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二十而冠,怀铭的吉日也在春季。
品官冠礼,往往比较隆重。沈家大摆宴席,邀请亲朋好友前来观礼。沈聿一身绯色公服,雁翅乌纱,为长子加冠。
怀铭一身青衣素裳,由赞冠者为其加缁布冠。赞冠者由陆显担任,一番美好的祝词之后,脱下缁布冠,换绛纱服,加进贤冠,再换公服,加爵弁。
怀安站在人群中,看着大哥换衣服,梳头发,换帽子,再换衣服,梳头发,换帽子……中间一应礼仪庄严冗繁,令人昏昏欲睡。直到两个时辰过去,日头当空,芃姐儿已经睡着了,被奶娘悄悄抱走,怀安却是大孩子了,要举止得体,撑着眼皮也要把场面应付下来。
只听陆显为怀铭取表字文恒,并训告曰:“令月吉日,昭告尔字。宜之于假,永受保之。”
怀铭恭敬应答:“怀铭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随即拜过堂上诸客,再入内室拜母亲,次日随父亲祭拜祖先,告知儿孙已经长成。从此同辈同僚,都要称呼怀铭的表字,而不能再直呼其名了。
怀安是在半个月后才见到荣贺的。
因为太子殿下如今的作息时间过于变态,每日早朝后,天还没亮,就要去文华殿读书,侍读官会看着他读《四书》、《五经》及史书,在巳时左右,再由侍讲官讲其经义,午膳后学习弓马骑射,晚膳前还有侍书官教书法。
怀安直呼陪不起啊,他这小身子骨还在长身量呢,何况他家里又没有皇位继承,为什么要跟着受这个洋罪?
于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拖到没了借口,才勉强去东宫陪太子读一天书。
到了东宫所在的撷芳殿,怀安才发现接他的不再是花伴伴,而是一位生面孔。
“这位就是沈公子吧?”新来的公公对他说:“咱家姓王,是新来的总管太监。”
“哦,王公公。”怀安见他别有深意的神情,从袖中掏出一张小额银票,塞进他的手里。
王公公会心一笑,不亏是官宦人家出身,家学渊源,一点即透。低头一看,大通汇票,面值……一两?!
不过碍于怀安的身份,王公公的表情管理依旧十分到位:“沈公子真是看得起咱家,无功不受禄,怎好收您的银子呢。”
“哦,”他话音刚落,手里的那张银票就被怀安抽走了,“也对。”
王公公登时脚底打滑,险些绊一个跟头。
怀安平时对花公公和刘公公大方,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捎带他们一份,那是因为他们忠厚真诚待人好。他常年出入王府宫禁,王公公这种太监见得多了,心情好的时候逢迎一下,心情不好时压根就不惯着,可巧他今天有起床气,心情不好。……
四下漆黑一片,文华殿中点着灯,荣贺见到他,嘴就没听下,做太子压力很大的。
直到天光微明,已经过了卯时,侍读官员居然还没来,荣贺因问左右:“殷师傅人呢?”
刘伴伴道:“回殿下,殷师傅要迟一些才到,还没散朝。”
两人面面相觑,那还愣着干什么,开整!
便将藏了一个年关的话本儿小说一股脑的倒出来,开始包书皮。
奉天殿,场面乱作一团。
事情的起因还得由周岳说起,周岳节制四镇总兵官,与辽东总兵常有职权上的妨碍,姚滨便做主将其调走,之后不久,蓟辽总督赵勐海对他多有掣肘,兵部便举荐左侍郎韩肃出任蓟辽总督,将周岳不满意的上司换掉。
这下言官坐不住了,一个手握重兵的武将,难道不该受到掣肘?同僚不顺眼换同僚,上司不顺眼换上司,万一哪天看朝廷不顺眼,带兵把京城一锅端了怎么办?
照说他们这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手段确实有些恶劣。
言官碍于姚滨先前的恐吓——不许再跟周将军为难,便只好另辟蹊径,再次发挥鸡蛋里挑骨头的手段,对兵部左侍郎韩肃下手。
言官弹劾韩肃在太子的册封大典上当众咳嗽,认为他有失官仪,且咳嗽说明体弱多病,不适合在兵部执掌兵事,更不适合牧守北防重镇。
皇帝看着奏疏险些气笑了,别人他或许不知道,韩肃以文官掌兵二十年,率部歼敌二万余人,半辈子征战沙场,连子女都没留下一个,经年累月风餐露宿使他落下了顽固的肺疾,一遇冷风容易咳嗽,是根本克制不住的。迫害这样一位为国尽忠的官员,他们良心何在!
遂将奏疏全部留中,作冷处理。
言官却不肯善罢甘休,奏疏石沉大海,他们还可以在朝堂上当面陈奏,皇帝不看奏疏,总不能不上朝吧。
于是十几名御史在朝堂上轮番轰炸。被人欺负到头上,兵部也是要还击的,他们力陈韩肃在抗倭及剿匪战场上的功劳,指责言官们为了沽名出位不择手段,陷害忠良。
言官们最擅长的就是吵架,一番唇枪舌战,骂的畅快淋漓,却忽略了一件事,韩肃不是普通文官,而是掌兵的文官,这类人可不像武将那样伏低做小好欺负,他们是两榜进士,地位优渥,有军功,有声望,而且常年征战沙场,脾气多半不太好。
果然,韩肃在朝堂上,当着皇帝的面直接动手,把率先上书的兵科都给事中糊到了墙上。
用牙笏指着他骂道:“前番不跟你一般计较,还蹬鼻子上脸了!”
另有几名脾气刚烈的言官一拥而上,被韩肃三拳两脚干翻一半,另一半也不占上风。
阁老们厉声呵斥,沈聿一个眼神,兵部的官员开始“拉架”,拉住的都是言官,导致他们各自多挨了几拳几脚。
沈聿见火候差不多了,再过火怕是要出大事,这才拉住韩肃。
有一年轻御史从班中出列,厉声喝道:“韩部堂,你朝堂之上竟敢滋事斗殴,成何体统!”
韩肃被沈聿拉着,腾出左手一笏板砸了过去:“斗殴算什么,老子杀人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和泥呢!”
牙笏坚硬,正中额头,该御史应声倒地。
沈聿忙又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臂,低声劝道:“闹得有点大了,消消火,退一步吧。”
郑阁老对身边的官员说:“愣着作甚,还不扶几位大人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能竖起来的言官们竖了起来,实在无法直立的,就只能找人先抬出去,可他们人都倒下了,嘴上还不肯休战:“韩肃,你当庭行凶,嚣张跋扈。”
“快少说两句吧。”同僚们一边劝着,一边将人抬到偏殿,以免血光污秽龙目,惊扰圣驾。
其实抬不抬出去无关紧要,圣驾已经被惊扰的瞠目结舌了。虽说文官斗殴在本朝不算什么新鲜事,可皇帝活了这么久也是头一次见,谁敢相信只是为了一声咳嗽。
郑迁当面训斥了双方,又问皇帝:“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韩肃道:“朕看韩部堂老当益壮,很能胜任蓟辽总督一职。”
众言官傻了眼,没听错吧,他们被揍得鼻青脸肿,皇帝居然夸行凶者的老当益壮?
他们正要七嘴八舌的反驳回去,便听郑迁一声呵斥:“放肆!”
几人这才缩头缩脑的站定,听皇帝把话说完。
“韩部堂,你把朝堂当戏台子了,上演全武行啊?”皇帝问。
韩肃此时有些畏惧,伏地请罪道:“臣罪该万死。”
“朝堂之上滋事斗殴,不可轻恕。”皇帝想了想:“罚俸半年,以示惩戒,钦此。”
言官当然不服,他们觉得定性有问题,这应该属于“行凶”而非“斗殴”,还是在朝堂上动手,怎么也得革职下狱吧。
皇帝却反问:“只有韩部堂在行凶吗?你们还手了没有?”
言官们面面相觑,还是还了,可是打不过啊……
皇帝却对身边的侍诏说:“你数清楚,今日凡参与斗殴者,一律罚俸半年,以儆效尤。交内阁拟旨吧。”
“遵旨。”
言罢起身,值守太监唱一声“散朝”,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摆驾回鸾。
如此明显的拉偏架, 引起了六科言官的强烈不满。
韩肃是兵部侍郎,每年的“冰敬”、“碳敬”不知凡几,又即将出任蓟辽总督, 半年的俸禄对他来说简直微不足道,可言官就不同了。
他们多选自家境普通的新科进士,在朝中没有裙带关系,七品小官又没有其他进项, 再说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没人敢向他们行贿,大多靠着微薄的俸禄养家糊口。
所以同样的惩罚, 放在韩肃头上, 他们直呼轻描淡写, 放在自己头上, 纷纷嚷着灭顶之灾。
众人搀扶伤员回到六科廊,郑迁便派长子请太医过去探望。
郑瑾与这些人厮混久了,也算有几分薄面, 又哄着劝着, 要他们往后生活有困难只管提出来,这才将他们暂时安抚下来。
从内侍那里打听到朝会上有人斗殴,荣贺和怀安气的直跺脚, 太刺激了, 好大一个热闹看不见,仿佛亏了一个亿!
沈聿散衙后, 进宫来接儿子, 被他缠着盘问了好半天。
“谁跟谁打架了?”
“为什么打起来的?”
“打赢了吗?”
沈聿拿他没办法, 只将前因后果简单的对他讲了讲。
怀安听着都生气,这些喷子键盘侠, 真是吃饱撑的,活该被打。
回到家里,沈聿将陈甍和怀远叫来,同他们商量,避开今年的秋闱,三年以后再考。
陈甍、怀远去岁通过府试、院试,取得了生员身份,本该参加今年的科试、乡试,但沈聿认为他文章火候不到,贸然参加乡试易受打击,即便侥幸取中,名次也不会很好,便决定如同对怀铭一样,也压他们三年。
两个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少年颇有些不以为然,沈聿便叫长子来,教他将当年的乡试的四书题写在纸上,叫二人来作。
时人将乡试以前的考试称作“预试”,乡试、会试、殿试则称为“正试”,这其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正试必出大题,预试可出小题。
是指在乡试之前,考官多喜欢出截搭题,从《四书五经》中截取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排列组合成一个新句子,叫考生作文。因为牛头马身,牵强附会,所以在一般人看来,小题比大题的难度要高。
怀远和陈甍显然也这样认为,因此对今年八月的秋闱,还是很有信心的。看着怀铭在两张稿纸上写下的题目,各自提笔开始疾书。
见怀安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怀铭也写了一份给他:“你的。”
怀安瞬间一脸苦相,吃瓜又吃到自己身上了。
“大哥,我写不来啊。”怀安道。
怀铭劝道:“只是一道《四书》题,不是已经将破题承题的要领教给你了么?能写多少写多少。”
怀安求救般的看着老爹。
“哎,来了。”沈聿装作妻子叫他的样子,施施然进了内室。
怀安叹了口气,慢吞吞的提笔开始破题。
题目:《君子不重则不威》
破题:君子如果体重不够,就会失去威严。
承题:太史公有云:孔子长九尺有六寸,腰大十围,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圣人之威盖因其本体重于常人也……
怀铭看着稿纸上的几行文字,眼前一黑。把“君子不重”解释成体重不够,还大谈孔子的身长腰围重于常人,他怎么敢的?
“沈怀安,你是认真的吗?”
怀安赔着笑脸的抬头,忙更换一张稿纸,重新破题:君子之道以威重为质,轻乎外者,必不能坚乎内,故不厚重则无威严,而所学亦不坚固也。
怀铭这才松了口气,虽说差强人意,至少像句人话。
沈聿这时候出来了,让怀铭将自己秋闱的四书题默写下来,给弟弟们参考。
怀安瞠目结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哥四年前参加的乡试,四年的文章现在默写出来?!
怀铭可不像怀安那样惫懒,自然没有二话,坐在一旁开始默写。
沈聿又拿起怀安面前的稿纸,只写了破题承题的怀安翻着眼皮的坐着,像个等待判决的哈巴狗。
“第一次着手能作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沈聿道。
怀安松了口气。
沈聿又耐心教给他破题的技巧和忌讳,倒并不急于让他多练习。八股文要求“代圣贤立言”,看似死板教条,实则公正客观。如何能在众多格式一致的文章中脱颖而出呢?只看程文,学习技巧,是根本不够的,需要经年累月的苦读,经史子集,秦汉疏义,以历代大家之心得,支撑文章的观点和内容,才能避免言之无物,不知所云。
所以扩展阅读量,比一味的研究八股时文要重要的多。
沈聿将怀远陈甍的文章圈点一番,又将怀铭四年前的文章拿给二人品评。怀远和陈甍一下子哑住了,这才明白自己与进士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三年之后再考?”沈聿又问了一次。
“嗯。”两人异口同声的答道。
沈聿瞧他们一副霜打的茄子一般,又宽慰道:“你们的学识已经远超大部分同龄人了,欠缺的只是大量练习,你们大哥也是辛苦打磨三年才练就的本领。“
怀铭也接茬道:“不用感到气馁,看看怀安,他都不愁呢。”
怀安:???
仿佛路过的狗被人踢了一脚。
待他们各自回了自己院子,怀安才小小声地问老爹:“您是不是单纯不想让他们在这几年入仕?”
沈聿似乎心情不错,笑着反问:“这么明显吗?”
怀安昂着脑袋笑道:“主要还是因为我聪明。”
沈聿忍不住掐了一把儿子的脸,怀安已经过了可以被随便捏着玩的年纪,偏着脑袋躲了一下。
沈聿一瞬间有些恍惚,那个抱在怀里的小肉团子忽然长大了,个子长高了,眉眼也长开了,像个抽条拔节的小青竹。
会想起孩子他娘那日只是搂了他一下,竟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沈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原来是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而且更气人了。
沈聿道:“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不让他们这几年入仕?”
怀安思索片刻,道:“朝廷乱象丛生,正在建立新的秩序,此时入朝为官,很容易被卷进去牺牲掉,更重要的是……”
“是什么?”沈聿问。
怀安不是很确定的说:“明年抡才大典,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正科取士,我要是陛下啊,就亲自拔擢一批忠于皇权的年轻官员,换掉一批跟我作对的刺头。”
沈聿沉默了,意外地看着儿子。
如果言官们继续胡闹,他正打算向陛下谏言,趁着明年抡才大典,换一批听话的新鲜血液。尽管身为文官集团中的一员,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可是眼下政令不出朝堂,皇权不下州县,国朝的权力体系已经完全失衡,是时候将皇权从笼子里放出来,透透气了。
出于私心,他是万万不想让陈甍和怀远参与其中的,尽管以他们的水平,考进士还远远不够,可是凡事都有万一,万一考中了呢?
怀安被看的浑身不舒服,忙道:“我胡说的。”
沈聿忽然笑了:“长大了,遇事有自己的判断,这是好事。”
怀安又开了染坊,张牙舞爪的吹擂自己的“政治才能”,沈聿被聒噪的头疼,还以为他是真的长大了,看来是真的误会了……
既然决定三年以后再考,陈甍便继续往军器局跑,辅助军器局的工匠们制作望远镜。军器局第一批望远镜制作出来,通体黄铜,用透亮的南海水晶做镜片,重新取名为“千里镜”。
怀安拿在手里端详,沉甸甸的,质感绝佳,往远处看去,似乎看得更远,成像更清晰。
“太棒了!”怀安道。
“这一柄是还给你们的,”沈聿又拿出一只精致的条形匣子,“这柄你带进宫去,拿给陛下。”
怀安“咦”了一声:“这么好的拍马屁机会,为什么给我?”
沈聿笑道:“当然不是白给,你拿着它,请陛下从宫中调拨几个造办玻璃的工匠来兵部,这东西用水晶造价太过昂贵,换成玻璃会好很多。”
“嗨,”怀安叹口气,“又是抓壮丁啊。”
“你不去,我自己去。”沈聿说着,伸出手。
怀安忙将匣子藏在身后:“我去我去!”
只要不是把他关在屋里,哪里他都愿意去。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拼上了三十多年的的涵养,才没有破口大骂。他将手中的奏疏狠狠掷在地上,气呼呼的坐在炕上喝茶。
一个月前,他下旨拟对都察院及六科的言官进行考察,意图整饬科道,郑迁却为了保护他们苦苦劝谏,阻止了这次考察。
皇帝刚刚拉了一场偏架,不好再驳斥老首辅的面子,便将此事搁浅了,谁知反倒助长了言官的气焰。
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兵科给事中孙敬,刚刚养好了身上的伤,就上本弹劾皇帝,大致内容为:臣听闻陛下甚少与皇后见面,遑论后宫其他妃嫔,陛下春秋鼎盛,子嗣却很单薄,这是非常不好的现象,宇宙万物皆有阴阳,有白天就有黑夜,有日出就有日落,有丈夫就有妻子,皇后为天下之母,妃嫔亦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请陛下恪尽人伦之责,则臣虽死而无憾矣!
小太监拉动手摇扇,在头顶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令人格外烦躁。另一个太监默默朝他打了个手势,让他暂时停下,打开折扇为皇帝扇风消暑。
皇帝夺过折扇,在面前呼啦啦的扇了几下:“疯了疯了,这人疯了!为满足沽名钓誉之心,无所不用其极,简直欺人太甚!”
民间谣传他要选秀,言官骂他“老牛吃嫩草”;误食内加药物,言官骂他“纵欲过度”。若说这两件事,算他活该倒霉,授人以柄,那么这一次,简直是无理取闹!说什么“人伦之责”,整天就盯着他□□这点事,极尽侮辱之能事!
他心里很清楚,这些钢筋铁骨铜豌豆,一生致力于“仗节死义”,巴不得君主立刻下旨廷杖下狱,让他名留青史。
“陛下,”值守太监入内禀报,“沈怀安求见。”
“不见。”皇帝呼扇着扇子,烦躁道。
太监正要让怀安回去,便听皇帝又缓和了语气:“让他进来吧。”
“是。”太监将地上的奏疏捡起,放回到皇帝手边。
皇帝瞥着它,怒气更胜,这一次扔得更远了。
怀安进门时,便见一堆不明飞行物朝他袭来,纵身一跳躲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份奏疏。
怀安捡起奏疏,跪下行礼。
“起来吧。”皇帝道:“说了多少次,朕还缺人给朕磕头不成?”
怀安见他烦躁的扇着扇子,奇怪的问道:“陛下,谁惹您生气了?”
“你自己看啊。”皇帝指着他手里的奏疏,忽然想起怀安还是个未成年人,忙道:“还是别看了。”
忙示意身边太监将奏疏收回来,真是被气糊涂了!
奏疏内容很短,太监拿走的时候,怀安都已经看完了,他忍啊忍啊,忍得身上发抖。
“想笑就笑吧。”皇帝无奈道。
怀安这才嗤嗤的笑了几声:“陛下,如果臣是您啊……”
“大胆!”太监呵斥道。
怀安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喊。”皇帝瞥向太监,又招手令怀安上前:“你过来说。”
怀安附在皇帝耳边,嘀嘀咕咕,出了个主意。
皇帝听完,转怒为乐,朗声大笑:“怀安啊,不愧是你!”
第138章
怀安步行出了午门, 乘车回到兵部衙门,暑热的天气让他汗流浃背,恨不得像小狗一样吐舌头, 他终于明白老爹为什么要使唤他进宫了,太热了!
连沈聿在值房中也只穿一层白纱中单,怀安进屋就脱了外面的衣裳,只穿一件小坎肩, 沈聿叫人端进一盘西瓜,在井水里泡过,沁凉清爽, 咬上一口, 感觉魂魄都归位了。
沈聿看着他连吃了两片西瓜, 忍不住问:“陛下批了吗?”
“批什么呀?”怀安被问得一脸懵。
“烧玻璃的工匠。”沈聿道。
怀安一拍额头, 光顾着进谗言了,把正事给忘了!
沈聿叹了口气,叫人套车, 准备自己进宫。
他赔笑道:“爹, 您下次给我写张纸条带着,免得我总忘事。”
“就这一件事,还写纸条……用不用挂个牌子在脖子上, 免得哪天连家门儿都找不到?”沈聿反问。
怀安想了想, 道:“还是挺有必要的,我记性这么差, 要是被人贩子拐走可怎么办?”
沈聿嗤的一声笑了, 仿佛儿子被拐走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 甚至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这人贩子也是怪想不开的。”
怀安气呼呼的,为了证明自己很有用, 不应该被拐,上前拦住老爹的去路,辗转又去了一趟宫里,这回说什么也要把工匠带回兵部。
刚踏进烈日下的一刻终于察觉不对了,他为什么要证明这个啊?!
三日后,午门西侧,六科廊值房外。
内阁阁臣、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通政司通政使、大理寺卿共十一人,奉旨来到此处。
一群七品言官从值房中来到院子里,见门口站了一溜绯袍高官,心里都是一哆嗦。这些官员平日里对他们礼让三分,也可以说是敬而远之,可是突然联袂而至,挤进他们这个七品官衙,实在是匪夷所思,毛骨悚然啊。
两方相对,都是一头雾水,连为首的郑阁老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下这样的旨意。
只听身后一声:“有上谕。”
众人让开一条通道,原来是皇帝身边的陈公公进来宣旨:“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尝闻‘君视臣如手足,则臣是君如心腹’,太*祖皇帝明察秋毫,对臣工内宅之事知之甚详,朕欲效法□□,固下旨问询一二。”
“孙科长,陛下问你,娶妻何人,纳妾几个?育有子女几人啊?”六科都给事中成“科长”,陈公公一脸关切的问。
“啊?”孙敬愣在当场。
郑迁此时回过神来,肃声道:“陛下问话,据实回答!”
“是。”孙敬张口结舌:“拙荆严氏,另有小妾一人,育有三子三女。”
“哎呦呦,”陈公公咋舌道,“孙科长以如此微薄之俸禄,养育六个孩子?!”
孙敬结结巴巴的回答:“是……老家尚有几分薄田,一点祖产,勉强度日。”
陈公公眯起眼来:“听说孙科长在家,穿插于妻妾房中,日日耕耘不辍,怪道子女成群,妻妾和睦,敢教陛下如何为人丈夫。”
“臣……臣不敢……”孙敬汗如雨下。
“只是孙科长年方而立,得懂得固本培元,修身养性啊!”陈公公从宽袖中掏出一份卷轴,打开一看,竟是孙敬三月份每日房事的记录表:“你瞧瞧你瞧瞧,三月份一天不落,这天居然一夜五次?!孙科长啊,咱家一个太监都替您捏一把汗,种地也没有您这样辛劳的!”
四下发出窸窣的惊呼和窃笑声,孙敬已经开始在地上抠缝儿了。
陈公公摇头叹气:“陛下看了您这份日程,简直是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臣子,克己复礼的圣人门徒,竟如此纵欲过度,特意叫咱家来提醒你,房事不宜过勤,否则耗精伤气,劳神伤身啊。”
“……是,劳陛下关心,臣恨不能愧死当场。”孙敬窘迫的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
“郝科长!”陈公公堆着满脸的笑意,转向刑科都给事中:“听说尊夫人带着孩子住在娘家三个月了?不知是何缘由啊?”
“臣……罚俸之后,家中境况窘迫,无以为继,拙荆一怒之下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三个月不曾回来。”郝科长道。
“啧啧啧,真是可怜人啊,”陈公公翻了个白眼,“我指尊夫人和孩子。”
郝科长:……
陈公公又看向礼科都给事中:“刘科长!”
刘科长浑身一抖。
“哦对了!您尚未娶妻吧?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好歹是两榜进士,至今未娶,莫非有什么隐疾?”
刘科长张口结舌:“没……没……”
“呦,那是怎么回事儿啊?”陈公公道。
刘科长一张方脸涨得通红。
“说不出来,咱家替您说?”陈公公从袖中拿出另一份卷轴,故作恍然大悟:“哦,原来您少时结识了一位乐妓,一不留神珠胎暗结,便叫人家堕胎,乐妓躲起来偷偷生下了孩子,令尊令堂不肯承认,她便将孩子扔在路边,撞死在了尊府的大门口,闹得尽人皆知!”
四下唏嘘声顿起,众人吃了好大一口瓜,连自己的窘迫都抛到脑后去了。
“作孽啊作孽啊!”陈公公的眼角居然溢出两滴泪来,激愤的说:“难怪乡里无人敢与你家攀亲,你们这等人家,嫁进去就是跳火坑啊!”
照说两榜进士,即便是有个来历不明的奸生子,也不至于真的娶不上妻,只是刘家父母眼界极高,瞧不上平民商贾人家,非要与缙绅世族结亲,当地大户嫁女,探听到这桩腌臜事,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刘科长浑身颤抖,潜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人当众撕开,仿佛夜鼠乍见天光,无处遁形,跪伏于地不敢抬头见人,片刻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面朝上翻躺在地。
因陈公公还在传旨,众人不敢擅动,郑瑾使唤小吏将他扶到阴凉处休息。
“王科长。”陈公公又转向户科。
“拙荆李氏,育有一子三女,没有妾室,妻子都在老家。”户科都给事中王铨率先回答。
“哦——”陈公公笑眯眯的说:“王科长厚道人。”
正当王铨擦了擦额头的汗,准备谢恩时,只见陈公公向前走了半步,又退了回来:“听说王科长的夫人与老父关系不睦,所以特意在他处盖了一座窑洞给老父亲居住,老人家无人照料,冬日天寒,手脚生满了冻疮,夏日酷暑,身上长满了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