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抄起矮凳,横空一踢,那窗户旋即被凳子贯穿洞开。
他掩着口鼻,声音很低:“出去再说。”
身后的火越烧越旺,外头动静四起,左右邻里似乎都已在睡梦中惊醒,有人在外喊叫:“走水——走水!快跑!”
二人奔出屋外,恰好瞧见赵铁云的娘子正努力垫脚朝里伸手,萧翊跟何沉对视一眼,颇觉古怪,旋即走上前去,这才发现赵铁云仍被困在屋内,他们屋子里的火烧得更烈。
何沉旋即抄起一板碎石,猛地砸向那破口的窗边,嘴里喊:“兄弟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萧翊拉了那妇人一把,窗户被何沉砸开了更大的口子,他伸出手,迅速将赵铁云拉了出来。
他扑倒在地,粗重地喘着气,不时剧烈咳嗽。
他穿着件短褂,模样狼狈,那妇人也只披了单薄的里衣,还好夜色昏暗,萧翊挪开视线,朝赵铁云走去。
赵铁云看清来人的模样,旋即松了口气:“萧兄弟,多谢!”
他又咳了几声,想必方才在屋内被浓烟熏得厉害,稍稍缓过神,忙快步跌跌撞撞走到妇人面前,挽着她的胳膊瞧看着。
“三娘,没事吧?”
陈三娘摇摇头,也关切地望了赵铁云几眼,这才宽下心来。
萧翊定神四顾,窗后这条狭窄的小径开辟用以排水,可此际只有他们两户破窗逃生,其他人应当都走了大门离开松子巷。
方才他瞧见赵铁云家的火源也发自大门,心中更觉古怪。
他朝何沉使了个眼色,迈步朝宽阔的大路走去。何沉催促着赵铁云夫妻,四人纷纷快步离开了火场。
果真,宁江府衙已有响应,大批受到牵连的百姓被疏散至河边,巷子里火光通天,众人议论纷纷。
何沉附身上前,低声道:“公子,我去城里找客栈开间空房,暂且应付一晚。”
萧翊抬手制止,“不必打草惊蛇。”
他望着巷子上空飘飞的浓烟,忽而冷笑:“这把火既已烧起来,不若将计就计。”
何沉不明所以,只得默默跟上。
他转头瞧了一眼,只见赵铁云夫妇也在低声筹谋些什么,面色愁云惨淡,想来在计较那屋子里的得失。
他心中轻叹,随萧翊一路朝南,走得一半,他似乎知晓了萧翊的打算。可也就在岔路口,萧翊忽而顿了步子,继续朝前。
何沉一怔,霎时间又不解地跟上前,等到萧翊停下,他瞧看几眼,虽不清楚萧翊为何转来城南梨园巷,可他暗自猜到几分。
不由凑上前:“公子,方姑娘这儿没出事。”
萧翊沉默片刻,稍稍颔首,过后才道:“梨园巷是陆永镖局的产业。”
何沉警觉地望向萧翊,推测道:“公子想探探陆家的底?”
萧翊沉声:“或许能为我所用。”
言罢,他总算放心地朝城东走去。
何沉忍不住推测:“公子白天才收拾了那帮马贼,入夜松子巷便意外走水。天底下哪有这般巧合?想来是被蓄意报复。”
萧翊只道:“入秋走水虽是常事,同时失火定是人为。”
何沉点点头:“那马贼着实厉害,不过半日便查清了你与赵铁云的住处,更明目张胆给你们下马威……这宁江的浑水看来真不好蹚。”
萧翊低声:“何沉,你说他们只是单纯报复,还是察觉了我的身份?”
何沉心底一惊,脸色惊惧地望向萧翊。良久,他才道:“公子,我会尽快查明。”
萧翊没再说话。
二人在镖局门外凑合了一晚。
鸡鸣日升,镖局的管家前来开门,这便瞧见两人靠在墙边闭目小憩,先还吓得不轻,待他瞧清楚萧翊的模样,这才拍着心口叹:“原是阿翊兄弟,吓我一跳!”
萧翊缓缓睁开眼,松了松肩膀,心中已有论断。
他深望何沉一眼,对方心领神会,颔首退去,萧翊这才站起身跟随管家入内。
陆鸣也才起身,撵着陆绵在后院洗漱练功,小孩儿自然百般不愿。管家急匆匆进后宅通传,说萧翊一早睡在门外,瞧着古怪。
陆鸣当即猜到几分,他昨夜与朋友吃酒,正听说了西横渡忽闯了一伙马贼,又得知有位义士出手救了位老妇人,仔细比照下发现竟是萧翊。
他不由对萧翊更有好感,直叹他做好事不为留名声,还打算今日见面夸他几句。
如今得知萧翊这般狼狈,心道他应是遭了马贼报复。他一个外乡人初到宁江不懂内情,贸然出手得罪了这伙贼人,又怎能全身而退?
心中思索万分,旋即将陆绵交托给夫人,只披了件外袍便匆匆出了大院。
萧翊正挽起袖子洗漱,陆鸣关切地叹了句:“阿翊这是怎么了?”
萧翊说了个大概,自然也点到了昨日遭遇马贼一事,期间留意着陆鸣的一举一动,只觉他脸上的愤怒和忧虑不似伪装。
“太他娘的可气!”陆鸣恨骂一声,又仔细瞧了瞧萧翊,见他并没有受伤,这才宽了神色,“这帮马贼越来越无法无天,本就无谓措安金,只是穆老爷牵头做主保宁江平安,都是无奈之举。没料到他们胃口竟变得这样大!”
萧翊低声:“陆兄对马贼如此深恶痛绝,就没想过剿匪除害?”
陆鸣瞥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像是下了决心般:“阿翊,不瞒你说,若有良机剿匪,我一定站出来。只是……”
他拍了拍萧翊的肩,没将后半句话说下去。
萧翊识时务地没追问,正如他不能全然信任陆鸣,陆鸣对他也仍有所保留。
他轻声一笑,将木盆放好,捋下袖口。陆鸣又瞧了他几眼,恍然大悟:“阿翊,你的家当都留在松子巷,今后如何打算?”
萧翊只道:“我与兄弟在钱庄余了些积蓄,先拿出来应急。”
陆鸣一叹:“你先换件衣裳,我这儿恰好有几件裁缝做大的,送给你了!”
他爽快地拉着萧翊往后院去,路上又道:“我先前就与你说,松子巷人多杂乱,离镖局还远。你这回阴差阳错,干脆搬去新地方,我正好有处闲置的小院,你先住下,房补直接抵扣作租金吧。”
他三言两语将萧翊安排妥当,从柜子里拿出一身新裁的衣裳,材质上佳,应是专门做来应对大场合所用。
萧翊在屏风内更衣,陆鸣仍在外念叨:“今日你也别忙了,去松子巷把东西收拾好,我们在东水桥碰面,我带你去新住处打点打点。”
萧翊免得推辞,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又低声道谢。
他换好装扮,陆鸣望着他出神,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心中颇觉古怪。萧翊气质斐然,平日里穿得普通倒不觉违和,今日一瞧只叹果然人靠衣装。
他按下那阵感慨,先出门将陆绵送去书院。
萧翊找陆鸣借了匹马,拉缰疾行,惹来一众目光。
他先去驼商队找到何沉,彼时他正躲在桥头偷懒,见了萧翊这身打扮,还以为他打算亮出底牌与那城中暗谍斗个鱼死网破。
后听萧翊说了原委,两人决定分头密查,何沉趁火情求得住进驼商队统一安排的土房,离松子巷不远,由穆氏商号自行修建。
二人约好每日在东水桥下碰头交互消息。
商议好琐事,萧翊又再翻身上马,何沉忍了再忍,还是道:“公子,低调……”
萧翊瞥了他一眼,马鞭抽得更凶。
他在松子巷不远处的拱桥勒马拴绳,徐步走回事发现场。火源左右连着近七八户人都被官.府疏散,白日大伙儿都去了做工,巷子里十分冷清。
萧翊走到原来的住处,经过邻家,发现赵铁云和陈三娘正在屋内唉声叹气。
他只瞧了一眼,并未多管闲事,径直进了那扇已被烧得焦黑的门洞。
萧翊没打算来此收拾行李,本也是乔装身份,他们没在此放多少物件。他重回此处只为印证心中猜想,果然,他已确定起火点在门外而非屋内,应是有人在外点火引燃木门,企图将他们困死在内。
他步出屋外,又在赵铁云家门口停留了片刻,确认引火手法一致。
这便打算离开,只听陈三娘叹:“这该如何是好?要不咱们赊些钱,找辆驴车回我娘家去吧。”
赵铁云不愿:“你娘家半个活人也没了,回去只能种田,咱们哪来田地?”
陈三娘:“你那旗长深怕遭马贼报复,落井下石将你辞了,整个宁江谁还敢用你?”
萧翊皱了皱眉,往前走了半步,复又停住。
赵铁云仍在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怕啥?我不会让你过苦日子。”
“赵兄此言甚好。”
屋内的两人转头望去,皆是一怔,萧翊正负手站在门外,嘴边挂着一抹淡笑。
东水桥头, 萧翊远远见到陆鸣正与一名船家闲聊。
他无意间转眸,见萧翊缓步走来,这便迎了上去:“阿翊,事情办妥了?”
他扫了眼那寒酸的行囊, 只道这位小兄弟家里是真揭不开锅, 否则断不会流离失所至此。
萧翊随他同行, 心道那住处应当离镖局不远,等到二人落定, 萧翊怔然失神。
陆鸣居然带他来了梨园巷。
他心底隐有预感,已听陆鸣道:“我老爹早年盘下来这几座院子, 他老人家死后就都交给我打理。你放心, 邻里都住着安分良善之人, 哎我记着了——那小院就在方娘子家旁边。”
话音才落,二人已停在了一间门户稍大的院外。
萧翊转眸朝左手边望了眼,方柔家门紧锁,那棵白杏随风飘摇。
他心中遐思万千,回过神来,陆鸣已拿钥匙开了院门, 率先走进去。
陆鸣叉腰环顾小院, 自顾自道:“你别说, 方娘子可有骨气,在我这儿住了两年有余, 租银一分都没少过,更没因着静颐的干系讨价还价。”
“穆大公子之前说要给她换处临河的大宅子,她差些翻脸, 绝不白收好处。你说这样好的姑娘, 身世咋这般坎坷……”
萧翊心中五味杂陈, 他喉结轻动,忽而道:“陆兄知晓她的旧事?”
陆鸣呵呵一笑:“不便打听,不便打听。”
明显是客套话,随即凑上前,压低了声音:“人难免有好奇心,你懂的。我也问过静颐,但他嘴巴牢,撬不开话,反正你应当也听过,方娘子的夫君已过世了……不过我有一回跟静颐吃酒他说漏嘴,我听那语气吧,方娘子与她夫君像有段孽缘,啧啧,终难美满呐!”
说着人已走远,站在井边嘀咕:“这井能用,我时常让人来院子瞧看一番,就为了不时之需。你看果真派上用场……”
萧翊默叹,孽缘么?那他与方柔又算什么。
裴昭拥有了她的一切,他们生下了乘乘这样俏皮可爱的女儿,方柔至今还惦记着他,若这也是孽缘,难不成只因他英年早逝所以称不得美满?
萧翊甚至在想,若真能换得方柔回心转意,他那晚就这样死在玉黛湖也无憾。
思及此,他心口又忽而起了一阵闷痛,那股乱流冲撞下,他兀自咳出声来,忙按着心前粗粗喘气。
陆鸣闻讯跃出院子,忙道:“阿翊,可是与马贼动手受了内伤?”
萧翊摆手,“旧疾罢了,陆兄不必挂怀。”
他忙压制着异色,转话道:“方娘子自有福相,她如今过得很好。”
陆鸣笑着称是,又带萧翊到屋里瞧看了一番
这座院子比方柔的家要大一些,对开两边厢房,适合人口多的家庭同住。
萧翊正好有所筹谋,便与陆鸣说起了赵铁云夫妇种种,陆鸣得知他因马贼一事受到牵连,忙说可以先见见人,合适则招进镖局干活。
至于住处,若萧翊没意见,他自然愿意宽余此处给赵铁云临时安顿。
萧翊代赵铁云谢过陆鸣,二人从东厢出到院子,陆鸣一转头,竟见方柔带着乘乘从门外走过。
当即喊了一声:“方娘子,今日不去食楼么?”
方柔下意识转眸望过来,见到萧翊这副模样,忽而一怔。
乘乘已率先跑进院子,“陆伯伯好。”
又转向萧翊:“翊叔,好几日没见你啦,你还好么?”
陆鸣讶异他二人莫名亲近,又见方柔神色生疑地走上前来,对他解释道:“本是直接回食楼的,可乘乘与人玩闹摔了一跤,得先回来换身衣裳。”
陆鸣大笑,说乘乘哪怕上了书院也免不了调皮,定是承继了她爹的性子。一番话说得方柔心惊胆战,又不敢去瞧萧翊的反应,忙别过话题,问陆鸣来此处所为何事。
陆鸣说清原委,哪知方柔忽然变了脸色。
“他、他要住在这里?”她杏眼圆瞪,克制不了脸上的慌张。
陆鸣好奇地望着她:“怎么?”
方柔自觉失态,忙摇头:“只是觉得小院宽敞,没料想萧……他会独自住在此处。”
陆鸣笑道:“还有一对夫妻打算搬来,我做些善事也算聊表敬意,给家里积德。”
方柔默默不语,察觉萧翊的目光时不时落下来,悄悄别过脸,佯作打量小院。
她今日也听谢镜颐说起松子巷起火一事,当即猜测萧翊遭了马贼报复,不过联想他来此地另有目的,估计早做了准备,对此并未放在心上。
岂料阴差阳错之下,萧翊竟得了陆鸣的慷慨,许了梨园巷的空宅让他暂住,只得叹二人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
一时心念飘飞,不及多想,忙牵了乘乘打算回家。
陆鸣见方柔行色匆匆,还怕萧翊挂怀,只道:“许是乘乘闯祸惹她恼了,平时方娘子对谁都笑盈盈的,你别误会。”
萧翊自知缘由,不免心底轻哼,面上却并未表露。
陆鸣在镖局仍有事务处理,留了些寻常交待,把钥匙给了萧翊便先离了院子。
他也没什么行李需要收拾,推门坐在东厢房的小厅,不由在想一墙之后的情景,也不知方柔和乘乘此刻在说些什么?
只不过梨园巷是正经宅院,隔音尚可,他住的院子与方柔的家格局不同,东厢房之后应是厨房,哪怕仔细去听也不会有什么动静。
萧翊心下怅然,怔望着房间一角失神。
乘乘回屋换了衣裳,方柔坐在外厅心神不宁地喝着水。
她笑着扑上前:“阿娘,我去瞧瞧翊叔收拾好了没!“
人还没起势离开,胳膊已被方柔牢牢拽住,脸色跌了下来:“不许去。”
乘乘扁着嘴,想问缘由,眼珠子转了转,改口道:“阿娘,我能问你件事么?”
方柔打量着她,默默点了点头。
乘乘乖巧地提壶给方柔满上,笑嘻嘻道:“阿娘,翊叔是不是得罪你啦?”
方柔一怔,又听乘乘继续问:“你对每个人都很和善,也时常教导我不得与人摆架子吵嘴。可是,我总觉着你好像很讨厌翊叔?”
她长睫一颤,暗道自己的姿态竟这般明显么?
方柔舔了舔下唇,慢声道:“人小鬼大,你想多了!”
她站起身,拉过乘乘的手,“你舅母今日腰疼,咱们得快些去食楼帮忙。你说你,若不是与人打闹摔跤,哪还需要跑回来一趟?”
两人朝外走,方柔将房门关好,乘乘已穿过院子,嘴里嘀咕:“既已住在梨园巷,我改日去找翊叔便是。”
方柔自没听清,快步走上前,抚着乘乘的胳膊出了院门。
这边刚落锁,只听萧翊那小院传来清晰的笑声,是位姑娘在说话。
方柔目不斜视,压着乘乘的肩也不让她凑热闹,缓步往外走,经过萧翊家门口,却被人喊了一声:“方娘子。”
她一怔,转头望去,竟是柳向婉。
萧翊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也没打算请柳向婉入内落座似得,二人瞧着十分生疏。
方柔不欲寒暄,浅笑着与她颔首示意,乘乘也乖巧地喊了声姐姐,好奇地望了萧翊几眼,随即也转过头。
就在方柔错身向前之际,耳畔隐约听得柳向婉道:“城中百姓知晓有位义士打退了马贼,都夸你是大英雄。”
萧翊答:“受之有愧。”
柳向婉笑:“二婶想还了你这恩情,说找个时日让你在家吃顿便饭……”
方柔再听不清后边的话,她并不知晓,若她此际回头,便能看见萧翊已将柳向婉送出门外,两人站在檐下作别,而萧翊的目光远追而来,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柳向婉疑惑道:“萧大哥?”
萧翊缓过神来,垂眸看了她一眼,长睫轻动,这才道:“多谢柳大娘美意,我……”
柳向婉忙道:“我也正巧想与你谈谈绣品押运一事。”
她神色如常,似乎并没察觉萧翊刻意推辞,只说了件他无法拒绝的正事。
萧翊只得点点头,与柳向婉定下时间。
柳向婉轻笑,转身朝柳大娘的院子走去。
萧翊不作多想,关门落锁,略一沉吟,提步去了东市街。
傍晚时分,萧翊叩响柳大娘家的院门,他站在檐下,目光仍落在方柔家那棵白杏上,心思浮沉,不知方柔此刻又在忙什么?
门被从里面拉开,遐思折断,柳向婉笑着将他迎进屋。
今夜柳向婉下厨,吃的是家常菜,萧翊尝不出手艺好坏,只觉宁江一带百姓果真喜辣好酸,他其实并不习惯。
他情绪很少外露,所以柳向婉并没有瞧出异样,反倒一个劲儿叫他多吃些。
柳大娘还未完全康复,下床坐不了多久,跟两位小辈说了会儿话,又被柳向婉扶回内室躺好。
这顿饭说是柳大娘还恩宴请,倒不如说是柳向婉与他对坐共餐。
萧翊吃得心无旁骛,没打算拂了柳向婉的好意,不过胃里开始发热,实在算不得好受。
后来不住在喝水,柳向婉终于察觉到那般,不由轻笑:“萧大哥不惯吃辣?”
萧翊抬眸望了她一眼,默默点头。
柳向婉忙给他满上,顺口道:“咱们这儿口味就是酸辣,你慢慢就习惯了。”
她笑着,又下意识脱口而出:“方娘子家的乘乘初时也吃不得辣,说是早先一直在军营里生活,营里的大将军不让吃重味道,带兵打仗闹肚子可大可小。”
萧翊心底一沉,眼眸微敛,五指稍稍收力,漫不经心道:“丘城云尉营?”
柳向婉又给萧翊倒了碗野菜汤,推到他面前,“不,听说是伙关外散骑。领头的那位将军还很年轻,我还曾听乘乘提起过他……是姓、姓裴?”
那杯子明明已举到唇边,萧翊一怔,手底的动作停下,猛地抬眸望向柳向婉。
“乘乘提起他,她说是……”他一顿,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那般,“乘乘是他的女儿?”
柳向婉秀眉微蹙:“不会吧?方娘子的夫君不是过世了么?”
萧翊没再答话,转瞬间便已明白过来方柔的小伎俩。
方柔对外谎称夫君过世只是障眼法,为的是确保裴昭的安危,乘乘必然是他们的女儿没错。种种线索串联起来,裴昭分明还好好地活着,所以,当年那帮越狱的裴家亲军也尽数归位,重归组成了这支边关散骑。
当年颂余内乱,不过一年便四方平定,叛军被击溃四散边关,无人知晓当年颂余女王得谁神助,如今看来,萧翊心中已有九成准头,想必是裴昭出手帮她攘平反贼。
所以,裴昭拿平乱作为交换,求得了颂余协助,这才谋划了那场阴谋,顺利将方柔从京都带走。
那他为何却不在宁江?他眼下,身在何处……
萧翊忽而眉头紧锁,脸色一沉,直叫柳向婉晃神。
“萧大哥?”她紧张地望过来。
萧翊长睫轻压,缓缓道:“柳姑娘,今夜多谢你款待,时辰已晚,你早些休息。”
说罢,他兀自站起身来,朝她作揖辞行。
柳向婉“哎”了一声,不及起身,萧翊已阔步迈出了小院,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外。
她心中忐忑,不由揣测:萧翊莫不是吃坏肚子了……
萧翊离开柳大娘家后没回小院,直接走出梨园巷,往他与何沉约定碰头的东水桥。
他走后没多久,方柔带着乘乘慢悠悠地走回梨园巷。
今日打烊早,翌日乘乘有早训,她们便提前回了家。
二人经过萧翊家门,里头黑压压一片,不像有人在家,方柔便想到柳向婉邀请萧翊今夜一同晚饭。
她不作多想,带着乘乘回家,让她自行去洗漱。这便掌了灯,将乘乘第二日早训的书摆出来,拿了笔墨纸砚铺好,也算有个样子。
乘乘坐在并不太合适的桌椅前俯首书写,方柔在旁守着,只起个监管的作用,帮不得许多。
她的学问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由方禅所授,虽读书不多,但好在能看会写,一笔字算不得上乘,倒也娟秀。
方柔出神地望着乘乘认真伏案的模样,她不由自主地在想,乘乘应当更像萧翊。
乘乘能耐得下性子阅读,朱夫子也夸她写字一教就懂,字迹学得像模像样。
哪怕明面上的干系切割得清楚分明,可孩子骨血里带的脾性始终留存着生父的影子,这点无可辩驳。
她沉思着,手里的绣活搁置在一旁。
她本也并不精通,只是身为人母,这些都是后知后觉学会,比不得柳向婉的绣工,应付日常不在话下。
也正是此际,院门忽被敲响。
方柔一怔,施然回神,她按下乘乘好奇的脑袋,提了盏小灯笼穿过院子,一时间没防备,竟直接下了栓,推开道门缝。
幽暗的灯火照出去,萧翊的脸半隐于暗处,方柔吓了一跳。
她把着门环,刚要拉起来,萧翊前臂一挡,挤进了半个身子,方柔心底漫起一阵久违的恐惧。
“你、你……”她不安地望着萧翊,呼吸乱了几分。
萧翊挑了挑嘴角,很满意看见方柔这个反应。他扬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乘乘呢?”
方柔移步挡在他身前,“她、她睡了!”
萧翊竟直接按住她的双臂,方柔下意识挣扎,自然不得动弹。
她咬着下唇,下一瞬被萧翊拉入怀中,脸贴着他的心前。
她挣不脱,萧翊身子往前压,她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他就这样揽着她,大喇喇地闯进了院子。
等到两人都走到了院子里,萧翊忽而松了桎梏,一挑眉,很有得意之色。
方柔粗喘着,一手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往里走,一面又顾着关门,两头看不准,最后只得先把门掩好,快步跟上萧翊。
转瞬而已,萧翊已阔步走到了屋外,乘乘应声抬头,握笔咧嘴一笑:“翊叔!你怎么来了?”
她往后一蹬,站起身来,手中扔握着那只笔。
萧翊扫了一眼,两指一抽,那笔瞬时被他没收。乘乘疑惑不解,又见他自怀中掏出一方长盒,搁在桌上。
乘乘好奇看去,只见萧翊将盒子打开,取出一支崭新的毫笔,递到她面前:“你初入书院,该用些好物件。”
乘乘“哗”了一声,眉开眼笑地接过,当即握笔凌空虚写了几下。
方柔站在一旁,眼见木已成舟,想要开口阻止已来不及。
萧翊轻眼瞥了瞥她,像是回答乘乘的问题,又像在抚平方柔心中的不安,“我特地买来送你,喜欢么?”
乘乘欣喜地点了点头,跑去一旁开笔启封,当即想要试试手感。
方柔垂眸,低声道:“多谢你了。”
萧翊却道:“你何时这样喜欢撒谎了?”
方柔一惊,不情不愿地撇过脸,“我说过了,我只是不想与你来往。”
她抿了抿唇,本想赶人,可转念又想乘乘才受了萧翊的好,如此卸磨杀驴,实在说不过去,倒显十分刻意惹人怀疑。
萧翊强词夺理:“我只是与乘乘来往罢了。”
方柔说不过他,张了张嘴,眉头微微皱起,惹得萧翊心中满足。他太清楚不过,与方柔纠缠就是不能太顺从,适当地入侵、主动,她反倒无法招架,他便能趁虚而入。
先前他瞻前顾后,考虑太多,反教彼此都不痛快,既然一定会有人不愿意,那不若礼尚往来,一人让一次,当即扯平。
乘乘此际已开好笔,兴冲冲地坐回桌前,提笔写了几行,嘴里不住感叹。
方柔不谙门道,不由腹诽只是萧翊挑来一支笔罢了,真有这般神乎其神?心中很嫌弃。
萧翊皱眉打量着这极不符合乘乘身量的桌椅,一把按下小姑娘的动作,将她拉站稳,眸光一扫,抬脚勾过方柔做绣活撑脚的矮凳,让乘乘站上去。
如此一来人高出桌子不少,前臂曲起正好能略高于桌面。
他站到乘乘身后,柔声叮嘱:“手臂平直,腕用力,手指轻握,以腕力带笔写字。”
说话间,他握着乘乘的手笔走龙蛇,一行楷书行云流水跃然纸上,瞧着力道轻巧,实则笔迹力透纸背。
乘乘忍不住叹:“翊叔,你写得比朱夫子还好!”
萧翊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试试。”
乘乘很听话,认真地模仿着萧翊的笔迹。方柔在旁静望着,心中忐忑不安。
室内灯火幽暗,萧翊抱臂站在乘乘身旁,乘乘埋首苦写,一对父女神情相仿,面色沉静之时,竟出人意料得相似。
方柔心生焦急,一抬手,不慎打翻了柜子上的绣篮。
二人闻得动静皆抬头望来,方柔又是一怔。
“乘乘!你该睡了,明日还有早训。”她忙冷下脸,变相下了逐客令。
不由乘乘辩驳,她已走上前盖了书,不容置疑地望着乘乘。小姑娘见她神色严肃,扁了扁嘴,乖巧地朝萧翊拜别,揉着眼进了内室。
方柔冷着脸收拾桌子,那支笔被搁在砚台边,她瞥了一眼,没动,冷声道:“你该走了。”
萧翊觉察出方柔不愿意他与乘乘亲近,由此才突然打断,催促乘乘去休息。他不解,难道在她心中,他竟是个会伤害孩童的疯子么?
他忍了不满,沉声道:“写字看书也得有合适的地方,不是换支笔就够了。”
方柔手里一顿,抬眸望着萧翊:“不用你替我教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