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延怕路上再出变故,便不愿再让她跑出视线。
“受着,这也是惩罚。”
凝珑郁闷地捶了下他的手背,反把她自己的手震得够疼。
走了许久,程延还是按捺不住惊慌心情,“你倒是怪会挑地方。巫教派在附近只有两处据点,一处是焦山县清风镇,另一处便是封山县新桥镇。你倒好,闯完这个闯那个。”
凝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见识过那教首有多可怕。但凡厢军晚来一瞬,她估计就吸够了足量的醚液当场晕倒,后果不堪设想。
凝珑问:“是你领着厢军来的吗?”
程延说是,“这事牵扯广,我先奏了陛下,才能领兵来解救你。”
凝珑脸红羞愧,她确实因一时任性办了桩错事。
“抱歉。”
程延嘴角不受控地扬起来,“什么?没听清。”
凝珑:“没听清我也不说了。”
程延拿她没办法,“下次不要再走了,至少先跟我说一说。”
又问:“你为什么要来这清风镇,还偷偷摸摸连夜出走?”
凝珑:“回去问你父亲。”
程延懂装不懂:“父亲让你出去游玩?”
凝珑:“哼。”
程延不动声色地圈紧她,把脑袋搁在她瘦削的肩上。
“不要以身涉险,我会心慌。”
凝珑又扬起高傲的脑袋。
看在他救她一命的份上,她就勉强跟他再凑合过几天吧!
程延带凝珑走另一条路回去。
路上人迹稀少, 风景却相当美丽。路道不算窄,两旁都栽种着火红的楸树。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楸叶,被凉风卷起旋飘至半空。
程延似乎是故意要磨她,勒紧缰绳把马骑慢。
他想凝珑不习惯路上的颠簸, 骑慢点还能让她舒服些。
凝珑却以为他是想什么点子去惩罚她。
她微微扭了扭上半身, “能不能骑快些?”
程延:“看不出来嘛, 你倒是挺想回去。”
凝珑瞪他一眼:“我不想回去,难道还想再被巫教派的人掳走一次啊?”
程延笑笑, “难得出来一趟,不管是正经游玩还是偷摸出逃,好歹得把路途风景欣赏欣赏。你这一趟是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游玩的乐趣怕是半点都没享受到。这条小道风景好, 你就暂且欣赏一下吧。”
凝珑又瞪他一眼, 继而把头转过去,赌气般地不跟他说话。
他知道, 这位傲气凌人的姑娘觉得自己面子受挫,又在生他的气了。
但他敏锐地察觉到,现在她再瞪他,眼里不再有浓烈的仇恨意味, 反而能品出几分嗔怨。
似在怨他怎么不早来救她。
凝珑当他是成心逗她,想着很快就能走出风景地。哪知马蹄刨得越来越慢, 始终走不到头。
凝珑有些慌, 怕他真在这无人地惩罚她。
她埋怨道:“我腿被磨得疼,不想再骑马了。”
程延:“那就下马歇一歇。”
说罢, 驾马拐至湖边。
这方小湖边有数丛芦苇荡, 再远些是一片繁密旺盛的小树林, 更远的是漫山半人高的田野。
这样寂静空旷的地方,景虽美,但若一人贸然前来不免会害怕,只不过眼下是她与他两个人。
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往湖边走,生怕衣裳会沾上污垢。程延就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不催不赶。
凝珑偷偷转眸望他一眼。
他这张脸长得本就不像好人,邪气满满,嘴唇一勾像能把她吞吃入腹一般。如今又穿了身盔甲,把这分邪气镀得很是威风凛凛,仿佛会强迫她做什么不好的事。
凝珑在湖边蹲下身,从袖里掏出一把小木梳,乖乖地把略显凌乱的头发打理通顺。
俩人体型有差,她站在他身旁尚显娇小,何况眼下是蹲着蜷缩一团,更像一只兀自舔毛的爱美花猫。
程延只觉心都要化了。原本想板起脸让她把经书抄几遍,勉强算作惩罚。现在却只想趴在她身边黏糊,什么惩罚,那都是浮云!
但这些悸动也只是在心里想想。
程延没出声音,静静站在她身后。
湖面突然倒映出一个身姿高大的男人,凝珑没提防浑身一抖。
她恰好梳好了头发,便把小木梳往他身上一摔:“你要吓死我!”
程延原本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待她转过身,又目不转睛地盯紧她的唇瓣。
有些干,需要润一润。
他问:“你要喝水吗?”
凝珑喉咙有些发干,却还是狡辩道:“不喝,不渴。”
程延坐到她身旁,解下装水的葫芦瓶扔给她。
凝珑把葫芦瓶又回扔给他:“脏死了,我才不要你喝过的。”
程延气笑:“我专门拿了个干净的葫芦瓶,没用过。”
他给凝珑,凝珑又抛出去,顺便挪挪身,离他这身扎肉铠甲远一些。
“那我也不用。我喝过后,你不用喝吗?我才不要和你用一个。”
程延:“你就这么嫌弃我?”
凝珑闻言,上下扫视他一眼。
倒称不上嫌弃,就是故意这么说话,想在言语上腌臜他一顿!
打也打不过,难道还不兴口头置气?
凝珑低低地“嗯”了声。
程延来了劲:“这有什么可羞的?你忘啦,咱们俩不仅喝过同一盏水,还喝过彼此嘴巴里的……”
凝珑赶紧捂住他的嘴:“嘘嘘,别说了!”
她这一捂,自然离他近了些。甚至因捂得急切,整个人就快要栽倒在他的怀里。
程延顺势把她搂紧,狼犬拱主人一般,直往她脖颈间拱来拱去。
他嗅着她的气息,明明只一夜未见,可他总觉如隔三秋,心里无时无刻地想她,想得紧了,身也就火热起来。
即便隔着一层盔甲,凝珑也能敏锐地感受到他的变化。
他缠得越来越紧,那点火热快要把她都融化了。
凝珑侧身推着他的胸膛,“好不要脸,这可是在野外,你竟还能精.\\虫上脑!”
程延只把她搂得更紧:“野外怎么了?又不是没搞过。再说这里又没人……就算被人发现,我先用衣裳捂住你的脸和身,别人又认不出你。”
凝珑脸红得像个熟柿子,“那你呢?好啊,你就是想让别人看你吧!哼,那就任由别人看你去喽,到时人家传世子爷野外举止不雅,我看你还有没有脸面回京?”
程延没脸没皮地说道:“我可不像你那么要强爱面子。要看就看去喽,反正就那二两肉,又不是什么神仙肉,有什么稀奇的?”
凝珑越说越气,最后干脆把他狠狠一推:“好啊,你要是被人看去,我可就不稀罕要你了!”
她又小声嘟囔:“到时人家传我的人哪里不好,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程延眸色一亮,“你的人?你的什么人?”
凝珑见被他抓住了话柄,干脆不再回他,赌气地撇过脸。
程延耐心地哄起她。
这时俩人都袒露出原本的真性情。她不再做戏,不恭维也不漠视他,有什么说什么。他也不再摆出高深莫测的神情让她猜,坏心眼地逗弄她。
有那么一瞬,凝珑觉得从前只属于她的那个冠怀生回来了。
云秀说冠怀生简直乖得不像话,他比狗聪明,有狼狗般的忠诚与守护,也有作为人的独一份魅力——尽情取悦她。
但凝珑却清楚知道,用“沉默”、“听话”、“忠诚”等词来概括冠怀生实在片面。
这个哑奴也有可爱的小心思。会恃宠而骄,反过来“欺压”她,啄着她的唇瓣不放。会举一反三,花费心思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也会用手语跟她斗嘴,会用幽怨的眼神埋怨她做得太过分。
凝珑曾以为这些感觉已是幻影,可现在跟程延斗一番嘴,再望一眼他的脸,心里某处突然就软了下去。
她自动忽视了程延哄她的好听话,甚至一句都没听进去。
只是鬼使神差地抚上他的脸,含情脉脉道:“你不要让他们看你。”
她没察觉到,这道声音软得能把人甜出病。
程延满眼惊愕,脑里还没反应出怎么回事,手却已经伸出,覆上她的手背。
凝珑惊呼一声,飞快地抽回手。
老天爷,她刚才都瞎说了什么!
程延忍不住转眼偷看她,扬起的嘴角难压:“好好,我不让他们看我。”
凝珑慌得眼神四处乱瞟:“我我……我瞎说的,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道:“谁爱看谁看,我才不在意。”
倘若程延还是三个月前的程延,此刻听见凝珑这句无情话,脸色早已冷了下来。可如今他早已掌握了凝珑的语言体系,她说不在意,明显是很在意!
他凑过去:“你到底想不想?不想就骑马走了。”
凝珑不知从哪捡到一杆树枝,在草地上百无聊赖地划着圆圈。
她口齿不清地飞快说了句:“你的盔甲太扎了。”
程延想这还不好办。盔甲里面还套着几层贴身衣裳,这衣裳不扎肉,他炙热的胸膛也不扎肉。
凝珑的手虚虚放着,使不上力气。程延把腰一抬,感受她明显的紧张。
他贴心地把她的上身裹好,确信来人无论从哪里方向来看,都不会看见她。
然而他越是贴心,凝珑便越是紧张,浑身紧绷,咬紧牙关,半点声音都不肯放出。
生怕自己的名声会就此败坏。
程延握着她的腰:“真不会来人。”
凝珑憋得脸红:“不信,你骗人。”
程延:“就算来人,人家听到动静也都会走远。谁还会凑上前仔细瞧一瞧?”
凝珑无力瞪他一眼,“闭嘴,不许再说话。”
紧张劲一直到最后都没缓解,凝珑腰肢一软,完全瘫在他的怀里。
她趴在他耳边小声呢喃:“会不会被看见……”
程延笑她分外胆小,“放心,没人。这条路和路边风景都是程家买下的地产,我提前清过场。”
凝珑埋在他胸膛里,羞得要死,“你骗我。”
程延:“我可没骗你,我一直都说不会来人。反倒是你,自己能把自己吓个半死。”
这便是有钱有势的好处,纵是做再荒唐的事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之后俩人没再路上多做停留,骑在马背上折回京城。
云秀先走到了地方,站在园门口等着凝珑。
她见凝珑面色红润,像是在路上吃美食滋补过一般。
“姑娘,听车夫说你跟世子是抄小道来的,路上没发生什么事吧?”
凝珑不着声色地嗔程延一眼,“没有。只不过小道难走,多耽误了些时间。”
云秀这才放下心,说那就好。
因这事一出,程延又搬回了宁园住,还与凝珑住一间屋。
搬回来时已是次日下晌,凝珑正蜷在拔步床里午睡。
睡得正香,背后突然缠上一具热身。
她睡得迷迷糊糊,以为今下还是哪天夜里,程延缠得她再来一次。
她自然不愿,嘟囔道:“不来了。”
程延轻笑:“你这是想到哪去了?”
凝珑猛地惊醒,翻过身,差点亲上他的脸。
她往后一缩,仍旧抗拒他的接近。
“你来做什么?”
程延说道:“再睡半刻吧,等你睡醒,跟我去嗣王府见一见父亲。”
凝珑心里警铃大作,以为他是要当面对峙,戳破她的谎言,“不去。”
程延:“不去也得去,顺便在那时给你说个‘惊喜’。”
凝珑又翻过身:“怕不是惊吓。”
她阖上眼,却再也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不断想着程延会怎么针对她。
若真关心她, 就不会带她来嗣王府见程拟。
程拟大眼一扫就已明白情况, 脸上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干站着说话实在尴尬, 程拟干脆引小两口移步膳堂,让下人端上几盘糕点和茶水。
程拟潇洒地拂了拂袖, “都坐下吧,咱们一家好好地吃个茶,说些话。”
这把高凳恍若有无数根针, 把凝珑扎得浑身僵硬, 脸色发白。
他们父子俩肯定会联手来对付她!她简直是羊入狼窝, 在劫难逃!
凝珑难堪地揪紧衣裙, 只觉这阵沉默仿佛是明晃晃地在扇她耳光。
她不后悔逃,只惭愧准备不周全, 做了一桩令人嗤笑的傻事。
她的尊严仿佛在被摁在地上狠狠摩擦,她不接受,却又无可奈何。
程延只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心里就知她是又想多了。
他轻咳一声, 催程拟赶紧开口说话。
程拟方朗声说道:“前两日儿媳提到你俩相识已久,可她肚里却迟迟没动静, 所以她万般自责, 想是因自己身子落下病根,至今未能给程家添子嗣。我劝她不要焦虑, 她却尽职尽责, 坚持要去新桥镇看一看病, 我拗不过她,便让她去了。没告诉你,是想着这是她的私事。我为公公,你为夫婿,不能干涉她的自由。”
程延心想原来她找的出逃理由是为他好。
他匆忙前去寻她,此前并不知她拿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这理由虽是胡诌来的,可在他听来,心里还是暖暖的。
事到如今,程拟自然明白凝珑的小心思。可他选择维护凝珑这份自尊。
一个高自尊心的姑娘,内心最是敏感脆弱。
他娶来的程家媳妇过得够惨,丧失尊严,他便不想再让儿子娶来的媳妇再经一遍这糟心经历。
程延也会维护凝珑的这份自尊。
他大方讲道:“不是她的错。万般过错难堪,皆在我一人。先前我并未把避子汤这事告知她,因我的不作为,造成她这番误会。前些年,我跟着父亲闯荡边疆,落下不少伤。这些旧伤摆在身上,多少有些影响。”
说到此处,他握住凝珑的手,认真地看她:“只盼望她,千万不要嫌弃。”
父子俩一唱一和,就这么轻松地把谎言圆了过去。
凝珑敛起的眼眸终于抬起,惊诧地看着程延。
程延居然当着他父亲的面给她圆谎?
就连公公也没把她供出,丝毫没察觉出她话里的缺漏之处。
这次凝珑没再甩开他的手,任由他贴近她的指节,直到十指相扣。
她张开唇瓣,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程延淡然一笑,“你不会嫌弃我吧?”
凝珑看着他,居然从他这张不靠谱的脸庞上面看出几分她一直在寻找的安全感。
她摇摇头,“不嫌弃。”
程拟了然地勾起嘴角,“事情说开就好喽。有时原本初心是为对方好,但因沟通不及时,一个误会,一个难辩,误会自此而生。”
看见小辈过得幸福,程拟就安了心。他不欲再看小两口腻歪,“既然事情解决,那就……”
程延站起身,连带着把凝珑也捞了起来。他打断程拟未说尽的话:“我还有事要告诉父亲。”
程拟想定是要说鸡毛蒜皮的小事,“坐下说,好好的站起来干甚?”
程延挂上异常认真的神情:“不必。这事重要到必须站着说。”
何况他确信,等程拟听了他要说的这事后,定会气得拍桌站起来。
程延说:“我要改名字。”
程拟稍微皱了皱眉:“二十好几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改什么名字?再说你想改成什么,是想把程字改了,还是想把延字改了?”
本是一句讽刺程延的玩笑话,哪曾想程延当真回道:“是把程字和延字都一并改了,改姓,改名,改字。”
“荒唐!”
程拟拍桌而起,指着比他还高的程延破口大骂:“你还是人吗?改名就算了,现在你还要把老程家的‘程’姓都给改了。好啊,你不姓程,那你还想姓什么,你还敢姓什么?”
目睹父子俩从平和说话到针锋相对的场面,凝珑这个做儿媳又做人\\.妻的很是尴尬。她扯着程延往外走,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哪知程延偏偏无比坚定,反而借力把她又扯了回去。
“姓冠,名怀生。”程延道,“我改名,也只是出于儿子孝顺老子的本分,告知你一声。此事不需你同意,你的反驳于我无效。”
“你……你!”程拟指着程延,气愤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凝珑听罢程延的话,也惊诧得久久不曾回神。
原以为所谓惊喜不过是他诓骗她来嗣王府的一个借口,没曾想于她而言,当真是个天大的惊喜。
恍惚间想起,三个月前那次与程延的初见。
俩人因春蛊误打误撞相识,彼此的初次都交代在一张简陋的床铺上。
那时他给她的印象是霸道、蛮横、目中无人。他粗鲁地撕开她的衣裙,摁着她的腰没人情地凿。
初次印象的确很差,她便一直以为他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往后从不相信他的示好,哪怕他做事真诚,她也只当他是逢场作戏。
这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认真。
程拟也感受到了程延的认真,他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已经决定,此时此刻立即要改名改姓。
其实仔细想来,改名字一事程延早就给他打过了预防针。
但程拟从没当真,以为程延是在开玩笑。
如今想来,这一出离经叛道早是有迹可循。
凝珑虽不愿插手父子俩之间的事,但自己既然在场,出于情面,自然得劝一劝。
程延直接把她挡在身后,朝程拟说道:“我想作为一个弱冠已过的年轻人,我有资格去改头换姓。我的脸身,我的名字,属于我的所有都必须由我决断。”
程拟差点气得当场蹬腿身亡。
程家作为六大世家之首,其实家族作风最是因循守旧。家规森严,奈何每代人都有各自的叛逆,久而久之,竟成了最开放包容的一家。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某日程延顶了张陌生面孔叫他父亲,这件事程拟暂且还能忍一忍。
毕竟要追媳妇嘛,程拟不做干涉。
可如今程延口口声声提要改姓,这无疑是对祖宗的背叛!
程拟再也无法忍受:“跟我来祠堂,有本事向列祖列宗陈述你的想法!”
说罢便兀自离去。
凝珑总觉事情会闹大,扯了扯程延的衣袖:“不要再闹了。”
程延垂眼看她:“我没有闹。”
他道:“你过够了把程延当冠怀生的日子,我也早已受够了顶着程延的名字做事的日子。”
凝珑还没有那般自恋,会想当然地以为程延改姓完全是为追求她。
她知道父子俩关系一向闹得很僵,只是没想到,父子俩之间会存有这么深的芥蒂。
程延一直在怨程拟当年抛妻弃子,害得一个年轻母亲抑郁早逝,害得一对子女失去母亲。
凝珑心底对她早逝的爹娘也有些埋怨。
人人都说娘死爹殉情是一桩佳话,都惊叹世间竟有这般真情存在。可于她而言,这是爹娘对她的抛弃。
生养生养,生不生养不养都由爹娘决定,谁曾问过孩子的意见。
此刻程延的叫嚣与宣泄,仿佛也是她的叫嚣与宣泄。
离经叛道,惊骇世俗,无非是在弥补有诸多缺陷遗憾的童年。
凝珑没再劝他,跟在他身后进了祠堂。
程拟指着王夫人的灵位,“你娘在天有灵,会乐意看见你要背叛程家吗?”
程延坦坦荡荡:“娘会为我想做自己而感到高兴。再说,我只是改个名字,又不是与程家断绝关系。难道改了名字就要被逐出程家家门吗?”
程拟气得脸沸成猪肝红:“我怎会生出你这个不孝顺的儿子!”
可气终归气,冷静下来后,其实并不能拿程延怎么样。
程拟望着王夫人的灵位,一叹再叹。每一声叹息里都包含着对亡妻的愧疚,对教养孩子的无能为力。
最终,他的脊背又佝偻下去。
“你想好了?”程拟问。
程延说是。
“你当真想好了?”程拟又问。
程延依旧说是。
当小辈已经成长到比长辈还强大的时候,其实长辈再生气也只是无能狂怒。
爹娘又怎样?也只不过是孩子的爹娘,不是自私冷血的掌控者,而更多扮演着尊重祝福的给予者。
程拟叹了一口长气。
“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把你要说的话说一遍。”
程延亦无比认真,跪在蒲垫上三跪九叩。
“程氏列祖列宗在上,程氏第十六代传人程延,今改姓为‘冠’,改名为‘怀生’。谨遵家训,仁义为本,孝悌至诚,世代传承。祈求祖宗,泽被后世,子孙跪谢天地祖宗!”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即便隔着几层竹帘,凝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背影伏下又挺起,透着离经叛道,透着小众的不为世俗理解的狂悖癫狂。
有那么一瞬,凝珑心里浮起四个字:天生一对。
离经叛道的伪善者,背弃祖宗,罔顾礼节,万般纠缠至死方休。
但她心里又很恐慌。她是这样的人,程延是吗?
等再回过神,世子改名的消息已经在平京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但当事人却正端着一盆热水,给坐在床榻边发呆的她洗脚。
“想什么呢?”冠怀生轻声问道。
她脚腕一动,在圆盆里掀起一波水花。
她道:“想你。”
冠怀生:“想我?我可不信。”
“你是在想我改名字的事情吧。”他道。
凝珑点点头。
“其实改名字只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为了摆脱儿时阴影。”
“另一大部分是什么?”
“为了追求你。”他抬眸道,“谁叫我招惹一个心防坚固的姑娘呢,中间的苦果只能打碎了往肚里咽。”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在意我骗你这件事。错在我,弥补也是自食恶果。我想的很简单,你喜欢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你既喜欢冠怀生,那我就做冠怀生,甚至只做冠怀生。换他的脸,练他的身,叫他的名。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去做。”
凝珑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目前只喜欢我的身份。你迟迟不肯与我交心,无非是想确定我对你的情意到底有多真,有多深。”他道,“你怕受伤,所以不肯打开心防。你怕受伤失面子被人看轻,所以只把示好当情场做戏,从不往心里去。”
“但没关系,这不要紧。”他给她把脚擦好,跪在地上,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膝前。
“我只是想问一问,你肯给我一个机会吗?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倘或最终走不到你的心里去也不要紧,你拥有的富贵权势不会随即消失,你依然是尊贵的世子妃,甚至是王妃,依然受人追捧,依然享有自尊。你愿意吗?”
“就算没能打开你的心防,但我依旧是你的,我只属于你。你愿意吗?”
这夜,屋外淅淅沥沥地下了场小雨。
雨打窗棂,一滴一滴地滑落,也像一把左右摇摆的天秤,嘀嗒,嘀嗒,响个不停。
爱会流向不缺爱的人,但凝珑的这份不缺爱,只是心软者为生存的自保手段。
她太渴望各种爱,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她要用无数份爱灌注一面自尊的高墙,试图告诉幼时颠沛流离的自己:你有被选择过。
现在冠怀生告诉她,你有被坚定选择过。
雨势须臾变大,外面噼里啪啦的,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天秤终于找到了方向。
凝珑点了点头。
冠怀生的攻略没有止步于此。
他歪了歪头,一如当时懵懂却热情的卑微哑巴。
“你愿意试着喜欢我吗?”
凝珑把脚一缩,本能想回避。可冠怀生却桎住她的脚腕,不让她再逃回自我封闭的外壳里。
“你愿意吗?”
我愿意吗?
凝珑扪心自问。
她移开眼,望向那扇阖得紧实的榉木窗。
窗棂不抵暴雨侵袭,最终被敲开一道细小的斜缝。但这条斜缝足够无数雨滴奔涌而来,许多后劲嚣张的侵袭便是这么温柔地迈开了第一步。
凝珑点了点头。
曾经也是在夜里,她收到一道银手镯。当时她贬低嘲笑,可背地里却视若珍宝,每日都要戴在手腕上欣赏片刻。
如今她不能在背地里点头,却可以傲娇地移开眼,假装漫不经心。
好像是在说:喂,看在你卑微恳求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你可不要恃宠而骄。
作者有话说:
21号更了3000字,感觉更的太少,又补了一章4000字,一共7500字。
冠怀生也没想只靠这次努力就把她的心撬开天大的豁口。
她只斜开条缝, 他整个人暂时还钻不过去,但他可以把厚.\\舌钻来去讨好她。
他把她冰凉的脚底焐热,别有意味地抬眸看她。
凝珑侧过脸:“窗户开了,去关上。”
冠怀生:“只关窗户?”
凝珑指了指搁在立柜底下的一个梨花箱, “拿个物件过来。”
“拿什么?”
“随便。”
她口中的随便可不是随便拿一样就好, 而是他必须随便拿到她喜欢的物件。
冠怀生刻意在窗棂旁磨蹭半晌, 让暴雨恰好能把他的衣裳打得要湿不湿。之后站在木箱旁边瞧了又瞧,其实物件再多花样, 总结起来也不外乎就有那几样。
往常物件冰冷、沉重,把他压得喘不过来气,又在压抑间送他别样欢愉。
如今他戴上一道脖链, 却在束缚里感受到莫大的自由。
他想起程拟的一句感慨话:“有时候, 被人管着也是一种幸福。”
他把链子的另一端递给凝珑, “玩什么啊?怎么玩?”
凝珑却捂着嘴巴打哈欠, “谁要跟你玩了?”
她把链子猛地一拽,让他趴倒在床榻里。
她狡黠一笑:“睡觉。”
她是真的很累, 阖上眼想的不仅仅是搂着她的冠怀生,还有舅舅舅母。
在清风镇与凝理偶遇,他曾提到:“家里人都很想你,没事就来家里看看大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