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在兴致最高的那一刹,却见到何沉领着名暗卫,如一年前那般,神色阴郁地出现在了宴席上。
萧翊眉心一跳,不知为何,眼前忽而浮起一团黑影,令他霎时失神,忽略了北庭部使臣的敬贺词。
那使臣狐疑地抬眸,顺着萧翊的视线悄悄回头,他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影,没入了宴席的某个角落。
萧翊终于回过神,敷衍地喝下那杯酒,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
不待北庭部使臣走下御台,他已大步绕过了帷幔,直朝何沉走去。
再之后,这位秋祭夜宴的头号人物再未入座,众臣疑思四起,有人传出话来,说眼见萧翊神色匆匆地纵马离了皇宫。
皇帝这才让众人稍安勿躁,夜宴仍在继续。
夜色渐沉,方柔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身体的痛楚已散去,她如今只觉疲惫无力。
屋里的人一直跪着,她做不了主,他们也不会听她吩咐。春桃在旁落泪,不时拿热巾替她敷脸,也不敢抬眸去看稳婆怀里的小郡主。
直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声殿下,方柔猛地睁开眼,心跳飞速。
她转过眼,那抹玉色已闯入内室。
他手里握着马鞭,在一片寂静之中,那一鞭子便狠狠地抽在了秦五通身上,鞭尾波及了跪得近的那位稳婆,二人皆是一阵高嘹的惨叫。
方柔不忍直视,忙闭上眼,手开始轻轻颤抖。
冯江吓得大气不敢出,更不敢想象若这鞭子落在他的身上……
萧翊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环视了一圈,咬牙切齿:“说!”
秦五通忍着剧痛,克制着低.吟的喘.息,徐声将早先编纂好的托辞告知萧翊。
除去催产争取的时间落差瞒而不报,他只说方柔忽觉下腹坠疼,这便即刻派人去知会冯江,可在此之前没人敢擅自做主,只得尽量保住母女二人,由此孩子难产,生下来便不大好。
萧翊望着躺在床上的方柔,她的脸色苍白憔悴,碎发湿透了,贴在脸侧,他朝她走去,可她的表情写满了恐惧和不安。
他沉默着抬起手,轻轻抚过方柔的脸,方柔下意识地发抖,仿似游走在肌肤上的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她不敢言语,因极度的恐惧唇角发颤,于萧翊看来却从心底生出了疼惜。
他自然误解了方柔的惶恐之因,一切都被提前算计。
他低语:“阿柔,没事。”
萧翊转过身,猛地又是一鞭,那稳婆承受不了剧痛,霎时昏了过去。
他拂了眼那名跪得远的稳婆,此刻,她正抱着女婴瑟瑟发抖。
萧翊厉声:“孩子给我。”
稳婆颤抖着点头,往前跪行,伏在萧翊脚下,慢慢地将那孩子递上。
萧翊垂眸,心被猛地刺了一下,那孩子安静地被包裹在软巾里,正虚弱低缓地呼吸着,毫无活力。
婴孩的皮肤不算白,像还没长开,浑身皱皱巴巴,甚至可以说不太好看。
可他瞧在眼里却满是欢喜。
萧翊五指一颤,马鞭霎时落地,他慢慢伸手接过,尚没学会如何抱孩子,只能凭着保护的意念单手托着,大掌裹紧那团柔软。
随后,内室忽而响起了婴孩的啼哭。
说来甚奇,那孩子一被萧翊抱住,竟开始有了声响,不知是回光返照又或因换了个怀抱忽然受到惊吓。
这哭声与任何新生的孩子都不同,像小猫儿一般低呜,有气无力那般,听得人心念破碎。
方柔念及自己的女儿,不知她现下如何,张成素可有带她安全离开?她那样小,才出世,本该被爹娘轮番抱着哄着,受到亲人长辈的疼爱祝贺,却因不应有的私怨被迫与母亲分离。
她霎时悲从中来,眼眶微微泛红,泪水滚落,不愿再往那边看一眼。
萧翊察觉了方柔的动作,心底又是一阵揪心的刺痛。
他没有废话:“何沉,派人去宫里,孤要郡主活着!”
何沉领命,出了院子很快去而复返,萧翊察觉到怀中的孩子哭声越来越小。
他有极不好的预感。
从他瞧见这孩子的第一眼,她奄奄一息地被稳婆抱着,似乎呼吸都要去了全部力气。
直到他抱起她,她才开始发出一些声响,而很快地,这属于新生婴孩的生机逐渐消失殆尽。
无人敢说话,屋里跪满了人,春桃早因惧怕惹了萧翊的忌讳止了哭。
在极静的内室,女婴的哭声渐渐成了最后余留的动静。
而也不过是一息过后,哪怕萧翊再不愿,可这一瞬时机从他指缝溜走,他没能留住那孩子的声音。
她一动不动了,本就一直闭着眼在抽泣,最后那绵缓的呼吸渐渐变慢、停下……萧翊怔然地望着怀里的小人儿,他眼前一黑,猛地趔趄,何沉心底大惊,忙上前抵了一把,萧翊这回没再叫他滚开,他在那刹有了头晕目眩的震然。
“满满……”他低声唤着,他在叫她的乳名。
方柔闻言,心猛地一沉,她慢慢侧过身,神色复杂地望着萧翊的背影。他的肩膀松塌下来,像是忽然被人抽去了全身力气那般,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翊。
她看着他,唇角微颤,本还打算说些话,谁知萧翊的脚下一软,差些半跪下地,何沉又是一惊:“殿下!”
他托稳了萧翊的身子,没让他完全跌跪在地,随后他伸手要接过那孩子,谁料萧翊忽像惊弓之鸟那般猛地一推,何沉后顿几步,差些撞上屏风。
也正是这一刹,萧翊顺势抽出了他腰间佩剑,耳畔响彻嗡鸣,他的神思遁入混沌。
电光火石之间,方柔闻到一阵极浓的血腥味,她的眼前漫上腥红,可怖的惨叫声后,有人接连倒下。
那血溅上了萧翊的脸,斑斑点点挂在他的眼睑之下。
求饶声四起,方柔瞠目结舌,浑身轻轻颤抖着,眼看秦五通捂住脖子,死死地盯着她的方向,眼神里满是不甘和怨恨,死不瞑目。
方柔心底一沉,挣扎着半撑起身子,在萧翊再挥剑的刹那低喝:“萧翊!”
他身子一顿,身势甚至带了些惧怕那般,缓缓地回过身。
方柔又是一怔。
萧翊的脸上只有绝望和冷漠,那簇殷红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直到他瞧清楚方柔的模样,表情又染上一丝哀恸。
他持剑伫立,怀里仍托着那早已没了生息的孩子。
方柔心中震然。
过了良久,这才颤声:“别再作孽了。你就算连我一块杀了,这孩子也再回不来。”
长剑应声落地。
萧翊不可置信地望着方柔,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般。
“阿柔,你、你说什么?”
方柔下意识瞥了眼他怀里的孩子,忙挪开视线,声音仍在发抖:“你没想过么?或许这孩子没了是好事,你不是说天不伐你么?萧翊,话别说太满,只是时候未到。你看,这可能就是我们的报应,是你的报应。”
她全凭本心,将这些时日以来的冤屈和愤怒一股脑都发泄出来。
他将这腔无能为力的怒火波及到其他人,只为了惩罚他自己的过错,他们之间流的血足够多了,方柔承受不起。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原以为秦五通好歹逃脱了他的发难,如今看来,多得是她并没有看透彻的事情。萧翊留着他定有其他图谋,而非如阿妩所言他忽然想通手下留情。
萧翊脚步困顿,他惊诧不已,望着方柔迟迟不动。
方柔继续道:“萧翊,这孩子死在你怀里,是我的报应。迟早我也会死在你手里,这是你的报应。”
“啪”得一声,那根弦好似突然间就崩断了。
萧翊望着方柔,她仍很憔悴,说出来的话语怨怒无比,像长满刺的荆棘狠狠地抽进他的心里。
也正是他心前闷疼之际,一股浓稠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萧翊杀过人,他对此并不陌生,只是,他向来只闻过别人身上鲜血横流时的气味,那是他步步为营,是他登上权力之巅,是他为皇帝肝脑涂地铺平道路时的战利品。
而现下,那是一股裹挟着剧痛和震撼的味道,从他心头那无名伤痕渐渐涌出,他从不知晓,原来心痛并非一种比拟,而是真实存在的酷刑。
他的心被人剖开了那般,那个刽子手是他的阿柔。
他的嘴角溢出一丝殷红,方柔一怔。
萧翊刚开口,大股鲜血从他嘴边涌出,霎时染红了他的前襟。
方柔倒抽一口冷气。
也正是此际,萧翊手一松,眼前蒙黑猛地朝前栽去,室内响起了何沉和冯江的惊呼。
◎说谎的人不止要吞针◎
方柔冷眼瞧着萧翊栽倒在床前, 那孩子从他怀里滚落,所有动静都戛然而止。
何沉和冯江合力将萧翊扶稳,何沉不解地望向方柔,可她别过了视线。
她仍很虚弱, 脸色苍白憔悴, 表情却很沉静:“冯管家, 殿□□思不济,劳烦你将事情办妥当免叫大家忧心。”
冯江从没见方柔这样说过话, 稍稍一怔,忙低声应下, 匆匆站起身开始张罗事物。
尸体被迅速抬了出去, 水泼了一遍又一遍, 可空气中仍有浓重的血腥味,那味道像是钻进方柔心底那般,哪怕她躺在床上别开脸,闭着眼也不得安稳。
春桃吓得晕了过去,此刻被嬷嬷带回了偏房,唯独那孩子一直被放在内室的软榻上, 由冯江指派的一位信得过的老嬷嬷看护着。
宫里来了十数位太医, 一同赶来的还有太后宫里的嬷嬷, 冯江在院子里与他们说明了缘由,那几名嬷嬷旋即大惊失色, 不待停留,转身匆匆离去,尽快回宫向圣母复命。
凌太医去瞧了眼那夭折的女婴, 检查后说应是先天不足, 生产时又没回转位置, 呼吸不畅导致事态恶化。他面上虽不说,实则惶恐无比,更不知萧翊转醒后将会如何。
紧接着,凌太医替方柔看过,此刻血已止住,只是力竭虚弱,生产倒算顺利,于母亲来说不是场巨大的折磨。
萧翊则是急火攻心,一时气息不稳,须得养些日子,倒也不是大隐患。凌太医交代好诸事,留下了监管的年轻医事,这便回宫去了皇帝跟前复命。
孩子夭折一事很快闹得人尽皆知,起先是大臣们在朝会上见到皇帝独自坐在御台,原先传旨那位年轻内官又换成了刘福。
不待他们低声私语,皇帝已缓声称宁王近来操持国务殚尽竭虑,一时间病倒了,特请旨在王府静养,他这个不中用的兄长只得顶上,今后一切如常。
最后这话说得群臣心惊胆战,再不敢言语,只当萧翊仍在旁听政,按部就班逐一奏报。
过后也不知是哪家女眷先起的头,说方柔生产当日正是秋祭夜宴,宁王府偏巧没个聪明人主持大局,就来了两个稳婆,哪能担得起事?由此大人是保住了,可孩子急产,生下来就不行了。
众说纷纭,一时间极为热闹。
有说方柔就是命不好的,费尽心思当上王妃也无福消受好日子。也有说沈清清冷血的,说是明明同在府上,竟毫不关心同宅的生死。彼此都有帮腔的,自然也有煽风点火的。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直到萧翊转醒后才逐渐止息。
他这一回竟昏迷了数日之久,虽方柔没问,但春桃主动提起,说是查不出缘由,但人就是不见醒,睡梦中也不安稳,何沉脸上也只剩担忧。
方柔只是静听着,彼时她已好转许多,这回生产虽煎熬,可秦五通医术确实超然,她在当日便已没有不适感,转天已能自如下床,当然看护嬷嬷没让走远,还是叫她老实在床上躺着。
一想到秦五通枉死,方柔心中不是滋味,连带着几日并未睡多久,闭上眼,脑子里全是萧翊持剑杀人的模样。
她在大漠见过马贼抢劫商旅,那血腥味被风沙掩埋,她离得远,当下被谢镜颐捂住眼睛拖走,生怕惹上祸事。
而前几日那幕却一直在她眼前重现,只要一想到,她总觉得屋里的血腥味散不去。月内不得见风、不得遇冷,可她非要嬷嬷将窗户打开,说屋里难闻,总有死人的味道。
嬷嬷初时听这话,吓得差些摔了手里的碗,还以为方柔因孩子夭折出现了魇症,悄悄与冯江说,许是要找天师来一趟西辞院。
冯江心怀忐忑,当即照办,一番折腾下来,那香灰的味道倒是盖住了所有的气味,可方柔变得沉默寡言,时常盯着地板的某个角落出神。
忽然之间会吓得浑身一抖,随后才像回过神那般,轻轻叹一口气,连带着嬷嬷也常被她的动静搅得不安宁。
方柔心底清楚,此事尚没了结,不出意外,她的孩子已随谢镜颐踏上了回家之路,而她想要与家人团聚,还得如张成素那日所言,以计彻底摆脱萧翊的控制。
后来某一天,方柔好似忽然醒悟过来那般,整个人的精神气有了明显不同。嬷嬷不知晓方柔因何有了转变,她只觉得方柔心里藏了事。
可她没权力过问,方柔也不会对她坦白。
这日方柔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出神。
萧翊总算转醒,他顾不得收拾洗沐,换了身衣裳简单梳洗,直奔西辞院而来。
他神色匆忙、动作极快,好像要亲眼确认过方柔的安危才能放下心来那般,直到他踏入内室,步子缓了下来,再不动了。
方柔慢慢转头看着他。
他一怔,这才缓步走到床边,方柔别过视线,继续某个角落出神。
萧翊动了动嘴,最后慢慢坐在床边,抬手稍稍犹疑,还是覆上了方柔的五指。
她没挣扎,也没旁的反应,好像萧翊不存在那般。
萧翊嘴角微颤:“阿柔。”
方柔过了半晌才侧过头来,她静静地打量着萧翊。他好似又瘦了些,下巴闷起了一片青痕,从没有过的模样。
他穿着身常服,衣带系得很松,瞧得出来行色匆忙。
她低声:“你好些了么?”
萧翊一怔,意外地望着她。
方柔继续道:“过了这么些日子,你还好么?”
萧翊手里的力道重了些,他牵起嘴角对她淡淡一笑:“我没事,只是担忧你。”
方柔反手慢慢握住他的五指,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抿起嘴角笑了笑。
萧翊抬指,替她抚开额前的碎发,她休养了一段时日,脸色已好了许多,他在来西辞院的路上听何沉说了几句,方柔恢复得很好。
太医院派了人在王府监事,太后得知萧翊昏迷不醒,也特地叫了人送来药,皇帝自然也叫了刘福亲自来王府关怀查问。
总之,各派风平浪静,并没有哪方趁他不省人事之际撩起轩然大波。
二人对望着在床边说了会儿闲话,刻意避开了某些话题,彼此心知肚明,后来时辰不早,嬷嬷送来了今日的汤药。
萧翊把方柔扶坐起,亲自喂她喝完。
方柔拧着眉觉得苦,抬手捂嘴,想要找蜜饯压一压那阵苦涩。
萧翊瞧着她蹙眉着急的模样,可怜委屈,心中忽而起了阵.冲.动。
他低笑:“想要么?”
他拎起一枚蜜饯在手心抛接,随后塞进.齿.间,在方柔疑惑不解的目光里,他捧起方柔的脸颊,轻吻了上去,唇.齿.交.缠,他将那抹甜意传递给方柔,她仰头有些辛苦,可萧翊拢着她,不由拒.绝,方柔抬手抵着他的肩。
到后来,那蜜饯掉了,萧翊没放开手,他掌.间的力.道.很重,方柔的脸被.捏.红了。
最后方柔争.扎.着摇头,总算分开了些距离,她的额头抵着他的下巴,那些青.痕.刺.着她的皮肤。
“阿翊好不讲理。”她柔声抱怨,手拽着他的前襟,面色却闪过一丝无奈的惆怅,“下次可不敢说苦了。”
萧翊只是低笑,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松了松.身.子,又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太挂念你,这才失了稳。”他的声音很低,正落在她耳畔,直白而热烈地袒露着心思。
方柔不挣扎,脸顺势贴进他的怀里,“阿翊,你不怪我么?”
萧翊心念一动,他垂眸,目光落在方柔莹白的侧脸,心里那熟悉的感觉,慢慢回来了那般,心头的疤正在飞速愈合。
是梦么?可方柔抱着他的力道那样真实。
方柔好似变了个人,那夜她那样绝望地指责他,口口声声说是他们两人的报应,是天在伐他,她当时是因孩子没了,恼急才会口不择言吧?
她如今于心有愧,所以用行动在弥补,是这样么?
萧翊有些恍惚。
方柔又说:“我那日不该将怨气发到你身上,阿翊。你对我这般好,孩子没了不是你的错,这也是你的孩子,你也心疼她的,对么?”
他的心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唇间微颤,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方柔低声叹:“我只是太难过,为何我们这样难?我先前虽然心底生你气,可后来我也认了,在王府没有什么不好,你待我一向宽容。”
“这段时日我没别的事,我总是一个人在想,总算想明白了,我不该怪你怨你。太后说得对,哪有夫妻不争吵?说开了说透了,日子还是能够继续过。”
萧翊五指一颤,他听着方柔细细道来,原来这才是她真心所想?觉得他们太难,原来她也意识到,先前的种种只是观念不合引发的争吵,她只是一时没想通,只要说开了,只要给她时间想明白。
他心间一松,似乎那期盼的事物终于尘埃落定。果然,他一直没有想错,方柔只是需要时间,他只需要慢慢等,他们总会跟从前一样,他们其实一直没变。
萧翊难得语塞,沉默了那样久,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方柔。
他只得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最后只说:“阿柔,都过去了。”
方柔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萧翊是瞧不见的。她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心力,她怕那夜由着本心指责了萧翊,把话说得那样绝情,他会再行极端。
可没料到,他似乎轻易认下了她的说辞。
方柔一时恍惚,她从没这样深刻地意识到,她之于萧翊,竟这般重要么?
她不解,若如此深爱一人,为何不是彼此聆听所愿,尊重平等,反而要将某一方的自我意愿凌.驾在另一方之上,不愿放手的后果如同流沙从掌间消逝,物极必反。
她理解不了这样极端的爱,她从来所求一事,她需要自由自在地生活。
方柔惆怅地闭上眼:“阿翊,你给我说故事吧,我困了。”
萧翊扶她躺好,才说到开篇,方柔便已侧身沉沉睡去。他慢慢收了话,喊来嬷嬷在床前伺候,独自出了院子。
何沉在门外静候,跟随萧翊往外走。
“孩子呢?”他往望湖院的方向去了。
何沉:“安置在冰棺,停在北边的小别院。”
萧翊沉默半晌,这才道:“你让冯江去备些物件。”
何沉逐一记下,与萧翊在岔路口分别。
萧翊独自走回望湖院,简单洗沐过,换上了正经常服,他行步至书案边,拉开暗屉,里头有个扁扁的方盒。
他取出盒子,掀开,里头是一对金镯,各坠了块小小的平安锁。
萧翊见了那金锁上的“平安”二字,心间一沉,不由眉头深皱。这本是他悄悄备好的生辰礼,那平安二字由他手写,送到司珍房巧手锻造,以愿他与方柔的孩子一生顺遂。
无计可消愁。他怔望许久,长叹了一声,颇感无力地垂下手,将那盒子盖紧。
他走到书房,提笔拟了道奏疏,最后一划落下,何沉已候在门外。
萧翊传他入内,何沉手里拿了块交叠好的锦帕,行至书案前:“殿下,事情都已办妥。”
他将锦帕递上前,萧翊沉默片刻,这才伸手接下。他展开锦帕,里头有几缕细软的黑发,整齐地以金线绑成了一股。
萧翊只觉眼眸微刺,面上露出强烈的哀恸之色。
“立牌位、入东陵、册封郡主,封号孤已拟好,你将奏疏交去乾康宫。”他小心地包裹住那股胎发,牢牢握在掌间。
何沉小心地抬眸望了萧翊一眼,最后默默领命退下。
这些事情交办下去,萧翊很快就得了皇帝的答复。圣旨已传,这孩子被册封为永宁郡主,入东陵前都安存于冰棺内,其余琐事皆交由宗室府拟定。
彼时已过了大半月,方柔的身子已无大碍,腰身很快瘦了下来,也因是年轻、体质不同,孩子本也偏小,由此恢复起来非常顺利。
她连月进补,面颊红润肤色透白生泽,后来临近出月已时常落地自由行走,嬷嬷看管不住,只能由她喜欢,自然,只趁着萧翊离开西辞院的间隙偷偷做。
他这月疏于政务,没再上朝,皇帝体恤他经历丧女之痛并没催促。
萧翊时常在西辞院逗留一整天,入夜就睡在软榻,嬷嬷和春桃留在偏房伺候。
方柔默默发觉萧翊如今特别有空,他连日不朝,每日陪在她身旁几乎寸步不离,有时连嬷嬷的活儿也抢着干,直教下人相觑无言。
她偶尔梦中转醒,会瞧见萧翊独自站在窗前静默。他有时候低头看着手里的物件,方柔起先不知道是何物,后来有一回,她忍不住喊他,他下意识先回了身,手没收住。
方柔瞧清楚了,那锦帕里包裹着一股胎发,她当下一怔,欲言又止。
直到萧翊察觉了她的目光,忙背过手去,笑着问她发生何事。
方柔心底有一阵说不出的感觉,这异样的想法拉扯着她的神思,令她内心不安。可每到此刻,她都会想起秦五通死前狠狠瞪着她的模样,由此,一切都又破碎不见了。
她始终记得还有件大事未了。
方柔出月在即,宫里也来了人,萧翊就在西辞院见那内官,远远听着不真切,好似是皇帝关心他的境况,许久不见人他也没传话入宫,二圣心中焦急。
临到了,又说各邦使臣即将打道回府,萧翊依制该露个脸。
方柔不知萧翊最后如何回话,只是,那日之后他仍没离开过宁王府,日夜守在西辞院,看着像是怕方柔想不开。
而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王妃虽然有些古怪,面上瞧着哀恸,可却像很快接受了这件事,气色越来越好,心情也宽松许多。
后来他们恍然大悟,其实是萧翊自己想不开。
总算熬到了出月的日子,方柔终于能落地外出。
她换上一身素净的水色长裙,短衣是她向来喜爱的碧色,她站在廊下望着许久未见的广阔天际,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快到了……
萧翊踏进西辞院的当下,便见着这般如画美景。
他站在院里没迈动步子,就这样静静欣赏着,直到春桃拿了件披风出门,见到萧翊福身行礼,方柔才转过眸子。
二人就这样隔着小院对视,仿似大梦一场,都以为如同方柔初初随他回王府时那般美好,真相被装裱起来,泛起一道口子,轻易不敢撕开裂痕。
方柔定神,露出一抹笑:“阿翊,你来了。”
萧翊张了张嘴,站在原地没动步子,还是何沉悄声说了句:“殿下,院里风大。”
他忙醒过神来,蹙眉朝方柔快步走去,嘴里道:“你才出月,凡事不可大意。今日转凉,还是少在外头见风。”
方柔难得没跟他摆冷脸,反倒像萧翊心底最期盼那般,只是垂眸笑了笑:“就是阿翊大惊小怪,我已休养月余,又不是病人。”
她凑近他,竟主动抬手挽着他的胳膊,带着他往屋里走。
萧翊仿似梦中,步子有些踌躇,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方柔,一时又惊又喜,还透着些害怕和疑虑。
她将他按坐在桌前,站着给他斟茶,就这个间隙,她转眸瞥了春桃一眼。
小丫头心领神会地朝何沉打了个眼色,这回连何沉也没绷住,那丝狐疑之色一闪而过,最后还是跟着春桃出了院子,顺带手关上门。
方柔抬手捋捋碎发,坐在一旁望着他笑:“阿翊不渴么?”
她又把杯子往萧翊面前推了推,见他仍不动作,只是犹疑不解地望着她。
方柔这便叹了口气,复又站起身,端了杯子走到萧翊面前,明明眼神坦然率直,可不知表情为何忽然染上一层羞意。
萧翊不解其意,便见方柔举杯慢饮了一口,随后,她微微侧过脸,贴上了萧翊的唇。
杯子被她顺势放下,手.攀.上.他的肩,主.动而热.情,萧翊只有一瞬的晃神,很快地,他变成了主动的那一方。
一如从前那般,只是这回.牵头.点.火的是方柔。
他托着方柔的脸,拉她坐在了.腿.上,这下方柔被迫仰起头,可她的回应更.热.切,呼.吸.急.促。
她难得没躲,一如从前,或许更甚。萧翊配合着,享受着,呼.吸.一沉,他轻.啄.她细.白的颈,方柔.仰.着.头,她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忽略了一切不情愿,只想达到目的。
可到最后,萧翊忽而捉住她的五指,只是握到唇边轻轻地嗅吻着。
方柔一怔,她迟疑地望着萧翊,唇角微颤。
谁知萧翊哑.着嗓子道:“阿柔,现下不合适。”
方柔脸色一僵,随后霎时变得透.红。她面上闪过强烈的羞.赧和局促,萧翊何时这样能忍了?
她还以为能趁意.乱.情.迷之际让他卸下防备,谁知她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被萧翊倒打一耙。
气氛到此戛然而止。
萧翊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他抬手轻抚着方柔的发,语气不忍:“今日满满移棺入东陵,我让宗室府仔细算过日子,避开你出月,也选了合八字的世家送葬,此事必当风风光光。皇兄那边特地交代了,你我不得前去,到底还有活人的规矩要守,我倒无妨,从来百无禁忌。只是担忧你的身子,不想让你去,所以才决定临时告知你。”
他的声音忽然有一丝紧张,“阿柔,你别怪我又自作主张,我知晓你不喜欢。可这事我实在无法退让,我不愿有不好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