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怀生打断他的话:“凝理不会等陛下遇到合适的时机再宣战。战线拖得越长,局势越是不利。”
李昇说是这道理,“但在我们原本的计划里,苏州这事在意料之外。你忘了么,最初我打算让你借着‘散心’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带凝珑去趟苏州,能劝凝检回头是岸最好,劝不了就先把凝检与岑氏处理掉,折凝理羽翼。这样一步一步慢慢来,最终把凝理逼到困境里,在他做亡命挣扎时,将其一击毙命。”
冠怀生回:“现如今凝理那边出了先手,陛下心觉事发突然,便不抱希望地想把凝珑当弃子舍弃吗?”
这话直接戳破了李昇欲盖弥彰的伪装。
他尴尬一笑:“我可没这样想。她是你的妻,我怎会把她当弃子?”
冠怀生对李昇的疏离感更强。他知道李昇一直忌惮凝珑,但从没想过李昇竟会漠视她的生死。
冠怀生无法接受任何人把凝珑当作工具来用。
他冷漠地站起身,朝李昇躬了躬腰:“臣无法坐以待毙。三日后,臣会带兵潜入苏州,务必会给陛下带来好消息。”
语气充满疏离,说罢就离殿而去。
李昇万般无奈地叹口气。
为荣王,他能照顾好兄弟的面子。为君王,他便不能只照顾好兄弟的面子。
刚才,他话里故意引出要抛弃凝珑这重意思,是想看看冠怀生到底有多在乎凝珑,会不会因一个女人与他闹翻。倘若冠怀生有一分迟疑,他就会加深对凝珑的质疑。但冠怀生从始至终都完全信任凝珑,甚至为了她,跟他这个君王闹了个不愉快。
因此事,李昇对凝珑的猜忌少了许多。
倘若这次凝珑能把马云娘安全带来,那他也会放心信任她。
睡了一觉醒来,眼前到处雾蒙蒙的。过了片刻,天上飘起飞雪,哗哗地落在船板上。船板湿漉漉的,经常有人滑倒。
凝珑不愿出洋相,干脆找了个偏僻安静的角落独自待着。
又隔了很长时间,船上人来人往,治山不显眼地走进一间小厢屋。
“云娘就在这道船上。”他低声说道。
凝珑正握着把剑来回耍,试图重现当日巫教教首耍剑的那套诡异姿势。
闻言,她眸里闪过惊喜:“当真?她在哪里?”
治山:“这道商船分为上、中、下三等船厢。上等厢住有钱的贵客,下等厢住卑贱奴隶。中间一层的船厢负责导航掌舵、温煮冷食、浣洗贵客衣物。云娘被两位刀疤脸壮汉绑着,关在一小间搁置烂锅破盆的厢里。”
凝珑冷哼一声:“昨晚上船时我便发觉其中有猫腻。掌舵老头硬要推我上另一艘船,他拿刀割开栓绳,那姿势一看就是巫教中人。我假意上船,等他们放松警惕后,又偷摸溜到另一艘船上。”
治山:“原来夫人先前坚持不带云秀,是因要挑另一位姑娘做你的影。”
凝珑说是,“自知道世子养了你这个影后,我也让他帮我养了个影。如今在外人眼里,‘凝珑’还待在原来那艘被巫教教徒监视着的船上。而我,无意挑了这艘船,没曾想还发现出个意外之喜。”
她没想到云娘就待在这艘船里。
“你派人多盯着那俩壮汉,选准合适的时机动手,将云娘解救出来。再与京城那头取得联系,争取在靠岸前把云娘送回京城。”
这些事听起来颇有难度,但对于打小跟着冠怀生摸爬滚打的暗卫队来说,并不算难做。
封号承袭,荣华富贵共享。但若想把高位坐牢,必须提起十二分的谨慎。
凝珑倏地很佩服冠怀生,不是女人对她的男人的佩服,而是真心佩服他能躲过明枪暗箭,活到这般年岁当真不容易。
她没他的家世,心眼或许也没他多。
最初想逃出苏州,她没把缘由想得那般复杂。她就是想尝一尝独身逍遥的滋味。
中春蛊前,她跟凝家拴在一起。中春蛊后,她跟冠怀生拴在一起。
她好像总是充当着附属品,从来不知道独立是何滋味。
出逃清风镇虽然失败,但在镇上逛市集时,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自由”。
出逃会上瘾。成也好,败也好,至少她曾享受过。
凝珑想了想,她似乎从来不怕出逃失败,再被冠怀生抓来会有甚恶果子要吃。
也许正像云秀先前曾说,她虽不在意冠怀生,但却仗着他的宠爱恃宠而骄,愈发无法无天。
次日黄昏,治山带伤来找她:“云娘已被送回京。”
如何解决壮汉,如何劫走云娘却不惊动船上的其他眼线,如何把云娘送回京。
这些细节凝珑通通不关心。
她的性子跟冠怀生愈发相像。当俩人都是绝对的上位者时,他们一样杀伐果断,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凝珑瞥了眼治山的伤。不致命,但需好好修养几日。
她本不想说安慰话,可当瞥见“程延”这张脸时,不由得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凝珑放轻话声:“你还好吗?”
治山说不要紧。
凝珑“哦”了声,“好好养伤呀,你还得继续保护我。”
听罢这句话,治山立马干劲十足。此刻要紧也是不要紧了,他恨不得让身上的伤口一夜间就变好。
云娘被送到宁园里。
进了园,她终于敢放声大哭。婢子把她带到冠怀生身前,因云娘知道凝珑与冠怀生是一对夫妻,想到那位神仙姐姐,她心里又委屈又感动。
冠怀生正伏案处理公务。
屋里烛火葳蕤,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蓦地闯来一阵啼哭,冠怀生蹙紧了眉头。
抬眼看去,云娘衣衫褴褛,身上裹着一张四四方方的麒麟被。她越哭越大声,慢慢朝冠怀生走去。
这架势让冠怀生以为凝珑已经丢了命。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心倏地就不再跳了。
只觉遭了当头一棒,把他砸得晕晕乎乎,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云娘支支吾吾的, 没说出来一句有用的话。
冠怀生解下她披着的麒麟被,随后又叫云秀带她去洗漱。半刻后,白净又瘦弱的云娘重新回到冠怀生面前。
冠怀生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孩相处,尽力把话声放轻:“你是怎么回来的?”
云娘没吭气。冠怀生只得派了辆马车, 带着云娘偷摸去了趟马家。
俩人从马府角门进去, 抬眼见但凡有木杆的地方都挂着一丛又一丛的白幡。
阖府主家与下人都哭丧着脸, 眼下一片乌青无精打采。偌大的府邸里毫无生机,到处都显得死气沉沉的, 就连呼吸声都放到最轻,仿佛走路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死了很久没去投胎的鬼。
马夫人两鬓花银, 身姿瘦削, 穿着一身缟素服, 眼睛肿得有核桃仁那么大。
冠怀生急匆匆的脚步声倒是惊醒了这座死宅。
云娘被带着走到前堂。在亲戚里的惊诧眼光中, 她终于动了动喉管,怯懦地叫了声:“祖母。”
之后便是久别重逢的感人场合了。
冠怀生辞了大家的道谢, 一径迈出屋关紧门,给他们一大家留下说话的时间和空间。
他心里万般焦急,不断在脑海里重演着凝珑遇险的情景。
但出于人道情谊,这时他一个外人又催不得马家赶快说正事。
马夫人与诸多小辈懂得转圜, 冠怀生想,他们不会让他多做等待。
屋里有哭声, 惊叹声, 议论声,各种声音如潮水般涌进冠怀生的耳里, 把他的心弦拂得更乱。
他走远了些, 不曾想这一举动落在推开门的马夫人眼里, 却以为他要当个无名英雄悄摸溜走。
马夫人高声叫住他:“世子留步。”
冠怀生脚步一滞。
之后马夫人哭啼着感谢,冠怀生像是局外人一般,耐心地听她讲下去。
“人回来了就好。此事牵扯极广,最好把消息压住,不能让歹人从中作梗再捏造是非。”他道。
马夫人抹开泪眼,连连点头说好。
说罢一番场面话,冠怀生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哪知正想转身离去时,云娘恰好如旋风般飞快朝他跑来。
她哭了很久,眼下又呼哧呼哧地跑过来,脸蛋是被寒冬冻起来的红,声音也异常沙哑:“这是珑阿姊让我交给你的。”
云娘从腰间掏出一方被折得皱皱巴巴的信。凝珑把一封平整干净的信交给她,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回去路上要时刻提防着别人,不要轻易开口说话,直到安全回到了马府内。”
而今,这封信不仅皱巴,还沾了不少手汗。
云娘面露羞赧:“她说,你最好不要去找她。”
马夫人生怕云娘再遇危险,赶紧把她拽到身后,给冠怀生赔笑:“小孩子也许是把话记错了,世子不要在意。”
云娘却天真回道:“祖母,我没说错!阿姊说,我回家是让他们做好对战准备的,大局为重,大哥哥不要顾此失彼了。”
“无事,我心里有底。”冠怀生把信攥紧,朝马夫人回道:“最近外面动荡,夫人要时刻关注云娘,把她照顾好。”
马夫人尚还心有余悸,说现在别说是云娘,就是她也不敢往外面跑
冠怀生想着凝珑的话,之后登上马车,迫不及待地拆开信。
信上没提他们之间的私事,反而只提道让他不要去苏州找她。
她的意思是:她有信心能折回京城。
但她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冠怀生心里便越是慌乱。这种慌乱心情跳得一阵比一阵高,叫他无法再留出理智,若无其事地处理其他公务。
因此即便眼下还不够三日,他也不顾旁人反对,连夜乔装乘船去了苏州。
再快的船也没长翅膀,水道风景令冠怀生看得心烦,却让凝珑看到了盼头。
又一日清早,商船终于靠了岸。
下船前,凝珑再三吩咐治山等人一定要全程隐匿,暗中保护,不能被巫教派的眼线发现。
说倒也奇怪,她愿意相信治山等人能够圆满完成她施布下的任务。
或许更深的原因是因她愿意选择相信冠怀生的能力吧。她相信冠怀生,所以也相信治山等人。
来时单薄一身,到地仍是戴着半人高的帷帽,把窈窕身姿挡了半边。
这日风刮得有些急,她这身仿佛是被风裹挟着往前走。只觉脚不是她的脚,鞋也不是她的鞋,一个一个的,都不听她使唤,尽想叫她闹出洋相。
船门和陆地中间亘着一道长长的斜坡,因风吹的缘故,大家都走得些许狼狈。
摩肩接踵的,稍个不留神,凝珑就崴了一下脚。
她低低惊呼一声,眼见身子往水边倾倒,惶恐地闭上了眼睛。
却意料之外地倒在了一个怀抱里。
“大妹妹不要怕。”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凝珑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恶寒。
她赶紧站定,逃离他的身边。
凝珑倏地把帷帽帘往前掀开,面露惊诧:“大哥?你怎的在渡口这里?”
凝理洽然笑了笑,“岂止是我一人,你往那处去看——”
他伸手指了个方向。
只见拱桥对面整整齐齐地站着凝家几口人。
凝检、岑氏、凝玥,都一齐仰脖望着她。
“爹猜今早大妹妹会下船,我们一家实在放心不下,便都早早地站在渡口旁准备接应大妹妹。”
这时船客已三两成群地下了船,渡口空荡,没刚才那么拥挤。
凝理仔细望了望她的四周,问道:“大妹妹难道是只身前来?怎么不见贴身婢子与搬行李的小厮来伺候?”
凝珑指了指挽在胳膊肘上的小包裹:“我想着这里什么都有,自己一人来很是清闲。”
凝理心里存疑,但面上仍把笑意加深,主动接过包裹,领着凝珑往前走。
既然要与熟人见面,那这帷帽不戴也罢。
凝珑果断摘下帷帽,跟在凝理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渡口这边。
她一眼就扫到有几个行为鬼祟的人在巷口潜伏着,带着但凡有逮住一点动静就会来闹得不可开交的凶意。此刻凝珑很庆幸自己做了个让治山等人隐藏起来的决定。
同时心里也在疑惑:既然苏州是巫教派的老巢,大街小巷危机重重,那身为地方知州的凝检会对此凶境毫无察觉吗?
不,他一定早已知道苏州有多凶险。
凝珑想不通凝检为甚会像眼下这般如此淡定。
她走过去,声音不轻不淡,说:“舅舅舅母晨安。”
凝检颔首道:“我知你此番前来只为两件事:一是来看看大家在苏州过着什么日子,跟大家叙叙旧。二是为了拿走你娘的遗物,这事是最重要的。”
凝理道:“大妹妹坐了三日的船,想必很是劳累。等回了府,先好好歇息一番,这两件事并不急。”
岑氏也热络地拉起她的手寒暄:“从前咱们住在同一道屋檐下,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见着见着就习惯了有彼此陪伴,没觉得离开对方有什么不好。自你出嫁,我是愈发想你。没少人的时候不觉着,如今蓦地少了个人,就连睡觉都睡不好了。”
凝玥跟在岑氏身后,倒是没什么表示。
不过凝珑知道,对凝玥这丫头来说,没表示就是她能给出的最大表示。
这一家四口热情得不像话,迎她一路至府邸。
苏州的府邸虽不比京城宽敞,但园林布局很是精巧。假山流水并数道转角连廊,七拐八拐的,精致得像一道机关匣子。
岑氏领着她先把府邸逛了逛,待她熟悉了大致地形,便安排几个嬷嬷婢子给她接风洗尘。
岑氏把凝珑送到一间房屋前:“推开门就是你的住处,你要是缺什么,就派嬷嬷告知于我。先好好盥洗一下,等午晌衙里下值,我们一家再好好用一顿团圆膳。”
目前来看,除了凝家的过分热情外,凝珑暂时还没发现大的可疑之处。
午膳平和地用了膳,之后她借口想出去散步消食,提前离席。
不止巫教派能用信鸽,凝珑也能用信鸽给京城那边递信。
她走着走着,灵活地甩开下人,兀自走到一偏僻假山后。
她还没傻到在这里给冠怀生递消息,但好奇心又重,实在想试一试信鸽到底能不能飞出去。一时奋笔疾书,飞快在信纸上写了几字,卷成细卷,绑在信鸽上面。
她把信鸽举起:“肥鸽子,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正因全神贯注,所以凝珑没在第一时间发觉身后有道脚步声正在逼近。
“失望什么?”
凝珑身子猛地一抖,那信鸽发觉有危险,连忙扑闪着翅膀往天上飞。
凝理眼神陡然一冷,电光火石间,他飞快从衣袖里射出一道锋利的刀片。那刀片在空中飞快转了几圈,恰好把信鸽的半条腿割断。
那信鸽便淌着血,落在杂草丛里大喘气。
凝理却仍不放过它,先把它腿上的信卷解下,又将刀片直直地插进它的胸腔,让它再抽搐不得,直接断了气。
凝理想这次定能抓住凝珑与冠怀生勾结的把柄,好能借着这个由头将她掳走。
满心期待地展开信,却见那信上写着:“好饱,想睡觉。”
凝理不可置信地转过身,见凝珑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大妹妹,你……”凝理犹豫道,“你在信鸽上绑这信是作甚?”
凝珑佯装懵懂:“大哥以为我要做什么?路上逮了个被遗弃的信鸽,我实在无聊,就想试试它吃这么肥,还能不能飞得动。既然是信鸽,自然要传信喽。可我又没有需要往前传的信,便随便写了一行字。”
她的脸颊适当露出一抹害羞的红:“让大哥见笑了。”
又问:“大哥何时学了藏暗器这威风招数,厉害得很呢。”
凝理心里一沉,敢情这出是被她当猴耍了!方才情急之下,他耍暗器的姿势是巫教派所用。她见过巫教派教首,会不会对他起疑……
可看凝珑眼神这么懵懂,天真到甚至有些愚蠢,不像是能勘破机密的模样。
凝理暂且放下警惕:“因知苏州凶险,所以我也学了点防身手段。大妹妹若想学,我也能倾囊相授。”
凝珑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眼里满是对他的痴迷与钦佩。
凝理沉浸在她对他的痴迷当中,一个劲地炫耀他有多厉害。却也因这份盲目自大,忽视了凝珑眼里一闪而过的算计。
在苏州住了两三日, 吃喝玩乐一件不差。
苏州的冬天不像平京那么冷,裹件加绒的厚褙子就足够御寒,即便胸口露在风里,也不觉得很凉。
凝珑踩着靴子出门逛街, 有时是心思叵测的凝理陪她去。这时他会变得很聒噪, 围在她身旁说这说那, 总是能把话题往那股畸形的情意上面引。有时是不高兴的凝玥陪她去,凝玥没头脑, 不高兴的时候把钝感都显露出来,俩人并排走得很尴尬。
有时用过午膳,岑氏会拉着她的手, 说一大家在一起过日子是多么幸福啊。
凝检也把她娘的遗物原封不动地递给她, 顺便把他和她娘之间的兄妹情往夸大处说。
凝珑从来没有在凝家感受到这么多份爱, 即便这爱力掺杂着虚与委蛇。
总之, 凝家四口用行动表示:他们想让她搬出嗣王府,或是他们一家重新搬回京城, 届时一家多做团聚。
眼下岑氏又在苦口婆心地劝。
凝珑抽回手,“怎么可能?舅母想得未免太过天真。我已成婚,平时该住在夫家,怎能还像未出阁的姑娘一样黏着你们不放?”
话里多了些埋怨, “何况我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时,家里人也没这么想我。”
岑氏面色一僵。这丫头成了婚回来, 怎的什么直白话都敢说?
这话说得岑氏心里发毛, “罢了,你有自由能选住在哪里, 跟谁待在一起。这次叫你来, 是想跟你说说另一件事。”
凝珑先出声噎她:“我也有事告诉舅母, 我打算明日上晌就回去。散步散心,看过美景,我心里已经没原先那么憋屈了。我把娘的遗物装在木箱里,一并带回去。往后怀念时就打开木箱看一看。”
这话在岑氏听来,是这重意思:以后我就找我娘诉苦了,早早远离你们这帮坏亲戚。
这怎么行!
岑氏让她先别急,“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千万别在外人面前提起。”
凝珑猜岑氏定不会答应她回去的请求,只点点头,说好。
其实事情往往是越强调,便令人记得越深刻。岑氏不叫她在外人面前提起,她倒会因岑氏这番提醒话多留个心眼。
岑氏说:“老爷与我,还有你大哥和玥丫头,我们四个打算等年后开春搬到其他州郡住。”
凝珑不解:“可舅舅不是苏州知州么,他是地方官,怎么走得动?再说,原来咱们不都捋好了么,舅舅只要在苏州干出不俗实绩,几年后定能重回平京做宰执。要搬去其他州郡,这不等于说是主动放弃升官的机会了吗?”
岑氏回正是,“这小半月时间里,我们都想通许多事。什么官不官的,一家人幸福美满地待在一起才最重要。官场明枪暗箭难防,整日过得提心吊胆,到头来什么都没享受到。与其这样过日子,倒不如混个半隐退,主动辞官,去做一地闲官。大哥娶个如意媳妇,玥丫头嫁个爱她的夫君,平淡度日。”
又说:“你舅舅为官二十余年,功过参半。先前被抄了一次家,可仅靠剩下的干净钱,也足够做个富贵人家。”
凝珑:“舅母怕不是在诓我。当时咱们都待在诏狱里,舅舅有多渴望东山再起,你我都长了眼能看见。如今好不容易熬出头,却告诉我要携全家隐退。那我先前勾引世子算什么?那我不就成了给你们铺路的垫脚石,白白浪费时间去做无用事了?”
她这般牙尖嘴利,叫岑氏在心里直呼不好对付。一面怨凝理给的这套说辞忒不靠谱,她自己说出来都不信,何况是凝珑。
“那怎么算是无用事?”岑氏试图劝服她,“你看,你凭自身本事被世子风光娶走,你不正靠这实现一大飞跃吗?你享受到的荣华富贵不是假的吧,你有个深情强大的夫君不是假的吧。你勾引他,是啊,确实帮家里度过一劫,可你自己也受益不少,不是么。”
凝珑倔劲上来,心里又气又恼又委屈,渐渐把眼眶逼红,酝酿着一泡将落的眼泪。
凝珑把泪花一把抹去,扭过头,闷闷地说了声:“不是。”
岑氏以为她很了解凝珑,可在今下,她忽然有些猜不透凝珑的心思。
“珑丫头,我说的哪里不是?婚姻曾利了家里,但现在和将来,都只会利你。辞官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还是尊贵的世子妃夫人,我们只是选了另一种过日子的方式。你愿意来最好,不愿意来就还待在京里,有什么不好?”
凝珑没回话。
她哭,一是为凝家不肯对她说实话。她能看不出辞官这说辞是假的么,她是在气他们都不肯说实话,拿假大空的谎话骗她。相处数年,就算没亲近到难舍难分的地步,好歹也不算是仇家吧。她拿他们当好亲戚,他们倒把她当猴耍!
二是自傲心作祟。她要面子,要被人看得起。她的夫君和亲戚也要有面子,能被人看得起。
原先的富亲戚成了落地凤凰,自甘堕落,谁能受得了?
哭也是为自身利益着想。穷亲戚倒打一耙,需让她时刻支援。富亲戚锦上添花,能共同稳固地位。
岑氏没辙,干脆接着先前的话头继续说下去。
“要搬去的地方是章州,在闽南一带。你舅舅看着是风光的知州,其实权力在落在了刘通判手里。刘通判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一方地头蛇的权力何其大。你舅舅不愿再作周旋,干脆往京里递了道辞官状,顺便推举刘通判做知州,也算是给他一个人情,让他升官。”
凝珑又把身转过去,“章州?闽南一带湿热,你们当真能适应那里的气候?何况章州也不敌这片繁华,更像个流放地。”
“有人去那里流放,就有人去那里享受。你舅舅跟章州知州与通判都是老相识,去那里自然有人照顾。远离京城,远离繁华一带,才能避人耳目啊。省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被有心人狠狠参上一状。从前有陛下与世子出面保,往后可说不定了。这也是向陛下证明往后会一身清白,不再惹麻烦。只有这样才能安稳度过下半生,要不然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见岑氏语气坚定,势在必行,凝珑就不再劝。她回道:“可更偏南的地方巫教盛行,巫教派有多狠毒,舅母想必都知道。难道就不能再选个更安全点的地方?”
岑氏无奈地摇摇头,“你当你舅舅不想选个好地方啊?他先前在御史台办事,得罪太多人。如今倒台,谁都想趁机踩上一脚。这个州郡有仇家,那个也有,这样一地一地地排除下来,只有章州是最好的选择。至于巫教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到时辞了官,你舅舅于有心人而言已无任何价值。我们只想过好小日子,不掺和旁的事。”
至此便堵上了凝珑反对的嘴,也堵住了她心里的疑惑。
凝珑只得任由他们一家去做作。
这晚她饮了婢子递来的热汤水,须臾困意就显露出来,叫她躺在床榻里一番好睡。
凝理扯下斗篷,拍落肩头的雪沫,朝屋里两位说道:“她已服下安眠汤,今晚不会再醒来。”
凝检正翻着章州堪舆图,说那就好。
岑氏说道:“玥丫头也已歇下,不会闯进屋来闹事。”
凝玥自从知道凝理就是巫教派教首,而她爹娘跟着这教首作恶多端后,精气神一去不回来。她想把实情跟陛下说说,好能及时把家人拉回正道。可始终没有勇气,又怕她万一说了,家里人都得被砍头。
爹娘与大哥话里话外都在拉她下水,渐渐的,她就像疯了一样,不哭不笑也不闹,好歹还有心跳能呼吸,否则跟个鬼魂一样。
岑氏心疼女儿,所以现在催凝理赶紧起兵造反,“等你做了皇帝,你妹妹就是尊贵的公主。她一直都想出风头,超过凝珑,证明自己更优秀。或许当了公主,就能变成原先那般没心没肺的样子。”
凝检问凝理:“你确定要在章州起兵造反?”
凝理说目前是,“届时等凝珑一走,我会透露些消息给京城。让他们知道,爹会去章州,巫教教首也会在章州出现,从而引起京城的恐慌。这阵子造的势已经够了,他们想必快要恨死巫教。眼见巫教派势力步步扩大,他们定坐不住,急着出兵镇压。”
凝检:“但凝珑已经知道我会去章州,她会不会给冠怀生透露别的消息?”
凝理计上心头:“那我们就不去章州了。我们告诉凝珑会去章州,实则去闽南地另一州。冠怀生知道我们会去章州,按他那谨慎脾性,定不会贸然到章州去。探子来报,他打算带凝珑出去散心,这次走得远,且别有目的,我猜他会选福州,所以我们实则要去福州。”
岑氏问:“万一他临时改变主意,不去福州呢?”
凝理笑道:“怕什么。闽南是我们的地盘,他去哪里,我们就跟去哪里。”
这夜,他们出谋划策,势必要把凝珑与冠怀生推到阴坑里。
可苦主冠怀生这时没心思去操心政事。
他下了渡口,很快就见治山等人朝他奔来。
“怎么回事?你们不该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吗?”
治山惭愧地低下头,“夫人自进了府邸里,就已经被巫教派监视圈禁起来。为防打草惊蛇,夫人让我们远离府邸,她说自有办法脱身。可过去好几日,夫人依旧没能离开。”
她又在刚愎自负!
冠怀生憋了满肚子气。他不怕她竭力向外呼救,就怕她把事情都扛在自己肩上,说她仅靠自己就能解决问题。
冠怀生满脑子都是她的安危,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她接走,再狠狠给她个教训!
谁让她这么不惜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