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嵩岭一看到是她,眉毛皱了起来:“你来干嘛?”
赵向晚雷厉风行,仿佛古代手执尚方宝剑的巡抚大臣,一路杀杀杀,却搞得朝中君臣很头痛。
许嵩岭今天一整天都在收拾赵向晚留下的、程序上的烂摊子,找省厅专管刑侦大案的彭厅长、一把手汪厅长汇报工作,又求着彭厅长与岳州地区公安部门协调,抽调人手立案侦查卢辉、龚有霖贪腐大案。
其间遇到无数阻力,从罗县到岳州区各领导层都有电话打过来,有说情的,有讲理的,也有发脾气批评他跨越程序胡乱瞎搞的,总之一句话,焦头烂额。
一抬头看到赵向晚进来,许嵩岭下意识地心脏一缩:又怎么了?
赵向晚听到他心声,有点过意不去。
不过她有正事,也来不及解释安抚,径直问:“师父,你那里有梅梅的照片吗?”
算一算,许珍梅今年应该快满十五岁了,正在读寄宿初中,初三。
许嵩岭一边拉抽屉找照片,一边问:“怎么了?”
赵向晚说:“我有可能找到了梅梅的亲生父母。”
许嵩岭拿照片的手僵在半空,半天才说:“你在搞什么鬼?”
不是正在查三村湾的案子吗?怎么突然就冒出这么个消息?梅梅一出生就被家人抛弃,送到星市孤儿院抚养,直到五岁才被许嵩岭、周巧秀收养。这么多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么今天赵向晚突然说找到梅梅的亲生父母?
赵向晚认真地看着许嵩岭:“师父,您见过罗县公安局局长卢辉没有?有没有发现他和梅梅长得很像?”
许嵩岭将照片交给赵向晚,眉毛拧成了一条线。
【梅梅的父亲是卢辉?】
【向晚从不诳语,多半是真的。】
【好好的,他为什么要把梅梅抛弃?】
赵向晚低头看一眼照片。这应该是梅梅暑假参加学校组织的夏令营时拍的,对着镜头比了个姿势,戴着宽边草帽,一袭白裙,飘然若仙。
赵向晚笑了:“这照片,绝了。”五官神态妥妥一个小号女版的卢辉。
许嵩岭将抽屉往里一推,忽然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见见那个卢局长。”
赵向晚道:“好,您去质问质问他,为什么生而不养,枉为人父!”
许嵩岭拿过她手中照片,瞪了她一眼:“要你教?”
师徒二人大步走回传唤室。
看到许嵩岭进来,高广强、周如兰一起站起身:“许局。”
许嵩岭示意他们坐下,走到卢辉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才伸出手来:“你好,我是许嵩岭。”
握完手,知道对方是公安局长的卢辉终于感觉自己受了重视,正要开口说话,却被许嵩岭一句话打得措手不及:“你就是梅梅的亲生父亲?”
卢辉头有点晕,双手扶住桌边才稳住身形:“你,你什么意思?”
许嵩岭将照片放在桌上,推到卢辉眼前:“十年前,我与妻子周巧秀在星市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女孩,名叫梅梅,你看看,现在她快十五岁,读初三。”
卢辉低下头,愣愣地看着照片上笑容温柔、眉眼酷似自己的美丽少女。
【这是我的女儿?】
【被我妈丢在火车站的梅梅,怎么送到了星市的孤儿院?】
【长得真像我!儿子像我老丈人,完全找不到我的影子。可是梅梅,虽然我没有养过一天,却长得这么像我啊。】
“为什么要扔掉梅梅?”许嵩岭面孔黝黑,面容严肃,这么多年刑警大案侦破蕴养出一身正气,这一声质问直击卢辉心底,令他不由自主地心虚起来。
“我,我也不想的,是我妈自作主张。”
许嵩岭冷笑一声:“做父亲的人,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好,还谈什么做人!不要和我说什么你妈自作主张,你既然结婚生子,就已经是立了门户的男儿,受母亲所制,你还好意思说出口?”
赵向晚与周如兰对视一眼。
赵向晚心想:不愧是我师父,这一句话骂得好!
周如兰心想:果然是师徒,扎心的话都一样。
卢辉的气焰彻底被许嵩岭扑灭。
亲生的女儿被母亲扔掉,这是卢辉心底最隐秘的痛。
这代表他永远无法把控自己的人生。
虽然他这一辈子都在努力摆脱旁人对他的控制,但他却像一只困在蛛网里的小虫子一样,再挣扎也没有用。
女儿对卢辉而言,并不只是一个小生命,更代表着他一直奋力要摆脱的枷锁。
他虽然入赘,有了新的社会地位,有了更好的生活。
可是,他能为所欲为吗?
他的第一个孩子,那个长得像他的,花朵一样娇艳的女儿,不可能被杨家承认。
他送回村里,想让大哥帮他抚养,可是母亲却不同意,背着他悄悄扔掉。
此刻看到女儿的照片,面对将女儿抚养成人的许嵩岭,卢辉完全硬气不起来。
许嵩岭那一句“做父亲的人,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好,还谈什么做人!”让他的脸瞬间胀得通红。
“我……我……”
嗫嚅了半天,卢辉也只说出两个重复的“我”字,没有一句完整的话语可以辩驳。
【我是个失败的人。】
【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
【连女儿都保护不了,我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
许嵩岭目光似电,紧紧盯着卢辉,厉声道:“为什么扔掉梅梅?”
卢辉没有说话。
许嵩岭脾气不太好,受不了卢辉这磨磨唧唧的模样,左手重重拍在桌上,发出“砰!”地一声。
梅梅的照片随着桌面的震动,移动了半寸。
许嵩岭指着照片:“看到了吗?我拍桌子,照片都会动。你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
许嵩岭停顿片刻,大声道:“我再问你一次,你捂着自己的良心,认真地回答我,为什么?为什么把梅梅扔掉?”
卢辉缓缓抬起头,面色惨白。
“许局长,你这一生,一定是快意恩仇、肆意洒脱吧?”
许嵩岭:“瞎说,穿上这身制服,谁敢说自己能快意恩仇、肆意洒脱?”他还不忘瞪了赵向晚一眼。
【快意恩仇、肆意洒脱,这八个字,送给你最合适!】
赵向晚摊开手:“您别看我,我也做不到这八个字。”
卢辉并不意外许嵩岭的答案:“至少,你的每一步选择,都是由自己决策,是不是?”
许嵩岭点头:“那当然。我喜欢当兵,就去当兵;我想当警察,就当警察;我喜欢巧秀,我就和她结婚;我想要孩子,可是巧秀身体不好生不出来,我们就一起去孤儿院领养一个。这些都是我的选择,我努力做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良心。”
卢辉的眼中满是羡慕:“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有一个充满控制欲、极度自私的母亲。”
“从小到大,我和我哥一切都得听她的。小的吃多少饭、穿什么衣,大到考多少分、交什么朋友,都必须听她的。如果不听她的话,她便会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你,把你当作空气一样地对待着。”
“哪有孩子不依恋妈妈呢?我和我哥被她教育得非常听话,按照她的要求,懂事、乖巧、不提过分的要求。我哥叫尚文,我叫尚武,可是村里、学校里的孩子给我们取的外号是什么,你知道吗?”
卢辉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一丝愉悦都没有。
“我哥叫卢大妞,我叫卢二妞。我俩从来不敢把衣服弄脏,不敢打着赤脚四处乱跑,不敢骂脏话,不敢在田野里打滚,因为我妈不让。”
说到这里,卢辉忽然站起身,面对着传唤室紧闭的门,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单膝微屈,双手下垂,仿佛古代奴仆见到主子一般,低眉敛目:“啊,我忘了介绍我母亲。她叫孙友敏,千金大小姐,祖上曾经三代翰林,要不是战火蔓延、世事变迁,她不会沦落到乡野之间,更不可能嫁给我爸这个农夫。”
这样的卢辉,整个人被一种深沉的悲哀笼罩着。
卢辉已经陷入一种急欲诉说的状态,根本不需要旁人引导,开始自说自话,仿佛这些话一直以来深深压在他的心底,今天终于找到倾诉的机会。
“我妈的控制欲,让我和我哥都喘不上气来。可是,她在面对我们家里每一个人的时候,自带一种高贵气质,颐指气使,让你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心甘情愿为她服务。我爸在她面前更是匍匐到了地底,每天宠着、哄着,就怕惹得大小姐不开心。”
许嵩岭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的话:“你已经三十六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
卢辉摇头:“我也很想这样,我也不断努力。我不愿意婚事受她摆布,于是我选择入赘杨家;我不愿意孩子受她摆布,所以我让儿子姓杨,喊她外婆。我以为我越来越强大,可以让她俯首称臣……”
赵向晚往他心上戳了一把刀子:“入赘,意味着你在得到助力的同时,也必须受到杨家的控制,包括生男还是生女,包括命名权;你用一种控制,来摆脱你母亲的控制,借助的依然是外力,而不是你自己的力量。所以,到三十六岁了,你依然软弱、微小。”
软弱、微小?卢辉的心被扎了一刀,踉跄着退后几步。
许嵩岭站起身,扶住他的胳膊,引他坐回椅中:“卢局,我们都是警察,深知警察职责,惩恶扬善,而非助长恶、容忍恶。既然你母亲把你女儿扔掉,你为什么不训斥她,报警抓她?她这是遗弃罪,应该接受惩罚!”
卢辉摇头:“她是我妈,那孩子本来杨家也不肯要。如果告她,我在杨家该如何自处?那个时候我还在党校学习,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一切仰仗我老丈人。”
许嵩岭一听,勃然大怒:“说这说那,不过就是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生下梅梅,却又嫌弃她是女儿。那我问你,为什么你不与你老丈人据理力争?你妻子是不是女儿?姓杨的为什么不把他女儿扔掉?啊?你为什么不争,你为什么不吵?!”
许嵩岭的话,成功让卢辉脸色一白,如受雷击。
对啊,女儿怎么了?
妻子杨巧珍也是女子,不是一样可以招赘生子?
如果非要再生一个儿子,大了不起就是不要公职,接受罚款嘛。老丈人杨卫安是公安局局长,难道他就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杨卫安之所以选择不要梅梅,只不过是因为这样最简单省事罢了。
卢辉喃喃自语:“对啊,我为什么不争,我为什么吵?”
赵向晚慢悠悠地回答:“因为你内心软弱,因为你不敢反抗,因为你已经习惯顺从。”
这一回,卢辉没有反对赵向晚的话,而是呆坐在椅中,看向周如兰。
“周警官,你一定不能理解我这样的人吧?你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不必你努力奋斗,就可以拥有一切。”
周如兰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像我这样的人,一样也要努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许你想要的是权势,可是这些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想要的,是像我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好警察。我从来不提父母的名字,一步步从基层做起,就是怕被人特殊对待。我想让别人说:苗慧和周江勇有这样的女儿,真光荣。而不是听到别人说,啊,要不是因为她的父母,她什么都不是!”
卢辉大受震撼。
【原来,我想要的东西,对她并不重要。】
【有背景却不肯用,有可以借助的力量,她不要,偏偏还要靠自己。】
卢辉再看着高广强:“高警官,那你呢?你是自由的吗?”
高广强的目光里满是生活的智慧:“人活一世,哪里可能有真正的自由,不都得为外物所累?有的为名,有的为利,有的为情,有的为父母子女,不管是为什么,只要是自己选择的,那就不要后悔。”
此刻的卢辉,正处于人生最迷茫的时期。
他拼尽全力,想要摆脱母亲的控制,到头来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他想通过结拜来获得朋友的帮助,可是朋友却逼他杀了人;
他想通过进城入赘来获得杨家的支持,可是杨家却让他丢弃女儿;
哪怕他改名卢辉,哪怕他现在与母亲分隔两处,哪怕他现在当上公安局局长,他的内心从来都没有成长,也没有变得强大,依然是那个被人嘲笑的、不敢反抗母亲的“卢二妞”。
卢辉双手交叉,紧紧将自己环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力量。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许嵩岭:“梅梅,她好吗?”
许嵩岭没隐瞒:“我们后来生了一个女儿,梅梅很嫉妒,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四年前吧,她找了个机会把妹妹丢弃,妹妹差点被拐走,当时这事闹得挺大,全局上下帮我找孩子,幸好向晚帮忙才把妹妹找回来。”
卢辉忽然笑了,笑容悲喜莫辨。
【呵呵,嫉妒、独占欲强烈。】
【真不愧是我妈的嫡亲孙女!】
他怔怔地看着许嵩岭:“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许嵩岭是个直脾气:“的确麻烦。”
自从发现许珍梅擅长伪装柔弱、内在却胆大心黑之后,许嵩岭对怎么处理父女关系,绞尽了脑汁。
被人抛弃、缺乏安全感、容易采取极端手段,这样的孩子,应该给予她最多的爱,对她进行正确善恶观的引导——这是心理医生给出的建议。
为此,一方面许嵩岭与周巧秀将梅梅送到寄宿学校,将她与妹妹分隔开来,避免产生嫉妒情绪,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有放弃对她的教育。
最终梅梅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许嵩岭并没有把握,但至少现在,梅梅坦然接受了被抛弃、被收养的事实,也感谢养父母的宽容与爱。
卢辉听许嵩岭唠唠叨叨讲完许珍梅的故事之后,内心五味杂陈。
他一个亲生父亲,残忍把女儿抛弃;
许嵩岭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父亲,却为女儿的成长、教育殚精竭虑。
卢辉问:“为什么?”
许嵩岭反问:“什么为什么?”
卢辉问:“如果说,你以前没有孩子,这么对待养女我能够理解;可是你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干嘛还要付出这么多精力来教育她走正道?”
许嵩岭看着卢辉:“对你而言,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的吗?”
卢辉:“难道不是吗?”
许嵩岭皱起眉毛,严肃地责问:“责任呢?道德呢?公道呢?这些,你都丢掉了吗?”
许嵩岭声音虽不大,气势却很足,卢辉这一刹那如受重击,呆怔出神。
许嵩岭厉声道:“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卢辉没有说话。
许嵩岭站起身来,从赵向晚手中拿过那一迭子资料,狠狠地摔在桌上:“看清楚了!这都是你的罪证!贪污、受贿、行贿、党同伐异,指使龚有霖等人为地下赌场、私娼窝点、妇女儿童拐卖提供保护,你这个公安局长,做得可真是连我都替你脸红!”
卢辉内心翻江倒海。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呢?】
【因为要摆脱控制,所以我要借助外力。】
【可是却发现自己再一次被其他力量所控制。】
许嵩岭不像赵向晚那样,一步一步引对方露出破绽,然后再雷霆一击。
他是大开大阖的选手,审讯之时向来重拳出击。
一旦拿出证据,许嵩岭便绝不容情。
“你还有脸说麻烦我?你的女儿,你生的女儿,好意思麻烦我?”
“为什么生而不养?”
“为什么不敢抗争?”
“为什么永远摆脱不了别人的控制?”
“我来告诉你答案!”
许嵩岭骂得这里,陡然收住,居高临下,似猛虎出山,双目中燃着怒火。
“你的内心,根本没有放进去一星半点能够让你成长起来、日益强大的品质!”
“肩上有责任,我们才会负重前行,所以脚步才会越来越沉、越来越稳。”
“心中有善恶,我们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所以才敢面对恶人、恶事,勇敢地抗争。”
“头上有道德,我们才会心存敬畏,才会对自己的行为进行约束。己身正,不令而行!”
“这些你都没有,怎么可能真正强大!怎么可能真正自由?!”
这一刻,许嵩岭气场强大无比,压得卢辉喘不上气来。
许嵩岭大吼一声:“老实交代、清白做人!这是你唯一的选择,也是唯一能够让你强大起来,让你有脸面对梅梅,勇敢告诉她你是她爸爸的选择!”
悔恨的泪水,顺着卢辉的面颊滑落:“我交代,我坦白!”
重案组的办公室里, 集体响起这一声慨叹。
祝康激动地提着刚买的蜜桔, 一个一个地发桔子, 抓一大把放在桌上, 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谢谢你,谢谢你。”
要不是重案组所有同仁的努力,这桩沉寂了二十年灭门大案, 这桩连档案、卷宗都已经被毁的案件,恐怕永远也不可能有昭雪的一天。
朱飞鹏开着玩笑:“祝康, 你最应该感谢向晚, 要不是她在审讯室里发威,那三个嘴硬得很, 一个都不得招。”
祝康连连点头,又往赵向晚手里塞了三个黄澄澄的大桔子:“当然, 当然, 要不是向晚小师妹负责审讯,那桩冤情早就被埋在地底下去了。”
赵向晚将桔子放在桌上,摆摆手, 并没有居功:“哪里, 是大家配合得好, 尤其是最后审卢辉那一场, 咱们许局如猛虎下山, 那才是绝了!”
周如兰赞叹道:“关键还是许局为人正直, 胸有大爱, 对梅梅不抛弃、不放弃,用心教育,他的行为令卢辉自惭形秽,完全抬不起头来。我现在也看出来了,审讯嫌疑人的过程,和打仗没有区别。卢辉未战心先怯,败局已定。”
高广强点头道:“没错,审讯就是心理战,需要有强大的内心。小周你跟着大家慢慢学,很快就能出师。”
朱飞鹏学习的积极性最高,他立刻推出小黑板,毕恭毕敬请赵向晚到台上来:“向晚,好不容易案子破了,今天有空,你来教教我们吧。”
赵向晚剥了一个桔子,丢进嘴里,桔香四溢,汁水丰厚,酸酸甜甜,很符合她的喜好。见朱飞鹏求知欲这么强烈,她一边将剩下的桔瓣扔进嘴里,站起身来:“大家想知道什么?”
因为嘴里有东西,赵向晚的话语不算清晰,但大家都听懂了。
朱飞鹏第一个提问:“卢富强、龚四喜、卢尚武,这三个人在十六岁犯下滔天大罪之后,成长轨迹都不一样,你是怎么做到精准击破,让他们说出实话的?”
赵向晚点了点头:“问得好。”
难得听到赵向晚的表扬,哪怕只是赞一句问得好,朱飞鹏也喜得咧开嘴笑了。
赵向晚望向祝康:“卢富强的心理弱点,是什么呢?”
祝康回忆当时的审讯过程,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卢富强这个人,算是三刀会里最胆小的一个。胆小,代表着心存敬畏,至少,他知道杀人是不对的,他觉得对不起所杀之人,不敢看龚家的青瓦房,所以他才会逃避十几年,不敢回家乡。”
朱飞鹏接上一句:“对付胆小的人,那就吓他呗。”
祝康点点头:“是啊。因为我长得很像我父亲龚大壮,所以卢富强一见到我就害怕。再加上对家乡消息的渴望,他的情绪被我们牵动。只要让他知道其余两个过得像没事人一样,在罗县混得风生水起,一定会产生心理不平衡。”
朱飞鹏兴奋起来:“对极了!当时我在审讯卢富强的时候负责做笔录,看到祝康用家乡消息来牵制卢富强的情绪,他恨不得跪在地上哀求你说出实话的时候,心里可痛快了!干得漂亮啊,小康同志。”
祝康看向站在小黑板前的赵向晚:“向晚,原来嫉妒心理,也可以成为审讯的利器,这一点,我学到了。”
赵向晚笑了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上“嫉妒”二字,“人们心中的负面情绪,都可以成为心理战进攻的武器。嫉妒,顺利激发出卢富强对龚四喜、卢尚武的憎恨之情,进而交出盟约,为我们送上有利证据。这一招,以后在团队作案的审讯中可以发挥效用。”
高广强微笑,眼中满是欣慰。
重案组的年轻人敢于创新、勇于尝试、不断总结,进步得真快啊。
高广强是一直在一线工作的刑警,审讯、攻心他都明白,但从心理学角度出发,得出“嫉妒是一件利器,适用于团队作案审讯”的结论,这对他而言也新鲜而有趣。
周如兰第一次参与重案一组的“小黑板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心跳不断加速。
太精彩了!
调到一线工作,是对的!一直在派出所档案室工作,根本接触不到这么精彩的发言。
她拿出笔记本,赶紧记了下来。
刘良驹开着玩笑:“小周同志学习态度好端正,还做笔记。”
赵向晚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同意。周如兰是个认真的人,脸皮又薄,刚刚加入重案组还不熟悉情况,开这样的玩笑很容易挫伤她的积极性。
刘良驹熟悉赵向晚的表情,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小周是对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也赶紧拿本子记一下,赵向晚你说慢一点。”
周如兰看得出来赵向晚一直在维护她,她也想早点融入这个集体,便将本子推到刘良驹面前:“刘师兄,要不要借笔记给你抄一抄?”
刘良驹看她笔记做得详尽而漂亮,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看向高广强:“老高,今年的年终总结,交给周如兰做,保证做得漂亮!你看她的笔记都写得这么好。”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来参观周如兰的笔记本,一时之间大家都达成共识:行!以后的年终总结报告,有人包了。
成功被刘良驹打了一个岔,赵向晚高高兴兴把一个桔子吃完。
吃完桔子,赵向晚擦了擦手,这才敲了敲小黑板:“我们来谈第二个重要人物,龚大利。因为他,是我们攻破龚四喜心理防线的重要人物,所以虽然他不是杀人凶手,但依然是审讯的重点人物。”
祝康迅速进入状态:“我知道,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迷信。所以,向晚你就利用他害怕冤魂索命这一点,让他供出不少龚四喜的事情。”
赵向晚转身在小黑板上写下第二个词:“心理弱点”。
“对!每个人都会有心理弱点,他害怕什么,什么就是我们进攻的武器。他怕鬼魂,那我们就和他谈鬼魂;他怕报应,我们就和他谈报应。他怕死后没有烧香祭祖,我们就和他谈香火传承……”
所有人都会心一笑。
心理战,哪里痛就戳哪里?
赵向晚提醒道:“当然,咱们即便是戳痛处,也得注意方式方法,如果方法不得当,引发对方逆反心理,反而不美。”
戳痛处,不就是直接用语言刺激,还有什么方式方法呢?
看大家的表情还有点迷茫,赵向晚结合案例讲得更加深入了一些。
“我们可以根据对方的性格特点,来选择谈话方式。比如龚四喜,我观察到他是一个性情急躁、心眼很小的人,所以我不着急亮证据,而是故意放慢节奏,故意冷嘲热讽,从而扰乱他的心神,让他自暴其短。”
“卢辉则不一样,他是从文职干部做起,一步步走到局长之位,养气功夫一流,不会被轻易激怒。所以我就重拳出击,直接亮出证据,让他心态失稳。”
赵向晚结合实操讲课,众人都听明白了。尤其是参加了审讯的几个,更是感受深刻。
朱飞鹏说:“对!对急性子,我们就慢;对慢性子,我们就急。总之一句话,反其道而行之。”
艾辉插进来一句话:“就是努力讨人嫌呗。”
“噗——”
高广强一口水还在嘴里,这一下子就艾辉逗得喷了出来。
“哈哈哈哈……讨人嫌!艾辉你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
“唉哟,总结到位!”
“艾辉你简直太幽默了。”
赵向晚忍着笑,摇了摇头:“也不完全是努力讨人嫌。比如卢辉那一场审讯,许局高举正义之剑,剖析他那卑劣的灵魂,激发出他内心不多的良知,这才令他丢盔弃甲,认罪伏法。这个方法,就是找准对方心理弱点之后,以雷霆之势,直击灵魂,讲究的便是快、准、狠。”
重案组几个有的鼓掌,有的摇头。
“说得太好了。”
“每次都这样,一听就会,一学就废。”
“可不是?向晚说的我都听得明白,可是真正操作起来,却又感觉没有底气。”
“不要紧,反正艾辉那一句,努力讨人嫌我是学会了。”
笑声里,周如兰举起手来:“向晚,我有个问题。”
赵向晚点点头:“你问。”
周如兰问:“你为什么会确定,带走卢辉、审讯卢辉,我在场会有用?”
赵向晚道:“我事先了解过卢辉的履历,他靠岳父起家的,从一个学徒工成为公安局局长,这说明他擅长与上位者打交道。寻找、发现、仰慕、结交背景深的强者,这是他赖以生存的一种本事,已经深深刻入他的骨髓里。”
“本事?”周如兰皱起眉毛,“这也算是一种本事?”对从小在省公安厅大院里长大的周如兰而言,众生平等,强者也好、弱者也罢,她都一视同仁。拍上位者马屁、刻意逢迎强者,在周如兰看来都是小人行径。
赵向晚当初把周如兰拖去审讯卢辉,要的就是周如兰身上这股子“清高”的劲儿。只有身居高位,才会对上位者嗤之以鼻;只有背景深厚,才会蔑视这种逢迎。周如兰只要坐在那里,对卢辉就是一种刺激。
不过这番打算,倒是不好对周如兰直说。
赵向晚微笑:“大多数人看到领导、遇到强者就胆怯,不敢和他们说话,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