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铨浑身开始发抖。
“如果咱家所记不错,王科长是地方选派的贡生,在国子监就读七年考取了进士,看来这其中问题很大呀,真应了那句‘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
王铨瑟瑟缩缩的说:“臣……臣立刻写信回家休妻,将老父接回家中。”
陈公公忙道:“别呀,王科长,这不是又害了夫人和孩子吗?”
“那……”那怎么办?王科长两眼一闭:“臣明日就辞官,回乡照看老父。”
“哎,这还像句人话。”陈公公道:“所谓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做不得孝子,还做什么臣子呢,您说是不是?”
众人纷纷替他出了一身冷汗,王铨的事听上去不如前面三位窘迫,却最为严重,在朝为官之人,宁愿被人捅上一刀,也好过被人当面指责不孝,这几乎是致命的,今日之后,或许其他人只是遭人议论耻笑,王铨却是真的前途尽毁了。
只见王铨两眼一翻,也倒在地上。
“得,他也晕了。”陈公公无奈的摆摆手,任人将他拖走。
“周科长……”陈公公转向工科。
周科长直接晕倒。
“把他掐醒。”陈公公道。
身后两名太监一个扶着头,一个掐人中,朝脸上拍了几下,周科长猛吸一口气,醒了:“哎呦~~眼前直发黑。”
“那您就躺着说。”
陈公公向前一步,周科长看着那张居高临下的倒着的脸,翻身爬起来:“臣不敢,不敢。”
“听说昨晚家里两位小妾争风吃醋打起来破了脸,”陈公公笑道,“周科长,陛下托咱给您带句话,阋墙谇帚,帷薄不修,可是会影响官声的。”
周科长以头触地:“臣有罪!”
就这样一个一个的问过去,从晌午一直问到午后日头偏西,兵科十二员,其余各科各十员,共六十二名给事中们脸色惨白,一个挨着一个的回答皇帝的问话。
厂卫的探子不是吃干饭的,只有他们不想查的,没有查不到的,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是圣德昭彰的君子,从私德下手,一个都别想跑。
六科廊位于午门内西侧的直房内,与内阁值房相对,因此皇帝站在五凤楼上,依稀可见院内人影攒动。陈公公拿出千里镜,皇帝得以看得更加清楚。
“好家伙,又倒了一个!”这简直是他登基三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话音里带着大仇得报的愉快,恨不能身临其境。
“哎?万岁爷。”皇帝身边的太监刘裕眯着眼睛,指向文渊阁的方向:“那是哪位大人,胆敢在午门之内滋事斗殴?”
皇帝张目望去,只见一个高个子绯袍官员,正在追打一个矮个子绿袍官员,登时有些不快:“哪里是斗殴啊,分明是行凶打人,莫非我大亓已经礼崩乐坏到这种程度了……”
端起千里镜一看,登时有些慌神:“是沈师傅在追怀安,快快派两个人下去,把人带来!”
“是。”刘裕转身欲走。
皇帝不忘交代:“派两个强壮的,沈师傅会功夫!”
“是!”
皇帝又拿起了千里镜,透过镜孔,只见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匆匆赶到文华殿外,不等沈聿反应,扛起怀安就跑。
第139章
不得不夸赞此二人确实生猛, 扛着七八十斤的怀安攀上九仗高楼,竟然脸不红气不喘。只是怀安大头朝下被晃得两眼冒金星,将将站稳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哎?”怀安环顾四下:“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还说呢。”皇帝道:“你又拆了哪里, 惹你爹生这么大气?”
“冤枉啊!”怀安一肚子委屈:“臣在文渊阁陪殿下上课呢,王公公说六科廊那边出事了,我爹只是看了我一眼,二话没说, 冲着我就过来了。这时太子喊了一声‘怀安快跑!’我就翻窗跑了,跑着跑着就被扛到这里来了!”
皇帝:……
真是一对卧龙凤雏。
正说着话,沈聿攀上五凤楼, 来到皇帝面前, 并袖长揖, 正要跪下行礼。
“沈师傅, 免礼。”皇帝不动声色的将怀安藏到身后:“是朕自己的主意,你不要为难怀安。”
“陛下的主意?”沈聿侧头看去,只见怀安从皇帝身后露出一个脑袋, 被皇帝反手塞了回去。
“是啊。”皇帝很肯定的说:“朕叫他们这么做的。”
“在《水浒》外面包《尚书》的书皮, 是陛下的主意?”沈聿问。
“包……书皮?”这下轮到皇帝蒙圈了。
沈聿道:“《尚书》全文两万余字,《水浒》每卷二十余万字,他们以为包上书皮就看不清厚度了, 实则一目了然。”
皇帝连忙伸手将怀安从身后揪了出来, 撇清道:“这可不是朕的主意啊。”
怀安:???
这就把他扔出来了?
“陛下说的不是这件事?”沈聿问。
“咳,当然不是, 朕怎么可能教他们上课看小说呢。”皇帝干咳一声:“沈师傅你忙, 朕要去那个……批奏折了。”
沈聿一头雾水, 看到太监手里端着的千里镜,又看向午门西侧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六科廊, 心知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来看热闹的。
一个念头自心底升起,六科廊的热闹……别是沈怀安的主意吧?!
恭送皇帝离开,侧头看去,怀安正垫着脚往六科廊的方向看:“爹,反正这课也上不成了,咱们也去悄悄热闹吧?”
沈聿眼前都有些发黑,扶着高低起伏的城垛,缓了好几口气。
怀安还以为老爹又低血糖了,忙上去掐他的人中,沈聿十分痛苦地吐出一口浊气,拎着他下了城楼。
皇帝回到乾清宫,值守太监禀报:“陛下,皇后娘娘派人来请,长公主进宫来了。”
皇帝面露喜色,片刻没耽搁,乘步辇来到坤宁宫,人还未踏进门槛,笑声先传进殿中:“温阳,大忙人,还记得来看兄嫂啊?”
温阳起身福了一礼:“还不是皇兄日理万机?我月月都进宫来看皇嫂和祖母,却不是回回都能见到皇兄啊。”
皇后也笑道:“可不是么,兄妹难得见一回,你还挑她的理。”
“行行行,都是朕的不是。”皇帝道。
“皇兄今天心情好?”温阳问。
兄妹难得聚一聚,皇帝不愿将前朝那些灶鸡子讲给二人听,只是搪塞道:“你来了,自然心情好。”
皇后令人拿来岭南进贡的荔枝,剥开一颗晶莹白皙的果肉递给温阳。
皇帝看着自己唯一的胞妹,这是母妃为他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自打做了皇帝,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可温阳似乎过的很舒心,连气色都好了许多,仿佛又变回从前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在皇帝眼里,温阳无论多大都是小女孩。
所以每看到她这副无忧无虑开心的样子,他都觉得自己这洋罪受得值。
“皇兄,我打算去趟禹州。”温阳道:“特地进宫来,是要将手里的皇庄皇铺交接给皇嫂暂管。”
“禹州?你去那边陲蛮荒之地干什么?”皇帝一愣,这才想起驸马就在禹州。
皇后也好言相劝:“温阳,你想出去游玩,不如去富甲天下的江南,禹州有什么好去的,再说了,你与驸马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么,好不容易把他发落到了禹州,怎么又要去见他呢?”
“嫂嫂,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们从前是有些不和睦,可是一晃五年过去了,再多的不快也都释怀了,那毕竟是我的丈夫啊!”温阳道。
皇帝和皇后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妹子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臣妹听说,禹州山川秀丽,雪山巍峨,是绝佳的游玩胜地,就想着这一次去先禹州,过几年再去江南。”温阳道。
皇帝只好暂时答应下来,转头叫来统领东厂的张承,让他去问一问,温阳长公主最近在跟什么人来往。
张承当晚便回来复命:“长公主殿下这两年常被噩梦缠绕,时常请云青观的周道长去公主府驱魔,时常一去就是一整天。”
“周道长?周息尘?”皇帝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
“是。”
“他不是擅长扶乩吗?”皇帝一脸纳罕。
皇后补充道:“后来又说扶乩是糊弄先皇的小把戏,其实真正擅长的是观天象,还看出了雍王谋反的前兆。”
“他还真是多才多艺呢……”皇帝话音刚落,越想越觉得不对,冷声道:“什么妖魔鬼怪两年锄不掉,怕是心中的邪念吧!”
张承一脸尴尬,低头默认。
皇后闻言,大惊失色,屏退左右。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看破不说破。”
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这可怎么是好,我大亓没有二嫁的公主,这是要捅马蜂窝的!”
“人家也没说要二嫁嘛。”皇后道。
“那就更不行了!”皇帝闻言,愤恨不已:“定然是这个妖道使了什么法术,毁我妹妹的名节,他还真以为朕的天子剑是摆设!”
说着,从墙上取下沉重的宝剑,握着那金光闪闪的剑鞘,因为不会用剑簧,拔了几下没拔出来,只能杀气腾腾的拍在桌上。
亏他还自作多情的以为温阳过得舒心是因为有个当皇帝的哥哥,原来……原来……
皇后忙起身宽慰安抚,汗湿了一背,才勉强安抚皇帝坐下来。
皇帝气的灌下一盅凉茶,仍愤愤道:“他完了他完了,他真的完了!”
“好好好,陛下息怒。”等他这顿火气消下去,皇后才缓缓开口道:“陛下,温阳小时候受的苦,臣妾就不说了,好不容易熬到成人出阁,又摊上个那样的驸马,她是个要强的人,从不在咱们面前哭诉抱怨,可您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得体谅她的苦处。”
“我再体谅她,也不能体谅她的……”皇帝压低了声音道:“奸情吧。”
“什么是奸情啊?被人撞破的才算奸情。”皇后道:“可是事情已经两年了,咱们不也是刚刚知道,这说明她并不打算公然违反祖制。您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高兴吧。”
皇帝嘟囔道:“这像个皇后说出来的话吗……”
皇后好说歹说,总算消去了皇帝目光中的杀意,不管怎样,先保住周息尘的小命再说吧。
芃姐儿的蛐蛐儿跑了,带着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掘地三尺,院子里到处都能听见蛐蛐儿叫声,就是找不见。
一个丫头道:“还是叫小爷来抓吧?”
另一个丫头道:“连小爷自己都被抓起来了。”
晚饭过后,怀安就被老爹抓进房里,进行一场亲切友好恳切的长谈,谈话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君子与小人的区别,贤臣和佞幸的区别,良善与凶恶的区别,人类与畜牲的区别……
“爹,就事论事,不要人身攻击!”怀安抗议道。
但是抗议无效,沈聿还是给他讲了一刻钟的人畜之分。
怀安脸皮倒是很厚了,只是专注力不太好,一会儿被窗外的蟋蟀声吸引,一会儿又被娘亲的算盘声吸引。
沈聿敲敲桌子:“沈怀安,我刚刚说了什么?”
怀安不假思索的开口:“让我做志向高洁的君子,清正廉明的贤臣,乐善好施的良善。”
沈聿叹了口气:“我说让你做个人。”
怀安眨眨眼,要求已经放的这么低了吗?
“怀安,儿啊。”沈聿将他拉到身边,语气几近哀求:“爹不介意你做个庸碌无为的顺民,但求你别做个一味媚上的佞臣,你要是进了《佞臣传》,后世子孙可怎么抬头做人啊。”
怀安一脸踟蹰:“这么严重啊?”
沈聿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那我以后不给陛下出主意了。”怀安道:“我一定做个有风骨的人,以后名留青史,让子孙沾光。”
沈聿欣慰道:“这就对了!今后除非是爹教你出的主意,一律不要擅自做主。”
“嗯嗯。”怀安郑重点头,忽然又皱起眉头:“怎么好像哪里不对?”
“有什么不对?”沈聿将他往外撵:“芃儿叫你好几声了,还不出去看看。”
怀安反复回味着老爹的话, 来到院子里,只见妹妹已经滚成个泥团儿了。
“去拿一点馒头碎屑和白糖。”怀安吩咐小丫头。
怀安仔细辨别了蟋蟀的方向,从屋里找出一张练字用的废纸。随即将碎屑拌匀, 洒在声音传出的位置,然后盖上报纸。
“好了,回房洗澡睡觉,明天一早它就出来了。”怀安道
芃姐儿将信将疑, 一步三回头的回西屋去了。
次日一早,阳光将将穿破云层,朝露还没有被晒干, 轻轻掀开纸张, 蟋蟀果然吃饱喝足, 躺在底下休息呢。怀安轻轻将它扫进笼子里, 蹑手蹑脚的放在妹妹床头的小几上,然后背上书包,跟着老爹去了衙门。
今□□廷的六十二名给事中, 十三人向吏部递交了辞呈, 这还是郑瑾苦苦相劝的结果。
而所有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的奏疏,都要现拿到六科进行“科抄”,也就是备份, 再发往相应的衙门进行处理, 换言之,不经过科抄的政令是根本得不到施行。所以六科缺额严重, 会干扰朝政的正常运转。
郑迁找到皇帝, 希望他下旨慰留一下, 不要闹得这么僵。
皇帝面对这位两朝元老,也总算硬气了一回:“让吏部从各衙观政的庶吉士中重新选拔, 十三人还选不出来吗?朕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当年倒吴的急先锋,可是阁老平心而论,朕对他们还不够宽容吗?就差当祖宗供起来了!”
郑迁被抢白的面上有些挂不住,但言官几次三番的干涉皇帝的私事,拿他当软柿子捏,皇帝没有像先帝那样打他们一个生活不能自理,只是一个个扒出他们的黑料,已经算是宅心仁厚了。
其实郑迁并不完全认可这些言官的做法,可是没办法,言官是他发家的倚仗,自己利用了人家,就得替人家顶缸。再者,太*祖建立科道制度,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为“道”,六科给事中为“科”,凡大事廷议,大臣廷推,大狱廷鞫,六科皆可参与,以小制大,为的就是牵制朝中不同的利益集团,起到平衡的作用。
贸然打压科道,会破坏这种平衡,让内阁、六部权利膨胀,后果不堪设想。
郑迁苦心相劝,皇帝却说:“阁老,朕并没有打压言路的意思,昨天的做法,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一口气罢了,可这些辞呈不是朕逼他们写的,他们执意要撂挑子,您该去劝他们,不该来劝朕啊。”
郑迁见皇帝并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好恭声告退。
沈聿在文渊阁碰到了姚阁老。姚滨虽然脾气不好,对小孩子却是真心喜欢。他的发妻早些年生产时落下了病根,再也无法生育,后来他们的独女长到四岁时也夭折了,夫妻二人年过五旬仍没有孩子。
因此他每次见到怀铭,都会感叹一句“芝兰玉树”,看到怀安则更不客气,通常是直接上手,不是摸头就是捏脸,不然就是揪耳朵。弄的怀安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不过怀安还是很钦佩他的,新朝不到三年,身为吏部“天官”,姚滨不拘一格举荐了很多人才,黄河泛滥得到了控制,两广叛乱得到了缓解,在税收最高的几个省份,各自任用了不少有远见卓识的官员,他们在各地尝试了许多税制改革的方法,抑制土地兼并的同时,也在慢慢为朝廷创收。
但姚滨这次单独来找沈聿,是在淮阳楼订了个雅间,想在散衙后请他单独谈谈。
沈聿欣然答应,回衙后交代怀安道:“先让车夫把你送回家去,跟你娘说一声,爹今晚不回去吃饭了。”
“哦……”怀安应着,开始收拾笔墨纸砚和书本:“爹,您什么时候和姚师傅勾搭在一起的?郑阁老知道吗?”
沈聿笑骂:“什么混账话!”
怀安眨眨眼:“我懂我懂,不会把你们的事说出去的。”
沈聿敲了他的脑袋一下:“没大没小。”
怀安抱着书包一溜烟跑没了影。回家就跟娘亲告了一通状,大哥考上状元是因为头脑灵光,他考不上都是被他爹打傻的缘故。
沈聿独自来到淮阳楼,在小二的引领下,走进一个有兵卒把守的包厢。
包厢靠街,街面上的商铺行人行色匆匆,因为天色阴沉,间或有雷声滚过,显然有大雨将至。
沈聿已经猜到了姚滨的来意,曹钰、周岳肃清了倭寇,东南沿海百业待兴,闽海巡抚请开市舶司,易走私为公贩,简单来说,就是开海禁,打击走私活动,将海洋贸易控制在朝廷手中。此举非但可以解决沿海百姓的困境,转寇为商安定海防,还可以为朝廷创造税收,官民两便。
姚阁老心动了,欲拿到下次的廷议上议论表决,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做通六部堂官的工作,为这项利国利民的举措拉拉票。
沈聿自然是主张开海的,其实先帝在位时,就有很多有识之士看到了海禁的弊端,极力倡导开海,允许沿海商民在近海与外邦通商,也获得了不少官员的赞同,但当时的沈聿还在翰林院修史,人微言轻,并未参与其中。
但更多的官员仍抓着“祖制”二字不放,反对变祖宗之法,吵来吵去,也就不了了之了。
沈聿道:“阁老有否想过,海禁的好处一目了然,为什么会遭到如此大的反对?”
姚滨微哂,不假思索道:“一是出于对海洋的恐惧,二是害怕倭寇更加猖獗,第三么,东南沿海的世家大族,与贸易走私的海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开海会触动这些人的利益,自然会群起反对。”
沈聿的声音很沉:“阁老真的做好准备,对这些昏聩腐朽的蠹虫宣战了吗?”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姚滨倒是豁然一笑:“我姚滨只有一位老妻,一卷书几亩田便可度日,没有那么多瞻前顾后。”
窗外滚过一声闷雷,倏而大雨倾盆。
沈聿点头道:“既如此,下官向您举荐两个人。”
“你说。”姚滨道。
“一是平江知府谢彦开,他提出的‘清丈亩、均田赋’的主张,宜在整个南直隶推行。”
姚滨蹙眉道:“开海禁,与均田赋有什么关系?”
沈聿道:“依下官浅见,地方持有土地者,可分为几个种类——勋贵,缙绅、商贾、百姓。其中以勋贵、缙绅兼并土地最多,商贾以经商为主,将田产视为保值手段,囤地的数量并不会太大,百姓则用于耕种,赖以为生。”
姚滨点点头:“不错。”
“南直隶的勋贵势力不大,可以暂时不计;商贾是闻利而动,只要开海对他们有利,自然会与朝廷一心;缙绅之中无法从走私中获利者,早就望洋兴叹已久了,开海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百姓就更不必说,开海与改革税赋对他们只有好处;真正的豪族,非但兼并了大量土地,还与走私集团勾结,从中攫取大量金银。我们要做的是拉一打一,集中力量对付反对新政的豪族,既要实现均田均粮,又要使开海的方略得到施行。”
姚滨听完,沉吟片刻:“也就是说……你对此次廷议的结果不抱希望。”
沈聿只是道:“下官自然希望能以最简单的方式实现全面开海,只是阻力太大,不能盲目乐观。”
姚滨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会向陛下力荐,增设南直隶巡抚,由谢彦开担任。”
二人满饮一杯,姚滨又问:“另一个人呢?”
“东麟府同知,赵淳。”沈聿道:“下官举荐他为平江知府。”
关于赵淳,姚滨还真知道这号人物,因为走到哪里都被同僚视为洪水猛兽,所以升迁的速度特别快,每到一个任上,同僚和当地士绅都会使劲浑身解数帮他运作升官,他这个吏部尚书也是久仰大名。
“明翰,”姚滨忍不住问,“你不会也是受什么人所托,帮赵淳挪位置的吧?”
沈聿笑了:“阁老误会下官了,平江府缙绅世族盘根错节,是南直隶最难啃的一块骨头,让他去啃。”
“平江府,可是尊师的老家。”姚滨道。
“平江府,是大亓的王土。”沈聿道。
姚滨朗声而笑,举杯道:“此二人之任免,我独担干系,不让明翰为难。”
沈聿回家时,身上略带酒气。
许听澜命人端一碗解酒的茶水给他,忽然被丈夫扯住了手,整个人软塌塌的贴上来,环住了她的腰身,哼哼唧唧,哼哼唧唧。
“开着门呢,留神叫孩子们看见。”许听澜道。
“他们看见的还少么。”沈聿道。
“怀安说你今天见了姚阁老,怎么?心情不好?”许听澜问。
沈聿怅然道:“想起十四年前,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恩师派人替我找好了住处,师母三天两头将我叫到家中吃饭。时过境迁,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许听澜已经猜到了大概。
“明翰,你和老师都没有变,只是世道在推着你们往不同的方向走。”许听澜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使命,不是吗?”
外间传来芃姐儿稚嫩的读书声:“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二人相视而笑,沈聿直身坐起,自嘲道:“蒙童都懂得的道理,是我矫情了。”
堂屋里,传来怀安鼓励的掌声:“背得好,哥哥有奖励!”
片刻,兄妹俩一前一后闯了进来,各自在脸上带了一个纸筒卷成的黑色镜框,镜框下是木头雕成的红色鼻套,鼻套下粘着黑色胡子,胡子下面连接口哨,嘴巴一吹,发出哨响的同时,胡子背后染成彩色的高丽纸条突然伸出,十分滑稽。
“爹,娘,这是我发明的新玩具——吹胡子瞪眼。”怀安说着,又演示了一遍。
芃姐儿显然爱死了这个玩具,“嘟嘟嘟”的吹个没完。
沈聿脑袋嗡嗡作响,揉着眉心对妻子道:“你说的对,人是不会变的。”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十二岁定终身啊。
第141章
凡朝廷大事举行廷议, 多是通过投票解决的,参与投票的是内阁成员、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等,另外, 六科都给事中也可参与。
姚滨提出增设南直隶巡抚,推荐谢彦开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南直隶,六科给都事中喜欢抱团不假, 可经过上次的“重创”,六个缺了两个,还没来得及补齐。
票数最终以两票之差险胜, 其实投票结果早已在姚滨的把控制中。
第二项是开关事宜, 郑迁话音刚落, 就引起了一番强烈争论。
一方认为“寸板不下海”是祖制, 祖宗之法不可变;一方认为,“倭患起于市舶”,朝廷用上百年的海禁换来海疆的平宁, 切不可因一二书生狂妄之言, 再生灾祸;一方认为开放海禁,课税以充朝廷银根,既可以为朝廷财政纾困, 利国利民。
皇帝坐在龙椅上, 又开始头脑短路。
果然如沈聿所料,开海不是一此廷议一次投票就能决定的, 开不开, 开几处, 在哪里开,都是需要商讨的。
满朝百官就此事开始了长达数月的拉扯。
言官不遗余力的阻拦开海, 其中以兵科给事中孙敬闹得最为欢脱——自从这家伙的内宅私事传入朝中,就有了一个倭里倭气的绰号,一夜五次郎。
五次郎的精力果然旺盛,不但上书请朝廷惩治提出开海的闽海巡抚,还弹劾姚滨结党营私,任人唯亲。
六部九卿都怕言官,纷纷退避三舍,礼让三分,唯有姚滨这个暴脾气,在看到奏疏的一刻就扬言要罢孙敬的官,还是当着郑迁的面撂了几句阴阳怪气的狠话。
郑迁只是淡淡的看着他,依旧一副忠厚长者之态,劝他稍安勿躁,而后提笔拟票,同意将孙敬革职。
皇帝看到这份票拟,几乎想都没想就命司礼监批了红。
一向维护言官的郑阁老,一反常态的罢了孙敬的官,六科言官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闹到小阁老郑瑾的面前。
郑瑾当着众人,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内阁要变天了。”
众人闻言,自然将账记在了姚滨头上,此前是不愿意得罪这位吏部天官,是抱着相安无事的心态,现在他真的动手打压言路,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抱团对准姚滨开骂,弹劾他公权私用,迫害言路。
姚滨也不是善茬,他的门生也不少,愤愤而起,与之对骂。双方甚至排好了班次,一日一本,轮番战斗。
国子监祭酒陆显的值房里,怀安搬着小板凳坐在一边,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沈聿今天在率性堂有一场讲学。怀安听不懂,总打盹,就被老爹扔到陆显的值房里看书。
他怎么可能让亲爱的陆伯伯清清静静的办公呢?当然是要缠着他讲八卦了。于是陆显便将朝中这场乱斗讲给他听,本意是想吓哭孩子。
谁知他搬着板凳磕着瓜子,一副很见过世面的样子。
“最后谁赢了?”怀安问。
“还不知道。”陆显道。
“姚师傅要是输了,开海就失败了,对吧?”怀安又问。
“差不多吧。”陆显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如此忧国忧民呢。”
陆显心中感叹,不愧是沈明翰的儿子,不愧是沈怀铭的弟弟,老话说“一屋不出两样人”,还真是……
“也不是啦。”怀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写信回老家,叫外公低价收了一批丝绸和棉纱,我也入了股的,还等着海禁一开大赚一笔呢。”怀安道。
陆显:……
陆显借机教育他:“小小年纪,又不缺钱花,不把读书放在第一位,怎么满脑袋生意经呢?”
怀安看着门外密集的雨帘,分外认真的说:“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都是生民之本,不该区分三六九等的。”
陆显被驳的一愣,突然想起几年前那个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和谢彦开吵架的孩童,还评判谁的话多,谁的声音大,谁料一晃眼就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义利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