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柔心底猛地一坠。
她身子一僵,从没想过萧翊会这样把那孩子放在心上。她一直以为,萧翊先前百般讨好忍让,不过是顾念她可能会诞下世子,不过是想让她死了离开京都的心。
由此,她得知生下的是女孩儿,心底还松了口气,想来萧翊必不会那样执着。
可以眼下所见,萧翊对此很在意,甚至算得上刻骨铭心。他的忧愁和哀痛能被人轻易察觉,并非伪装出来给谁交差。
萧翊从心底在意这个夭折的孩子。
他见她久久没有说话,甚至有些着急:“阿柔,你有气就说出来,哪怕你不想见我……”
方柔终于忍不住:“不要紧,这事我听你安排,我只是没什么想说。”
他不忍:“你……怪我么?”
方柔只是抱着他,轻声说:“阿翊,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
她闭上眼,那阵欺骗带来的违心悔意已少了许多。
原来这宫里的勾心斗角也不难学,人的欲望和追求可以颠覆本来的局限,她原本以为上回出逃已经做得足够,原来,她也能一点就通。
萧翊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直到他听方柔轻叹:“阿翊,我不想你难过。”
萧翊心念一动,轻抚她的发。
方柔低声道:“我实在有些闷得慌,你陪我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就这么恨我?◎
皇帝正与珍嫔在乾康宫说闲话, 他才散了朝会,近日无事,倒是内阁有位老臣问起了萧翊的去向,他打发了几句, 也没刁难。
他今日兴致高, 叫了些甜饮, 本打算等淳宜游园回来一块吃。
殿外有内官通传,说萧翊入宫求见。
珍嫔与皇帝对视一眼, 默默福身退了下去。
不多时,萧翊神态自若地进了大殿。
皇帝招呼他入座, 顺手乘了碗甜汤, 上下打量一眼, 笑着道:“瞧着气色不差。”
萧翊慢慢尝了一口,先说了句味道不错,过后把碗推到一旁,也望着皇帝看了会儿,低笑:“皇兄近月辛劳,倒是神采十足。”
皇帝笑着没答话, 朝刘福看了一眼, 他机敏地上前看茶, 随即又退到一旁。
萧翊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冯淳安仍在乾康宫么?”
皇帝:“一直都跟在我身旁, 与刘福轮值。”
顿了顿,他又道,“刘福年事已高, 该让贤给年轻人了。”
萧翊只点了点头, 喝着茶一时无言。
皇帝又瞥了他一眼, 主动问:“阿翊是有所求?”
萧翊手指一顿,他的唇边勾起一抹淡笑,垂眸望着茶水一圈圈的痕迹,这才放下杯子道:“皇兄,你在担忧何事?”
皇帝一怔,倒是爽朗的笑了起来,“阿翊,朕只担忧你的安危。”
萧翊蹙眉敛眸,转头望着皇帝,一时间隐有暗地里剑拔弩张的胶着。
他沉默了片刻,这才低声:“皇兄,你既已大好,该将朝务提紧些。”
不待皇帝开口,他继续说:“臣弟今日进宫特来向你请辞,待方氏再休养些时日,我打算带她回家乡住一段时间。”
皇帝动作一顿,猛然抬眸看向萧翊,脸色竟有些琢磨不明。
萧翊轻叹:“她虽面上没说,可我心底清楚。她不愿留在京都,过了这么些日子都没有真正接受,我时常在想,那地方真有这样好么?”
他苦笑着轻哼一声:“不过,好与不好也不紧要了。我答应过她,待她生产后便回趟丘城。如今出了这件意外,我怕她看不开……”
皇帝一直默默听着,他的目光停留在萧翊脸上,半晌才道:“方氏想不开么?”
萧翊叹:“或许吧。”
皇帝神色复杂:“阿翊,你能寻得彼此真心相待的女子,我与母后都很欣慰。只是,我仍想说,你与方氏到底经过了些不好的事情,如此大起大落,心力疲惫。当初我就与你说过,方氏养不熟没有心,她与裴昭瞧着也不像作戏。”
他一顿,继续道:“她当年留在京都,可算不得多心甘情愿。你就不怕她只是作戏?”
萧翊先是沉着脸,倒非因言不悦,只是他无法反驳皇帝。可他到最后只说:“所以臣弟想做些弥补,先前的恩怨已成定局,现如今经历波折,她总算愿意与我重新开始,这是好事。”
皇帝欲言又止,眉头深皱,最后只轻轻应了一声。
过了会儿,他才道:“王府的事我也不理了,你自有本事料理妥当。只是手底下的部署安排,须得仔细从严,尤其是颂余内乱,丘城又经历一番清算,你比我更清楚此事危急。”
萧翊低声允诺。
二人又说了些朝务变动,皇帝留他一同午膳,萧翊只说另有安排,匆匆离了乾康宫。
他又去了趟太后那儿,到底是母子情深,太后见了萧翊这幅憔悴的模样,再多的责怪也先暂收起,让他好好休养,别太忧心。
萧翊拜别太后,一刻不停,当即安排何沉前往京郊打点。
何沉领了命,又道:“殿下,已有几日没收到阿妩回传的消息。您说她……”
萧翊:“她没那个胆子逃走。”
何沉应声:“那属下再派人密查,只要人还在宫里,死活都会分明。”
萧翊一时没说话,他悄悄抬眸望了眼,斗胆低声问:“殿下,您真打算去丘城么?”
萧翊沉默了片刻,轻轻颔首。
何沉犹疑着:“那您……打算何时告诉方姑娘?”
萧翊沉声:“到玉黛湖安顿好,届时也让她更开心些。”
何沉默了默,小声:“恕属下斗胆,只是属下觉着殿下变了许多。不过,您的心意方姑娘会明白的。”
萧翊轻笑,没再言语,挥手叫退了何沉。
方柔先前听苏玉茹说起京郊玉黛湖,此际正适合赏秋放纸鸢,他们也不打算去更远的地方,萧翊觉着与方柔外出散散心也是好事。
这些本也是他想与她做的事,他对方柔说过,那些裴昭能做到的事情他同样也能做到,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他如今正在逐一兑现。
只要方柔别想法子推开他、逃避他,去哪都是其次,两人能好好相处,就同从没变过那般,感情总能历久弥新。
他先前手段狠了些,总以为叫方柔害怕了,知晓他无所不能,无人可以逃离他的掌控,她便不会生起二心。
可是到后来,他越狠,她却反抗得越厉害,恨不得鱼死网破那般。
所以,反而是他开始怕了。
于是他学着退让,去妥协,哪怕进展缓慢,可何沉这句话说得没错,他觉得自己正在改变,他活了十几年都从未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对方柔,他愿意放低底线。
西辞院里的下人正在打点行囊,此行去的时间不长,拢共小住几日,但萧翊有令,方柔出月不久,吃穿用度都不可从简。
方柔见春桃收好了大件,此刻得了空,正拿着衣裳比样,小心思呼之欲出。
她忍不住打趣:“我可听说,何侍卫像是不跟着去。”
春桃手一顿,扁了扁嘴,嘴上却说:“那倒好,没人烦着咱们。”
方柔心如明镜,早察觉他们二人关系日渐亲密,心中又一件大事落地。只要何沉开口,春桃的处境会比先前还要好,她没有更多牵挂。
“烦么?我怎么觉着何侍卫话很少。”
春桃:“他还少?姑娘是不知晓,只要不在殿下眼跟前儿,他的嘴巴打开就没停下过。”
方柔笑:“如此你们倒相配,凑在一块儿日子不闷。”
春桃的脸霎时就红了,“姑娘胡说!”
方柔:“我可什么也没说。”
她低笑着站起身,走到春桃身边,拣了拣那摞冯江刚送来的名贵绸缎,选了两身新裁的,逐一放在春桃身前比样。
“你穿淡色好看,俏皮可人,藕粉和鹅黄都适合。”方柔说完,将两身衣裳放到春桃手里,“装扮好看些,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
春桃红着脸,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方柔又道:“何侍卫人不错,好姻缘不可求。”
春桃一怔,心中泛起一阵古怪的疑思。可她不敢妄言,看方柔的模样也不像有何不妥。
她沉默了片刻,只得由衷谢过方柔,末了,又颓然地放了衣裳,自言自语道:“他又不去,我穿什么也无所谓的……”
方柔掩嘴轻笑:“傻姑娘,我逗你呢!”
春桃闻言愣了愣,品悟过来后旋即眉开眼笑,又拿着新衣裳在身上摆弄。
方柔瞧着心中感慨,可还没有时间再想更多,冯江已带了人来搬东西。
他们此行落实极快,符合萧翊一贯的行事风格。
方柔说想与萧翊好好相处,由此都只带了随行一人,当然这只是面上的,方柔知晓他只是为了哄她开心。
暗地里布置下去的人手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拢共两辆马车,春桃在后边小一些的那辆看着行李,何沉本在外领路,后方柔朝他打眼色,非要他陪春桃一块。
萧翊见方柔热心地安排着,蹙眉好奇地打量,面上忍着没问。
后来总算启程,二人登上马车,萧翊人才刚坐稳,方柔竟格外主动地靠坐在他怀.中,一时令他招架不住。
她手里拎了串葡萄,一颗接一颗塞进他嘴里,到最后,又拽着他的前襟,猛地吻上去。
到后来呼吸深.重,两人拥在一起,萧翊埋.首,她微微拧眉,喊他的名字。
从未有过的热情,方柔很抗拒在某些特殊的地点胡闹,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萧翊不禁又起了疑思,难不成这真是裴昭教她的……
可他不想跟生死不明的手下败将计较,哪怕他十分在意,可是,如今/软/玉/温/香/在.怀,他可以肆无忌惮,可以有那样多的时间尝试新鲜的花.样。
纠.缠.点到即止,毕竟路程不长,方柔仍有些拘谨。
萧翊慢慢替她拢.好.衣衫,轻吻她的发端,这才问出先前的疑思。
方柔握着他的手,笑道:“阿翊瞧不出么?他俩彼此有意。”
萧翊一怔,细细回想一番,仍是没有线索。他先前顾及方柔的情绪,极少与他们主仆几人共处,何沉面对他都是公事公办,私下的点滴他察觉不了也属常事。
方柔又笑:“我说阿翊不若成人之美,主仆都得圆满,岂不是一段佳话?”
萧翊低声道:“你看重这丫鬟,她得你心,怎样都好。”
方柔忽而正身望着萧翊,眼眸清亮,“阿翊答允了?”
萧翊一怔,不解她喜从何来,只说:“你可别好心办坏事,待我问过何沉,免得伤了那丫头的心。”
方柔知晓他办事谨慎,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不赶路,临入夜前到了玉黛湖。湖畔有个庄子,是京都有名的世家经营的私人别院,常有城内达官显贵在此留宿赏玩。
萧翊此行低调,他也深知方柔不爱特地的排场,由此并未与别院主人明言避嫌,只说找间僻静的院子住上几日,别走漏风声。
主家心领神会,提前空出了东南角临湖的那处最大的院子,正好有两间合适的小厢房可以留给春桃与何沉分住。
今日行程松散,萧翊也想与方柔多些独处的时间,何沉由此得了萧翊的首肯,带上春桃去了放风,方柔听了几句,像是要去附近的农家吃些新鲜。
春桃脚步迟疑,面颊染粉,难得露出女孩儿的娇羞,在方柔一声声催促下,总算跟随何沉离了庄子。
二人在房里安顿好主家特来求见,,萧翊赏面,二人在院子里寒暄。
下人端来晚膳,几名婢女在桌上摆着饭菜汤点,方柔在旁看着。
总算走到这一步,裴昭果真安排好了么?方柔不敢多想,只愿最后放手一搏,她与萧翊从此便能一刀两断。
婢女们继续忙碌,方柔心神不宁,慢慢走到大窗前,静望着脚下静谧幽深的玉黛湖。
此时已是深秋,此处寂静无声,的确是个休养散心的好地方。只是不知何处来了几声清脆的鸟啼,倒叫方柔诧异。
她循声探出身子去找,自然无果。
萧翊站在她身后,缓步上前环抱住她。方柔一僵,还想别过头去瞧那些婢女的反应,不料萧翊托起她的脑袋,吻落下来。
纠.缠了好一会儿,这才在她耳畔低声道:“人都走了。”
方柔被他瞧破心思,不由脸一红。萧翊的手慢慢揉.搓.着,方柔很快面颊.绯.热,那是不.受.控的自我反应。
他的吻轻落,蔓.延,方柔紧紧攥着他的袖口。
她的腿开始发软。
最后,她握住他的五指:“阿翊,我饿了。”
萧翊一忍再忍,随后叹息:“好,先吃些东西。”
两人在桌前对坐,酒已满上。室内灯火幽暗,气氛正好,方柔主动替他布菜、倒酒。
第一口酒刚沾上唇边,萧翊稍稍怔了怔,举杯打量了一会儿。
方柔瞧见了,细声问:“阿翊,怎么了?”
萧翊抬眸对她淡淡一笑:“许是太久没喝这庄子的私酿,味道有些记不清了。”
说罢,他一饮而尽,方柔回之浅笑,又给他满上。
一杯接一杯,萧翊来者不拒,而方柔不胜酒力,可今夜.情.致十分好那般,也陪着萧翊举了几次杯。
萧翊好整以暇地凝望着方柔,由她摆.布,那酒喝得多了,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弥蒙那般,可目光从没挪开半分。
灯火下,方柔面目柔和姣好,如天上月,水中花,他魂牵梦萦。
萧翊忽而低低地笑,语气里透着些无奈:“阿柔,你别喝。”
方柔其实就做样子举杯抿了两回,润口都算不上,她实在不爱喝酒。
她握着杯子,静望着萧翊,面色十分沉静。
萧翊垂眸看着手边那新满上的酒,再次抬指,那酒举到面前,视线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
窗外又有了一阵隐约的鸟啼。
方柔转眸往出去,夜色幽暗。
“萧翊。”她喊了他的名字,“你说,那些鸟儿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她一直盯着窗外看,那里实在没有什么特别。
紧接着,她闻到了那阵熟悉的味道,血腥味。
方柔仍没有回头。
萧翊没张开口,只是胸.前忽而发闷,手指一松,酒杯摔落在地,一簇红从他的嘴角溢出。
他低.喘.着,回答不了。
方柔终于慢慢转过头来,可她一刻不停,淡然地望着萧翊慢慢站起身。
她走到矮柜前,那里是他们存衣裳的地方。她轻按在萧翊的那条腰封上,摸索了片刻,接着,她从中抽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你瞧,有时候太了解一个人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回头望着他,“我知晓你的习惯一直没变,你总会留后路。”
方柔握着匕首朝他走去。
萧翊斜斜依着长案,嘴角那道血痕越来越浓。
他抬手擦拭,月白色的衣衫染上刺目的猩红。方柔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难得,他们的身份和位置像忽然调换了那般。
萧翊抬眸看着方柔,嘴边牵起一丝笑,像是如释重负。
方柔倒是一怔。
他轻叹:“阿柔,我前几日喝过这庄子的私酿,你这壶味道不对。”
萧翊的脸上淡笑不减,“怪我不死心罢了,我想着哪怕只有一点可能,你这些日子对我做得太满,我总以为你会回心转意……也好,我的阿柔到底还是学聪明了。”
方柔的手开始发抖。
萧翊的视线落在匕首上,很快地,又抬眸凝视着方柔,似乎也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阿柔,你就这般恨我么?”
方柔嘴唇微颤,鼻尖泛起一阵酸,她俯视着萧翊,他变得很虚弱,脸色苍白,不知为何竟让她想起那年救起他的情景。
明明落了难,却有不动如山的冷静淡然。她被萧翊的偏执和疯狂困扰太久,她甚至忘记了,萧翊更多时候八风不动,轻易不露情绪,一如现在。
她的自我意愿是让他走向极端灭亡的引子,他骨子里暴戾和偏执的因子冲撞起来,摧毁了许多的美好。
方柔此刻才察觉,她无法回答萧翊的问题。她爱过、怨过、绝望过、愤怒过,可她知晓,她对他没有存过恨这样强烈的情绪。
她只想离开京都,无论用什么方法,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冥冥中想起太后曾说过,其实她跟萧翊很像,方柔此刻像是有些明白。
方柔俯身,匕首抵上他的脖子,冰凉的触感覆.上.皮.肤,萧翊仍望着方柔。
她攥紧五指,那匕首越来越紧,萧翊无力反抗,他抬起手,想要抚摸方柔的脸,她却忽而抽身,下一瞬,萧翊只觉.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月长痛。
方柔后退了几步,双手颤抖着,她痛苦地闭上眼,直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夜风吹了进来,带起她的裙角。
萧翊甚至没有往那边看一眼,他仍一直望着方柔,抬手按着伤口,缓慢而吃力地说:“阿柔,你该走了。”
方柔心底一坠,甚至趔趄着后退了半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萧翊,再忍不住泪意。
她僵硬地转头朝外望了眼,裴昭持剑走进屋来,她如梦初醒。
他已褪去了易容,脸上那道疤痕就变得格外刺眼。
他只瞥了眼虚弱地倚靠在案边的萧翊,见那匕首刺入他的胸膛,这才皱眉看向方柔。
“小小,走吧。”
他走到方柔身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萧翊,握住她的手径直朝外走去。
她踏出门,冷风拂面,深深地呼吸着,那是自由的味道。
方柔不敢回头,步子忽而变得沉重,她听得身后有一声轻微的闷响。
萧翊终究没告诉方柔他的打算,也罢,他已成全了她。
夜风灌了进去,无声无息。
有一阵风吹到皇城乾康宫,皇帝正陪着淳宜看话本,逐字逐句与她讲解。
殿外有人回话:“陛下,事成了。”
皇帝闻言,面上表情不变,只松了怀抱,让宫女带走淳宜,独自收拾那几册话本。
那人继续道:“宁王殿下心脉重损,如何处置?”
秋高气爽, 一派好景。
宁江在大宇朝有塞上江南的美誉,往来走商的旅人惯常会选在此处歇脚,因再下一程便是省府丘城,宁江作为中转之地, 一向热闹繁荣, 百姓大多过着富庶的安稳日子。
城南杨楼街汇集四方食肆, 驼商马队惯常会在此留宿吃饮。
今日有新馆子开张,热热闹闹, 据说掌柜还请了江南退下来的花魁驻馆,城中不少人早早就排在门外, 只待一睹花魁芳容。
寻味斋今日人满为患, 对门的沈记食楼略显冷清。
沈映萝一大早便叉着腰, 在店门口打量着对面的吆喝,不住地叹气。
伙计不时过来搭两句话,俩人酸溜溜地挤兑寻味斋,聊以慰藉今日惨淡的生意。
屋里有人忽然说:“油店的伙计还没来么?我与他约好今早送货的。”
伙计回头喊了声:“路都给对门堵了,估计得绕到街尾卸货。”
有人掀了门帘走出来,沈映萝回头, 冲她一笑:“不着急, 眼看咱们今日也没生意。”
方柔掩嘴笑:“阿嫂心眼小, 和气生财,城里多些新馆子是好事。”
她走到沈映萝身旁, 伙计勤快地回了食楼忙活。
自她逃离京都,已过去五年之久。
他们最初在颂余生活了一年,女王密使查探到京都风波既定, 方柔彻底放下阴霾。
彼时方禅年事已高, 一心期盼落叶归根, 谢镜颐和方柔拜别颂余女王,一家人重新回到大宇。
再后来,方禅驾鹤西去,他们便离了宿丘山,选了宁江落脚安居。
如今算来已是第三个年头。
沈记食楼做的都是街坊生意,他们一家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二人站在门前看对家热闹,嘴里说着学学人家做生意的门道,实则也为看新鲜。
好不容易急匆匆跑来一人,沈映萝眼尖,远远瞧出他的驼商身份,心知定是位阔绰的客人,忙热情地招呼。
谁知那驼商气喘吁吁地停了阵儿,抬起头来,沈映萝一怔,认出是位老熟人,忙要请他入内:“罗管事,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罗万安喘着气:“方娘子,你家姑娘出事了!”
沈映萝一怔,与方柔异口同声:“乘乘怎么了?”
罗万安快声道:“方娘子随我来,咱们路上说。”
方柔快步跟上,忙冲沈映萝喊:“阿嫂,我去去就回。”
她住的梨园巷离杨楼街不远,罗万安一路在前,快声解释:“你家姑娘今日遭了劫,有幸遇着了贵人搭救。只不过那人许是身子有恙,赶跑了马贼自个儿倒晕了过去。”
“碰巧我今日去丘城看铺子,回程恰好遇见你家姑娘,她拦着我要驼队帮忙带个人回城,我问过原委,人帮忙带回来了,现下安置在你家。”
方柔心中一惊,“乘乘没事吧?”
罗万安摇摇头:“瞧着不像有事,全须全尾的,衣服干干净净。倒是那怪人……啧啧。”
方柔讶然地望着他,西北一带的马贼无恶不作,乘乘也实在胆大包天,心道这可欠下好大的人情,只盼那义士千万别受重伤才好。
不待她细问,罗万安又自顾自压低了声音:“那人穿着打扮也寻常,可我送他回来不久,竟有个带刀的人寻来,看似很紧张那人的安危……莫不是哪位大人物来了宁江?””
方柔心系女儿,并没有留意他的揣测,二人走到梨园巷口,方柔谢过罗万安,坚持要给他一些银子作酬劳。
罗万安自然不收,说当做功德,他还急着回府上与公子交差,不多叨扰,说罢便匆匆离去,瞧着是真忙不开身。
方柔心里装着事,不再与他纠缠,忙快步往家中走去。
院门没关紧,她看了直摇头,只道这丫头警惕性极差,非得再狠狠说道一番才长记性。
推开门,有个小姑娘正坐在石阶旁玩小石串,方柔板下脸,“乘乘。”
小姑娘抬头,开心地朝她扑来:“阿娘,你可算回来了!”
她奔到方柔身旁,忙拉着她进屋,嘴里还道:“阿娘,你给罗管事银子了么?我可不好意思麻烦他,可凭我自个儿又抬不动那大男人,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不顾。”
乘乘说起话来一句赶一句,叫方柔不知先从哪头说起。
她猛一顿步子,乘乘再拉不动,她沉着脸先打量了一番小姑娘,的确没瞧见有伤着哪,这便稍稍宽心。
转即又道:“怎么回事?那马贼是你能招惹的么!嫌命长?”
乘乘“哼”了一声:“哪有招惹,我去绿源看野马来着,那人非说我闯了他的底盘,要捉我做苦力抵债,明明是他是非不分。何况我也跟舅舅学了些武艺傍身,我不怕的!”
方柔听得眉头紧皱,这孩子被保护得太好,并不觉察马贼心狠手辣,语气里竟有些瞧不起那般,她个黄毛丫头岂是他们的对手?
这回若不是运气好命大遇着了贵人相助,只怕她追悔莫及。
“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在外逞能!”方柔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那义士如何了?”
乘乘瞪着水灵灵的眼睛,认真地望着方柔:“那人身手高,可瞧着身体不太好。还没与我说上几句就晕了过去,真是可怜……他朋友找来了家里,现下正在屋里,瞧着也是个怪人。”
方柔语塞,颇为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心道这回真是惹来不少事。
她不作多想,缓步往前走,嘴里道:“人家路见不平好心帮你,说什么胡话。”
乘乘乖巧地认错,忽而又笑嘻嘻道:“不过阿娘,那人生得可真好看,我在宁江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
方柔笑叹:“人小鬼大,你才几岁就学会以貌取人了?”
乘乘反驳:“这还用学?书院的朱夫子上回来咱们家给他侄儿提亲,不就一直夸你生得美?我看书上也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
方柔气得轻轻捏了她的耳朵,乘乘忙躲开,人已率先跑进了屋。
方柔跟在她身后进门,乘乘已绕过了屏风,笑声传来:“少侠,我娘亲回来啦!”
她被女儿这句规规矩矩的称呼逗笑,隐约瞧见有个挺拔的影子坐在床边。
那人尚未开口,方柔沉息,想好了感激的言语,缓步走进内室。
先见着个不苟言笑的陌生男人站在床边,只朝方柔扫了一眼,很快又将视线挪开。
乘乘正凑上前,跟坐在床边的那人说小话,这一遮挡,方柔没瞧见他的模样,只暗自意外乘乘与他莫名的亲昵。
下一瞬,那男人察觉到动静,抬眸朝这边看过来。
方柔嘴边的笑霎时僵住,她身子一顿,随即连退几步。
乘乘不解暗涌,冲方柔笑着招手:“阿娘,你快来!”
萧翊脸色大变,滕然间已站起身,惹得那候在一旁的护卫登时起了戒备,悄悄抬手按刀,狐疑地朝方柔望来。
可萧翊转瞬察觉自己失态,他忍了那阵冲动,忙沉下神思,遏制住面上的惊疑之色,只克制地对她作揖,低声道:“在下萧翊。”
方柔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只细声说:“乘乘,过来。”
小姑娘没察觉二人间微妙的气氛,还以为方柔只是见了陌生男子有些拘谨,不作多想,转头对萧翊咧嘴一笑,蹦蹦跳跳地跑回方柔身边。
方柔小心翼翼地将乘乘护在身后,萧翊看得分明,不由微微蹙眉。
她将女儿拉出了屏风,蹲下身子,尽量保持着冷静:“乘乘,你去食楼找舅母,娘稍后就来。”
乘乘不解:“那萧少侠呢?”
方柔听得这声称呼,唇角一颤,久远的回忆忽而漫上心头。
她勉强扯出一丝笑:“他不是受伤了么?娘得找大夫替他瞧一瞧,你一个小姑娘留在家中不合适,去食楼还能帮帮你舅母。”
乘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本还想跟萧翊打声招呼,可方柔态度坚决,甚至算得上直接把她拖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