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虽然爱胡闹,可心地是纯良的,能设身处地的体会民生疾苦,真是长大了,懂事了。
“嘿嘿嘿,哈哈哈哈……”怀安在睡梦中忽然迸出一串脆生生的笑,愣是将自己笑醒了。
荣贺也被他吵醒,撑起半个身子,揉着惺忪睡眼问:“你笑什么呀?”
怀安靠在车壁上:“我梦见我爹和我哥又升官了。”
荣贺满不在意的闭上眼:“又不是你升官,有什么好笑的。”
“要是你爹做了皇帝呢,你高不高兴?”怀安问。
“咦?”荣贺突然睁开眼:“那我就是太子啦!”
怀安点点头,两人同时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怀安,到那时候,我就封你做大官,让你想干嘛就干嘛。”荣贺道。
怀安煞有介事的摆摆手:“不用不用,非科举正途得来的官不值钱,要封就封我爹和我哥,只要他们官运亨通,我一样想干嘛就干嘛。”
“有道理。”荣贺道。
两人又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咳。”有个很沉的声音在一旁轻咳了一声。
笑容瞬间凝固。
“起猛了,梦见我爹了。”怀安闭上眼,往长椅上一倒:“重新睡。”
荣贺往另一边倒去。
沈聿揉揉生疼的眉心,从袖中掏出了佛珠。
次日,沈聿命他们一人写一份“观后感”交上来,旨在总结昨日巡视流民村之后的所思所想。既然总想着升官发财当太子,就要有与之相配的使命感不是?
怀安的脸色像开了染坊,变幻莫测。
荣贺虽然垮着脸,却也不明白好兄弟为什么表情如此浮夸,捂着胸口,一副中了回旋镖的样子。
“爹,您这招是跟谁学的?”怀安颤抖着声音问。
沈聿答不上来,坊间的私塾先生都在用这种方式折磨……呸,是训练蒙童的写作水平,他怎么知道源头出自哪里。
两人耷拉着脑袋回到各自的书桌后头,七拼八凑的写就一篇。
沈聿拿过来一看,灵魂险些出窍。
一人在结尾写道:“能唤醒上位者久矣泯灭的良知,吾得偿所愿。”
另一人在结尾写道:“能使尸位素餐之人茅塞顿开,吾老怀甚慰。”
沈聿蹙眉:“谁教你们这样写的?”
两人一摊手:“这就是当时的所思所想啊,您不会希望我们写假话吧?”
沈聿表示写的非常好,只是书法欠佳,让他们回去练大字,一个写“泯灭良知”,一个写“尸位素餐”,各写一百遍,随后带着他们的“大作”去见祁王。
此等好文,他岂敢私受,当然要与学生家长共同欣赏。
事情到此,沈聿依然抱着调侃的态度,祁王也是又气又笑,无奈的摇摇头:“原来在他们眼中,咱们都是毫无良知,尸位素餐之辈。”
沈聿笑道:“是臣教导无方,愧对殿下。”
祁王摇手笑道:“俗话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
二人正在说笑,陈公公入内禀事,支支吾吾半晌,还是附在祁王耳边嘀咕了几句。
祁王面色一变,猝然起身往殿外走去。
只见宽阔的殿前广场上躺着一个人——用麻袋套着,大抵看得出是个人形,倒在地上挣扎不已,发出“呜呜”的叫声。一旁还跪着两个小太监。
“怎么回事?”祁王提着衣襟上前询问。
陈公公擦着额头的汗:“回殿下,后厨有个角门,值守的太监发现这两个人扛着个大麻袋进来,麻袋在动,便报给了奴婢。”
“先给他松绑。”祁王道。
“是!”
来人可疑,陈公公请祁王和沈师傅往远处避一避。
两人只向后退了几步,祁王指着两个小太监问:“他们是哪个殿的?”
“回殿下,他们在世子所当值。”陈公公道。
“这小子……”祁王话音未落,便见麻袋里露出一个脑袋,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两鬓已有些斑白,不是张岱又是哪个。
“临川公!”沈聿先是惊呼一声,提着衣襟快步上前,亲自为他松绑。
前殿, 被叫来问话的两个孩子慌了神,他们的本意不是这样的啊!
荣贺问赵棠:“不是让你们拿着烤红薯去请老先生过来吗?怎么给绑回来了?”
跪在地上的赵棠解释说:“我们一直等在流民村外头,直到张先生出来, 才对他说:‘我们家主人有请’,谁知先生看到了何文何武,突然高声呼救,我们只好堵上嘴, 拖到没人的地方。”
杨庆接着道:“四下无人,我们掏出烤红薯给先生看,谁知先生抱头就跑, 根本不听我们说话, 何文何武只好去追, 先生又拼命挣扎, 我们怕引来村民,只好将他绑起来,带, 带回府里……”
张岱此时已然知道了祁王的身份, 也知道自己身在王府,惊魂稍定,坐在下首的位置, 沈聿的旁边, 怒视两个绑架他的太监:“那两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 我能不跑吗?!”
两个太监赶紧磕头赔罪:“张先生, 您老恕罪。”
张岱长长呼出一口气, 朝祁王和沈聿行了一礼:“殿下,沈祭酒, 我虽久矣不在官场,可也是大亓的子民。小孩子做出多大的事,全看背后有多大的人在撑腰,草民若还是官身,必定上本弹劾两位纵溺爱子,光天化日,绑架良民!”
“是是是,临川公息怒,是我管教不严,发生了这样的事。”沈聿起身向张岱行礼:“给您赔不是了。”
一直捂着额头的祁王也开了口:“先生,两个小子没有分寸,孤定然重重责罚他们,还有这些个不懂事的奴婢也会一并处置。还请先生消消气,孤已备好酒席,为先生压惊。”
说完,又命两个小的向先生赔礼。
两个孩子连忙打躬作揖:“老先生息怒,我们以后一定循规蹈矩,绝不再干这种绑架人的勾当!”
熊孩子家长,就要有熊孩子家长的觉悟,拿出态度,放低姿态,赔礼道歉撂狠话,都是缺一不可的。
他们这样的姿态,张岱也不好再发作,只是黑着脸朝祁王作揖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酒席便不必了,殿下,草民先告退了。”
“不不不,一定要去,一定要去。”祁王坚持。
沈聿也热情相邀,请他入席。
祁王回头,朝两个孩子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怀安瞬间会意,拉着荣贺去了膳房。
庖丁将半锅热油烧至六成热,在怀安的指导下将切成菱形小块的红薯下锅翻炸。
“你要做什么?”荣贺问。
怀安道:“一道甜点,拔丝地瓜。”
“地瓜还能拔丝?”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怀安道。
这是他前世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道菜,或者说大部分小孩子都喜欢,成年人却未必那么热衷,多是觉得吃一两块尚可,多吃会感到过于甜腻。
但张岱不一样,他昨天观察到,张岱喜欢将一块饴糖含在嘴里,所以他袖子里的糖果并非只为村里的孩子们准备,而是自己也喜欢吃糖。
爱吃甜食的人,怎么能抵的住拔丝地瓜的诱惑呢?这叫投其所好。
席间,两个熊孩子家长殷勤款待。
总管王府膳房的徐公公从食盒中取出一条清蒸鲈鱼:“这是由进鲜船从松江运来的,新鲜肥美。”
祁王招呼道:“张先生快尝尝。”
接着是烧羊蹄,鹅巴子肉,羊肉水晶饺,胡椒醋鲜虾……
说心里话,王府膳房庖丁的手艺还比不上街头寻常饭馆的厨子,让张岱在心中直呼暴殄天物,白瞎了这些食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岱心中的怒火也消得差不多了,徐公公又从食盒中取出一盘金黄色的菜肴,飘着焦糖的香味。
徐公公介绍道:“这是膳房研制的新菜式——拔丝地瓜,殿下,张先生,沈师傅,这道菜一定要趁热。”
说着,用公筷夹一筷子地瓜,瞬间拉出细长的糖丝,往凉水里蘸一下,用小碟子盛着,放在三位面前。
祁王的本意是让他们再上一盘烤红薯,至于眼前这硬邦邦裹着糖衣和白芝麻的菜,他和沈聿都没有见过。
三人面面相觑,各自夹起一块硬邦邦的地瓜浅尝一口,琥珀色的糖皮“嘎嘣”一声碎了,甜丝丝的脆皮配上软糯的薯肉充盈在口齿之间,香甜适中,酥脆不粘牙。
“你说这菜叫什么?”祁王问。
徐公公又答:“拔丝地瓜。是沈公子想出来的法子,将红薯块用热油炸两遍,放进熬好的糖稀中翻炒均匀,撒上白芝麻,便可做出这样的效果。”
三人恍然大悟。
张岱绝口夸赞:“小孩子的奇思妙想,果然不同凡响!”
仿佛刚刚被绑架的人不是他。
“只是,这地瓜是何物?”张岱问。
祁王用筷子指指盘中金黄色的薯肉:“这就是孤那日跟先生提到的红薯。”
“啊?”张岱微微张口:“果真有红薯这种东西?”
“是啊。”祁王又简单向他介绍了此物,从产地到口感,再到生长周期和亩产。
沈聿接话道:“只是目前看来,这个舶来的品种并不适应国朝的水土,需要重新育种和选苗,研究出真正适合我大亓土地的种法。”
张岱恍然大悟:“所以他们派人去流民村堵我,是想请我帮忙种红薯?”
“是。”祁王与沈聿异口同声道。
张岱没有再追究他们的“邀请”方式,垂头沉吟片刻,问:“我可以看看薯苗吗?”
“当然可以!”二人喜出望外,忙命人头前去世子所传话,张先生要去看薯苗。
进入盛夏,红薯便不需要种在暖棚中了,而是被他们重新开垦出一小片地,露天重在了暖棚旁边。
这次选择土培,剩余的红薯已经全部被栽种下去,大半月的时间,就发出高约一尺的藤苗,郁郁葱葱的,煞是好看。
“说来惭愧,此物是两个孩子在京郊玩耍时偶然获得,起先孤只当是胡闹,没管他们,谁料半年之后,竟真的中出了一片。”
祁王叫来怀安和荣贺,为张岱讲解育苗和种植的整个过程。
张岱听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弯腰,用粗糙的手拂过那一丛丛的薯苗,对祁王道:“草民虽不识此物,但愿意一试,只是有个条件。”
“先生请讲。”祁王道。
“请殿下在雀儿村赁一块土地,一个房屋。”张岱道。
祁王道:“当然可以,孤再派两个人,服侍先生的饮食起居。”
“那倒不必。”张岱摆手道:“草民发妻早逝,独居惯了,一箪食一瓢饮便可度日,人多反而累赘。”
祁王叹道:“先生嶙峋风骨,令人佩服,以后有任何需要,先生尽管开口。这是挽救生灵的大计,祁王府上下定当全力配合!”
祁王的态度令张岱有些感动,他并袖一揖,道:“殿下煞费苦心,以求提高亩产推向民间,而不是献给陛下做祥瑞,实在是黎民之福,社稷之辛!”
沈聿亲自去送张岱,祁王转头叫来两个孩子,令徐公公当着他们的面切了两把葱。
两人被熏的一边流着泪一边满屋跑,徐公公紧追不舍,荣贺问:“父王,这是干什么呀!”
“别说话!”祁王瞪他们一眼。
门外放风的陈公公进殿:“殿下,沈师傅回来了。”
“快快,收了!”祁王一声吩咐,宫人太监迅速清理现场,还往兽炉里点上了香薰除味。
沈聿原本是揣着火气的,见两个孩子站在殿中抹眼泪,那股火生生憋回肚子里,狐疑的问:“遂了你们的心愿,怎么还哭上了?”
两人只是泪眼汪汪的看着沈聿,祁王殿下不让他们说话。
祁王道:“沈师傅,孤已经狠狠训斥过他们了,你瞧瞧,都把他们骂哭了。”
沈聿仿佛听了一段天方夜谭,将信将疑的回头,两人捣蒜似的点头。
“好吧。”沈聿揣起两手:“你们回去也要把手底下的人好好管一管,哪怕绑架不是你们的本意,纵成恶奴闯出大祸,就是你们的责任。”
两人还是老实巴交的点头。
沈聿又道:“所幸这次结果是好的,原想免你们一天功课,既然殿下认为该骂,那就不免了,回去写一份悔过书,明天交上来。”
“啊???”两人双目通红,拖着长腔,哀怨的看向祁王。
祁王两眼看向房梁,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快去。”沈聿将两个孩子轰出前殿,两人像被人抽去了骨头,软手软脚的往外走。
祁王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急急的叫来徐公公道:“赶紧送些膳食过去,他们中午到现在还没有用午饭。”
祁王心软,护孩子,这些沈聿都是知道的。他无奈的摇头:“殿下不要太过溺爱他们,做错了事还有人维护搪塞,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
祁王尴尬的笑笑:“师傅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聿啼笑皆非:“殿下可能还不太了解他们,两个人脸皮加起来比城墙还厚,骂是骂不哭的。”
“写检讨,写检讨,写的都快著作等身了……”怀安一路碎碎念。
“出一本文集怎么样?”荣贺道:“赚钱之余,造福千千万万写悔过书无从下笔的孩子们。”
怀安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回到世子所,刘伴伴和花伴伴发了一通脾气,罚了赵棠和杨庆两个月的俸禄。
这下四个人八只眼睛都是红通通的,整个世子所上下一片惨然。
祁王命陈公公着手安排,正好赶在小麦丰收之后,去雀儿山为张岱赁一块田地,一座民房,房屋要修缮一新,一应家具物品备齐,让张先生住的舒心一点。
又打发两个小子亲自押送薯苗过去,与张岱对接仔细。
张岱对何文何武有了心理阴影,看见他们就往后退,做出随时准备跑路的架势。
怀安一招手,两个高壮的汉子拱手打躬,齐声道:“老先生,多有得罪!”
他们这一套大动作,把张岱吓得跑出去好几步远,脚底绊了块石头险些摔倒。
两人一左一右扶住他:“老先生,您别怕,我们带他们来是专程跟您道歉的。”
张岱这脾气,可不管他们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不耐烦的甩开两人:“去去去,道歉就不必了,你们别来捣乱就谢天谢地。”
“我们是讲道理懂分寸的好孩子,怎么会捣乱呢?”怀安赔着笑,拿出一个食盒:“雪花酥,红糖枣糕,枣泥山药糕。”
张岱“哼”了一声,将他们让进屋内,算是接受了他们的好意。
主要还是看在甜点的面子上。
立秋之后, 暑热渐退。
怀安的舅公陈充被起复,任太常寺少卿。与此同时,怀铭的婚期将近, 家里上上下下忙碌起来,扎花点红,四处洋溢着喜气。
陆家派人来量过新房尺寸,陪嫁的家具、家用摆设、衣裤鞋履、被褥首饰流水般的抬进门, 嫁妆挑子摆满了整个堂屋,想要落脚,就要金鸡独立。
怀安目瞪口呆。
郝妈妈悄悄告诉他, 人家就是要把一生的银钱花销都送来, 不靠夫家养活, 便可在公婆丈夫面前挺直腰杆, 不受气。
“哦……”怀安恍然大悟,顺着箱子缝隙蹦跳出去,跑去大哥院子里看新房。
东院里除了书房未动, 其余家具全部更换一新, 尤其是卧房里那座金丝楠木的千工拔步床。陆家是江南世族,厚嫁之风盛行,据说从嫂嫂很小的时候, 陆家父母就请木匠开始打造这张床, 一直做到女儿议嫁方才完工。
转眼到了婚期,怀安仍没有训练好月亮, 只好眼睁睁看着大哥骑一匹枣红色的马去迎亲, 好在大哥相貌出众, 骑着红马依然神采英拔。状元嫁女,状元娶妻, 翁婿双状元的盛景轰动了整个京城,夹道围观的百姓堪比那日御街夸官。
怀安骑着一匹小黑马跟在大哥旁边,陈甍和怀远在后面,一众迎亲的亲朋,各自拿着灯烛、雨伞、妆盒、衣匣等物跟着迎亲队伍,乐队一路吹吹打打,穿街过巷,行至陆府正门前。
陆家大门紧闭,门前一派宁静,唯有八盏个大红灯笼静静地挂在檐下,昭示着此间主人有婚嫁之事。
媒人抢先一步上前敲门。
门内有人问:“何事?”
媒人照例要答:“来迎新娘!”
这时大门才稍稍开启一个小缝,媒人递进红包给开门的人,门又重新关上,如是再三,中门大开,陆宥宁的兄长、侄子、侄女们鱼贯而出,出来迎客,寂静的街巷一下子喧闹起来。
说是迎客,其实仍拦在门前——照例要拦门为难一番新郎。
孩子们好应付,给一把银钱糖果便四散而去,大人们可就难了。
陆家男丁少,陆显只有一个长子,便叫来翰林院的一众庶吉士们过来当娘家人撑场面。二十九名新科进士堵成一排人墙往陆家长子陆璠身后一站,气势相当壮观。
怀安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头晕——密集恐惧症犯了。
见到新郎官,众人嘻嘻哈哈的行礼。陆璠站在阶上开始“发难”:“听闻沈状元是文曲星下凡,某有三道小题请教,答上来,新娘接走,答不上来,某夫妻二人可舍不得妹妹出嫁!”
沈怀铭身后的一众亲朋好友也不是吃素的,纷纷起哄笑道:“尽管出题,状元郎有何惧哉!”
其中怀安喊的最大声:“我大哥经天纬地之才,别说三道题目,就是三十道也不在话下,放马过来呀……呜呜呜……”
怀远和陈甍慌忙捂住他的嘴,瞪着眼低声问:“你是哪边儿的?!”
怀安无辜的眨眨眼睛。
对面众人笑得直不起腰,陆璠也朗声笑道:“好,那就三十道,我出一道,我身后众人各出一道。状元郎请听好,这第一道题,请状元郎对个对子,上联是:凤栖梧桐梧栖凤。”
此联一出,陆璠身后的一众庶吉士欢呼起来。
这是一则回文联,看似简短的七个字,其实难度不小,正读反读都是一样的,且凤非梧桐不栖,又寓意美好的女子慧眼识得如意郎君,应情应景,既要夸赞他,又要刁难他。
怀铭回头,瞥见花轿上装饰的串珠和玉璧,当即答到:“珠联璧合璧联珠。”
对答同样巧妙应景,这下连陆璠和他身后的庶吉士们都抚掌叫好。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纵然怀铭才思敏捷,三十道题目答过去,也不免面红微喘,口干舌燥,悄悄揩一把冷汗,心里盘算着一会儿找个人少的地方,把他的好弟弟打个结儿扔掉。
怀安对大哥的咬牙切齿浑然不觉,人群中属他笑的最大声。
多了这样一个插曲,险些误了催妆的吉时。
迎亲队伍一路开进陆府,前院早已摆好宴席,款待迎亲的众位宾客,怀安入席后便拿到了红包,他还太小,不能喝酒,但他很惹眼,亲朋好友任谁路过都要朝他脸上捏一把再走。
怀铭则被请去上房,执雁者跟在他身后,将两只鸿雁放在庭前的台阶上。
怀铭并袖一揖,对陆显夫妇道:“怀铭受命于父母,以兹嘉礼恭听成命。”
主婚者答:“某固愿从命。”
接着,便在礼赞官的引导下叩拜岳父母。
陆显的心情那叫一个五味杂陈。陆夫人看着女婿一身大红吉服,颀皙俊朗,又听闻他在门外以一人之力对战二十九名庶吉士,原本红着的眼眶也换做满眼笑意,哭不出来,根本哭不出来。
待怀铭走出上房,乐队作乐催妆,内宅又是一通忙乱。
其实新娘比之新郎起得更早,绞面描眉,铺鬓搽脸,调脂粉点朱唇,一对赤金耳坠,满头金玉珠翠。
因怀铭已授翰林院六品修撰,他的妻子便是吏部在册的命妇,需要戴凤冠,满头朱翟翠云,金银宝钿花,琳琅缀了几十样饰物,令人眼花缭乱,加之真丝绫罗的大袖礼服,霞帔上刺绣的鸳鸯祥云纹。
待陆宥宁拜过父母,便听礼赞喊一声:“新娘子出门喽!”
一块重绣的红盖头沉甸甸的压下来,压得人迈不开步子,喜娘搀扶她缓缓出门。
迎亲的乐队鼓噪的更加卖力,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终于将新娘子迎上了轿子,赶在黄昏之前回到沈家门前。
到了沈家,宾客更加繁多,连祁王也遣使来贺,热闹非凡。
怀铭翻身下马,伫立在轿前,直到轿夫压轿,喜娘从中扶着陆宥宁的手臂出来,才朝着自己的新娘拱手作揖,从喜娘手中接过大红花团的红绸,引着新娘进门。
陆宥宁只能看到盖头下方寸之地,走路行礼都只能在喜娘的搀扶引导之下,怀铭照顾着她的步调慢慢走,行止间多有维护之意。
怀安露出一脸傻笑:“大哥原来这么体贴温柔。”
怀远揉着他的脑袋,在他面前充大辈:“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哎,你长大就懂了。”
怀安摇头甩开堂哥的手,第无数次强调:“我已经长大了!”
一番繁文缛节的磋磨,新娘终于进入新房,在她陪嫁的小床上静坐等待。
直到几声靴子踏进房来,在她的眼前停下,在喜婆媒人的唱喜声中用喜称掀起她的盖头。
二人对视,已完全不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
满堂哄闹声中,还没看清彼此的模样,怀铭就被推去前面的席面敬酒去了。
怀安还是个萝卜丁,不能应酬不能挡酒,本想溜走去新房看热闹,结果被老爹抓壮丁,丢到门口当门童迎客去。
迎来送往全是叔叔伯伯姨姨婶婶,逢人就笑着作揖,片刻下来笑得面皮发僵,晕头转向。
新房中,红烛璀璨,满室寂静。
陆宥宁白皙姣好的面颊被烛火映得微红。她环视四下,除了自己陪嫁的丫鬟婆子外,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花朵一样年纪,却要离开父母家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往后一生都要把这里当成家。
念及此,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丫鬟菡萏在旁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又不知该如何劝解。
忽然听到衣柜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宥宁脸色一白,汗毛乍起。
“小姐,可能是老鼠吧?”菡萏将自家小姐挡在身后,迟疑的走上前去,一把拉开了柜门。
“哎呀!”她惊叫一声。
陆宥宁壮着胆子上前一看,哪有什么老鼠,衣柜里爬出一个圆滚滚大眼睛的女娃娃。
“天啊!”陆宥宁哭笑不得:“你是谁呀?怎么会在这儿?”
女娃娃爬起来,拍拍手上和身上的土:“小哥哥说,晚上要闹洞房,让我在这儿占位子,吓哥哥嫂嫂一跳!”
脆生生的就把怀安给卖了。
陆宥宁笑道:“你就是芃儿吧?那几个兄弟中哪个是你的小哥哥?”
芃姐儿点点头:“那个最矮的,笑的最大声的。”
“哦……”陆宥宁恍然大悟。揽着芃姐儿坐在一旁,夸她玉雪可爱,夸她漂亮白皙,夸她眼睛大睫毛长牙齿白鼻子翘,哄的小娃娃将家里的人事关系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讲给了新嫂子,还额外附赠小哥哥这些年干了多少好事和挨了多少揍。
陆家累世官宦,家风井然,陆宥宁活了十六年也没见过这么皮的孩子。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聊的正欢,怀铭身边的一个丫鬟进来,拎着个食盒对陆宥宁说:“前面的宴席还要好些时候,太太担心大奶奶饿着,叫人送来一碗鸡汤银丝面垫垫。”
“帮我谢过婆母。”宥宁道。
她被当成提线木偶折腾了一整天,只吃了早饭和几块点心,累的完全没有饿意,直到闻到面香味,才感觉有些饿了。
低头看到芃姐儿忽闪着大眼睛盯着那碗面,想到这可怜的娃被哥哥忽悠到这里,别说吃席了,怕是连晚饭都没吃呢。
只好命人再取一只碗筷来,两人对坐分食,吃的也香。
吃到一半,郝妈妈找上门来,原本在床上睡觉的芃姐儿忽然不见了,可是急坏了她,内外院全是宾客,又不敢声张,幸好有人看见怀安领着妹妹往东院来,才找到了这里。
“我不走。”她一脸执拗。
郝妈妈一脸歉意的看看大奶奶:“给您添烦了。”
“不烦不烦,”陆宥宁笑道:“小妹很有趣呢。”
芃姐儿格外理直气壮,头顶抓髻上缠着的红珊瑚串子都跟着小脑袋晃动起来。
“我今晚跟嫂嫂睡。”她通知大家。
郝妈妈啼笑皆非:“芃姐儿乖,你想跟嫂嫂睡,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真不行,耽误哥哥嫂嫂的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非得晚上办?”她带着满脸疑惑追问道。
“这……”郝妈妈闹了个大红脸:“就是很要紧的事,必须晚上办。”
芃姐儿又爬回椅子上,眼睛一亮,想出一个主意:“我们三个一起办,办的快!办完再睡……”
“哎呦祖宗!”郝妈妈脸都绿了。
陆宥宁一句“童言无忌”还没出口,便见郝妈妈告一声罪,打横抱起芃姐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看着晃动的门帘,她愣在原地,连她的丫鬟都一脸错愕。
“小姐。”菡萏用仅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这家人怎么……鸡飞狗跳的?”
家里新娶了嫂嫂, 居所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陈甍年纪渐长,迁去前院跟怀远一起。他先前居住的东厢房便腾出来给了怀安。芃姐儿还小,仍住在爹娘隔壁的暖阁, 西屋便暂时空着。
次日,怀安特意起了个大早,让郝妈妈把自己打扮的人模人样,去堂屋和全家人一起, 等着看新嫂嫂来给爹娘敬茶。
谁知刚一迈出自己的新居,就被提前赶来的怀铭撞了个正着,还没来得及跑, 就被反剪双手摁在了石桌上。
“大哥, 你睡懵了吗!我是你亲弟弟啊!”怀安惊呼。
怀铭咬着牙, 声音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可真是我的亲弟弟啊!三道题被你加到三十道, 险些误了吉时,还拐带着芃儿不学好,钻到衣柜里吓唬你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