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柔不由一怔。
她心知此举无礼,但还真没听见陆鸣方才说了何事,刚打算开口询问,不料萧翊忽而道:“早闻沈记食楼出品好,今夜借陆兄的光,萧某也能大饱口福。想必方娘子心中欢喜,一时失神。”
方柔旋即会意,这也想起谢镜颐昨夜提过,他这趟镖事成圆满,镖局挣了不少,陆鸣心情大好,说要在食楼宴请镖局兄弟热闹热闹。
她瞥了眼萧翊,不看他,只对陆鸣笑道:“先谢过陆镖头赏面,待我回去告诉阿嫂,她必然高兴。”
陆鸣也笑:“静颐此番辛苦,也是许久没热闹过了,我原先就想叫大家伙儿松松劲,正好有此机会.操.,办起来。”
过会儿,镖局的下人拎来一个方形食盒,他提着吃力,想必里头装了不少事物。
陆鸣又道:“这是你嫂子娘家送来的土产,送去给沈娘子和乘乘尝尝鲜,你一并带回食楼吧。”
方柔没推辞,谢过陆鸣,本打算伸手接过。
谁知陆鸣话锋一转:“阿翊,我得亲自带玉章去库房点货,今夜吃席诸事就由你跑一趟确认好。”
他顿了顿,“口味依照你的喜好来,你就当是今日的差事,仔细办妥。也正好一并将方娘子送回去,这土产坠手,她怕是不好拎着走一路。”
方柔下意识拒绝:“不必了。”
萧翊不言语,已顺势接过了那食盒。
穆珩朝方柔打眼色,悄声:“阿柔,我忙完去沈记找你。”
说罢,他跟上陆鸣出了大堂。
此刻堂内只剩他们二人,萧翊拎着东西没动,方柔内心纠结,倒真是印证了沈映萝所言的孽缘,她与萧翊的纠缠并没有因为那夜而一刀两断。
可此事阴差阳错避不开,做得过火反倒让人觉察不妥。
方柔不看萧翊,提步朝外走。
萧翊也不言语,只默默提了东西跟在她身后,好似心甘情愿打下手。
今日天时好,起了阵舒爽的秋风,方柔在前,衣带不时被掀起小小的弧度,萧翊站在她身后,几乎能将她整个人遮挡住。
方柔隐约察觉到身后那阵压迫,心乱如麻。
行至桥头,人来人往,正好两岸各有一顶四人轿打算对过。由此一来,许多行人都被挤到了一边,默契地让出路给轿子通行。
方柔远远瞧见人堆拥挤,脚步慢了下来,索性先停在了桥头的桂花树下。
待到二人停了动作,那阵幽香若有似无地钻进方柔鼻间,沁人心脾,倒令她生出了一丝安宁。
微风轻拂,卷起方柔鬓边碎发,她安静地站在树下望向拱桥。
萧翊垂眸凝望着她,不敢言语,不敢妄动,生怕打破这一息美好。
树梢轻颤,一簇桂花被风吹落,悄悄挂在方柔的肩头,她并未察觉,仍安静地等待着桥面通行。
那白.嫩的桂花在方柔肩上轻晃,勾住萧翊的视线,他长指一颤,鬼使神差那般,他下意识抬起手,随后又忽而如梦初醒般停了动作。
他犹疑着,手悬在半空中,却不敢再靠近。
也正是此际,方柔恰好回过视线,见着萧翊的动作一惊,抬眸警惕地望向他。
萧翊竟局促地立刻解释:“阿柔,别误会,我只是想……”
他的视线落在那簇要掉不掉的桂花上,还好方柔见着了,她微微蹙眉,抬手迅速拍去,随后埋头直接朝前,并没有留意到对岸那顶轿子走得偏了,恰时间落了桥往这边拐。
眼看着要撞上,萧翊猛地拉了方柔一把,将她护在怀中,方柔虽被轿夫碰了一个趔趄,可萧翊反应快,到底没正面冲击过重。
那轿夫人算和善,忙回头关切:“对不住!你娘子没事吧?”
萧翊刚打算回话,方柔已挣脱他的怀抱,快步朝桥上走去。此刻桥面复通,人头攒动,萧翊扔下一句:“无碍!兄弟慢走。”
忙快步追上方柔,他下意识拽住方柔的胳膊,她脚步一错,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沉声:“当心。”
萧翊拉着她的小臂,察觉到她在挣扎,随后干脆利落地一个侧身,将方柔护到桥边靠着围栏往前走,他独自靠外挡住汹涌的人潮,不让方柔被挤迫。
两人总算下了桥,方柔旋即快走了几步,与萧翊拉开距离。
他头一回深刻体会无计可施的惆怅,可又不敢再越矩,生怕将方柔推得更远。只默默望着方柔的背影,缓步跟上,手里提着的食盒变成千斤重那般。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着朝前走。
眼看快到杨楼街,萧翊终于道:“我不了解宁江的风味,当地人惯吃辣多些,是么?”
方柔沉默了片刻,低声回应。
萧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那就劳烦阿嫂按本地的口味安排,既是酒宴,可多些荤菜好下酒。”
方柔心中不是滋味。
萧翊的语气里尽是谨慎和讨好,不同于穆珩的轻佻刻意,他小心翼翼,生怕不慎惹怒她那般。但说来实在荒谬,她并不是脾气差的性子,萧翊实在无需如此。
可,她对他散发的姿态,似乎并没将他当做个普通食客。
明明说好互不相干,可命运总要将他们绑在一起那般,诸多阴差阳错,叫人心烦意乱。
她轻轻叹了口气:“好,我会与阿嫂说,你放心。”
萧翊倒是一怔。
难得方柔的语气这样平和,似乎与他从未有前情旧怨那般,只是对等的客人与东家的关系。哪怕没有更近一步,面色依然冷淡不带笑,可萧翊喜不自胜。
他旋即轻笑着点了点头:“多谢东家。”
方柔无话好说,看了看萧翊手里的食盒,他旋即会意,知晓方柔并不愿意他继续随她进到店内。
这便将食盒递了过去:“有些沉。”
方柔做了准备,伸手去接,的确有些坠手。
手指擦过萧翊的皮肤,一阵暖意划过,她心念一动。
方柔两只手一起握着食盒,朝他颔首,转身打算离开。
一团小影子忽而飞奔过来,嘴里嚷:“叔,你怎么跟我娘亲一道回来了?”
萧翊还没来得及跟乘乘说上半句,方柔脸色微变,忙撵她离开。
乘乘拗不过方柔的冷脸,只得嘀咕着朝萧翊挥挥手,不情不愿地转身跑回店里。
萧翊本还只是猜测,可直到这会儿,他已能下判断,方柔很抗拒他与乘乘产生交集,甚至算得上担忧和害怕。
他一时不解,过后似乎有些眉目。
难不成方柔担忧他知晓乘乘是裴昭的女儿,所以会对他们的孩子下毒手?
他忙喊住方柔:“阿柔,我不可能会伤害乘乘,我们也曾……”
方柔眉心一跳,生怕萧翊说出些不该的胡话,忙转眸瞪着他:“萧翊。”
她打断他:“我只是不想跟你来往,望你信守诺言。”
萧翊一怔,先前刚找回的一些喜悦荡然无存。他又越距了,说了不该说的话,惹得她又清清楚楚地跟他划清界限,没得辩驳。
方柔朝他福身,双手握着食盒快步回了店内。
萧翊怔然望着方柔的背影,良久才转身离去。
回程他选了另一个方向,打算趁机摸一摸宁江的底细。这回绕到西横渡,这边多是小摊贩聚集的杂市,正当晌午,许多小贩已收拾好铺头准备回家。
萧翊本打算在渡口找个船家一路往东回镖局,他站在桥边观察了一阵子,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喊:“小郎君?”
他回头,发觉是住在方柔邻家的那位柳大娘,这便颔首问好。
柳大娘走上前来,身旁跟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瞧着不过二八年岁,气质温婉。
“你来西横渡办事?”她爽朗地笑问着,又指了指那姑娘,“这是我侄女儿,闺名向婉,今日得空来帮我一起卖豆腐。”
萧翊又朝柳向婉颔首问好,低声:“在下萧翊。”
那姑娘打量了萧翊几眼,红着脸,声音很小:“见过郎君。”
萧翊直视着柳大娘,道:“我如今在陆永镖局当差,刚办完事,打算乘船回城东。”
“哎哟,真是巧!”柳大娘大笑,“这丫头正好想托镖局办点事儿,你俩有缘!”
说罢,她推了柳向婉一把,那姑娘朝前顿了半步,脸色不由更红。
萧翊听了个原委,才知柳向婉是位绣娘,平日做些绣品在宁江城内的绣坊寄卖。上回有位丘城的老绣娘看中她的手艺,与她约了大货,送去丘城卖个高价。
她打听了一圈,都说找镖局押运划算些,于是便打算去陆永镖局问清楚。
萧翊沉声道:“实不相瞒,我才入镖局不久,许多事情并不了解。等我先问过镖头,若能成事,你再前来细谈不迟。”
他说话时语气沉稳,有不容置疑的笃定,叫人无形中便甘愿答允以他所想行事。
柳向婉点点头,“婉婉谢过郎君。”
萧翊:“客气。”
说话间,船家摆渡归来,站在渡口吆喝:“最后一趟,来人就走!”
萧翊拜别柳大娘,撩了衣摆踏上船头,俯身进了船内,动作一气呵成,潇洒利落。
自西横渡到东水桥码头,小船横穿宁江城主河道,萧翊看个新鲜,只觉宁江十分热闹,不由暗想难怪方柔会在此留居。
不多时,船家靠岸,萧翊下了地,拐个弯就到了镖局大门。
穆家的马车已不见,萧翊暗忖片刻,信步踏入院子。
陆鸣此刻正在院中点货,应是新接上了几单买卖,他听得动静转过头,朝萧翊一笑:“去了这样久,跟方娘子很是投缘?”
“你这叫时机不妥,心底话,我虽觉着你不错,品貌俱佳,可玉章对方娘子是非她不娶,闹得动静颇大,你呀就别掺和了。咱宁江好姑娘多得是……”
越说越远。
萧翊心知陆鸣惯爱调侃,低笑着摇了摇头,只道:“是位相熟的大娘,托我问些事。”
陆鸣一挑眉,手底的动作不停,听萧翊把话说完,这便道:“小事,咱们陆永镖局来者不拒,本也多方便街坊。这么着,你让那绣娘将大货备好,也无需带来镖局,届时人来一趟,签了托书,找个镖师随她去一趟丘城便好。”
萧翊默默点头,陆鸣顺口说:“阿翊,既是你相熟的人,那便由你去跑一趟吧。不白跑,这些单子你与镖局七三分,也能赚一些。”
萧翊只得说好,继续随陆鸣点货,目光一扫,瞧见阴凉处摆了两抬木箱,落了锁,上封穆字镖文。
他眼眸微敛,皱了皱眉,淡声道:“总镖头,那两抬你点过了么?”
陆鸣转眼一瞥,忽而正色:“那两抬无需你惦记,穆氏商号往来的货不经咱们手,穆老爷自会派人来清点。”
萧翊眉心深皱,直觉穆氏商号并不像明面上瞧着那般简单。
陆鸣留萧翊一同在镖局吃过午饭,开了小灶,吃了些小厨房的出品。萧翊无意搞特殊,可面对陆鸣盛情他也不推辞。
二人又对坐着聊了些闲事,陆鸣对他生出相见恨晚的好感。
萧翊一时摸不透陆永镖局的底子,但他心底希望陆鸣清白,如此一来,之后清剿马贼便能派上用场……
他暗自琢磨,陆鸣被镖师喊走,后半日闲散,他去了趟梨园巷。
明知方柔此时并不在家,他却像找好了正当由头那般,他只与自己说,此行只为与柳大娘说清送绣品去丘城一事。
他走得很慢,这回总算仔仔细细打量过方柔住的小院。
院门锁着,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头白头杏花树开到了墙外。此时非应季,枝芽不带颜色,可萧翊在心中畅想逢春之际,白杏待放,方柔站在树下赏花,真是好景。
他们明明能好好过日子,他从前怎么就没想透彻?
他本来能与她成婚生子,在王府恩爱美满,一如他所言,男孩女孩儿都好,他们也的确曾有过一个女儿,满满……
思及此,萧翊心头闷痛,那阵乱流横冲直撞,差些又叫他心焦力竭。
而今,他连亲近她女儿的资格也没有。
方柔怕他、恨他,认为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生怕她与裴昭的孩子会受到半分伤害。
而他怎会这样恶毒?他始终留着那对金锁,留着那股胎发,自我折磨忏悔,面对乘乘,他莫名有怜爱之心,虎毒尚且不食子……
萧翊轻叹,越过方柔的家门,轻轻叩响柳大娘的院门。
院里很安静,萧翊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应门,白来一趟。
可他心底一点也不懊恼,反倒生出一丝暗喜。这回不在家,那意味着还能光明正大来第二回 ,第二回若还不在……
萧翊暗想着,忽而撩起嘴角露了丝笑,登时脚步松快地离了梨园巷。
◎去给穆家做妾?◎
方柔今日都在食楼帮忙, 谢镜颐特辟了二楼给镖局的兄弟吃酒席,叫了两个伙计在楼上打扫整理。
乘乘下午去了河边摸鱼,沈映萝在对账。
方柔点过今夜要准备的菜,沈记不是第一回 办宴, 规矩流程都有章可循。二厨扫了眼菜目, 哟呵一声:“这回陆总镖头贪新花样啦?竟多了几道清淡菜。”
方柔一怔, 瞥了眼那页纸,抿了抿唇道:“秋季干燥, 吃些清淡滋补的也好。”
她没将此事放得无限大,只当是内心愧疚做些补偿, 又交代了几句, 这便回了大堂看沈映萝有什么嘱咐。
二人正说着话, 却见乘乘跟个高她半头的小哥儿偷偷摸摸从偏门溜进来。
她眼尖,旋即高声:“乘乘,往哪里去!”
乘乘忽而被喝了一声,吓得一抖,手里握着的东西差些掉下地。
他俩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方柔瞧清楚那小哥儿的模样, 不由皱眉与沈映萝对视一眼。
这小哥儿正是陆鸣的幼子陆绵。
他比乘乘大了两岁, 二人时常相约在外玩闹, 偶尔会闯些小祸,倒都不打紧, 两人年纪相仿,长辈间来往也多,彼此关系很亲近。
陆绵紧张地露了笑:“方姑姑好。”
手忙背到身后去, 像在藏秘密。
沈映萝打量了一番, 笑里藏刀:“过来, 都过来。”
乘乘和陆绵对视一眼,你推我搡,虽不愿意,可都只得慢慢悠悠地朝前走。
方柔:“手伸出来。”
两个孩子犹豫着,到最后还是老实地将手放到身前,慢慢摊开。
方柔和沈映萝一声低呼,陆绵手中捧着只奄奄一息的雀鸟,而乘乘则抓着几条咽气的小鱼苗,不知作何打算。
沈映萝从帐台后绕出来:“怎么回事?陆绵,你是不是皮痒找揍?”
陆绵忙喊冤:“婶子,不是我干的!”
他忙将事情原委和盘说出,原来二人结伴到河边摸鱼,不知遇到哪家孩子玩弹弓,将那雀鸟打伤之后跑没了影。
乘乘和陆绵想将它救起,便捞了些小鱼苗喂给鸟儿吃,努力了许久也不见好,又怕被大人责骂,这才打算悄悄地带回食楼取了零钱,再送去找鸟兽郎中看个究竟。
方柔轻叹,忙让沈映萝继续忙,她带着二人走到后院,先替那雀鸟擦拭干净,小心检查一番,察觉并无重伤,只是爪子肿起来,估计得养上一段时日。
乘乘和陆绵在争论这鸟儿归谁养,方柔笑着道:“这小雀鸟伤还没好,你俩倒争上了。就放在食楼,轮流看护着谁也不许带走。”
小孩儿扁扁嘴,只得照办。
方柔又取来个竹编笼,给雀鸟倒了些干净的水,放下鸟食。三人围在鸟笼前静等了一会儿,见那雀鸟总算转了劲头,都松了口气。
陆绵今夜本也要来食楼吃席,这便留在后院与乘乘作伴。
眼见天色不早,方柔去了大堂,沈映萝则到后边与二厨张罗今晚的酒席。
除去跑镖外出未归的镖师,陆永镖局在宁江的弟兄今夜齐到场。
谢镜颐和方柔在一楼招呼,沈记今日十分热闹。
正说着话,谢镜颐忽而爽朗一笑:“陆鸣兄,快快有请。”
方柔也应声转过头,笑着对陆鸣问声好。
萧翊先后脚踏进门来,跟随在陆鸣身旁,面色如常地朝谢镜颐行礼。
谢镜颐心中藏不了事,当即跌下脸来,惹得陆鸣狐疑地望向他:“静颐,何事?”
方柔忙打圆场:“师兄许是站得累了,要不都一块儿上楼去,下边有我看着。”
她朝谢镜颐使了个眼色,他这才缓下神情,敷衍地应了几句。随后拉着陆鸣的胳膊,热情地邀他一同上了二楼。
萧翊似笑非笑地望着方柔,她别过视线,垂眸看账本。
他语意轻快:“见过东家。”
这回他倒极为识时务,克制守礼,惹得方柔心底毛毛的,不由起了阵不安。
偏巧是此时,陆绵忽而提着鸟笼子从后院走来,方柔皱眉:“绵哥儿,你去哪?”
陆绵先朝她问好,随即笑嘻嘻地对萧翊道:“翊叔来啦?你先前教我的那招隔空点穴真奇!快快,咱去后院,你再多教我几招!”
说着,他忙拉过萧翊的胳膊,关系似乎十分亲密。
方柔只觉奇异,萧翊不过才入镖局,竟能让陆鸣夫子俩对他这般信任无隙,尤其陆绵,一口一个叔叫得比谁都亲。
她一转念,又想起当年萧翊被她救回宿丘山,好似也同样在数日内就取得了师父和师兄的青睐。萧翊,仿佛天生就有这样的魄力……
她没喊住陆绵,又怕萧翊去后院跟乘乘单独见着面,忙搁下账本提裙跟去。
只听萧翊道:“学武不得贪功冒进,你才练得皮毛就自鸣得意,如此怎能成才?”
陆绵嘿嘿一笑,受了教训,只得将注意力放到那只雀鸟上。
方柔到了后院,没见着乘乘的身影,心间松了口气,暗道她不知又跑哪儿疯去了。
她一叹,转身之际,听萧翊问:“这雀鸟因何受伤?”
陆绵三言两语交代了缘由,又再夸耀了一番萧翊教他的功夫,萧翊却只说:“它伤愈之后如何安置?”
陆绵下意识道:“养着呗!我和乘乘轮番照看。”
萧翊道:“你又知这雀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方柔脚步一顿,心间微震。
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萧翊只抬眸遥望远空,并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
方柔惊慌失措地回过身,提步继续朝前。
萧翊的声音由近推远:“放出笼子,由它自己选是走是留。”
帘子微动,方柔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回到大堂,又有新来的镖师与她问好,方柔魂不守舍地露着笑,逐一回应,一时间心神不宁。
下意识再抬眸,只见萧翊已慢慢悠悠地登上楼梯,她旋即垂首。
萧翊只当不察,他转上二楼的那刹,余光瞥见方柔细白的脖颈,喉结微动。
他随其他人坐下,酒菜很快传上桌,陆鸣点了数,人齐开席,一时间热闹非凡。
萧翊不随陆鸣坐主位,被几位热心肠的镖师拉到一旁。
先听了几句闲话,忽而走神,后来不知谁为何提到了方柔,萧翊原本神思不在此间,兀然落地,一字不漏听得比谁都认真仔细。
“真心话,方娘子的模样的确十里八村都挑不出第二样。可惜了,就是寡妇还带着娃,不然我还真想说服我爹妈来向谢镖头提亲。嘘,咱兄弟间私下说说便好……”
“你想得美,你那三瓜俩枣还想娶方姑娘,你也不照照镜子……更何况,人穆大公子早已放了话非她不娶,论财力,你兜里的钢镚还不够人打赏叫花子。”
“嘿,我说这事也悬。穆大公子再属意也没用,他在家不主事,又是三代单传,爹娘没一个省油的灯——能答允让方娘子入穆家高门?”
“那不一定,穆家就这一个儿子,自小宠得没边儿,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也会答允。何况就是一个姑娘,正妻不好当,给个侧室绰绰有余……”
镖师大多喝了些酒,说起闲话口无遮拦,听得萧翊怒从心起却不好发作。
他暗自在桌下攥拳,力气之大迸得青筋布起,本打算将注意挪开,谁料有人忽然点了他:“萧兄弟,你说呢?”
他甫一回神,冷着脸扫了一圈众人,寒声道:“方娘子嫁谁不好,去给穆家做妾?我看宁江也没人配得上她。”
众人噤声相觑,自讨没趣,又一时不解萧翊怒从何来。
他言罢也是一怔,忽而醍醐灌顶那般……他当下听得所谓正妻侧室之论已恼怒非常,遑论彼时方柔亲耳听他说只给她一个妾妃之位,更口口声声责怪她在作闹争宠。
她要的不过是一心一意的对待,于方柔来说,哪怕先前无名无分,可她也心甘情愿跟了他那样久,安安静静在王府过日子,只要他陪着她就好。
她从没闹过,更没找他讨要赏赐荣誉,一切矛盾的源头都是,她得知他与沈清清早有婚约。
她要的是萧翊专心对待,而非所谓争抢正妃侧妃之位……
他践踏了她这份真心,还将她牢牢困住,认为她生出离开的念头是大逆不道。
萧翊醒悟过来,并非情爱在何处,恩典就在何处,他大错特错,一时怔然无措。
他腾然间站起身,又察觉众人的目光忽而落到他身上,皆是疑惑不解。
这便沉声解释:“我不胜酒力,先去缓缓,师兄们继续尽兴。”
陆永镖局没有劝酒的恶习,这边风俗外放坦荡,不愿意喝没人.强.迫,众人只调侃了几句,暗道萧翊方才应是醉酒说了胡话,由此并没将他的反常放心上。
在他们眼中,萧翊不过才来宁江几日,许是为人秉性正直,由此对三妻四妾之论比较反感,断不会以为他与方柔有什么瓜葛。
此间宴席正酣,没人留意到萧翊的动静,他退出热闹,慢慢行至暗处。
食楼今日没几桌客人,此时也已过了饭点,大堂安静,与二楼有鲜明的对比。
萧翊被闹得有些头疼,他缓步走下楼梯,一层灯火半闭,桌椅都被伙计收拾妥当,门帘掩起,大门也关了一半,瞧着便是打烊谢客的模样。
也正是此际,他听得大堂一角传来乘乘的声音:“这话本说得是神话故事,讲有位小花仙救了个凡间的诸侯王,本来他们两情相悦,小花仙不顾仙界的规矩跟诸侯回了家乡,可诸侯醉心权势,不懂真心爱慕一人该如何相待,小花仙越来越不理解诸侯的做法,伤心离去……”
又听方柔责怪:“哪来的话本?小孩子家家看什么情啊爱的,你看得懂?”
她一把收了那书,只觉荒唐,不知是谁误人子弟。
乘乘伸手去抢,自然争不过,噘着嘴:“陆绵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原先我俩比谁识字多来着,后来他比不过我,找了书铺的白掌柜逐字逐句念给他背下,想赢了我逞威风。阿娘,我都听过这故事了,你拿了书也没用。”
方柔一时语滞,只叹:“绵哥儿真是胡闹,连带着你一块儿不学好。你们才几岁,就找话本看?今后上书院岂不是日日开小差。”
“再说,话本也有你们这个年纪能看的,偏巧找了这本稀里糊涂……”方柔嘴里说着,手展开那本书,哗啦啦地翻了个大概。
“阿娘,舅母与我说过你也喜欢看话本,怎么偏偏怪我。”乘乘嘟囔着嘴,语气很是不忿。
“我是大人,你是小孩儿,还是小女孩。”方柔说得有板有眼。
萧翊听到这,终忍不住轻笑出声。原以为她当了娘亲性子会有不同,岂料仍存着孩子气的一面,与女儿斗嘴不亦乐乎,谁也不让谁。
在角落的二人皆是一怔,方柔回过身,见萧翊靠在帐台旁,好整以暇地望她出神。
乘乘瞧清了来人,登时喜上眉梢:“叔,你不吃酒去么?”
不待方柔阻拦,她已蹦蹦跳跳跑上前,冲着萧翊咧嘴一笑。
帐台边灯火幽暗,萧翊愣了愣,一时有些恍惚,还没来得及看仔细,方柔厉声道:“乘乘,回来。”
她扬起手里的话本,语气严肃:“去将这书还给陆绵,他哪怕来吃席,也记得在房里把功课做满,你以后也学点儿人家的好。”
乘乘冲她作了个鬼脸,又不敢再惹方柔不开心,忙跑上前取过话本,撒腿往后院跑。
方柔在后边喊:“慢点儿,还给人家不许再看了。”
她目送着乘乘掀帘子跑进后院,这才松了口气,没理会萧翊,回过身在桌前收拾东西。
那些物件都是书院下午送来的,说是入学前最好能带着孩子把书温个大概,不求钻研,只当过个眼熟。
方才她拉着乘乘一块整理,说着闲话这小丫头漏了陷,没忍住把话本拿了出来,被方柔逮个正着。
她垒着书,身边落下一道影子。
一双白玉般的手伸出来,五指修长有力,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活儿,先理了一遍,又掀开书目瞧了瞧。
萧翊低声:“乘乘还没到去书院的年纪吧?”
方柔垂眸,脸色如常:“在店里看不住她,我平时忙起来也没空,不如送去书院由夫子开蒙管教,姑娘家念书早也不是坏事。”
萧翊讶然地望着她,久久没有言语。
方柔被他看得不自在,皱眉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有话就说。”
萧翊竟道:“你……第一次与我说这么多。”
方柔一怔,咬了咬唇,心道她只怕萧翊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一时间想把话题盖过去,不由自主说了许多,语态也十分平和。
她只道:“你我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你别故意让我不舒服便好。”
萧翊:“我怎会……我只想与你说会儿话。”
方柔下意识回眸望了他一眼。
他应是陪着镖师喝了些酒,眼神之中有她熟悉的迷蒙之色,于是又将心底的话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她冷道:“你最好是真不会。”
萧翊自嘲地笑了笑,将那垒书放好,递给方柔。又说:“这支笔乘乘用应当不合手,她腕劲不足,易发错力,该换支不同材质笔锋的日常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