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常激动的声音响起,“上天何时庇佑过我大秦?我大秦能有今日,是六世明君开疆扩土的结果,更是陛下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结果!”
“天下一统,九州归一,陛下功盖三皇德过五帝!”
“良种亩产过千,造纸术印刷术先后而至,日行千里乘风破浪不再话下,皇太女为陛下继承人实至名归!”
“陛下为始皇帝,皇太女便是二世,更是华夏史上第一位女性继承人!”
太过激动,奉常声音微微颤抖,“大秦辉煌至此,列祖列宗们合该显灵!”
“对!列祖列宗们合该显灵!”
太史令瞬间反应过来,“陛下,您册立皇太女是众望所归!连大秦祖先们都深以为然!”
扑通一声,奉常跪倒在地,“祖宗们,你们的心声我们听到了。”
“陛下没有辜负您的期望,皇太女更是人中龙凤,您们且看今日之大秦,可还是当年偏安一隅的弱秦?”
所有人跪倒在地。
所有人对星火行礼。
奉常的声音响彻大殿,礼官们一声又一声向外面传递。
卫士们单膝跪地。
公卿大夫们三跪九叩。
秦字旌旗高高扬在风里,热烈的红与厚重的黑划破云层,轻轻浅浅映着金乌初升的光芒万丈。
宗庙之内,王贲蒙恬互相交换视线,从彼此眼底看到一抹讶异。
冯劫冯去疾为之惊叹。
李斯目光落在星火之上,不再年轻的丞相眼底泛起泪光。
——哪有那么多的天降异象与祖宗显灵?
此时在宗庙里的,不过是一个走了两千多年才走到家的魂魄。
蒙毅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这明明是一场盛事,一个吉象,是每一个大秦子民都为之骄傲自豪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他却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奉常与太史令说星光是大秦祖宗显灵,是精魂凝聚而成,可他看着却像是支离破碎的东西拼凑而来的,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勉强汇聚成一个人形,还是辨不出体型与男女的人形。
又或者说,这不是一个人形,这只是一个它效仿着身边人而努力维持的形状。
——它不喜欢自己的形态,所以它拼尽一切力气也要维持着与人性类似的模样,哪怕周围人看不出它的面目与模样。
蒙毅静了一瞬。
胸口的大石越来越重,几乎让他有些不能呼吸,他艰难喘息着,手却慢慢抬起来,那似乎是一种最本能的反应,他向星火伸出手——他想碰触星火,想去抚摸她。
嬴政摊开掌心。
星火落在他掌心之上,像是万里之外的游子终于找到了回家路,牵着父辈的手,一步一步回到家中。
嬴政笑了一下,凌厉凤目在这一刻满是温柔。
“十一。”
帝王轻轻道,“这万里江山是朕的,但也是你的。”
星火动了动。
她似乎听懂了帝王的话,歪着头思考这句话的含义,这句话很简单,也很直白,但却让她想了许久,似乎是有些不理解帝王的话,她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反应,她慢慢抽回自己握着帝王的手,重新笼罩在鹤华身上。
——她才是你的十一,我不是。
嬴政莞尔。
无妨,这些都是小事。
重要的是,他们同享盛世荣光。
“这……这是祖宗显灵?”
王离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祖宗显灵是星火?”
不能吧?
他没见识他先说,祖宗显灵不应该是红光满室异香扑鼻吗?怎么会是点点星光聚集在一起?而且看上去好像还是个人形?只是星光缥缈得很,看不出身形也看不出男女。
“当然是祖宗显灵!”
作为大秦宗室出身的奉常,奉常毫不犹豫道,“这是嬴氏一族的先祖们对陛下的赞赏,更是对皇太女的肯定!”
开什么玩笑?
天降异象哪有祖宗显灵来得好?
前者是与他们没有丝毫关系的天,能给他们异象,也能给别人。
但后者却是他们实实在在的老祖宗,断不会做出对着他们不显灵,却对着外人显灵的事情来。
祖宗显灵,他们嬴氏一族面上有光,嬴氏一族争气,老祖宗们也能享受四时八节的祭祀与朝拜,他们才是真正的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不是有朝一日大秦没落了,短短数年便又有一个新的王朝迅速崛起,去执行所有的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轮回转换。
所以还是把这件事情说成祖宗显灵来得好。
把老祖宗们拔高到老天的位置,千百年后,便是世人顶礼膜拜的神祇。
奉常眼底精光大盛,“太史令,今日的一切要牢牢记载史书之上!”
“陛下携皇太女祭祀宗庙,宗庙精魂化星火,极为认可陛下选中的继承人!”
“喏!”
太史令眼睛时不时看向星火,一叠声应着奉常的吩咐,“下官会一字不落记于史书之上,以供后人瞻仰查阅。”
王离听着太史令与奉常的对话,眼睛却一眨不眨看着星火。
这真的是大秦列代先祖们的精魂所凝聚而成的星火吗?
他不信。
若果真如此,他心中便只有敬重,只想顶礼膜拜,但现在,他心中虽有敬重,却更多的是愧疚,像是至死都不曾弥补的失约,浓重的内疚笼罩着他,让性子坦荡率真不知内疚为何物的他第一次明白何为愧疚不安。
那是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呆呆看着星火,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送给她,但是他又不能,因为他是大秦的将军,是理应保家卫国的王家少将军,他的归宿应该是疆场,而不是儿女情长雪月风花。
内疚到极致,只剩蚀骨削肉的疼。
王离无比烦躁。
章邯出奇安静。
没有蒙毅的连呼吸都是一种煎熬,也没有王离的无法自处,他看了看萦绕在鹤华身边的星火,心里没有太多的波动。
世人常道,天意弄人,可还有一句话,叫做人定胜天。
所以无需将生生错过的遗恨归于天意与情非得已,当你知道自己最在意的东西是什么,那么全世界都要为你让路。
什么高官厚禄生前身后名,什么国仇家恨世人唾弃,不过是在他抉择之际犹豫的一瞬,转瞬之间,他仍回踏上那条必死的不归路。
他不信命,他只信自己。
信握在手里的才是真实,信他一生戎马,别话天涯。
“祖宗显灵,大秦盛世永昌。”
礼官高声唱喏,“跪——”
所有人三拜九叩。
三公九卿,大夫卫士,以头抵地,恭敬虔诚。
与其说他们在祭祀宗庙,不如说他们在跪拜星火,他们朝着星火的方向,一拜又一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推崇敬颂。
星火静静注视着这一切,空洞的眼睛里泛起一抹情绪。
“他们在拜你。”
她听到有人在心底与她说话,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笑意,“你值得他们的三跪九叩,甚至将你奉为神祇。”
星火没有说话,事实上她也说不了话,她看着众人的朝拜,看着他们的恭敬与认真,这是这个时代最为隆重的祭祀大典,祭祀大秦历代先祖,但更祭祀她自己。
“十一。”
她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或年轻锐利,或声音苍苍,许多声音汇成一句话,在她背后响起。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转身看向背后,她想知道叫她名字的人究竟是谁。
然后她看到大秦历代先祖的画像竟全部化成了人,秦孝公,秦惠王,秦武王,秦昭襄王,秦孝文王,他们全出现了!大秦的六代明君与更古老的祖先,他们漂浮在画像之上看着她,面上是威严但不失慈爱的笑。
星火讶然。
——这是大秦的先祖!
但周围人似乎并不能看到他们,她回头环顾左右,众人只在祭祀朝拜,并不曾发觉大秦的列祖列宗竟真的显灵。
只有她才看得到他们。
又说着说,只有死人才能看得到死人。
死人与死人是能够沟通的。
星火发现自己竟能发出声音,“先辈们,你们……”
“我们为你而来。”
秦庄襄王温柔一笑。
秦孝公道,“十一,你做得很好。”
“你是你阿父的骄傲,更是我们的骄傲。”
秦惠文王目光和蔼。
秦昭襄王白发苍苍,“孩子,去吧,孤王许你富贵荣华,光芒万丈。”
秦武王爽朗一笑,“这千秋鼎盛的江山有你一份,这四时八节的万世香火,更当你与我们共享。”
星火微微一动。
这是来自于祖先的肯定。
他们与她的阿父一样,认可她,喜欢她,以她为骄傲。
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了。
阿父在,大秦在,而历代先祖们也在。
星火轻轻一叹。
有什么东西落在她身上。
温热的,暖暖的,源源不断注入她身体,让原本维持“人行”都很艰难的她顷刻间变得信手拈来。
她不再四肢僵硬如机械,也不再大幅度的动作都会让星火随着消散,此时的她就是一个人形模样,星火们紧密相连在一起,就像她在二十一世纪借助别人身体而活的时候一样,在顶峰之际,她能灵活运用自己的身体。
但现在,她不仅能灵活运用自己的身体,还有一种温热的东西在她眼底聚集。
那东西似乎是水汽,来得太快,让她视线都跟着迷糊起来,有些看不清历代先祖们的脸。
这显然是一种错觉,她早就死了,死了两千多年的人不可能拥有人的感官,眼泪是她不会拥有的东西,正如她品尝不出茶饭的味道与鲜花的芬芳,只有借助另一个自己的身体而活的时候,她才会拥有这些东西。
但现在,这里是大秦,不是二十一世纪,她没有身体,只有拼尽一切力气才能勉强汇聚的星火,她连维持人形都做不到,又怎会拥有人的感官?
必然是错觉。
是她久不见这么多人,才会生出来人才会拥有的恍惚感。
但是下一刻,她却清楚感觉到有水气在她眼底聚集,那的的确确是水气,让她的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甚至还有一种温热的东西从她眼角滑落,滚落在她脸颊,顺着她的脸颊砸在地上。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朝拜声,但她却听到那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似乎碎成很多片,溅落在周围,将周围都染成点点的湿色。
——那是她无声滑落的眼泪。
星火微微一怔。
“十、十一?”
她听到王离的惊呼声,“两个十一?!”
偌大宫殿陡然安静,只剩殿外山呼海啸的朝拜声仍在继续。
星火低头看自己,她不再是星火,而是一具完整的身体,是她十四岁的模样,身上穿着玄色的衣裳。
这一年她还是大秦的公主,兴高采烈随阿父一同去巡游,阿父陡然病重,她的好心情一扫而光,然后随着阿父的日渐消瘦,她的心一点一点沉到谷底。
蒙毅代替阿父祭祀天地山川,祈求阿父的身体早些好转。
王离去北疆接替蒙恬,让蒙恬与大兄早些回归。
阿父明明已经做了两手准备,一手是他病情好转,另一种是他天不假年,但大秦连出数代明君的事情似乎已经耗尽大秦的所有国运,阿父的两手准备全部落空,赵高秘不发丧,李斯在威逼利诱下上了胡亥的贼船,之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大秦宗族与忠臣良将开始大秦建国以来最艰难的死亡大逃杀。
再之后,便到她身上。
她从不怕死,只怕自己的死毫无意义,是螳臂当车,是历史尘埃里最不起眼的一粒砂砾。
她怎么能甘心呢?
她的阿父死得突然,她的大秦亡得更突然,她的在无尽折磨中绝望死去。
苍天从不佑秦,她也不信天意弄人,她只相信她自己。
于是她在大火漫天的时候浴血归来,她是公主鹤华,大秦帝姬,始皇帝嬴政最为宠爱的小女儿,她不允许自己落得这样的下场,更不允许她阿父的尸首与咸鱼作伴,大秦二世而亡。
两千年的岁月格外漫长。
可也正因为格外漫长,她才有足够的时间去试错,这个法子不行,便去试下一个,七十多万个日夜,她试了不知多少个法子,终于在华夏之地找到新的法子,逆转时空,预知未来。
而现在,她成功了。
“你是——十一?”
耳畔响起王离的声音。
秦十一抬头,男人一脸震惊,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欣喜,“你是……哪里的十一?”
“你,你似乎要小一点?你多大?十三?还是十四?”
秦鹤华蹙了蹙眉。
——王离竟然能看得到她?
冯劫冯去疾嘴巴微张。
——不是,这怎么出现了两位皇太女?
一个年龄小点,大概十三四五岁,一个是现在的皇太女,两人并肩而立,一个雏凤翱翔九天,尽显皇太女的威仪,另一个气质更为空灵清冷,身上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模样虽极为相似,可气质却截然不同。
殿门缓缓被关上。
蒙毅从殿门处走来。
他是第一个发觉星光开始慢慢往实体转换的人,在意识到这种变化之后,他便将闲杂人等全部遣退出殿,而今殿里跪拜着的,不是陛下的心腹重臣,便是奉承太史令之类的官员——消息不会外传,哪怕外传也是祖宗显灵的祥瑞。
王贲抬手,手肘撞了下身边的蒙恬,“蒙大将军?”
“恩,上将军。”
蒙恬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新出现的公主,用只有他与王贲才能听到的声音道,“看来不是祖宗显灵,而是公主逆天而行。”
“不是公主,是皇太女。”
王贲悠悠一笑,纠正蒙恬的话。
章邯看了眼新出现的公主,几息之后收回视线,面上风平浪静,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情绪起伏最大的是王离。
在秦鹤华出现的那一刻,男人已快步奔过去,少女并未理会他的话,他却还在问少女,仿佛压抑到极致的内疚终于有了宣泄之地,他并不奢求自己能被原谅,只想看看此时的她是否安然无恙。
很奇怪的情绪。
明明他对十一掏心掏肺,从未做过对不起十一的事情,但在新的十一出现之后,愧疚不安的情绪却到达顶峰。
嬴政敛袖起身,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目光落在秦鹤华身上。
少女显然有些懵,尚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才突然有了自己的身体,略显稚气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疑惑,迟疑地看着大秦祖先们的画像。
“是你们给了我身体?”
秦鹤华问道。
“不,是你自己。”
秦武王笑道。
秦鹤华眉头微拧。
“兄长何必逗她?”
秦昭襄王苍老声音响起。
秦孝公轻捋胡须,“你给了大秦未来,大秦的未来自然要反馈于你。”
“大秦的未来?”
秦鹤华伸出手,微微活动着自己的手指。
手指很灵活,不是断裂之后被拼接之后的僵硬,而是一具完整的身体完美的反应,十指纤纤,指甲上透着健康的肉粉色光泽,这是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不是那双连骨节都断裂的残破手掌。
手如此,身体更如此,脖子不再僵直,身体不再难以控制,嗓子不再火辣辣的沙哑,没说一句话都像是在吞刀片,而是很清凌的声音,很好听。
“是香火与信念。”
秦惠文王的声音响起,“十一,这众生朝拜的香火给了你身体。”
“就像哪吒一样?”
鹤华弯眼一笑。
周围人看不到秦朝的列祖列宗,但她能看得到,不仅看得到,更听得到他们与另一个自己的对话,“哪吒削肉剔骨还父母,但他的师父以莲藕为他做了新身体,在享受百姓的香火之后,莲藕做的身体便有了生命。”
秦武王点头,“可以这样理解。”
秦昭襄王道,“孩子,苍天不佑你,但大秦佑你。”
“大秦公主应堂堂正正活于世间,而不是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
“去吧,以大秦公主而活,以皇太女的身份随你阿父巡游天下。”
秦庄襄王的目光落在嬴政身上,“去随你阿父一起,看一看大秦的山河壮丽。”
嬴政眉头微动,缓缓抬头。
时有清风拂面而过,他父亲秦庄襄王的画卷随清风轻轻摆动,画卷上的父亲很年轻,眉目间依稀可见温润与宽厚,扶苏的模样与脾气有几分像父亲,都是宽和仁厚的性子,或许这是他格外偏爱扶苏的原因之一,除却是他的长子之外,还与他的父亲有几分相似。
嬴政静静看着画卷。
画帝王像的画师技艺高超,他看着画卷,与画卷上的人对视,竟生出一种父亲在看着他的错觉。
“政儿。”
秦庄襄王温柔看着自己的孩子,轻轻一叹。
嬴政耳朵微动。
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唤他政儿,似乎是他父亲的声音,一个上一次听到还在几十年前的声音。
画卷无风而动。
半息后,画卷静了下来,画卷上的帝王仍是他们生前的模样,有人意气风发以鼎试天下,有人老骥伏枥是帝国之敌,有人内敛稳重,也有温润如玉,是阳春之际的暖暖春光。
嬴政慢慢收回视线。
鹤华眸光轻转,余光察觉到嬴政细微表情变化。
——没关系,阿父没有听到的话她会私下告诉阿父,阿父的阿父,也真的很想念阿父。
奉常狠狠掐了一把自己身边的太史令。
“嘶——”
太史令吃痛出声。
“原来不是做梦。”
奉常声音喃喃。
“当然不是在做梦。”
鹤华拉着另一个自己,大大方方对众人介绍,“这是另一个大秦公主,来自两千年后的未来。”
“没有所谓的神明,更没有所谓的被天书选中。”
“造纸术也好,印刷术也罢,亩产千斤的种子和完整的工业链,都来自于这位公主。”
哪有那么多的身怀异能?
明明是另一个人的血骨生花,逆天改命。
“这、这些东西来自公主?!”
冯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冯去疾看了又看秦鹤华。
王贲啧了一声。
“不是我。”
秦鹤华声音清冷,“我只是一个媒介,这些东西是她给你们带来的。”
“咱们两个还分什么你我?”
鹤华忍俊不禁。
秦鹤华摇头,“不,你是你,我是我。”
“你的事是你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不可混为一谈。”
蒙毅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这位公主的气质与皇太女截然不同,性格也南辕北辙。
“可是,你们两个明明——”
王离挠了挠头,后面的话硬生生忍住了,没说出口。
“我们两个的确是不同的人。”
鹤华轻轻一笑,眼睛亮晶晶,对另一个自己发出邀请,“阿父即将南巡,封禅泰山,你要不要与我们一同去?”
秦鹤华眸光微微一顿, 神色有一瞬的黯然。
看着那双原本空灵的眼眸变得晦暗无光,鹤华瞬间了然,心里忍不住埋怨自己的邀请太过唐突。
——另一个自己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是经历过巡游与封禅泰山的, 可命运的齿轮无声转动, 在东巡之际她的阿父暴毙沙丘,空前强盛的大秦随之崩塌。
作为阿父最为宠爱的小女儿, 阿父的每一次巡游都会带着她, 无论是天下之中的繁盛, 还是日出东方的礼仪之邦, 她都随阿父一同去过,又或者说乘风破防,在巨船之上射杀巨鱼, 她都在阿父左右。
她跟随阿父身后,看帝王威加四海, 看秦兵锐不可当, 也看万民跪拜。
途中虽有叛乱, 但很快会被镇压,大秦的铁骑以摧枯拉朽的攻势踏平六国,这些叛乱对大秦来讲不过是螳臂当车,不值一提, 没有人会觉得这些叛乱能摧毁六合一统的帝国,就大堤的崩塌竟毁于小小的蚁穴。
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时光,也是大秦最辉煌灿烂的时刻, 她享受着大秦公主的无上荣光, 众星捧月的尊荣让她哪怕意识到他们的大秦或许出了问题, 但对于阿父的盲目自信让她觉得这些问题会被阿父迎刃而解。
——阿父已经做到所有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流民, □□,苛政,这些能摧毁一个国家的隐患都不是问题。
可只要阿父在,大秦便在,大秦在,所有臣服的不臣服的都要倒头叩拜,无论他们甘心与否,就像当年的六国在阿父的一声令下灰飞烟灭一样,那些反抗的声音也会在阿父的威加四海下消失不见。
她这样认为着,觉得她的阿父无所不能,是足以让世人顶礼膜拜的神祇。
可是她忘了,她的阿父是人,是会生老病死的人,所以当阿父的病情来势汹汹时,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天塌了。
不止她的天,还有大秦的天。
这个因阿父而存在的大秦,将会随着阿父的崩逝而土崩瓦解。
所向披靡的秦兵是世界上最为锋利的武器,可当失去能使用这把武器的人时,等待这把绝世神兵是生锈,是被溶解,以及万丈深渊。
阿父暴毙,大秦二世而亡,亡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理所当然。
——国殉帝王,情理之外却又情理之中。
平行世界的大秦就像云霄飞车,飞速登顶,又突然降落,从云端到底端不过四年时间。
而平行世界的她,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尊贵到被挫骨扬灰死无全尸,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
东巡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可也是最不愿回去的过去。
她所有希望与快乐在东巡之路崩塌,之后的每一日都是煎熬,是生不如死的地狱,让这样一个人再走一遍东巡路,是在她伤口之上撒盐。
鹤华抿了下唇,“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王离看了一眼秦鹤华。
东巡与封禅泰山明明万人之上的无双荣光,但为什么邀请另一位公主一同前往却是考虑不周?
她不想去?还是说,是因为巡游路上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王离眼皮狠狠一跳。
他只是性子直率,但并不是蠢,若非东巡与封禅泰山是这位公主伤心地,这个邀请又怎会被十一说成唐突?
王离脸色微变,目光在秦鹤华身上来回打转。
这位公主虽模样与十一极为相似,但气质却孑然不同,尤其是那双极为空灵甚至略显空洞的眼,是眼底满是晴空的十一永远不会拥有的。
——这不是一位锦衣玉食养大的公主该有的,而是一双看尽世态炎凉尝遍世间苦难的一双眼。
王离如坠冰窟。
那些难以名状的内疚,那种自这位公主出现之后便汹涌而出的抑郁情绪在这一刻全部有了答案。
——在另外一个大秦,这位公主的下场并不好,而作为她青梅竹马的玩伴,他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对她伸出援手,坐看她下场凄凉甚至惨烈。
能让一位公主下场惨烈的变故是什么?
是皇权更迭,更有可能是江山换代。
王家几代事秦,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断不会做出反叛投敌之举,那么结果便显而易见,最终登上皇位的人不是公子扶苏,而是他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这位公子登基之后对她进行无情清算,他劝诫过,但他的劝诫无用,他是大秦的将军不是某个人的私兵,所以最后的结果是她无端枉死,他为了江山稳固与朝野安宁,选择效忠帝王,而不是兴兵报仇,断送这个他父辈们浴血奋战才打下来的万里江山。
王离手脚冰冷。
这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甚至能够想象得到,自己在得知消息后的暴怒,恨不得将那位帝王碎尸万段,但帝王终究是帝王,是大秦的皇帝,大秦的将军永不可能将剑锋指向帝王,只要帝王在位一日,效忠便是他唯一的选择。
是愚忠,但也是世代为将的铮铮铁骨。
王离慢慢收回手,手指紧紧攥成拳。
——这样的他,有何面目立在她身边?甚至还语气熟稔与她说话?
“没有什么考虑不周,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秦鹤华慢慢摇头。
蒙毅眉头一点一点拧了起来。
鹤华试探开口,“那,你要与我们一起吗?”
“不了。”
秦鹤华抬头看着大秦历代先祖画像,“我很感激你们让我拥有身体,重新以人的身份活在阳光之下,可我不属于这里,我终究还要回去的。”
“你要回去?”
王离猛然抬头,“你去哪?你的——”
男人声音微微一顿,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他无法在她面前说出你的大秦已经灭亡的事情。
“回我该回的地方。”
秦鹤华声色淡淡。
李斯叹了口气。
王贲笑了一下,“公主,您知道怎么回去吗?”
“不知道。”
秦鹤华慢慢摇头。
“既然不知道,那便先在这里住下,等您什么时候知道回去了,便再从这里回去。”
王贲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好大儿,“这里虽与您的地方都是大秦,但大秦与大秦却截然不同,您不妨在这里略住一些时日,感受一下这个大秦的生活。”
蒙恬颔首,“不错。”
“莫说天下,就连此时的咸阳城都与原来的咸阳城大相径庭,公主若不想参加巡游与封禅,可以在咸阳住下,臣受命留守咸阳,辅佐公子扶苏监国,正好可以带您在咸阳游玩一番。”
秦鹤华眸色这才有了些许变化,“你留守咸阳?与大兄一同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