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恋恋不舍地踮脚往里望了几眼,什么也瞧不着,只得顺从地出了门。
方柔栓好院门,独自站了许久,终于彻底冷静下来。
那年她离开京都,顾不得身后洪水滔天,待到彻底摆脱了危险,这才知晓了许多后事。
这场风波的结局她料想不到,彼时不知为何,恍惚间记起苏玉茹曾说的那句话,萧翊的手腕比皇帝高。
方柔那时只想,只怕苏玉茹也并不了解皇帝的为人。能在风雨飘摇之际坐上龙椅之人,又怎会没有些手段?
苏玉茹为了达成所愿,能出卖家族当萧翊的铡虎刀,她的夫君郎子丰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本就是谏官出身,见不得萧翊大逆不道,竟秘密联合死而复生的裴昭清君侧,一招暗度陈仓,连方柔也不过是其中一枚无往不利的棋子罢了。
王权更替,此消彼长,皇帝向来有扮猪吃老虎的好本事。
萧翊意外重伤不愈,内阁大臣力排众议,皇帝复辟重掌大权,复归朝堂的头一天便在百官面前降旨夺爵。
宁王萧翊,褫夺亲王封号,贬为庶人,入宗室府受刑思过。
彼时方柔听完这些,再没问旁的事情。
她不清楚那夜谁救了萧翊,更不知晓他离开宗室府被放逐后,这些年都经历些什么。
他们以为她看得开放得下,其实,方柔于心有愧,外人皆不清楚她这份隐秘的愧疚。
她听谢镜颐与师父叹过,他们兄弟俩,谁都不是善类。
可比起这份愧疚,方柔更无心理会这天家恩怨。
她既已离开那龙潭虎穴,此生所愿不过是安安稳稳过些平淡日子。
而今她做到了,所以,她不会容许任何人打破这一份美好。
方柔定下神思,提步回了屋里,萧翊那名随从正巧从内室走出来,她一怔,又退后几步,那人只上下打量她一眼,径直朝前,候在了门边。
萧翊已缓步走出来,方柔此时才真切地看清他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常服,的确是普通人的装扮,衣服质地并不名贵,可他气质使然,寻常装扮也掩盖不住生来的风雅。
不怪乘乘口不择言,生得好看的人就是披挂粗布麻衣也同样出类拔萃。
那衣服底子干净整洁,此时因跟人动手受了伤,由此看着不太妥帖。
几年过去,人面桃花似春风,明明是遭了罚,受了贬斥,可萧翊的模样和气质竟一点没变,甚至比从前多了一份沉静和从容。
这与当年的传闻相去甚远,方柔心底泛起一丝警惕,她对萧翊有着下意识的不信任。
正待二人沉默对视间,那随从忽而道:“这位是钦差密使,你最好把嘴巴看紧。”
方柔一怔,错愕地回望向那人,他冷面持刀,傲慢地看了过来。
不待方柔反应,萧翊即刻沉声道:“子敬,慎言。”
那人随即朝萧翊行了一礼。
萧翊又道:“你尽快离开宁江,此事不可声张。”
那人稍稍犹疑,但见萧翊的表情不容置喙,这便俯身默默退了下去,他快步穿过院子,方柔听到了关门声。
此间只剩二人静默对视。
萧翊有些语塞:“我没想过会是你……”
“你走吧。”方柔忽而打断了他,姿态很干脆,抬手指向大门。
萧翊欲言又止,他们僵持着,方柔有些不悦地望着他:“不走?那我报官了。”
他忙说:“阿柔……”
见到方柔的脸色即刻沉下来,他改口:“方娘子,我会走。你能不能先听我说一句话?”
方柔沉默了片刻,没再言语。
萧翊低声问:“我没想到乘乘是你……你的孩子。你过得还好么?”
方柔瞥了他一眼,“你若敢来纠缠,我一定会报官。”
萧翊轻叹:“我不是为了寻你,我甚至不知道你在宁江……”
方柔再次打断他:“萧翊,别逼我。”
萧翊终于停了话头,她把话说得很重,原来他又在逼他,令她生出了抵触的情绪。
他谨慎地朝她稍稍颔首,在她的注视下阔步离开了院子。
直到萧翊的身影彻底消失,方柔像忽然脱力那般,身子一个不稳,好不容易撑住了桌子才没往下滑。
那年破釜沉舟,明明是她占了上风,可她却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她自以为做到了一刀两断,更过了许多年风平浪静的安稳日子,从没想过这辈子会再与萧翊相见……
方柔心神不宁,暗暗思量了片刻,一时却无头绪,最后还是快步出了院子,匆忙地离开梨园巷。
她走得太急,并未察觉到在不远的死角,萧翊缓缓步出屋檐,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出神。
一去五年,物是人非。
他这些年潜心思过,看透了许多事物,也自知当年荒唐。他甘愿在宗室府幽禁受刑,皇帝重罚他,可最后却没有杀他。
甚至,皇帝曾来宗室府与他私下见面,萧翊仍记得他说:朕一直将你当作亲生兄弟,百般维护、疼惜你,可你实在令朕、令母后失望。
他在京都行尸走肉,后自请了皇命甘愿外出游历,从此没了王爷的尊荣,到最后总算恢复自由身。他历百姓疾苦,尝尽人间百态,将所见所感著成集注,对社稷江山更有深切感悟。
到后来,皇帝对他态度和缓,如他所言,他对萧翊仍有手足血亲之情,甚至提过复归封号一事。可萧翊并无所求,只说愿隐入江湖,为百姓谋些实事,也当忏悔年轻气盛犯下的弥天大错。
他曾一路向西,到过丘城,自然也怀着最后的念想,悄悄打听过方柔的下落,得知她与家人已迁往颂余定居,人去楼空,他彻底死心。
萧翊本以为此生不会再与方柔相见,可兜兜转转……
他心中闷痛,乘乘应当是她与裴昭的女儿,但说来也奇,乘乘乍眼瞧去并不特别像方柔,由此他出手相助时并没有发觉。
方才总算知晓了乘乘的来历,这会儿便察觉,她的眉眼与方柔还是相似。
可仔细一番回想,那屋子不像有男人居住的痕迹,摆件陈设俱是女儿家的物件,按理来说不应如此。
他心思纷乱,又念及方柔早与裴昭双宿成对,一时胸口闷疼,乱流猛冲,差些吐出一啖淤血来。
这是旧疾,祸患偏巧与扰乱他心神的故人息息相关。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才欲提步离去,巷口走来个颤颤巍巍的老妇。
她推着辆木车,上头摆了些空置的木板,湿漉漉的,闻着有一阵浓郁的豆香。
巷子里的路不太平当,车轮老旧,忽而卡住了,老妇眼睛不太好,兀自用力往前,木板砰砰掉落在地,急得老妇唉声叹气。
萧翊忙走上前,俯身拾起那几块木板,沾了一手的水:“大娘,我来吧。”
他三两下将掉落在地的物件重新放好,双手黏.,滑,他自然地搓起衣衫一角,擦干净手。
那老妇对他投之感激一笑,拉着萧翊不让走,非要他一道回家,说是得给些报答。
萧翊推脱不得,索性帮老妇将那木车推回家。
他随老妇走到家门外,这才发现原来她是方柔的邻居。
老妇自称姓柳,为人很热情,她是宁江本地人,平日以卖豆腐豆浆作营生。
她执意要萧翊进屋坐会儿,萧翊拗不过,转念又想或许能打听些方柔的境况,沉默了片刻,这便搬了张椅子坐在院里,毫不含糊地拿了葫芦瓢替柳大娘洗木板。
柳大娘对他心生好感,热情地端来一碗热茶,萧翊谢过,放在一旁没喝,继续手里的活。
“我瞧你不像本地人?”她说话带着很浓厚的宁江口音,萧翊对语言还算有些天赋,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听清楚了。
萧翊自报家门,说与兄弟从中原过来宁江谋营生。
他顿了顿,佯作随意问:“大娘,你邻家住了位年轻的姑娘?”
柳大娘一笑:“郎君看中方娘子了?”
萧翊怔了怔,忙解释缘由,柳大娘得知萧翊在城外救下了乘乘,心中对他更有好感,不由夸他是大善人,一番话说得萧翊格外心虚。
他清了清嗓子,又问:“我见方娘子好似一个人住,不免好奇。”
柳大娘叹了一声:“她是个寡妇,夫君死在了关外。”
萧翊又是一怔,裴昭死了?
不待他追问,柳大娘继续叹气:“她好像也没别的亲人了,跟嫂子开了间食楼,带着女儿独自在宁江讨生活。方娘子心善,模样也长得好,她见我做豆腐难时常帮衬,这样好的人偏是命苦。”
她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听说城里有不少人属意她,也有人来求亲,不过她说是不打算再嫁人。”
萧翊手里一顿,舀起的那瓢水悬在半空,总算有机会问:“她……夫君是谁?”
柳大娘爽朗地笑了起来:“那我可不晓得,她来宁江时应当就是寡妇了。”
萧翊蹙眉,这才继续手里的活。
柳大娘感激萧翊帮忙,临别送了他几块豆腐表达谢意。
萧翊不想做得太明显,于是没再追问食楼的位置,心道宁江并不太大,去城中稍稍打听不算难事。
他提着那几板豆腐,转出梨园巷,来到繁华的街市。
一间茶铺外,有两位镖师模样的人正在歇脚饮茶。
以萧翊惯常所知,想要打探消息,找当地的镖师或青楼女子准不出错。
他选了个面善的,上前说了几句客套话,把人吹得心花怒放,又大方地点了几碟凉菜给他们送茶,那镖师当即开了话匣子。
于是,萧翊又轻松得知了更多消息。
沈记食楼开张近三年,生意一向不错,食楼的掌柜是沈映萝,旁人喜欢喊方柔作东家,她们姑嫂热情厚道,在街坊间人缘很好。
尤其方柔长相出众,初时有许多人冲着一睹芳容前去捧场,后来得知她不仅是寡妇,还带着亡夫的女儿,由此热闹很快散了。
过了段时间客源稳定,他们一家人也在宁江立足。
又说城里确实没人见过方柔的夫君,她来宁江时便称夫君死在了关外,这毕竟是忌讳,自然没谁蠢到当人面前打听伤心事。
末了,那镖师揶揄萧翊:“兄弟,我瞧你一表人才,难不成也看上方娘子了?”
另一人笑得意味深长:“那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不是我泼冷水,你这皮相虽不错,可男人嘛,到底出手须得阔绰些……恕我直言,你的竞争对手来头可不小。我看你啊,难!”
萧翊闻言,瞥了眼另外那位镖师,不由皱了皱眉。
嘴上只道:“兄台说笑了,我初到宁江,听人说沈记食楼物美价廉出品好,所以想去尝尝鲜,仅此而已。”
镖师恍然大悟,也收起了八卦之心,忙热情地给他指了方向,还特地说了几道必点招牌,想来是食楼的老顾客。
话已至此,萧翊再不便多问,他笑着起身,谢过镖师,按着他指引的方向走了几步。
忽而脚步一顿,轻轻“啧”了一声,低叹着自嘲:“真是荒唐,正事竟也不顾了。”
萧翊没入大道, 又转了几道石桥,独自找去了松子巷。
与热闹繁华的梨园巷不同,松子巷在宁江城北,住户大多是城中干苦力活的外地人。
这一带娱乐吃饮的场所很少, 路口只有一间简陋的面馆, 片区内宅院破旧, 巷子也窄,几乎门挨着门, 居住条件非常有限。
萧翊按着门数,最后停在巷尾一扇褐色小门前。
他轻轻叩响三声, 里头有些动静, 很快, 门被从里拉开,何沉见了萧翊,忙道:“公子。”
萧翊颔首进了屋,何沉顺手把门关上。
这是传统的平房,各家各户墙挨着墙,邻居家发出些动静都能听得清楚。虽有窗户, 可采光并不好, 此刻正当午, 屋子里却很阴暗。
平房中间是起居的厅堂,左右各有间小屋, 他与何沉正好一人一处。
萧翊把豆腐搁在门边的矮柜,走到桌前倒茶,何沉站在一旁, 本想接过茶壶, 却被萧翊挡了过去。
他便问:“公子, 为何去了这样久?”
萧翊沉默片刻,慢声道:“救了个小姑娘。”
何沉瞪大了眼,忙关切地打量着萧翊,“公子,你跟人动手了?”
萧翊点点头,不待何沉大惊小怪,低声道:“不碍事,我又不是废人。”
何沉旋即收了动作,小声嘀咕:“您可紧着些,心脉受损不可逆转,您这武功也时灵时不灵……”
“何沉,”萧翊终于忍不下去,“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他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
当初他王位被废,宗室府奉旨安顿宁王府一众旧仆,何沉死活不肯入宫当御前侍卫,非要跟随在他左右。
这么些年他们主仆相依为命,游历四海,感情越发深厚。
于是有一回,萧翊有感而发,让他别再拘束本性,二人相处自然些,有什么话可直接坦白,如此苦旅当中也没那样沉闷。
结果,何沉释放天性,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萧翊有时候觉得他呱噪。
何沉只得道:“为了个丫头片子,搭上你的命,值当不值当啊……”
萧翊一顿,抬眸看着何沉:“是她的女儿。”
“谁?”
何沉满脸呆滞,萧翊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他独自琢磨了半晌,瞠目结舌,盯着萧翊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妃在宁江!”
萧翊瞥了他一眼:“慎言。”
何沉压低了嗓子:“方姑娘的女儿?”
萧翊点了点头。
何沉低呼一声,又自言自语地琢磨:“那就是裴昭的女儿,他也在宁江么……”
这话惹得萧翊气息不稳,竟忽而咳嗽起来。
何沉心道该死,他一时疏忽大意,忙扶着萧翊替他顺气,又从腰封里掏出个小瓷瓶,倒了一颗极小的白色药丸递给萧翊。
萧翊犹疑地望着他手心的白丸,眉头深皱,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接下来吞服下肚。
他喝了一满杯茶水,这才低声道:“我打探过,城里人都说她夫君死了。”
何沉再次露出了呆滞的表情,可他这回半个字也没漏出口。
萧翊:“按理说,她的夫君是裴昭没错。”
何沉清了清嗓子:“裴昭……就这么轻易死了?公子,这回连我也不信。”
萧翊没搭话,站起身来松了松筋骨,那股乱流总算慢慢平定下去。
何沉担忧地望着萧翊,刚要开口,却听他道:“不重要,日后再查,眼下先把正事办妥。”
何沉幡然醒悟,忙转口:“公子果真料事如神,那些马贼时常在宁江周边出没,虽没入城,但瞧着应是跟地方污吏勾结分赃,背后定隐藏有极大的势力。难怪李监军屡次剿匪失利,原来是有人从中作梗。咱们先潜伏在城内静观其变,届时再与云尉营来个里应外合。”
萧翊低低应了一声,又吩咐:“去找个正当的差事,终日游手好闲不免惹人怀疑。”
何沉点头说是,当即回禀他已在驼商队找了份搬货的活儿,如先前所说,二人扮作前来宁江谋生计的兄弟。
这份差事时间松动,也不费脑子,同行有不少三教九流,适合隐下来打探消息。
萧翊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何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你已见过了方姑娘?”
萧翊没看他,只低声应答。
何沉试探着:“那她……”
萧翊沉声:“你我此行只为办事。”
何沉一怔:“方姑娘知晓么?”
萧翊拂了他一眼:“不必打扰她。”
何沉心领神会地止了话端。
萧翊眼眸轻扫,见到那几板豆腐,心念一动,嘴上却道:“我也去找份差事。”
说罢,人已朝外走。
何沉张了张嘴,到底没揭穿,随他一同走到门边,顺手拎起那豆腐:“公子,我给您留饭菜。”
萧翊:“不必。”
他推门出了巷子,何沉在后嘀咕:“还说不打扰方姑娘,腿脚比嘴诚实……”
松子巷跟杨楼街隔了一整个宁江城,越往城南越能察觉此地贫富割裂严重,所盛风流更与江南富庶一带格外趋同。
萧翊穿梭其中常有错觉。
杨楼街今日格外热闹,他站在街口瞧了几眼,发觉因有新馆子开张,人气都冒到一处去了。
越过重重人影,他总算瞧见沈记食楼的招牌,他是人群中唯一背对着寻味斋的客人。
此际临近饭点,城中好尝鲜的人越聚越多,萧翊隐在人堆里,一眼望见了站在帐台后的方柔。
她正与食客谈笑风生,秀色照人,似乎并没有因方才那场意外分心。
沈记今日清闲,方柔招呼好客人便撑着下巴翻账本,面色稍显凝重,右手提着笔悬空比划,看来算账实在不是她所擅长。
后来,萧翊又见着沈映萝掀帘子从后院进了大堂,不知方柔与她说了些什么,沈映萝扬起手敲了敲她的脑门,脸上却带着笑。
方柔露出羞怯的小表情,摇着沈映萝的手臂姿态很讨好。
萧翊站在大街上,人来人往与他无关。他安静地望着这一幕幕,嘴角不自觉带了些笑。
他瞧出来方柔这些年过得很好,再不像被困在京都王府那段日子,哪怕笑起来也带了勉强和保留,总是心事重重。
他又何须问?不及亲眼所见来得真切。
也只有在现下这样强烈的对比之下,萧翊才察觉自己误解颇深,错得荒唐。
她生性自由自在,怎会真正安心留在王府做金丝雀……
他以为她回心转意,其实不过是她逃生的手段,不顾一切,宁愿做出那么多违背本心的事,恨到下毒刺杀,收起了善心弃他不顾,就这样跟裴昭一走了之。
她一直在努力挣脱他的控制,所以她当年所言算不得违心,那孩子没了,与她来说或许真是好事。
他早该想到。
萧翊见过了她,心中总算满足,他强忍下闯进食楼与方柔说话的欲.望,转身打算离去。
谁知大堂里有人比他反应快,那小小的身影忽而跳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胳膊:“叔叔!”
萧翊一怔,垂眸,见乘乘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阿娘说你已没大碍了,真的吗?”
他抬手摸了摸乘乘的脑袋,笑着点点头。
乘乘拉他往食楼走,“你要进去吃饭么?阿娘手艺一般,但我舅母可会弄好吃的啦!”
萧翊脚步一顿,忙说:“乘乘,我吃过午饭了。”
小姑娘没他力气大,她一时拽不动,又好奇地打量着萧翊,“那你是来找阿娘的么?”
萧翊脸色一滞,连声否认:“我去办些事,恰好路过杨楼街。”
乘乘歪着脑袋想问又不好意思问,憋得脸颊微微泛出层绯色,那一瞬像极了方柔,倒教萧翊怔然出神。
此时大批食客都已进了寻味斋,杨楼街总算清静下来。他们一大一小站在街边着实显眼,萧翊不愿提早露锋芒,忙牵着乘乘走到角落。
纵然萧翊深知乘乘的身世,可他对她有一丝莫名的亲近感。
她性子外放开朗,还带了些耿直天真,的确很像方柔会教养出的孩子。但一想到这孩子的父亲,萧翊心中闷痛,不由生出些复杂的情绪。
思及此,他心念一动,低声问:“乘乘,你有学名么?”
萧翊虽为他向孩子套话的行为而不耻,可他太过好奇,也不死心那般,非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好让自己认命。
他只得自我安慰,套话并非行恶不端,只是出于故人间的关心。
乘乘天真地望着他:“我还没正式去书院呢!”
萧翊见她起了误会,只得换了更直白的问法:“那你姓什么?”
乘乘轻笑:“我姓方。”
他一怔,难得语塞。
乘乘好奇地望过来,萧翊忙压下那阵异色,牵起一抹笑:“你爹也姓方?”
她摇了摇头,神情十分平静:“我不知道我爹叫什么,阿娘只说他以前在军营当差,后来死在了关外,可惜我从没见过他。”
萧翊脸色一滞,忽而觉着心底被人慢慢灌了沙子,一点点往下沉,那阵闷痛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不及多想,甚至有些糊涂了,方柔和裴昭逃往颂余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裴昭过世的消息居然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哪怕他那些年接触不到核心机要,可李明铮不会对此毫无所知,更不可能会对他隐瞒这么大的事情。
若又是裴昭假死脱身瞒天过海的障眼法?可,裴昭哪还有后顾之忧……
他独自思忖着,乘乘脸上却并没有难过的神色,她反问:“叔,你成亲了么?”
这句话又把萧翊的神思拉了回来。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乘乘“啊”了一声,“你娘子也在宁江么?”
萧翊刚要回答,不远处忽然有人喊:“乘乘,回来!”
二人循声抬头,见是拿着锅铲的沈映萝。
她脸色如常,可语气却十分严厉。
乘乘倒吸一口凉气,低声嘀咕:“完了,我本来该去米铺拿单子,跟你说着话竟给忘了。舅母该教训我了……”
她即刻堆着笑脸,快步跑向沈映萝。可出乎她的意料,沈映萝并没有为难她,只让她先回食楼,乘乘哪敢有其他想法,本着能躲则躲的念头,一溜烟跑没了影。
萧翊正色,稍稍俯身朝沈映萝问好,随即转身要离开。
沈映萝喊:“慢着。”
人已快步朝他走来。
萧翊沉声:“阿嫂安好。”
沈映萝抬手制止他:“少攀亲,我可不是你嫂子。”
萧翊一时无言,只得点点头,静待她的下文。
沈映萝打量着他,撇了撇嘴,“真是孽缘,兜兜转转还能再遇见,我们上辈子欠你的,阴魂不散。”
语气很嫌弃,脸色很不耐,但并没有杀之后快的凶神恶煞。
沈映萝又道:“姓萧的,我没读过书,不会说漂亮话。我可预先提点你,你若敢纠缠小妹,还有乘乘……”
她顿了顿,竟扬起手里的锅铲,还没说完,萧翊语气冷静地接话:“谢夫人多虑,我来宁江只因有要事在身,待事情办妥,我自然会离开。”
他朝她郑重作揖:“绝不打扰。”
沈映萝没料到他这般坦白,骂人的话到口边说不出来,张了张嘴,眨眨眼,最后没好气道:“说得好像谁稀罕留你!”
萧翊低叹一声,不欲纠缠,刚转身,又被她喊住:“等等,你来宁江所为何事?”
她的眼神里满是警惕,显然怀疑他所言不过是托辞。
萧翊皱了皱眉,沉声:“事关机要,恕难相告。还望谢夫人只当不认识我,免起不必要的麻烦。”
说罢,他不再等沈映萝作何反应,提步没入人群之中,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杨楼街。
沈映萝“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驳萧翊这句告诫,只得长叹了一声,嘴里嘀咕:“自作多情,谁稀罕认识你……”
转身回了食楼,方柔不安地趴在帐台张望,见了沈映萝撂帘子进门,不由紧张地望着她,“他怎么找来了?”
沈映萝站在帐台边安慰方柔:“宁江就这般大,兴许是路过。”
方柔露出了极度怀疑的表情,沈映萝敷衍地打了个哈哈,才道:“按理说,那事儿闹得这样大,至今也没听说宁王封号归复的消息。他既然是自由身,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倒真无权干涉。他说来这儿办正事,可具体办什么事不肯说。”
方柔神思不定:“我今日在家中见着那提刀侍卫,称他作钦差密使?”
沈映萝挑了挑眉:“钦差?奉旨查案么……”她话锋一转,压低了嗓子凑近方柔,“你说,他冲谁来?”
方柔皱眉:“宁江这么个小地方,还能有什么案子居然要派钦差密查?”
沈映萝想了想,没个门道,又谨慎地问:“小小,你觉着他是冲你来么?”
方柔沉吟片刻,心中有些把握:“他……不像骗人。若真想为难,当即赖上我让那随从施压,民怎么与官斗?何况还有乘乘作要挟,他可以轻而易举威胁我,叫我没法反抗。”
她冷笑:“这不是他一贯的手段么?只不过他没有这样做,所以,我才觉着也许真是巧合。”
沈映萝皱眉,细细回想方才与萧翊的对谈,也没觉察出不妥。
最后只得道:“你师兄已知晓此事,他急着走镖去丘城抽不开身,托我看着些,你宽心好了。皇帝的姿态摆在这儿,萧翊毕竟是戴罪之身,他要真敢乱来,咱们就上京都告御状,再参他一本,叫他彻底万劫不复。”
方柔见沈映萝越说越荒唐,忙止了她的话,叹说只要萧翊别打扰她和乘乘过日子,旁的事情与她无关,她也不感兴趣。
事情已过去这样久,他没了能翻云覆雨的权势,稍有苗头,皇帝必然比他们还要警惕,断不会再由得萧翊妄为乱来。
当年她到底不忍,没有了结萧翊的性命,而今时过境迁,他已再无法布下天罗地网将她困住。
他见识过她的决心,大不了鱼死网破。
方柔定下神思,把账本一盖。
她扫了眼店内寥寥无几的客人,一叹:“我瞧着今日也就如此了,对门儿生意火爆,咱们且当休沐歇着吧。”
沈映萝横眉一扬,又想敲她脑门,方柔这回提前躲了过去,掩嘴偷笑。
“阿嫂,我去趟书院,乘乘秋后该上学堂了,我得打点打点。”她边说着,将袖口绑带解开,从帐台后绕了出来。
沈映萝挥挥手打发她走。
方柔拢了拢长发,从柜子抱起她提前备好的见礼,是她托谢镜颐从丘城带回的成套笔墨纸砚,十分名贵,很拿得出手。
正是此际,门外忽停了辆豪华的马车,连那驾车的马夫都穿着锦袍,排场不容小觑。
有位小厮跳下车来,替里头的贵人掀了帘子。
那人一身绫罗绸缎,是极上乘的料子,放眼丘城也找不出几件,谁能想到,小小的宁江竟卧虎藏龙有此富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