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柔人还没走到门前,长帘从外掀开,她一晃神,往后退了半步,高大的影子.逼.了进来。
来人剑眉星目,气质舒朗。他瞧见方柔,旋即露了笑:“阿柔,你要出门?”
方柔对他一笑:“我去趟书院。”随后错身让开了位置, “穆公子请便。”
穆珩脸色一僵,听了这声客套的称呼委屈上了似得,人没动,反倒是小厮殷勤地掀开门帘, 方柔疑惑地望了穆珩一眼。
只听他道:“我送你。”
方柔摇了摇头:“我走着去也不远。”
说罢, 她谢过那小厮帮忙掀帘子, 不再与穆珩纠缠,提步出了食楼。
穆珩快步跟上:“那我同你一块走着去。”
方柔一叹:“我听罗管事说你才回宁江, 没旁的事情要忙么?”
穆珩“哎”了声:“正因急着见你,早已安排妥了。眼下没旁的要事, 甘愿为你鞍前马后。”
方柔听了眉心直跳, 忙说:“你可别折煞我, 玉章。我找朱夫子有正事商议,你别跟着了。”
穆珩忽然顿了步子,语气十分委屈:“东家,我一个月未见你了,就想陪着说说话,绝不干涉打扰。”
他改换了称呼, 姿态摆得极低, 方柔看了他一眼, 低低叹了声。
“那我们讲好,待会儿你只看不说。”
穆珩霎时喜上眉梢, 拦了方柔一把:“一块儿乘马车去吧?”
方柔松了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知晓他身娇肉贵惯来吃不得苦, 这便转头朝马车走去。
穆珩一路话不停, 方柔也耐心与他闲谈。
他说起这路南下见闻, 又说他爹打算在广安府也开几间铺子,这回正顺道一并看了合适的地方,估计是板上钉钉。
方柔耐心搭着话,穆珩越说越起劲。
末了,又问:“谢大哥走镖去了么?”
方柔点头:“阿嫂说他今早出发去了丘城。”
他笑:“我特地带了些广安名酒给他尝新鲜,明日就让人送去家里,好让他解解瘾。”
方柔:“你有心了,师兄常说,知他者莫若玉章。”
穆珩嘴上没把门:“能讨得大舅哥欢心,咱俩才能水到渠成尽快成婚。”
方柔瞥了他一眼:“少胡说八道。”
她转话:“上回那位丘城袁家的二姑娘,如何了?我觉着她与你般配,门当户对,年纪也合适。玉章,你转眼也及冠一年了,该考虑成家大事。”
穆珩忽而很正经地望着她:“阿柔,我说过非你不娶,这不是玩笑话。”
方柔朝外轻声喊:“胡伯,劳烦停一停。”
穆珩一怔,马车倒是缓缓停稳了,小厮好奇地掀开帘子朝里看,只见方柔已抱着木匣子快步跳下车。
穆珩追下来,方柔退了几步:“穆公子,请你别再纠缠。”
她脸色沉静,姿态很冷淡,穆珩知晓她认真计较了。
他不再往前,忙说:“好我不提了,你先上车。”
方柔摇了摇头,“前边就是书院,多谢穆公子捎我一段,你请回吧。”
说罢,她转身便走,穆珩喊了两句,可她态度坚决。
小厮凑上前挠头:“公子,你又说了什么惹方娘子不痛快?”
穆珩没好气:“什么叫‘又’?”
小厮掰着手指:“上回在沈记、上上回在临江楼、上上上回去郊外放纸鸢、上……”
他的嘴被穆珩捂住:“你记性好,你不去当账房?”
穆珩惆怅地望着方柔远去的身影,忽而灵光一现,他招手让小厮凑到跟前,低声吩咐了一通。
“听明白了么?”他撒开手。
小厮点头如捣蒜,“小的务必马到功成!”
方柔倒没真把这事放心上,她记挂着去书院见夫子,已想好了一番措辞。
其实适龄孩子去书院并没有这般麻烦,只需要有户籍登记入册,去县衙拿份盖印的文书送去书院,交一笔银子,如此而已。
只是乘乘情况特殊,她的户籍因有疑点一直没被县衙收录。
方柔和沈映萝轮番去游说了几次,到底没办下来,后来马贼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地方官一换再换,此事就变得更麻烦,上头不问不管,都在踢皮球,入籍便一直搁置。
后来还是谢镜颐托人去打听到,说可以试着与夫子单独说说情,哪怕不收编在册只作个旁听的学生,文书可压后再补递,这也是个办法。
方柔心中忐忑,朱夫子在本地很有威望,曾中过举,十村八店无人不敬。而上一回,他前来梨园巷替亲侄儿提亲,遭到方柔冷言拒绝。
后来双方虽没交恶,可方柔心底始终不安。
不过这回再与夫子见面,二人对谈过,她倒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
朱夫子明辨事理,公私分明,方柔没说明来意之前,他甚至和颜悦色地与她说了几句家常,言辞中对乘乘也有印象。
后来,朱夫子说学问不涉出身,只要一心向学,旁的规矩都是其次。
事情谈得很顺利,方柔心情大好,连声谢过朱夫子,执意要他收下见礼。可朱夫子此时倒板起了脸,斥责方柔有辱斯文,一番话令她无地自容,只得把那四宝收了起来。
临别前,朱夫子忽然道:“老夫收下新学生并非难事,只不过,寻常人家的孩子都是满五逢六方开蒙。她年岁不足,若功课跟不上,我可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你在家也须得紧着些。”
方柔欲言又止,咬了咬唇,最后只点点头,谢过朱夫子提醒。
这便拜别朱夫子,心满意足地出了书院大门,没走几步,又见穆家的马车就停在不远。
胡伯冲她客气地笑了笑,像是怕她多心,忙迎上前来:“方娘子,我瞧你春风满面,想来事情办妥了。”
方柔笑着点了点头,不打算多逗留。
不料胡伯稍稍拦了拦,忙道:“公子去了商号议事,吩咐我将方娘子送回杨楼街。”
方柔不想受这份好意,可胡伯很坚持:“方娘子随我来吧,这是公子的好心,你无需多想。”
她无意为难下人,可对这样的强势更有抵触。穆珩是不了解内情的,方柔并不怪他,因她从没跟宁江任何一个人吐露过从前的恩怨。
穆珩不知晓她痛恨旁人拿这份高高在上来要挟,打着为她好的名号,非.逼.着她接受违背意愿的事情。
下人没有错,主子有命令哪有不听吩咐的余地?她以前就是太心善,瞻前顾后,考虑太多旁人的处境,不愿别人为难的后果便是她自己默默承受。
方柔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她不由心生怪异,以前她与穆珩相处,他从没有做过令她反感的行为。往往是尊重、讨好居多,虽方柔觉着不必如此,但许多时候穆珩点到即止,从不越界,她也不好伸手打了笑脸人,二人向来相处和睦。
可自从他明确表示过爱慕之情后,方柔心底的抵触和反感越来越浓。
她偶尔会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反省,难不成是她因旧事藏在心中,导致偏见过重?其实,男女相处彼此生出爱慕再寻常不过,更何况在民风同样开放的宁江。
她从前也堕入过深渊,这股无名火若平白无故撒给穆珩,他似乎也很无辜。
正僵持着,有一道身影悄然走近。
方柔还未抬头,只听那人沉声道:“别为难她。”
她身子一僵,这下便连眼睛也不想转过去了,只道冤家路窄。
胡伯打量着眼前器宇不凡的男人,说他是公子,可他只着一介布衣,穿着打扮实在跟富贵不沾边。可若说他是平头百姓,那气质又与常人迥异。
他迟疑着:“小兄弟是?”
萧翊只道:“你瞧不出来?她不愿领这份情。你回去禀报主子,就说没等到人,许是谈完事从旁的门离开了,如此便能交差。”
方柔讶然失色,她下意识抬眸看向萧翊,此刻他手里拎着几捆书,脸色平淡地直视着胡伯,也不像是刻意找茬。
胡伯面露难色:“可,这……”
“胡伯,”方柔轻声道,“我们走吧。”
不待胡伯多嘴,方柔头也不回地快步朝马车走去。
她甚至没等马车摆好,已手脚麻利地登上了车前室,跟胡伯坐在一块,别过头去不再看萧翊。
马车从萧翊面前离去,胡伯还好奇地瞧了他几眼,最后紧着看路,这才回正了视线,马不停蹄。
“方娘子,那人是谁啊?”胡伯担忧她遇上了麻烦,不由关切问道。
方柔淡声:“许是个看热闹的,以为咱俩在吵嘴过来多管闲事。”
胡伯并未多疑,只说他人还怪良善,这便放下心来专注驾车。
萧翊望着方柔远去的方向,过了许久回过神来,这才转身叩响书院的大门。
一名小书童探出脑袋,见着萧翊先是一愣,显然因瞧不准他的身份不好贸然开口。
萧翊沉声:“陆永镖局给朱夫子送书。”
他将那几捆书提到跟前,书童恍然大悟,也回之以礼,“多谢兄台。”
书童接过单子仔细核对,这才把门大开,萧翊把书提进门。
书童一直好奇地打量着他,心里不藏事:“你是新来的镖师?”
萧翊低声答:“还不算。”
书童了然地点点头:“那是杂役?兄台才入镖局不久吧?”
萧翊点头:“今日刚入门。”
书童便笑了:“你好好干,咱们今后常要打交道。”
萧翊轻笑颔首。
他早前离开杨楼街,本打算到附近谋份闲散差事,不料又遇见了茶楼见着的那两位镖师。
他们认出萧翊,好意闲谈几句,得知他打算在宁江安居谋营生,当即热情地将他带回镖局,说正巧近来缺人手,可以见见总镖头,若合适,在宁江当个镖师也很吃香。
萧翊本也只打算拿差事做幌子,由此谢过二人,随他们一道回去,才发现竟是宁江城响当当的陆永镖局。
虽是误打误撞,可这份营生倒十分合他心意。
那位总镖头陆鸣正是镖局少东家,说话办事很爽快,小试过萧翊的身手,当即便给他签了短契,说是先做上个把月,合适的话就转长契。
头半个月不能给他当职镖师的待遇,他也不可对外自称镖师,住房、置装都得自己掏钱,但包三餐,若这半月做得好,之后待遇从优,房补和工贴都按正经镖师算。
萧翊认真听着,心中并不介意。他本借此掩人耳目,凭镖师身份出入城中打探消息,熟悉地方,事成之后总要离开。
可镖局不养闲人,签了短契,陆鸣当即给他分派了托函。
只是萧翊并没想过,他与方柔会在书院再次见面。
冥冥中想起沈映萝骂他的那句孽缘,心中实在无限感慨。
方才他瞧见方柔从书院出来,本还想避一避,不让她觉着他图谋不轨,不料就见那车夫迎向她。
听了几耳朵,猜出一二,这便上前替方柔解围。
不出他所料,方柔并不领情,宁愿委屈自己迁就车夫,也不要与他有所纠葛。萧翊不由暗叹,他这回又冲动了,实在不该。
萧翊沉默着,书童将他送出门,又签过单子,画了押,将托函递回。
他想了想,佯作顺口道:“小先生,方才沈记食楼的东家来过书院?”
他没直接点方柔的名字,用名声大的沈记作障眼法,不叫书童想入非非。
果然,那书童笑着说:“是,杨楼街一溜儿的馆子,沈记出品还算不错,兄台也打算去尝鲜?”
萧翊点点头,又道:“我不知书院竟也收成年女子。”
书童忙道:“非也非也,方娘子来书院是为她女儿念书一事。好像是户籍有些问题,按常规法子入不了学册,由此想求夫子先把人收了,文书压后再补,具体内情我也不大清楚。”
萧翊一怔,倒不太清楚民间百姓上学堂的规矩,眼下再追问不免惹人怀疑,由此只道朱夫子有教无类,是位好师长。
他心中记挂着此事,回去镖局的脚程慢了些,陆鸣倒没责怪,只说他头天干活已算表现不错。
嘴上虽这样夸赞着,可他并没心慈手软,当即又给萧翊交了一张新托函。
萧翊扫了一眼,发觉这张托函有些不同。
陆鸣:“这种是富人临时下的托镖,要价高,所以你的佣金也高。旁的镖局一般是不给新人抽佣的,但我们陆永不差这三瓜两枣,一视同仁。”
萧翊低笑,只说多谢镖头。
陆鸣又解释:“临时托镖都是点对点押运贵重物件,物件不会提前送到镖局来,所以你千万要仔细些。”
萧翊细听完陆鸣解释,随后认真看完了托函。
他得先去趟城东的引月坊,再在酉时之前把物件送到城外临江楼,不必签托函,成事后直接到临江楼外领酬劳,自会有人安排。
陆鸣又对他提点了一番,还特地牵来一匹马,说临江楼路远,时辰不可耽误,又问他骑术如何?
萧翊沉默片刻,自谦道:“略识一二。”
陆鸣难得嫌弃地“啧”了一声,只说:“小心别摔了,宁可慢宁可稳。”
萧翊收好托函,牵过了马缰,在陆鸣忐忑不安的目光里,忽而矫健地翻身上马,抽鞭扬尘而去。
陆鸣一怔,挠了挠眉角自言自语:“略识一二,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么……”
萧翊做事向来严谨,他怕耽误时辰,急急打马到了引月坊,落地走进去,才知晓这竟是一间偌大的花铺。
他原本以为是押运花种树苗这类物件,谁知掌柜见了托函,从柜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篓子鲜花,正养在水中,枝桠含苞待放。
有几朵已开了花,他认出这是大宇朝东南边种植的萼绿君,十分名贵的品种。
他一怔,并没有贸然接过来。
只听掌柜道:“你可当心,这花离不了水,贵主托人快马加鞭才运回来。”
萧翊心道自然,西北并不出产萼绿君,而那人竟能将鲜花带回宁江,必然费了不少心力财力。
那客人出手如此阔绰,连镖局的少东家都特地嘱咐,想来此人身份来历不低。
萧翊想了想,最后让掌柜拿了个花瓶,将那一大丛鲜花放进去。左摆又放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索性先坐上马背,再叫掌柜递了花瓶,单臂拥在怀中,一手持缰。
掌柜目瞪口呆:“你、你莫要逞能!”
萧翊轻哼,并不言语。他扣紧那丛萼绿君,拉着缰绳策马离去。
临江楼在城外河畔,傍水而建。萧翊一人一骑在乡道飞驰,脚程很快,他提前赶到了地方。
落.马栓绳,他抖开托函,仔细看清楚要送去的雅间。
他进了大门,与招待的伙计说明来意,对方旋即给他指了方向,并说已有客人先到了雅间,他敲门送进去便好。
他要去的是临江楼最豪华的套间,就在顶楼,占了半层位置,视野极好,常有城中显贵来此赏景会友。
萧翊抱着那丛萼绿君踏上楼,一路往上,心口忽而隐隐闷痛。
他方才为了赶路用了些内力,今日又一刻不停在奔波办事,旧疾隐有发起之兆。
萧翊忍着不适,行至顶层,半边是开阔的观景台,半边则围挡起来,正是那风光独一无二的雅间。
他在外叩响房门。
里头有人轻声应答,他便推门走了进去。
花瓶被他揽在怀里,萼绿君先露了相,屋里的人正站在窗台边远眺,听见动静,那人回过头。
越过含苞待放的一簇白绿之色,两人瞧清了彼此的面目。
萧翊欲言又止,方柔正笑意盈盈地回头望过来。
方柔瞧清来人, 二人俱是一怔。
萧翊怀里抱着花瓶,此时默默俯身放下,他张了张嘴刚要解释。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 有人兀自推开门。
“陆永镖局果真守约, 竟比我还早到。”穆珩甫一进门, 先是一怔,随即低声笑了笑, “阿柔,你可喜欢?”
萧翊听得这声称呼, 心底一沉。
他扫了眼穆珩, 见他贵气逼人, 那件宝蓝色长袍的款式是京都名号独制,冠发的玉扣水色罕有,一看就知身家不菲。
方柔回过神来,瞥了眼那丛萼绿君,只说:“我也不懂这些,你费心了。”
穆珩:“讨你喜欢哪算得上费心?”
随即, 他又转身走向萧翊, 临到跟前, 穆珩才发觉萧翊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身材挺拔有质, 瞧着实在不像是会在镖局干杂役的粗人。
他稍稍一愣,自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足有二两。
“事情办得好, 赏你的!”他信手一抛, 本以为那银子落地萧翊须得弯腰去捡。
不料电光火石间, 萧翊横手截住银子的去势,稳稳捏在了指间。
他朝二人俯身行礼,连句感谢的话语也没留,转身径直离开了雅间。
穆珩搓了搓下巴,轻笑:“这人有意思。”
方柔见萧翊离去,心底悄悄松了口气,又见穆珩似乎留意到他,忙问:“你还说人,你这又是何意?”
她看着那花瓶,无奈地在案前坐下。
穆珩顺势坐好,咧嘴一笑:“玉章今日说了胡话,做了错事,这才想法子哄东家欢喜,否则这家宅不宁,实在人生无趣。”
萧翊站在门外停了片刻,直到他听见穆珩这句讨好,这才面无表情地踏上楼梯,心中那阵闷疼更浓。
方柔当即道:“穆珩!”
他知晓这话又惹了方柔忌讳,忙见好就收:“东家,我该罚,你可千万别再动怒。”
穆珩忙提壶给方柔满茶,随后又举杯,郑重地向她致歉。
方柔长叹一声,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把火到底烧不起来。
他又笑嘻嘻地冲方柔挑了挑眉:“这花不难养,水培种,摆在瓶里慢慢就会开花,一室清香怡人。我当时见了这花就想到了你,所以特地差人运回了宁江,西北没这类品种,可稀罕了。”
方柔又看了眼那丛萼绿君,下意识低声道:“我知道……”
小小的宁江或许没有太多外行人知晓异地花卉,可她曾在京都高门生活了许久,萧翊带她见识了那样多珍奇稀罕的物件,其中不少还是皇家御贡,不流民间。她是见过世面的,南花北栽算不得新鲜,她对此波澜不惊。
方柔意识到她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感慨,不由又是一怔。
穆珩察觉她脸色不对,忙问:“你不喜欢?”
方柔回神,冲他浅笑道:“玉章,你有心了,我很感激。”
她这一笑,又叫穆珩神思倾倒。正是此际,雅间外,伙计叩门传菜,打断了他们的对谈。
临江楼的出品无出其右,据说大厨是从京都某间百年老店退下来的,所以招牌风味与宁江本地并不相同。
方柔自然吃得习惯,穆珩察觉她的喜好,心中不由志得意满,觉着长富的安排十分妥帖。
穆珩痴醉地望着她慢慢品尝,总觉着方柔有一种天真与优雅极致融合的美。
她明明不是世家出身,可言行举止总隐隐透露着一丝得体。这一份得体,甚至连宁江本地的阔户小姐都做不到。
她身上有规训礼教的痕迹,可在更多时候,她活得惬意自在,说话动作有些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小习惯,虽已生养了个女儿,可神态仍有少女般的灵动娇憨。
他与她相识不过一年,可他却越陷越深。
方柔神秘而坦荡,她与人结交时十分真诚,可穆珩总觉得她身上有些秘密窥探不得。
就比如,她所谓的那个英年早逝的夫君,她先前提起并没有忧伤之色,仿佛只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再比如,她来到宁江之前,只说一家人常在关外谋营生,居无定所,后来搬去了颂余,但在颂余始终不习惯,还是决定回家乡,言语中却似乎并没有那亡夫参与其中。
穆珩没刻意去打听过她的身世,对方柔,他觉着还是得有起码的尊重。
只是,今后若要娶她进门,他还是要找个机会问清楚,更何况,父母那边也得有个交代。
他正神游物外,方柔忽然停了筷子,好奇地望着他:“玉章,你怎么了?”
穆珩一怔,神思落地,忙道:“我才记起来,这几日该要布善了吧?”
方柔拿起帕子擦了擦嘴,点头:“正巧想与你说这事,阿嫂下午问起我来,我也不好擅自拿主意。”
穆珩嘿了一声:“你做主也无妨,我听你的就是。”
方柔瞪了他一眼,穆珩又收起了那阵轻佻劲儿,正色道:“我看就明日吧?是个好天时,也正巧我刚回宁江手头事情不多,否则一耽搁就不知何时作安排了。”
方柔轻声应了句,“好,阿嫂也是这个意思。月初事情不多,好筹备。”
穆珩:“照例准备些面条和米粥,肉么,我备些腊肉熏鱼,都是这次去南方带回的土产,干体力活没肉不行。”
方柔默了默,又道:“柳大娘家的豆腐和豆浆也备些吧,免她上集叫卖了。”
穆珩一笑:“自然少不了。”
他顿了顿,“谁与你做邻居,那可真是撞大运。”
方柔摇头一叹:“能帮则帮罢了,柳大娘做的豆腐品质好,用谁家的不是用?”
她没再起筷子,穆珩关心道:“小小不再吃些?”
“我吃好了,你多吃些才是。这回外出想必一路辛苦,也没怎么好好吃饮吧?”她只是顺口关心了一句,穆珩却格外受用,登时喜形于色,叫方柔看了不知说他什么好。
他独自吃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些事情,神色紧张:“对了,我听罗万安说乘乘遇着马贼了?”
方柔轻笑:“都过去了,不是大事。”
穆珩一怔:“我瞧罗管事说得有板有眼,还说是个男人救了乘乘——她没事吧?那人如此仗义,我得好好感谢他。”
方柔脸色微滞,没让穆珩瞧出异样,“乘乘没事,那人我已谢过,你何必这样上心。”
穆珩声音一扬:“那怎么行?怎能不上心,你的女儿就是我……”
他察觉方柔的脸一沉,忙改口:“乘乘的事就是我的事。”
方柔只说:“也不是多大的恩情,那人自己实力不济罢了,这点小事还得谢来谢去。再说,我已谢过他了,你不必掺和。”
穆珩古怪地打量着方柔,只觉她实在反常。
她不是冷漠自私的性子,向来滴水之恩铭记于心,怎说到这事反而极为不耐烦似得。
穆珩难得见她甩脸子,一时间也不好再冒进。
二人对坐着吃过晚饭,穆珩还想留她再赏夜景,可方柔记挂乘乘,说该回食楼瞧看情况。
穆珩拗不过她,只得殷勤地抱了花瓶,随她一路下楼。
胡伯把车赶到楼外,二人乘车回城。
方柔坐在马车上,目光扫到穆珩怀里捧着的萼绿君,不知为何想到傍晚时分,萧翊单手搂着花瓶进雅间的模样。
这花瓶不算轻,穆珩须得双手捧着才不显吃力,而萧翊却能轻轻松松单手揽住。
她微微皱眉,只觉他身手并不像乘乘所言那般差劲。
可他们今日重逢,他脸上的愕然并非伪装,想来,他应当并不知晓乘乘的身份。
她一时疑思不明,只得挪开眸子,掀帘子看向窗外。
一面镖旗闪过,方柔又是一阵失神。
方才萧翊忽然现身,她惊惶之下并未问清原委,后听穆珩所言,这是他向陆永镖局下的托函。
所以,萧翊如今在为镖局办事,那谢镜颐知晓此事了么?
她绞着袖口,这是她紧张不安时下意识的小动作,多年如此。
可穆珩只沉迷打量她的模样,丝毫没有留意到这小细节。
穆家马车自南门招摇入城,而在宁江另一头,陆永镖局的大门外恰好停下一队人马。
镖局大堂内,陆鸣心情正好,他难得兴致这样高,和善地招呼萧翊坐下饮茶。
他对今日新招的手下十分满意,他初见萧翊,还以为是哪家公子耍他好玩。谁知他态度诚恳,陆鸣便给了机会,试过身手,决定先留他试试看。
萧翊话少,办事很得力,身手极好还善骑术,脑子也分外聪明,今日交办的托函无一错漏,干活毫不含糊。
方才萧翊策马归来交差,竟将穆珩打赏的二两银子一并交给了他。
如此,他又下了别的判断,这新人会来事,不贪功慕财。
他不由暗叹,自己真是慧眼识英才,萧翊能耐高,假以时日定能担当大任,届时给他晋个镖头也无妨。
这头正闲聊着,问了出身来历,萧翊逐一答话。
陆鸣信了他的说辞,京郊人氏,以前开武行,爹去世后家道中落所以与兄弟四海讨生活。尚未娶亲,只因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没姑娘要,兄弟俩兜兜转转一路西行,最终来到宁江谋生计。
若换作以前,萧翊说这些托辞可谓信口拈来,毫无波澜。可不知为何,许是因他才见过方柔,他隐隐有种不安,竟生出一丝古怪的情绪。
他不由暗想,若方柔知晓他对外人这般胡诌,不知又会多厌恶他的手段。
正闲谈着,院里传来好大的动静,有人走到了门外,陆鸣已笑着起身迎接。
萧翊随他一同往前,等到屋外那人走进来,二人的脸上皆闪过一次惊愕,若不是天色昏暗,差些叫陆鸣瞧个真切。
谢镜颐沉着脸瞥了萧翊一眼,按下恼怒,朝陆鸣抱拳:“总镖头,事情已办妥了。”
陆鸣笑呵呵地揽过他的后背,热切地邀他落座喝茶。
转头见萧翊脚步缓慢,又喊了声:“萧兄弟你也坐,不必拘束。”
萧翊领了情,与谢镜颐对坐着,他没表露多的情绪,自顾自喝着茶。
陆鸣格外热情:“镜颐一路辛苦,明日好好休整,不必急着回镖局。”
又道:“这位是我今日新招的镖师,萧翊兄弟办事得力,是个人才。”
转即又向萧翊解释一番谢镜颐的名讳身份,他如今在陆永镖局领着镖头的差事,分管一部人马,主要负责西北一带的押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