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不是王离,哪怕知道自己的君主是个草菅人命的昏君恶棍也无条件效忠,他受够了猜忌与勾心斗角,在自己派去关中的使臣险些被胡亥斩杀之后,他果断他率领自己的二十万部队投降项羽,期望这位声名远扬的楚霸王能够终结乱世,让漂泊半生的他过两年安稳日子。
但他的期望又一次落空。
他杀了项羽的叔父项梁,又曾多次击败楚军,让楚人损失惨重,项羽怎会容得下他?
更别提此时的他连战连捷,几乎是秦军奉为神祇的战神,哪怕秦人与楚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但只要他一声令下,二十万秦兵便放下武器,投降楚人。
如此可怕的军事能力,又有着如此可怕的号召力,世界上几乎没有君主能够容得下这样的人。
项羽当然如此。
营帐内畅饮,营帐外趁夜色活埋,待章邯酒醒,二十万秦军身赴黄泉,项羽将他封为雍王。
所谓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二十万秦军换来他雍王封号,自此之后,关中子弟恨他入骨,纵他天生将才,也无人再去追随他,曾力挽狂澜拯救大秦的绝世悍将,成为秦人恨不得剥皮抽筋的雍王章邯。
嬴政凤目轻眯,看向战场方向。
斥卫的声音仍在继续,“项籍虽力战良久,但力能扛鼎,悍勇无比,如今已与章将军战在一起,战况极为激烈。”
“少将军苦战三日,身受重伤,无力协助章将军,故而让属下急报陛下,让陛下定夺此事。”
“陛下,是否派将军驰援章将军?或者以强弩射杀项籍?”
斥卫拱手请示。
嬴政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鹤华身上,“十一,此事你来定夺。”
刘季眸光微转。
“阿父,我想过去看看。”
鹤华手指微紧。
嬴政抬眼。
怕嬴政不同意,鹤华连忙道,“阿父,您放心,我会离得远远的,不会给章邯王离添麻烦。”
“皇太女,战场上刀剑无眼,您还是不要去为好。”
蒙毅眉头微蹙。
“想去便去吧。”
但下一刻,嬴政的话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帝王淡淡看着皇太女,凌厉凤目是帝王威仪,但更是身为慈父的柔软,“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鹤华微微一怔。
——阿父竟然同意她前去?!
蒙毅脸色微变,“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朕说可以,便是可以。”
嬴政声音不容置疑。
王贲手肘撞了下蒙毅,向蒙毅使了个眼色。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帝王性格天生如此,旁的事情他会听臣子劝诫,但这种事情上,他从来一意孤行。
早年灭赵,帝王便亲临赵地,手刃仇人。
后来六合一统,六国余孽恨他入骨,刺杀下毒接憧而来,可尽管如此,他依旧用六国余孽,哪怕被高渐离险些砸死,也没能改变他的性子。
帝王如此,当臣子的能怎么办?
只能尽可能保证他的安全,让那些危险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
蒙毅抬手掐了下眉心,“既如此,便派一些身手敏捷之人跟随皇太女左右,保护皇太女的安全。”
“可,你来挑人。”
嬴政颔首,侧目看鹤华。
大抵太过以外他的决策,少女此时有些懵,嬴政眉梢微挑,故意问道,“怎么,又不想去了?”
“不,我想去。”
鹤华回神,看了又看自己面前的阿父,“谢阿父,我一定尽快回来,不让阿父担心。”
嬴政抬手,揉了揉鹤华柔软鬓发,“阿父知道你在想什么。”
“既然想,那便去做,你是皇太女,你可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鹤华眼皮狠狠一跳。
鹤华眼皮狠狠一跳。
——阿父远比她想象中更爱她。
不是且重视且防备的帝王对储君,更不是无条件的溺爱,而是她是雏鹰,她的阿父便是最好的训鹰人,他会教她飞翔,更会放心把她送上天空,他的自负与骄傲让他无比笃定自己教出来的雄鹰有足够的能力振翅九天,成为九天之上的一代雄主。
鹤华心脏软得一塌糊涂。
“谢谢您,阿父。”
鹤华道,“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这种情况下,其他话都是多余的,她最应该做到的,是不辜负他的期望。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强大且温柔,霸道且自幼。
鹤华俯身拜下。
嬴政抬手,将人从地上扶起来,一双凤目饮了星河水,“去吧。”
“喏!”
鹤华转身离开。
蒙毅挑好亲卫。
鹤华翻身上马。
战马踏过甲板冲上海滩,踩着尸山火海来到秦人与楚人的绞肉场。
“将军威武——”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前方秦军中传来。
鹤华动作微微一顿。
亲卫大喜过望,“皇太女,章将军赢了!”
鹤华紧紧攥着缰绳的手指慢慢松开。
是的,章邯赢了,这是一种必然。
就如当年的章邯哪怕平息战乱,但到最后还是投降项羽,然后被项羽屠杀二十万秦军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一样,如今的项羽也注定死于章邯之手。
大势所趋下,个人的能力再怎样强大,也抵不过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将相王侯,不过是历史长河里一个小小砂砾,史书里的三五百字,便是这个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几行字道尽将相王侯的一生,三五章便是王朝的更迭。
战无不胜的将军,繁荣昌盛的世家,空前强大的王朝,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跌宕起伏,在青史工笔下,不过是寥寥数语,占据一小块乃至几页的位置,后人随手一翻,便是他们顶峰相见死得辉煌的一生。
而王朝的更迭,更是几个段落便能写尽,个人的生死荣辱在百年岁月里不值一提,史官以冰冷文字书写他们的辉煌或凄凉,供后人堵书泼墨,供帝王以史为鉴,更供千年后略读几本书或者看了洗脑包便自诩自己熟读史书,自以为是指点江山。
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我虽死,但仍是——西楚霸王!”
恍惚中,她听到一声呐喊。
这大概是她的一种错觉,如今的项羽并非历史上称王称霸的楚霸王,只是楚地的头领,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但她还是听到了这句话,仿佛两千年后的电视剧在眼前上演,霸王乌江自刎,楚人身死魂在。
鹤华静了一瞬。
半息后,她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向前走。
“皇太女来了!”
周围人向她让路。
她踏着尸体,踩着血水,来到刚刚结束一场恶斗的战场前。
“十一, 你怎么来了?”
王离跳下马,一拐一瘸来到鹤华面前,抬手给她挡了下眼前的殷红血迹。
鹤华拨开他的手, “我来看看。”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王离伸手接过亲卫递过来的长枪, 护着鹤华往前走,“虽说咱们赢了, 但战场尚未清理, 这里并不安全, 你还是早些回去, 免得让陛下担心。”
“阿父才没你这般啰嗦。”
鹤华目光落在章邯身上,“是阿父让我来的。”
她并未看到楚霸王的尸首,只看到章邯手里的长枪死死扎在地上, 他扶着长枪,才勉强维持住单膝跪地不曾倒下的姿势, 恶战结束,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血水与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土地上,将原本便血红一片的土壤染得更加殷红。
鹤华眼皮跳了跳,快步走上前, 微俯身,对地上的男人伸出手。
章邯缓缓抬眉。
四目相对,他清楚看到少女眼底的担忧, 以及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的长舒一口气。
章邯紧蹙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来。
“你又在哄我。”
王离的声音从鹤华身后响起, “陛下怎舍得让你只身犯险?必是你瞒着陛下偷偷过来的。”
章邯用身子支着长枪, 血肉模糊的手慢慢交到鹤华掌心。
这人伤得极重,靠武术不精的十一根本拉不动他, 王离搭把手,扶着章邯的胳膊,用力把人从地上拉起来,“你的亲卫呢?”
“怎么不知道过来扶你一把?”
“……”
皇太女都伸手了,他们还过去做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跟少将军一样不用看人脸色啊。
被王离骂了一句,章邯的亲卫这才快步上前,从王离手里接过章邯,“将军,您没事吧?”
“无事。”
章邯轻摇头,肩膀微动,阻止亲卫的搀扶,自己摇摇晃晃慢慢站稳身体。
“这里不安全,您不该过来的。”
章邯看向鹤华,声音有些飘。
这是伤势极重才会有的反应,鹤华眉间轻蹙,“楚霸王的最后一战,我总要来送一送的。”
“皇太女有心了。”
章邯挪动脚步,慢慢让出一条路,指着前面的悬崖道,“此人极其自负,不愿死在我手上,便自己送自己上路,万丈悬崖,便是他的归宿。”
鹤华眼睛轻眯,“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不错。”
章邯蹒跚着脚步,来到悬崖前,“他比我伤得更重,纵然不跳崖,只怕也活不了几日。”
鹤华踩着血迹斑斑的怪石,与章邯一同来到悬崖前。
王离眼皮微抬,手一伸,拽着鹤华胳膊,“当心。”
“我知道。”
鹤华任由王离攥着她胳膊,低头看着被浓雾笼罩着的悬崖。
这里是王离精心挑选的地方,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寻常人根本攻不下来, 对手是项羽,再怎么不可能的事情他都做得到,万丈悬崖竟然被他爬了上来,然后一鼓作气直奔王离防备薄弱的大后方,险些让王离命丧这里。
如果是历史上的王离,那么他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以自己的世代将门来衬托项羽的所向披靡。
但现在的王离早已不是最初只凭着一股悍勇之气打仗的王离,彼时的他被楚南公耳提面命教授排兵布阵,又与韩信刘季章邯朝夕相处,探讨瞬息万变的战场,如涅磐重生的凤凰,在逆境中振翅翱翔。
所以他早早在在后方埋下了火药,以防万一,哪怕项羽真从悬崖处攻上来,一点即炸的火药会让楚人吃足苦头,更让他有机会撤退,与章邯合兵一处,夹击楚人。
鹤华低头瞧着悬崖,脑海里思绪不断翻滚。
——能从这种悬崖处爬上来,足以说明项羽对地势的了解,这样的悬崖对别人来讲是深渊地狱,可对他来讲,未必不是一种重获新生。
“但此人乃不世出之将才,一日不见他尸首,一日便不可掉以轻心。”
章邯眼睛轻眯,“传我将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纵然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项羽的尸骨!”
“喏!”
副将应诺而去。
“十一,怎么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王离拽了下鹤华胳膊。
鹤华从悬崖处退下来,“回吧。”
她本想来送项羽一程,不曾想这位楚霸王是极其自负自傲的一个人——能杀死他的人只有他自己,宁愿纵身跳崖,也不愿死在章邯手里。
既如此,她又何必继续待下去?
“若能找到他尸骨,便将他埋葬在这里。”
鹤华收回视线,“这个山崖无名无姓,他若埋身在此,便将这里叫做霸王崖。”
“霸王崖?”
王离点头,“嗯,好名字。”
“此人虽未称霸,但也担得起一声霸王。”
“可惜不能为陛下所用,否则我大秦便又得一位绝世悍将。”
王离叹了一声,“可惜了。”
章邯神色淡淡,“他终其一生,都不可能为陛下所用。”
“所以说可惜。”
王离扶着亲卫的手上了马,“那么多的楚人都愿意归顺大秦,唯独他不肯,他若归降,陛下必会对他委以重用,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可惜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去过,偏要亡命天涯做叛军,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鹤华眉头微动。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们与项羽是同类人。
她们本可锦衣玉食衣食无忧,安稳康泰的日子唾手可得,可她们偏不,赤着脚在荆棘之中走得鲜血淋漓,也要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
鹤华翻身上马。
一行人从山崖撤退。
训练有素的后军爬上山崖,开始打扫战场。
战船上的嬴政已下船,在平摊的地势安营扎寨。
章邯王离伤得重,包扎之后,与鹤华一同前去复命。
“项藉跳下悬崖?”
嬴政掀了下眼皮。
章邯拱手道,“末将已派心腹前去搜捕项藉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是悬崖占地极广,搜捕他的下落需要时间,短时间内只怕无法将他尸首献给陛下。”
“不急。”
嬴政道,“咸阳一切如旧,朕的时间很宽裕。”
章邯颔首,“明日之后,臣会亲自带队搜捕项籍。”
“短则十日,多则月余,定将项籍的尸首献给陛下。”
鹤华抬了抬眼。
宇宙中最大的敬意是赶尽杀绝。
很显然,章邯对楚霸王就是这种心理,二十万秦军横在他与项羽之间,一日不见项羽的尸首,他便一日不心安。
“你先养伤。”
嬴政不置可否,“搜捕项籍的事情,交给蒙毅来做。”
“喏。”
章邯垂眸。
嬴政目光落在鹤华身上,“项籍下落不明,剩下的楚人不足为虑,只是这里久不与大秦往来,生活环境极其落后,大战之后的重建只怕要花上不少心思。”
“十一,规划治理是你的强项,战后重建的事情,便由你来负责。”
嬴政声音缓缓。
鹤华一口应下,“与本地人相比,这里的楚人并不多,楚人之所以能轻易将他们统治,一是因为项籍的确是战将之才,二是因为这里的人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楚人的到来带来了先进的技术与灿烂的文明,跟着楚人能过上好日子,所以他们很乐意接受楚人的治理。”
“大秦一日千里,楚人不与大秦互通往来,故步自封,守着以前的东西过日子。”
“如此一来,他们教给当地人被当地人奉为神明的那些技术,与我们相较不值一提。”
“只要我们能让当地人意识到楚人教给他们的东西不过如此,他们归顺我们的日子便指日可待。”
鹤华道,“故而女儿以为,剩下的地方不必强行开战,以怀柔之策便能让他们尽数归降。”
“他们不是土生土长的楚人,与我们没有深仇大恨。”
“若能过太平安稳的日子,谁又愿意刀口舔血当叛军?”
“皇太女言之有理。”
蒙毅道,“陛下,项籍已败,您无需再起刀兵,只需徐徐图之,便能让这些人成为大秦子民。”
嬴政手指轻叩案几,“可。”
若能不打仗便将这里尽收囊中,谁又舍得把关中儿郎送上战场?
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一块疆域的归属,更是尸堆如山才能换来的。
海岛之上,针对当地人的招降轰轰烈烈登场。
最开始,当地人对秦人恨之入骨,如果没有楚人,他们现在还过着食不果腹的原始生活,楚人来到了这里,教他们种地,教他们纺织,让他们吃饱穿暖,真正成为一个人,以人的身份鼎立于天地之间,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与禽兽为舞,朝不保夕。
楚人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可秦人的到来却打破了他们的好日子,教他们生活的楚人死了,只剩下他们与秦人对峙,他们几乎可以预料得到,自己被秦人拆骨剥皮的凄凉下场。
但想象中的战争并没有到来,以残暴嗜杀称霸世界的秦人并没有向他们发动攻击,而是说什么只要他们臣服于秦人,他们能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当地人不屑一顾。
可随着城里的粮食告急,而快要成熟的粮食都在城外,在秦人驻扎的地方时,他们不得不派出斥卫去探查外面的动静,这一查,倒让他们惊掉了下巴——
无人收割的粮食全被秦人收割完毕,需要多种工序才能把水稻脱壳麦子磨成面粉的东西到了秦人手里,三五日便能出大米与面粉,不仅有大米面粉,比黄金还要金贵的糖与盐被秦人大刺刺摆在旁边,等着他们去取。
秦人根本看不上他们这点粮食。
诚如秦人所言,若非他们的皇帝陛下志在一统天下,他们才不乐意来他们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把他们纳入大秦领土,他们还得驻扎这里,帮助他们扶贫,明明是皇帝脚下前途无量的关中儿郎,却因为他们的归顺,他们这辈子都要扎根这里,为他们誓死效忠的皇帝陛下治理落后愚昧的疆土。
对于没有深仇大恨只想安稳过日子的日子人来讲,糖衣炮弹真的有用——
“要不,降了?”
“与秦人有血海深仇的是楚人,咱们跟秦人又没那么深的仇恨。”
“被楚人治理是治理,被秦人治理也是治理,同样被治理,干嘛死守着楚人不放?”
“虽然楚人对咱们不错,但咱们也为楚人出生入死了,死了二十多万的兄弟,也算报了楚人对咱们的恩德。”
“再说了,楚人都不是秦人的对手,咱们能是秦人的对手吗?”
“现在的秦人好声好气招降咱们不降,等他们脾气上来了,那就不是招降,是屠城了。”
是日,当地人归降。
是日,始皇帝嬴政一统天下,嬴秦旌旗插遍世间每一个角落。
行宫内,嬴政取出自己的随身携带的小本本,在天下一统处用朱色御笔打了勾。
上面一串红勾,每一个红勾都代表着未完成的事情又完成一件,当红勾打到最下面,便意味着他的未了心愿所剩无几。
“陛下,皇太女到了。”
蒙毅挑帘而入。
嬴政凤目微抬,落在鹤华身上。
这是他最小的孩子,也是与他长得最像的孩子,更是性格与他如出一辙的继承人,也只有这样的继承人,才能让他放心托付大秦的江山万里。
“你可知朕叫你过来所为何事?”
嬴政收起笔。
鹤华眼尖,看到御案上的一串红勾,再想想这几日阿父看自己的视线,鹤华眼波微转,瞬间明白阿父的用意——世界大同,她这位阿父的继承人也该将未来之事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