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一咬牙,终失了态,他忽而握住方柔的腕子,她一惊,捧着的书掉下,被萧翊空出的手托住,顺势甩在桌边。
他将她拉近,俯首逼视,“你把我当什么人?就算乘乘是你与裴昭的女儿,我也不会伤害她,我只是不想小姑娘难过。”
方柔一惊,他竟……他果真没猜到乘乘的身份。
她心中忐忑,一面因萧翊暂不知内情而宽下心来,一面又怕萧翊只不过嘴上说说,总有一天会因这旧怨迁怒到乘乘身上。
果然,萧翊一切克制得体都是假装的,什么所谓五年思过,改去的只是他明摆在面上的霸道专横。他本质还是个疯子,稍有不顺心意,他就暴露真面目,要对忤逆之人兴师问罪。
她扭着手腕,自然挣扎不掉,这便气恼地瞪着他:“你对我说过什么?你果然没变。”
萧翊因言晃神,五指稍颤,方柔竟没打算挣脱了,她低声:“我不相信你,萧翊,你早就知道的。你骗过我,还那样折磨我,我能做的只是当作不认识你,我仁至义尽了。”
萧翊主动松了手,他双臂垂下,微微蹙眉,脸上是方柔看不懂的神情。
可她咬了咬唇,打算把话再说清楚:“无论你这五年经历了什么,想通了多少,我一点都不好奇。我不管你现在是装的或真的,我只想你别打扰我,别打扰乘乘。”
她沉息,声音微抖,她尽量稳住:“乘乘跟你没有关系,你还不懂吗?”
方柔抬眸望着他,萧翊面无表情,没因她这番话动怒,也没流露出一丝悲伤之色。
他静静回望着方柔,叫她心里没底。
随后,萧翊慢慢抬起手,他宽大的掌抚上她的脸颊,方柔下意识想偏开,萧翊微微发力,捏住她的脸侧,温热紧贴着她的皮肤。
萧翊冷笑:“裴昭没死,对么?”
方柔一惊, 意外地望着他。
他甚至没问裴昭究竟是不是乘乘的父亲,好似已下了判断,而他下了判断后,当即说出了那个闭口不宣的约定。
她再克制不住, 声音轻颤:“你想做什么?”
萧翊忽而低笑, 指间的力道忽而紧了些, 搓得方柔的皮肤有些发疼。
他悄然俯身,直视着方柔的眸子, 低声道:“阿柔,你不是不好奇么?”
言罢, 他不待方柔有何反应, 旋即抽身出了屋子。
方柔反应不及, 愕然地望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心中大惊。
她忙走到内室,见乘乘已迷迷糊糊睡着了,小姑娘一向睡得好,这点习性倒随了她。
她慢慢走上前,拍醒了女儿, “乘乘, 娘要找舅舅说些事, 你随我一同去,今夜你跟舅母一块睡, 好不好?”
乘乘睁不开眼,囫囵应了几声,显然睡梦正甜。
可她意识迷蒙, 只得随方柔的吩咐行动, 敷衍地穿上衣服, 眼睛就没睁开,被方柔拉着往外走,脑袋倚靠着她的手臂。
方柔轻手轻脚地锁上门,屏息,带着乘乘快步走出巷子。
途径萧翊的院子,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她不敢逗留,疾步离去。
若她步子再慢些,再瞧仔细些,她就会发现在空旷的院子里,有个身影独坐在阶前遥望远空。
萧翊背靠着廊柱,手里捏着块玛瑙挂坠。
这五年来,他有许多时间能够安静地思索过去将来,他并不只沉湎于回忆中,尤其当他以为方柔已迁居颂余再不归来之后,他更多时候想的是未来如何。
可他发现那里只剩空茫,于是,他找了许多事情麻痹自己。
今夜,他们算又吵了一回?萧翊心中这样想着,只剩自嘲的苦笑。
原来这五年来她过得这样好,那这五年来,她有没有一瞬间分出心思考虑他过得如何?萧翊猜想着,或许她对于他的记忆只有折磨和欺骗,哪怕他后来努力做了弥补,于她看来都是徒劳,都是伪装,她从没想过要与他重新开始。
到后来稍稍松动姿态,只因那时又有人助她一臂之力逃离京都,他明明意识到了不对劲,可他不愿接受。
她说,他果然没变。
所以,在她的心中,他只会不择手段达到目的……可他现在对她,还能有什么目的?她心里有裴昭,在外还有那个讨人嫌的穆珩穷追不舍。
所以,若裴昭真如她所言早已过世,这穆珩便能成为她考虑的人选。
萧翊一时间甚至生出荒唐的暗幸,还好裴昭没有死……
无论是谁都好,总归不能是他,对么?
她竟这样怕他,这样厌恶他。
萧翊没来由想到他尚未被关进宗室府,仍在王府禁足思过那阵子。
他被变相幽禁于望湖院,里外里三列禁军把守,宁王府原有的府兵尽数收编到了京都巡防营,他已无退路。
那日太后只身前来王府,连个嬷嬷也没带。
母子二人对坐静默了片刻,太后才说:“沈氏入宫见过皇帝,自请收回册封郡主的旨意。”
萧翊散着发,轻裘缓带,面无异色地静听着。
太后沉声问:“阿翊,你怎么想?”
萧翊抬眸看向太后,不解其意。
她怅息一叹:“你伤重昏迷这些时日,她日夜不离悉心照料,一个女子伤心到这样的地步,却仍对你有情,你果真不考虑忏悔过错,与沈氏好好过么?”
萧翊蹙眉:“和离书已签,这是我的意思。”
他顿了顿,沉声:“阿柔呢?”
太后脸色一滞,当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方柔已经逃了,这是第二回 。你以为你掌控了一切,你布下天罗地网却又对她一再心软,阿翊,举棋不定是成事大忌。情.爱.易散,你握得越紧,伤人伤己。”
萧翊只道:“她就这样恨我。”
太后冷笑,“你还瞧不清么?她从没打算安分与你过日子,她不属于京都,也不属于你。哀家一早告诫过你,拿权势欺骗真心,不会有好结果。
萧翊静了许久,这才自嘲低笑:“母后与我说这些,你也想当沈清清的说客?”
太后冷眸一瞥,萧翊并未看她,她冷声:“哀家以前不想你当皇帝,因知晓万般皆是一个利字。我想你过得洒脱些,没预料你潇洒过了头,竟为了个女子作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你皇兄何辜?他对你尽心竭力,哪怕你犯下滔天之罪也没打算狠狠收拾你。”
萧翊忽而打断她:“母后,话别说太早。”
太后一怔。
萧翊轻笑:“若无皇兄暗中相助,仅凭裴昭便能顺利成事么?成王败寇,我算计了他一回,他便算计我一回,公平。”
他抬眸望着太后,“母后,说句心里话,我只是不想当皇帝,并非我不能。如今走到这一步,我认,您也得认。”
太后心中一凛,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次对谈并非毫无影响。
萧翊在后来意识到,太后所说皆是肺腑之言。自然,这已是他从宗室府受刑出狱,游历民间才领悟出来的道理。
如萧翊所言,太后来过王府的不久之后,皇帝降旨夺爵,他对萧翊的惩戒远不止面上所见那般轻飘飘拿起放下。
他才入宗室府不久,刑官应当暂未收到圣命,对他尚算客气,担忧着这位名义上被夺爵的宁王殿下哪日复了封号,会转头清算旧账。
那日萧翊在禅房静坐,内官前来通传,皇帝召见。
他随内官前去面圣,一进门,便见皇帝手边摆了个鸟笼。他侧坐着,那雀鸟被放出笼子外,徘徊在皇帝掌间,没鸟食引诱,只是自发地亲近主人。
皇帝知晓他入内,只说:“坐。”
萧翊默声坐下,也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已觉察屋外部署。皇帝有心见他,又深知他早已猜到玉黛湖一事是谁的手笔,生怕他会使出极端手段。
萧翊深觉无趣,便没兴致主动开口。
皇帝独自逗了逗鸟儿,搁下手,这才缓声道:“雀鸟离了笼子也不会飞走,因这是它自己的选择。”
萧翊一怔,转眸望着那小雀出神。
“父皇时常告诫你我,凡事须得张弛有度。朕给过你机会,你若能及时醒悟不去玉黛湖……”皇帝顿了顿,深叹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语气中的不满,“她处心积虑要离开你,又岂是你能困得住的?难不成你对她用情至深到此么!”
萧翊默默道:“那皇兄为何放过苏承茹?”
皇帝哑口无言,怔然望着他,心中震然。
过了良久,皇帝终于平复心境,只道:“朕不妨明明白白告诉你,当初是苏承茹帮了方氏,珍嫔与苏玉茹已将此事和盘托出,证据确凿,苏承茹已有了应得的惩罚,她们无需再落井下石,但朕不打算再追究。所以,那宫女你不必再找,你也找不到。”
萧翊又一怔,竟是苏承茹……所以,当初苏玉茹与他达成同盟之际,敢信誓旦旦地说,她手里有他会感兴趣的东西。如今看来,她当初应就是在说这件事。
不过,她此刻早已没了利用价值,郎子丰又正得盛宠,她是个聪明人,她需在秘密暴露之前抢占先机,再为自己谋求些好处。
一如她当初为他所用那般,所以,她现在跟郎子丰一条心,倒戈投营站到了皇帝那边。
不愧是苏家女。
末了,萧翊又像意识到了些事情,他冷眼望着皇帝,“所以那个孩子……”
皇帝眼眸一压:“阿翊,方氏根本没有身孕。看看你多荒唐,我告诫过你,可你实在令朕失望。”
也正是皇帝话音落下之际,萧翊胸前闷疼,嘴里又是一阵熟悉的腥甜锈意。
皇帝大惊失色,当即喊来了宗室府的内官,一阵手忙脚乱。
于是,旧患再根除不掉,纠缠萧翊数年,伴随他在宗室府,在游历途中,直到如今他戴罪之身前来宁江将功补过。
后来萧翊游历四海,似乎总算明白了,方柔要的是自由,不是困在京都看人脸色不得放手的自由。
他品尝过这样的自由,便明白过来她的决心。
她只想摆脱他,她要尊重和平等,要不违背意愿,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只怪他傲慢,从没好好考虑她说的每一句真心话。
她的想法存于日常点滴之中,正如那一回,哪怕沈清清的婢女那样羞辱她,可她并未生气,只说人人都有说话的权力……而他,只把她当成笼中雀。
可他的阿柔又怎会是一只家养娇雀,她是大漠的女儿,好风凭借力,振翅可高飞。
一切苦果是他应得。
哪怕到现在重逢,她要的尊重他已尽可能给了,他何时这样谨小慎微?哪怕想与她好好说些话,也要担心她忽然掉脸子赶人。
萧翊只觉荒唐,她对他的敌意大得可怕,甚至连默默示好也变成阴谋。
这份敌意甚至超出了恩怨本身,蔓延到并未牵连其中的乘乘身上,他只是不由自主想对她好,不管她的父亲是谁。
而裴昭……他甚至没有陪在方柔身边,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何事,方柔心底有什么秘密?
萧翊五指收紧,抬眸远眺。
天边夜色正浓,而在这如墨天幕之中,忽而有道冷烟浮起。
方柔叩响食楼大门之际,沈映萝和谢镜颐已披衣躺下,倒还没入睡。方柔从没有深夜找来,沈映萝没多问,即刻带着乘乘回了二楼房间继续睡。
待动静消停,谢镜颐便点起灯,与方柔在大堂一角坐下。
方柔神色凝重,“师兄,萧翊知道了。”
谢镜颐先是一怔,随即领悟过来,“为何?”
方柔不安地绞手,“我不确定,他误以为乘乘是裴昭的女儿……我已问过,乘乘没与他提过裴昭。”
谢镜颐一惊:“他莫不是冲着裴昭而来?”
方柔也怔住了,“可、他有何企图?”
谢镜颐一时没个准头,眼眸轻转,这才有了决断:“要不我们先将此事告知裴昭?”
方柔思虑片刻,这才谨慎地点了点头。
谢镜颐叹了一声,随即独自走到帐台之后,他掀起块地砖,从里面翻出一条软布。
软布之下包裹着一小节桶状物。
谢镜颐将此物放入怀中,与方柔相视颔首,随后,二人徐步离开了沈记食楼。
夜已深,宁江陷入静谧之中,有一簇若隐若现的冷白烟火自城东墙楼直灌云霄。
方柔随谢镜颐下了城楼,“师兄,乘乘今夜就睡在你那儿吧,明早我送她去书院。”
谢镜颐点头:“明日我出镖,可以顺带送乘乘,你不必着急。”
方柔没推辞,默默往回走。
谢镜颐忽慢了些,沉思良久才道:“你要见他吗?”
方柔顿足,缓缓抬起头看着夜空。
◎你无耻◎
自那夜争吵过后, 方柔暂且带乘乘住进了沈记食楼,虽不是长久之计,可方柔只想图个安心。
只是几日过去,城中并无异动, 裴昭暂未回应冷烟, 谢镜颐心道他应是琐事缠身, 一时不得空。
方柔又听谢镜颐提起,镖局新来了位杂役, 瞧样子是萧翊作保让陆鸣收下的。他没多嘴,暗中考察几日, 却没发觉赵铁云身份蹊跷。
后又得知, 此人正是那日与萧翊一同赶跑马贼的义士, 如今带着妻子一同住进了梨园巷。
方柔打心底对萧翊人品存疑,只是没对谢镜颐表露。
又过几日,乘乘从书院回来,说朱夫子换了本书讲学,那书放在家中没带来食楼,她差些挨手板。
方柔便决定回一趟梨园巷, 也正好瞧瞧情况。
她踏入巷子不久, 便听一阵谈笑声自前方院中传出。
方柔虽有好奇, 但瞧清那是萧翊所住地院子,这便走快几步。
正是错身之际, 有人轻喊:“方娘子,许久未见你啦!”
是柳向婉的声音。
她只得停下步子,转头朝她颔首一笑, 这才瞧看清楚, 院子里正坐了三人, 两位生面孔,瞧着应是那对年轻夫妻。
萧翊并不在院中。
方柔稍稍宽下心来,随柳向婉走进小院,彼此寒暄几句,都清楚了各自身份。
陈三娘性子直,连声夸着方柔,还说沈记名气大,早有耳闻云云。赵铁云则说今日镖局休沐,但萧翊似乎要与兄弟碰面商议要事,所以一早便出了门。
方柔并不在意,与他们说过几句,还有正事要办,这便转身出门。
她才刚到院门口,萧翊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她一怔,忙后退半步,却被萧翊偷偷扯住了胳膊。
门半掩着,院子里的人没瞧见萧翊回来,方柔惊慌地望向他,却见他挑了挑眉,顺势将她拉出门外,抵在墙上。
他沉声:“躲我?”
方柔别开脸,萧翊轻捏着她的下巴,硬要与她对视。
她低声怒道:“你无耻,我就不该信你!”
萧翊松开手指,手臂顺势挡在她的脸侧,轻哼:“阿柔,你违诺在先,别倒打一耙。”
方柔疑惑地看着他:“你我有何承诺?”
萧翊身子压近,方柔躲闪不得,只得飞快地眨着眼。
“你说我们当不认识便好,你做到了?见着我便躲,从不给好脸。阿柔,你对我这般避忌,时间一长,旁人难道瞧不出来半点端倪?”
他说得直接,丝毫没有前些时日的卑微和谨慎,好似憋了股怨气,但神情带了几分玩味,叫方柔心中不安。
他半真半假地吓唬着方柔:“若是行踪败露,我说不定要掉脑袋。”
方柔一怔,深深吸了口气,还是嘴硬:“我说了,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便好。可你三番四次要招惹乘乘,你不守信用。”
萧翊品察出她话里的漏洞,故意道:“所以,只要我不招惹乘乘,你就愿意耐心与我来往?”
方柔语塞,半晌才瞪了他一眼:“你这是偷换概念。”
萧翊挑眉:“二选一,我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但乘乘要与我来往,你不能干涉。”
方柔快声拒绝:“不行!”
萧翊挑嘴一笑,再次试探到方柔藏起来的那根弦。原来两相对比,她宁愿考虑作出退让,也不要乘乘与他来往频密。
他不由自嘲,乘乘果真是裴昭的女儿,方柔就是在担忧他会对他们的女儿下狠手。
不过,萧翊向来不自诩自己有君子气节,若能以此反挟方柔,满足他某些小心思,似乎也不错。
萧翊沉声:“二选一,那你好好与我相处。”
方柔:“我、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她倒是学聪明了,并没有因一时慌乱被萧翊绕进去。
萧翊又忍不住挑起嘴角笑,“因为乘乘喜欢与我亲近?”
方柔霎时无言以对,她轻咬下唇,眨了眨眼,萧翊盯着她的小动作,克制着冲动,忍不住想与她亲近,可眼下小白兔正一点点落入陷阱,他不会轻举妄动。
“我要回去了。”方柔轻轻推开他,出乎意料,萧翊并没有再阻拦。
方柔又是一怔,她一时无措,萧翊却好整以暇地望过来,她最后甚至有落荒而逃的狼狈。
她才推开家门,耳畔听得赵铁云洪亮的声音飘传而来:“阿翊,咱们把柴劈了,柳姑娘说中午给咱露一手……”
方柔轻声一叹,忙快步进了屋里。
当夜,她思量再三,还是带着乘乘回了梨园巷。路过萧翊家门口,乘乘还好奇地望了几眼,小院黑漆漆的,两家应是各自回房歇息了。
方柔心中虽有忐忑,可说来也奇,萧翊似乎只是嘴上逗逗她,并没有刻意做些出格的举动。
他们虽为邻居,可这些日子从没碰过面,她逐渐宽下心来。
只是方柔不知,萧翊倒非真没想法,只是他深谙心战博弈,当他能真正将那份盛烈的私占欲搁置一旁时,他反而能更加从容地主导他与方柔的关系。
先前他实在懵懂,凭着心底的情,思冲动鲁莽行事,与他于公对外之时截然不同,时常力不从心,还有事倍功半的挫败感。
当然,这些手段也是他后知后觉逐渐领悟过来。
方柔搬回梨园巷,这是个好开始,虽他没刻意要与乘乘亲近,但他冥冥中也有察觉,小姑娘对他不仅好奇,更怀有好感,这无疑是利益在他的好事。
更重要的,那日猜测不定,他已让何沉抽出些精力去调查裴昭的下落,得知实情果真如柳向婉所言,不知为何,他心中的重担少了一些。
起码他与方柔之间,还有一线转机。
深秋将至,柳大娘的腰伤渐好,柳向婉的那批绣品也如数完工。
她特地与萧翊约好日子,赶在秋分前送去丘城,好能换些银两过冬囤货。
萧翊在宁江查探的消息也已集注成册,何沉随行一同前往,趁机将消息转告李明铮,若时机适宜,萧翊打算先来个敲山震虎,这帮马贼提前乱了阵脚,他便能查探更多内情。
到了约定的日子,萧翊在院中等柳向婉前来汇合,院门被轻轻推开。
他回头,见乘乘探出半个脑袋冲他咧嘴笑:“翊叔,你要出门么?”
萧翊多日未见乘乘,只觉她又长大些,心中轻叹,忙招手让她进门。
乘乘边笑边说:“我瞧见屋外有辆马车,那车夫一直瞧着我,真奇怪。”
萧翊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我要去趟丘城,你今日逃学了?”
他说着玩笑话,乘乘忙摇头否认:“夫子省亲去了,我这几日都不必去书院。”
末了,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小声问:“翊叔,你去丘城玩么?”
萧翊垂眸望着乘乘,当即猜到她的小心思,嘴里却道:“我去办些事,晚些就回宁江。”
乘乘面露期待:“翊叔,你带我一块去吧?”
萧翊浅笑:“你娘亲答允么?”
乘乘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弯腰,萧翊俯身附耳过去,只听她小声道:“舅舅今日出门办事,店里没人手,阿娘走不开不会发现的。”
萧翊一叹,假装为难:“若被你娘亲发现,我可要遭殃,如何是好?”
乘乘拍胸脯保证:“我替你求情,怎么样?”
萧翊被她逗笑,又见小姑娘满脸期盼之色,还是说:“我不进城,只打算去趟城郊,你还是去找陆绵玩儿吧。”
乘乘疑惑道:“翊叔要去哪?”
萧翊没打算瞒她:“宿丘山。”
乘乘若有所思,随即拉着萧翊的袖子,又道:“翊叔,你带上我吧!我师公就葬在山上,这些日子阿娘忙,已许久没去替师公扫墓,正好这回我能去瞧瞧情况。”
萧翊闻言一怔,原来方柔的师父安葬在山中……他思虑了许久,这才慢慢颔首,最终决定带乘乘同行。
萧翊与何沉同在车前,低声交代他与李明铮传话的细节。
柳向婉带着乘乘坐在马车里,她性子开朗,又带了几分少女的懵懂,跟乘乘相处合拍。
马不停蹄到了丘城,三人分头行事,柳向婉进了绣坊,何沉秘密前去州府驿馆与李明铮筹谋,萧翊不便露面,带着乘乘往宿丘山去。
他离去多年,此番踏上山路,才发觉当年师徒几人居住的山谷荒凉萧索,早已没了烟火气。
山风谷雨覆盖了这些年的痕迹,宿丘山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在那秋色之中,有一座孤坟隐在山丘之下。坟周整洁,虽落了许多枯叶,但瞧得出来有人定期维护清扫。
萧翊轻车熟路到了山谷之中,乘乘不由诧异:“翊叔,你来过这儿?”
萧翊笑着点点头,“很久之前的事了。”
乘乘歪着脑袋,刚想要打听,又见萧翊已自觉地捡了几簇枯枝,开始清扫那座孤坟。
她一时意外,不明白萧翊为何会替师公扫墓除草,可她没多问,乖巧地跟在萧翊身后帮忙捡落叶。
二人忙活了一阵子,总算收拾干净,萧翊放下枯枝,一俯身,怀里的挂坠漏出半个角,乘乘好奇地打量着,萧翊察觉到她的目光,垂眸望过来。
只见乘乘抬手指了指他的衣襟,他低头,稍稍一怔,伸手慢慢扯出那条琥珀挂坠。
挂坠通体萤黄,有一条绳索贯穿,琥珀里凝着一簇黑色丝缕,乘乘瞧不出原委。
她凑近了些,“翊叔,这是什么?”
萧翊将琥珀握在掌心,顺势靠在山石边坐下,沉吟了片刻才道:“是我过世的孩子。”
乘乘瞪大了眼,低声:“对不住……”
萧翊摊开手掌,望着那缕胎发,苦笑:“无妨,乘乘。事情已过去许多年,叔叔如今没有那样难受了。”
乘乘好奇地凑上前,打量着那块琥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萧翊望着琥珀,怔然低语:“她也是个小姑娘,生下来就没了,叔叔那日抱着她……她的生辰在秋天,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比你大一岁。”
乘乘静听着,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萧翊轻叹,转口问:“乘乘,你何时过生辰,可有想要的事物?”
乘乘抬起手,轻轻握着萧翊的手指,像是安慰他那般,认真答道:“翊叔,我也在秋天出生,今年中秋过后就是我生辰。”
萧翊五指一颤。
他忽而蹙眉望向乘乘,不敢置信地颤动嘴角。
满满在中秋出生那日便夭折,而方柔出月后逃离了京都。依照时间推算,难不成她才被裴昭救走,二人便……
他不敢深想下去,胸口又起了一阵闷疼。
他害怕确认这丑陋又讽刺的真相,这残酷的答案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原来方柔这样不在乎那过世的孩子,只因那孩子是他的骨血,所以她弃如敝履是么……
乘乘并未觉察萧翊神色异变,她弯腰将落叶捧到一边,转眸,见萧翊仍望着那琥珀挂坠出神。
她在身后轻轻叹,不免觉得萧翊十分可怜。
萧翊默默靠坐了一会儿,眼见天色不早,这便带着乘乘下了山。
二人回到城中约定地点,萧翊没见到何沉,心道他与李明铮正事未了,不打算继续等,以免打草惊蛇,
他独自领着乘乘前往绣坊,柳向婉恰好与掌柜厘清货品和叫价,收拢了物件在门外告别。
那绣坊掌柜上了年纪,举手投足间风韵犹存。
她远远地瞧见萧翊,不由暗叹,又打量了柳向婉一眼,笑道:“瞧不出柳娘子已有这般大的孩子,亏我还一口一个柳姑娘地喊你,真是失礼。”
说话间,萧翊和乘乘已来到跟前。
萧翊只瞥了眼掌柜,默不作声地抬手解栓绳,乘乘则摇头认真道:“她不是我娘。”
柳向婉也掩嘴笑:“掌柜误会,我尚未婚配。”
说这话时,眼睛不由自主悄悄望向萧翊,很快回转过来,脸上藏着丝羞赧。
掌柜心如明镜,忙道失礼,转口又说:“你们三人瞧着像一家人,不怪我看错。”
又望着乘乘,笑了笑:“尤其是这女娃,与郎君走在一起,瞧着就是一个模子父女俩。”
柳向婉听了掌柜这话,也认真地看了看二人,心中忽觉奇异。
她低叹一声,心直口快:“掌柜一说,我倒也觉着乘乘与萧大哥真有几分相似……都说女儿肖父,方娘子生得花容月貌,真不知她那过世的夫君是什么样貌?”
女儿肖父!
萧翊心底又是一沉。
他仔细打量着乘乘,却不敢妄加猜测,他并不是多疑的性子,凡事没有证据绝不先入为主下判断。
萧翊直觉方柔有许多事情瞒着他,除了裴昭的生死,还有更多内情待解。他按下未表,扶乘乘坐上马车,柳向婉也随即坐定,三人驱车回到宁江。
他将马车还到镖局,柳向婉留下结算,萧翊没打算等她,决定先将乘乘送回梨园巷。
二人一路闲谈,乘乘心情很好,甫一走进巷子,甚至还因萧翊说的某件往事笑弯了腰。
两人说笑着往里走,乘乘一转眸,忽然瞧见满脸怒意的方柔,脸上的笑凝在嘴角。
萧翊朝她使眼色,低声说:“我说什么来着?咱们被逮个正着,你娘亲要怪我了。”
乘乘咽了咽口水,安慰道:“我娘脾气很好,她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