嫉恨地指着那栋新起的青瓦房说:看到没?为富不仁!
龚四喜杀红了眼,把龚勇(其实是表弟祝康)丢到卢尚武面前,逼他砍人时,他的双腿、双手都在哆嗦。
但情势所迫,他不得不挥刀而下。
当鲜血迸射而出,当惨叫声在耳边响起,当杀人后的喘息声不断从胸腔发出,卢尚武忽然不怕了。
老子杀过人!
老子敢杀人!
老子谁也不怕了!
内心的恶魔被彻底释放,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得到新生。
往事历历在目,卢尚武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左上方。
赵向晚一边倾听他的心声一边思考对策。
高广强的问话打断了卢尚武的回忆:“卢尚武,你还记得这张纸吗?”
卢尚武的目光掠过那张纸,突然笑了:“年少无知,见笑了。”
高广强感觉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
这种无力感,让高广强加重了语气:“你的指纹、被害人的血迹,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卢尚武依然坐得稳稳当当:“无所谓,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二十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那么清楚。依稀记得,十几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一天到晚想着当梁山好汉,写了个盟约,龚四喜弄来的血吧,我们三个一起按的指印,谁知道是鸡血还是人血。”
高广强脾气再好,听到这一句“谁知道是鸡血还是人血”时,也被气得七窍生烟。
这人,完全没有心!
连一丝一缕的忏悔都没有。
对人命,没有半分尊重。
对天道,没有半分敬畏!
高广强提高音量,大声道:“卢尚武你看清楚!这是你与卢富强、龚四喜杀完人之后立下的盟约,那指印上沾着的鲜血,是被害者的血迹,是你们杀了人之后,身上沾染的血迹!”
卢尚武摇摇头:“是人血吗?那就可能是龚四喜咬破手指的血?”
【指纹比对吻合,那又怎样?年少无知摁个指印,能定我的罪?】
【血迹的DNA检测又怎样?龚大壮一家人死光了,龚四喜是龚大壮的亲戚,DNA相似度应该挺高,就说是他的血好了。】
卢尚武远比龚四喜狡猾。
这么实锤的证据,他竟然也能讲出个歪道理来。
赵向晚终于开口说话:“卢局长,你要是总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
卢尚武转过头去,目光炯炯对着她:“你,什么意思?”
赵向晚将手一摊:“你看,我们高组长敬你是公安系统的同行,直接把证据亮出来给你看,就是想大家开诚布公,不要玩虚的。您倒好,太极推手练得好哇。”
卢尚武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的,板起面孔:“赵警官,要说玩太极,谁有你水平高?把我骗到星市来,配合着你补了传唤证还不够,还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向晚抬起一根手指头,在眼前晃了晃:“不!第一,这不是欲加之罪;第二,我们还真有辞。”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身居高位,早就历练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偏偏赵向晚的行为举止,配合着她的语言,总能轻易勾出卢尚武心中的怒火。
卢尚武忍着气,淡淡道:“逼我认下二十年前的命案,拿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废纸当证据,这就是你们星市公安局的‘有辞’?”
赵向晚抬起手,将证物袋翻了一个个儿,将那刺眼的血指印盖了起来。
卢尚武暗自松了一口气。
虽说嘴上不承认,但其实那暗红色、干涸的血迹,刺得他脑仁发疼。
赵向晚道:“其实,你当年杀的那个六岁小男孩子,并非龚大壮的儿子龚勇。”
卢尚武的眼睑又抽搐了两下。
【龚勇是谁?哦,那个被我砍了三刀的孩子。我管他是谁!】
【一刀砍中他脑壳,他叫了一声。】
【一刀砍在他脸上,从鼻子到嘴,豁了一个大口子。】
【一刀抹在他脖子上,鲜血喷了我一脸。】
赵向晚双手捏紧,怒火渐炽。
原本只是想探听一下他的底线,看看他的弱点在哪里,至于后续让他交代罪行还得靠更多人的努力。
可是此刻,听到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三刀,心声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嗜血的快乐,赵向晚内心的倔强与正义感被激发出来。
该死!这人枪毙一百回都不够平民愤!
赵向晚的声音变亮了许多。
仿佛夏天将至,热风袭来,让卢辉的内心烦燥起来。
“还记得那个孩子吗?他才六岁,还没有上小学。他有一对爱他的父母,他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他原本可以健康成长,将来也许会成为科学家,也许会成为法官、律师,或者……警察。”
卢辉声音冰冷:“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赵向晚身体前倾,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反问:“和你没有关系吗?”
“一条人命,就这样毁在你手里;一个孩子,就这样气息全无。你觉得,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
卢辉喝斥道:“不要胡说!我没有杀人。”
赵向晚摇头,眼中怒火渐盛:“不必狡辩。卢富强、龚四喜都已经招认,龚大壮家里那个六岁的小男孩,就是你杀的!他们说了,兄弟嘛,有福没有同享,有难必须同当。”
卢辉冷笑一声,转过脸去。
赵向晚看着他那张即使三十多岁依然俊朗的面孔,只觉得恶心。
“恐怕你还不知道吧?龚大壮一家还有幸存者。”
卢辉眉心一跳:幸存者?
赵向晚提醒他:“幸存者的存在,为血迹DNA检测提供了依据。”
卢辉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伸出手,解开脖子上扣着的纽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这就有点棘手了。】
【如果连有霖都招了,那真要谨慎对待。】
【该死!这么多年了,养条狗还知道护主,有霖却反咬了我一口。】
卢辉脑子飞快运转,努力寻找脱罪的路径。
片刻之后,卢辉依然摇头:“没有,我没有杀人。”
审讯进入胶着状态。
证据确凿,但卢辉拒不认罪。
赵向晚与高广强、周如兰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如兰想到赵向晚亲自点名让自己过来参与审讯,总不好只负责做做笔录,眼见得大家都不开口说话,她将头抬起来,看着卢辉,问了一个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卢局,从履历上看,你结婚很早啊?”
卢辉对周如兰一直印象不错,听着这个问题与案件无关,便点了点头:“是,二十一岁就结婚了。”
“你爱人比你大三岁?”
卢辉“嗯”了一声,“女大三,抱金砖嘛。”
周如兰问:“你为什么会同意入赘?”
卢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为什么同意入赘?你是官家千金小姐,根本就不知道无权无势无背景的人,想在这个社会出人头地有多艰难。】
【公安局长的女儿,我若不入赘,怎么能让她和我一个农村来的学徒工结婚?】
【我不舍得这个姓,怎么可能换来杨局长的用心栽培?】
“哈哈……”
赵向晚坐在一旁,忽然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十分欢畅,让卢辉感觉莫名其妙,抬眼看了过来。
对上卢辉的目光,赵向晚边笑边说话:“周警官家里是当官的,她家就住在省公安厅大院,和厅长门对门,谈笑来往的不是厅长,就是副厅长、处长、副处长,她不懂得农村娃娃的艰难苦楚,更不明白你入赘背后的交易。”
赵向晚忽然敛了笑意,目光似刀:“她问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戳中你心窝了?”
来自女性的嘲讽,别有用意的嘲笑,精准刺中卢辉那颗脆弱的自尊心。
卢辉的声音陡然提高:“和谁结婚,为什么结婚,这是我的个人行为,连组织都无权干涉!”
赵向晚举起双手:“啊,对对对,你说得很对。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这些外人除了尊重、祝福,真没有什么权力指手画脚。”
明明赵向晚说的是“对对对”,但那个语气却让卢辉恨不得上去就是两巴掌!你这是觉得对对对吗?你分明就是在嘲笑!
赵向晚一脸的严肃:“结婚嘛,和谁不是结?如果我是个男人,结婚能够让我从一个学徒工,摇身一变成为管理人员,再推荐党校学习,进入公安系统,入赘怎么了?不就是生了孩子得跟着老婆姓,这有什么关系呢?用一个姓,换一世的荣华富贵,值得!”
卢辉脸色铁青。
从来没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说出这样的话!
在华国传统的观念里, 男娶、女嫁方为婚姻正统。
男子入赘女方,一般都是家贫娶不起媳妇,或者身有残疾。像卢尚武这种, 家中只有二个儿子、经济条件尚可、个高体健容貌英俊的, 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同意入赘。
选择入赘, 卢尚武必须承担因此而带来的负面评价。
——丢男人的脸!
——对不起列祖列宗。
——连自己的姓都不要了, 死了没脸见先人。
这一切,卢尚武在决定入赘之前就已经想清楚,并且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有舍才有得,想要得到杨家的支持、改变自己的命运、摆脱母亲的控制, 那点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
正因为他有这样的认知, 所以老丈人杨卫安才会放心把女儿交给他。
因为身体原因, 罗县前任公安局局长杨卫安只有一个女儿杨巧珍,他是个传统的男人, 一心要找个肯入赘的女婿,为老杨家生一个孙子延续香火。
虽说他在罗县算得上是位高权重, 但想找一个合适的女婿, 还真不容易。
杨巧珍要找个外形出色、有文化的年少郎君;杨卫安希望对方聪明机灵、有上进心。可是,聪明、上进、有文化的英俊男儿千里挑一,哪怕家里穷点, 想嫁的姑娘一大堆, 哪里还轮得到杨巧珍捡漏?
一来二去的, 杨巧珍的婚姻大事便拖到了二十四岁。
那个年代流行早婚, 农村里女孩子大都十八、九岁订婚、结婚, 哪怕到了城里, 姑娘也多半二十、二十一岁就结婚了, 杨巧珍眼看着有再蹉跎下去怕是要成为老姑娘,心一横便将条件放低了一些。
——不计较文化水平,只要长得好看就行。
就这样,卢尚武入了杨巧珍的眼。
卢尚武十八岁进机械厂当钳工学徒,因为外形出色被厂里女工围观。他个子高大、唇红齿白、即使是穿着工装依然英挺阳光,一下班就会有姑娘们围上来送小礼物,让工友们羡慕嫉妒恨。
被姑娘们围绕的卢尚武目标很明确,他要找个县城工作、家里条件好、能帮他安排正式工作的女孩,因此接触了几个最后都没有成功。
到了杨巧珍,两人一拍即合。
杨卫安见了卢尚武,聊过之后发现小伙子虽然只有初中学历,但上进好学,有野心,也就忽视了他的初中学历,默认了他俩的关系。
杨卫安愿意栽培卢尚武,但条件是入赘,而且是那种非常正式的入赘。
相当于卢尚武“嫁”进杨家。
他与杨巧珍生下的孩子,必须姓杨。
孩子喊杨卫安“爷爷”,称卢家老太太孙友敏“外婆”。
卢尚武没有和家里人商量,答应了下来。
孙友敏当然不乐意,可是卢尚武在十六岁之后就变了一个人,事事先斩后奏。等她知道消息想要反对,杨家强势无比,一切已经来不及。
只是,她态度冷漠,与杨家基本不来往,就连小孙子她也很少带,卢、杨两家很少走动,关系并不算好。
卢尚武二十一岁入赘,到今年三十六岁,十五年的时光,他由初中学历的钳工学徒,登上罗县公安局局长的宝座,钱、权、名,样样皆有。旁人的嘲讽算什么?卢尚武觉得入赘是个明智的选择。
以前还能听到村里人一句两句酸话,可是等他大权力在手,县领导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走出去人人称羡,听到的只有夸奖、赞美与逢迎。
今天,坐在星市传唤室里,听到赵向晚说出这一句“入赘怎么了?不就是生了孩子得跟着老婆姓,这有什么关系呢?用一个姓,换一世的荣华富贵,值得!”,卢尚武仿佛回到一无所有的过去,刺耳至极!
卢尚武并没有动怒,而是冷静地看向赵向晚:“赵警官,我只当你是年少无知、口无遮拦,如果再说出这样带污辱性质的话,我会投诉。”
“投诉?”赵向晚丝毫不惧,与他目光相对,视线接触处,似有火光闪过,“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母亲嘲讽之言。她告诉我们,你这个儿子,算是丢了。你大哥生了四朵金花,无人延续卢家香火,你却替杨家传了后,你母亲对你很失望。”
卢辉的眼神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凉。
“我母亲?你找她做什么。她这个人,自己的性命排第一,享受排第二,面子排第三,至于其他人,都不重要。延续卢家香火有什么要紧?她只是怕亲戚背后说闲话。”
卢辉的胸脯在剧烈地上下起伏,牙关紧咬,双手撑在桌面,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显然被赵向晚成功刺激到。
【杀过人之后,我什么都不怕了!】
【她还想控制我?休想。】
【我妈这一辈子,就想把所有东西都控制在她手心里。谁要是老实、听话,谁就该被她剥削!奶奶死了,我爸死了,她把旁人都耗死了,又继续折磨我和我哥。】
【我入赘了,我摆脱了她,我终于离开了她。这小女警真可笑,她说我妈对我失望?哈哈,能够让我妈失望,那就对了!】
赵向晚的内心有一丝颤栗——卢辉的弱点,找到了!
如果说,卢辉真的希望摆脱他妈妈的控制,那为什么这么多年卢辉会纵容他妈妈打着他的旗号耀武扬威?
第一次在汽车站派出所见到孙友敏时,她嚣张地说过:你信不信我一个电话过去,卢局长就会派警察过来带走你?
卢辉为什么要听她的?为什么要任凭她继续指挥?
赵向晚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你越是讨厌谁,终究会成为谁。为什么呢?
在心理学研究中,原生家庭,也就是一个人出生、成长的家庭的烙印非常深刻,通过父母对待长辈的态度、父母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饭,无声无息地影响着这个人的性格、行为。
卢尚武的内心憎恶母亲,可是孙友敏的说话方式、行为举止、处事模式,却早在他形成憎恶、试图摆脱之前,就深深地浸入了他的骨髓之中。
一经触发,立刻就会“有样学样”。
卢辉的心理弱点,便是控制。
他在模仿孙友敏的方式,控制他人;却也在不断反抗,试图摆脱孙友敏的控制。
雨夜杀人,是卢辉的第一次反抗。
进厂当学徒,是他的第二次反抗。
入赘杨家,改名卢辉,是他的第三次反抗。
一步一步,卢辉一直在试图走出原生家庭的束缚,逃脱孙友敏的控制。
那么,问题来了。
卢辉最渴望的是什么?
龚四喜最渴望的,是得到父母的肯定,因为他一直被忽视;
卢辉呢?
他这一生都被他人操控命运,他渴望的,是自由。
不只是身体的自由,不只是行为的自由,而是被尊重、被信任、被赞赏、被支持、被鼓励的选择的自由。
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不被他人左右。
自己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被他人干扰。
找到了卢辉最渴望的东西,精准找到他的情绪按钮,就能让他悲、让他喜、让他愤怒,让他崩溃!
只是,这个过程会很艰难,极其耗费心神。
控制旁人情绪的同时,自己也会受到影响。
想到这里,赵向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坐下。
高广强与周如兰看到赵向晚这么从容,也都放松下来,低头喝水。
只有卢辉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情绪还沉浸在对母亲的憎恨之中。
【自私自利,眼里只有钱!奶奶大腿生疮,赤脚医生说要打青霉素,她舍不得花钱,就这样看着奶奶大腿溃烂而死。】
【爸生病,她逼着他下地干活,爸是活活累死的!】
【谁要是不听她的,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第一胎是女儿,我说寄养在大哥家,她说什么?她说这丫头姓杨,转头就把她送人了……】
第一胎是女儿?
赵向晚轻啜一口热茶,抬头看向卢辉:“你和母亲关系如何?”
卢辉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赵向晚说:“我和你母亲孙友敏聊过两回,感觉是个非常强势的老太太,和她生活在一起,一定很累吧?”
卢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很累。”
赵向晚问:“既然累,为什么不离开?”
卢辉面上平静,内心却起了波澜:“我选择入赘,已是离开。”
赵向晚话锋一转:“既然离开,为什么还是处处受她影响?”
卢辉看着她:“我所有决定都是自己做,并没有受她影响。”
赵向晚说:“既然所有决定都是你做的,那为什么你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你却要把遗弃?你即使摆脱你母亲,可是你的人生依然受人钳制、操控,只是这个操控你的人,由你母亲变成了你岳父。”
赵向晚的话,揭开了卢辉心底的伤疤。
【入赘前杨卫安就说过,一定要生孙子。这一点是死命令,我没有办法。】
【梅梅80年冬天出生,和我长得很像,那么漂亮的小脸,我也舍不得。虽然杨卫安说他有办法再弄一个准生证,但毕竟有计划生育政策在上面摆着,面子上还是得过得去。原本想着先把梅梅放在大哥家养着,将来再想办法接到我身边,谁知道我妈那么狠心!】
赵向晚脑中忽然冒出一张楚楚可怜的面孔来。
不会这么巧,被卢辉遗弃的女儿,是许嵩岭收养的女儿许珍梅吧?
周巧秀在孤儿院领养梅梅的时候,她已经五岁,小名就叫梅梅,星市孤儿院的院长说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襁褓上绣着梅花图案,还有一个“梅”字。
将记忆中许珍梅的模样与卢辉对比,赵向晚暗自点头。
许珍梅长得像卢辉,没错,但更像她奶奶、孙友敏。一样的小脸,一样的自私,一样的控制欲望强烈。
赵向晚几乎可以肯定,许珍梅就是卢辉与杨巧珍的第一个孩子。
卢辉的面孔抽搐了一下:“谁告诉我,我把女儿遗弃?”
赵向晚:“你妈听说你犯了事,迅速撇清自己,该说的、不该说的,她把你揭发得彻底而干净。”就是孙友敏亲口揭发儿子,说他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两胎,第一胎是女儿,却把她遗弃。
卢辉并没有意外母亲的绝情,但一颗心却荡入了谷底。
被亲人揭发、背刺的感觉,非常糟糕。
【真不愧是我妈!】
【她还有脸说我遗弃梅梅?明明是她,是她把梅梅抱走丢掉!】
【梅梅生于冬天,窗外寒梅暗香袭来,所以我给她取名梅梅。我并不想丢掉女儿,小湾村那个时候还没有拆,离县城半个小时车程。放在老家抚养,看她也方便,多好。】
【偏偏我妈恨我入赘不听她的话,将一口恶气发泄在孩子身上,偷偷抱走丢在火车站。等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三天以后。】
卢辉长叹一声,垂眸苦笑:“孩子被我妈丢弃在火车站,再也找不回来了。”
赵向晚追问:“为什么不找?”
卢辉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我没找?我的第一个孩子被我妈扔在火车站,我找遍了罗县所有地方,问遍了所有人,可就是没找到!”
杨家人都忙着侍候坐月子的杨巧珍,没有人帮他找孩子。
孙友敏做了一回恶人,却正中杨家下怀。梅梅还没来得及上户口,杨家正好再生一个,又不违反计划生育政策。
唯一记挂梅梅的,反而是卢辉这个父亲。
赵向晚道:“我能帮你把女儿找回来,你信不信?”
卢辉一脸的不信。
赵向晚站起身:“你等一下。”
说罢,赵向晚起身离开。
传唤室里剩下的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赵向晚要去干什么。
赵向晚直奔副局长办公室。
敲门等到回应之后,赵向晚推门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