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蒙毅在身后,小王离甚至还用上了敬语。
她便笑得前俯后仰。
小王离气鼓鼓地看着她的小,原本的大眼睛此时眼皮睁不开,只剩一条缝,小眼聚光在他身上显然不适用,小眼睛的他只有憋屈,眸光都晃得厉害。
她便有些笑不出来,拿了帕子去擦他的脸,“呼呼就不疼了,痛痛飞了走了。”
她吹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埋怨蒙毅,“你干嘛打他?如果不是他护着我,我就真的摔到了 ”
“但公主的跌倒是因为他。”
蒙毅看着她给王离擦脸,对王离极其严苛,对她却极为温和,“如果不是因为他,公主不会跌倒。”
那时的她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她与王离在玩闹,蒙毅在后面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他们会一直一直如此。
可阿父骤然崩逝,大秦塌了天,他们的人生也彻底被改变。
胡亥驾驭不了蒙毅,所以蒙毅必死无疑。
王离是让人一眼能看到底的直性子,且对大秦忠心耿耿绝不会叛,哪怕胡亥杀了她,他也敢心无芥蒂让王离掌边军,一是因为忠臣良将被胡亥杀得所剩无几,他若再杀王离,武将便彻底没了人,二是因为胡亥知道只有战死的王家将军,没有反叛的将军,至于三,是因为那时的王离颇为年轻,是躺在父辈战功下封官拜爵的将军,自己的战功却是寥寥的,留着他,远比留着蒙恬蒙毅的威胁小。
王离就这样活了下来,在天下大乱战火纷飞的情况下,领着边军南征北战,试图把已经滑落深渊的大秦拉回来。
可天亡大秦,他遇到的是巅峰之际的项羽,他的存在只为衬托那位楚霸王的所向披靡,在断水断粮无援军的情况下战死殉国。
世代为将的王家养出来的少将军,至死不曾负国。
秦鹤华闭了闭眼。
“我还记得,你最喜欢这个秋千架。”
王离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大概是提起年少时光的缘故,这位将军的声音终于不再像刚才那般局促不自然,“以前年龄小,我们两个一起坐着绰绰有余,如今长大了,一起坐便有些挤。”
王离笑了一下,“你坐着,我推你荡秋千。”
秦鹤华慢慢坐了上去。
王离轻轻一推,夜风荡起秦鹤华的裙角与衣袖。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的游玩时节与时间,而这位情商感人的也将军对浪漫过敏,隆冬季节,周围积雪尚未化,风里带着几分寒,换成其他人,早就甩脸色骂他不知所谓,但秦鹤华太久不做人,这种凉凉的夜风让她有一种久违的新鲜感,她坐在秋千上,眯眼迎着风,恍惚间,像是回到自己与自己世界的王离相处的时候。
“十一,等我立了战功,我便回来请奏陛下。”
男人明明人高马大,却还与她一起挤在秋千上,两人挤在秋千上,秋千架吱吱呀呀,压过了男人后面的那句话。
“请奏阿父什么?”
她没有听清那句话,便回头看王离,“你又想要什么赏赐?”
她直直撞入男人温柔眼眸。
清凌傲气欺骄阳的人鲜少有这样的模样,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可那时的她年少,心里诧异却不懂,只看到王离在笑,笑意盈盈的眸子清楚映着她的脸。
“以后你就知道了。”
男人垂眼看着她,手指拢了下她的发,因年岁渐长,他的动作也肆意变得轻柔。
秦鹤华慢慢睁开眼。
当年不懂,现在懂了。
可懂了也无用,因为她的将军,已经死了啊,战死在尸山血海的地狱里,史书上一句轻飘飘的被戮,便是他戎马为战的归宿。
蒙毅死于被毒杀,她死于挫骨扬灰,王离死于赤地千里的战场。
殊途同归,忠臣良将与公主,终究要殉他们的国家与帝王。
“你世界的王离已经死了,我虽不是他,可有些话,我若不说,便无人与你说。”
王离的声音再度响起,极压抑也极沉重,哪怕不曾回头看他的表情,也知男人的脸色此时有多愧疚,“对不起,我没有出现。”
“我若能及时回来,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或许胡亥会忌惮,或许你便不会死。”
不,不是这样的。
蒙恬蒙毅胡亥都敢杀,还有什么是他不敢杀的?
与疯子没有道理可讲。
这样的人一旦掌权,无论对于国家还是公卿大夫,都是灭顶之灾。
覆巢之下无完卵,她与蒙氏兄弟的惨死,不过是掌权者在发疯,说他是杀鸡儆猴都高估了他的智商。
——看,我敢自灭满门,我敢杀肱骨栋梁,我敢在下坡路上狠踩油门,我是普天之下的独一档昏君。
自始至终,她恨的是杀她的人,而非蒙毅王离这些为了连自己性命都舍弃的人。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
王离深吸一口气,“你恨我也好,骂我也罢,甚至给我一剑也无妨,这些是我该得的,我心甘情愿受着——”
“除了这一句,还有一句话。”
秦鹤华静静看着巍峨威严的咸阳宫,打断王离的话,“他欠我的,不止一声对不起。”
秦鹤华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少女半敛着眉眼, 静静看着章台殿的夜景, 仿佛透过如今的夜景看到曾经的自己,无忧无虑仍是公主的自己。
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场景, 从牙牙学语到亭亭玉立, 她一直在这儿。
她清楚知道从偏殿到后殿需要走多远, 铺在地上的砖有多少块, 知道哪根柱子上雕了祥云纹,也知道哪条的长廊画了瑞兽与飞鸾。
她那么那么熟悉这里的一切,但眼前一切又如此陌生, 她的大秦没有明净的玻璃,没有精致的琉璃盏与琉璃灯, 更没有钢铁架构代替了木质结构, 外面再刷成漂亮颜色的柱子。
这里是古典与超前的结合, 巍峨威严的宫殿里处处有着超现代的痕迹,如同空前强大的王朝不是封建小农经济便能做到的将大秦旗帜插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的强盛与超前的技术密不可分,造纸术印刷术, 火药炼钢与水泥铺路,还有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工厂,日进斗金的收入支撑着帝国的车轮碾平一切。
这里是她完全不熟悉的大秦。
处处有着她熟悉的影子, 但处处又是陌生的存在, 她坐在秋千架, 空灵眸色有一瞬的恍惚。
王离剑眉微拧。
“没什么。”
秦鹤华收回视线,眼底的恍惚随之消失, “他已经不在了,有些话便不必再说。”
其实那些话,王离与她说过,只是换了一个身份,从大秦帝国的将军变成了后世的小王总,身份虽变,但一身的张扬跋扈却丝毫未改,只差在自己脸上写着我是二代我怕谁。
或许是有些东西是经年改世也无法改变的,比如说残念,比如说在第一次见她时的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明明那时候的她借尸还魂,用的是别人的身份,脸也不是原来的那张脸,但男人还是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半天,甚至还说出那句让人啼笑皆非的话——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当然见过。
在大秦,在咸阳宫,在随着阿父巡游的路上,她与王离几乎天天都能见面,日日都在一起。
王离会与她说朝中发生的趣事儿,说李斯与王琯又起了争执,她听完王离的话,便说法家是大势所趋,王琯的坚持毫无意义。
这个时候的王离总会叹息,叹息她身为女子,若她是男子,必会是无可争议的继承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哪怕对朝政颇有见地,却还只是一个公主。
“女人就不能当继承人吗?”
她会问王离,“为什么?”
王离抬手往嘴里送了一口茶,“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古往今来就是这样,所以一直这样。”
“古往今来就这样?”
她双手托腮,看着王离,“可古往今来没有皇帝,阿父是第一个皇帝。”
“古往今来也没有变法,贵族便是贵族,黔首便是黔首,生生世世都是如此。”
“但商君变法,黔首们可以凭军功成为贵族,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卿大夫们平起平坐,同朝议事。”
“咱们的大秦已经做了那么多古往今来没有的事情,那为什么不能多做一件,让我成为阿父的继承人呢?”
她奇怪问王离,“明明我并不差,阿父不止一次夸我,说我是最像他的孩子。既然我像阿父,那阿父为什么不能立我为继承人?”
周围寺人齐齐变了脸色。
“公主,快别这么说!”
为首的寺人快步跑过来,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公主,陛下喜欢您是喜欢你,可继承人这种事情,却不是您能奢想的。”
“您是女子,做个养尊处优的公主便好了。”
“至于继承人,那是公子们的事情,与您无关。”
“为什么与我无关?”
她问寺人,“因为我是女人?因为以前没有出现过女性继承人?”
“可以前还没皇帝呢,现在有了皇帝。”
“以前没女性继承人,我可以当第一个女性继承人,就像阿父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位皇帝一样。”
这样的话在那个时代是僭越,寺人的脸都白了,声音止不住发颤,“公、公主——”
“你家公主说得对。”
周围人哆哆嗦嗦不敢说话,王离却大大咧咧附和她的话,“陛下是前所未有的始皇帝,十一做一做前所未有的女性继承人也是应当的。”
“规矩?”
“礼法?”
王离嗤笑,“啧,咱们大秦若事事讲规矩,处处讲礼法,只怕这会儿还在西北之地龟缩着,被犬戎欺辱,被中原诸国瞧不上,吃不饱,睡不好,临了再被犬戎或者赵国魏国给灭了。”
“可咱们没有。”
“商君变法,孝公强秦,惠王东出,武王试鼎,昭襄王称帝,陛下统御海内,六合归一。”
“大秦从孝公那一代走到现在,靠的不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靠的是不破不立,锐意进取。”
王离斟了一盏茶,曲起手指往前推了下,茶盏被推到到鹤华面前,男人星眸灼灼看着她,眼底满是笑意,“这样的秦,为什么不能拥有一个女性继承人?”
“对,为什么不能有?”
秦鹤华笑眯眯捧起茶盏,眼睛弯弯看着王离的眼,“只要能让大秦强盛,大秦的君主与臣民不介意接受任何变法改革。”
寺人如遭雷劈。
——这是僭越,是足以诛九族的大不敬!
“少、少将军,您不劝着公主,怎还跟公主一起胡闹呢?”
好一会儿,寺人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话若是叫旁人听见了,您和公主怕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听见便听见。”
王离不甚在意,“这样的话我在陛下面前都敢说,又何惧被旁人听到?”
王离继续与她说笑,丝毫不在意周围的寺人快被他们吓死。
长廊外有人经过,似乎是胡亥的人,但那人尚未来得及将他们僭越的话传出去,便被蒙毅处理。
在这种事情上,蒙毅总是比他们谨慎,处理完胡亥的眼线,还会教训王离,顺便规劝她。
“可我们没有说错。”
她不服,轻哼一声说道,“大秦本就不遵从规矩礼法,阿父能做第一个皇帝,我为什么不能做第一个女性继承人?”
“陛下的始皇帝之位是自己挣来的,公主能自己挣到继承人之位吗?”
蒙毅问她。
秦鹤华立刻道,“我能,我当然能。”
“明日我便去寻阿父,让阿父立我为继承人。”
“对,还有我。”
王离揉着被揍过的脸,声音有些含糊,“我也请奏陛下,让陛下立十一为继承人!”
蒙毅眉头微皱。
可她与王离最后谁也不曾向阿父说出那样的话,因为那个时候的阿父,突然病重,一病不起。
威加天下的帝王闭目躺在病榻上,医官们哆哆嗦嗦擦着额头上的汗,却谁也不敢第一个开口,于是她懂了,阿父怕是好不了了,她的那些所谓的“胡闹”,也该收一收了。
“王离,你去北疆,替蒙恬代掌边军,让蒙恬与扶苏回来。”
帝王虚弱道。
王离受命奔赴边关。
“十一,你——”
将军翻身上马,往日的心直口快在这一刻却吞吐犹豫。
“早点回来。”
她接下王离没有说完的话,声音如往日一样轻松,“你若不早点回来,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王离笑了起来,微俯身,伸手将她鬂间长发梳于耳后。
他的动作很温柔,哪怕指腹上有着常年使用兵器的薄茧,但却不曾擦痛她脸颊,轻柔又克制,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我会尽快回来。”
王离垂眼看着她,声音微哑,“十一,等我。”
这是王离最后与她说的话,而这一面,也成了永别,在她未来的人生里,再也不曾见过王离,再也不曾见到她说她要当继承人,他便大笑着说好,他会上书请奏陛下立她为储君的男人。
或许在王离离开的那一刻,他便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阿父的病来势汹汹,大兄与扶苏未必能在阿父崩逝之前赶回来,不能及时赶回来,便意味着必会生变,帝位一旦生变,作为身许大秦的将军,他不会让自己见到这样的场景,所以在他离开的那一刻,他便已做了必死的准备,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将她大兄送上帝位。
因为在这个时局动荡的大秦,大兄继位是最稳妥也最保险的办法。
若阿父身体康健,有足够的时间给她铺路,他会为她争一争继承人的位置,可阿父危在旦夕,他怎能拿大秦的安稳去赌她的继承人之位?
他赌不起,大秦更赌不起。
所以最好的办法让大兄登基为帝,大兄的仁和宽厚能或许能让动荡不安的大秦安定下来。
他打算得很好。
若有人在大兄之前抢了帝位,他便护送大兄回咸阳夺位,蒙恬做不出剑指咸阳的事情,这件事只有敢把天捅个窟窿的他能做,蒙恬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便能领着兵带着将把大兄送回咸阳。
这显然是风险度极高的一件事,事败会被株连九族,世代忠良换一句后人骂叛贼逆臣,但是他还是要做,他已觉察到胡亥的野心勃勃,他不能让胡亥登基为帝,为了阿父,为了大秦,他必须去做这件事。
可他打算终究落空了,大兄自杀,粉碎他所有希望,而蒙恬的被毒杀,更是彻底断了让他领兵勤王的念想,大秦已无能镇守一方的绝世悍将,他是最后一个,他若敢兵指咸阳,便是亲手给大秦的崩塌敲向丧钟。
这是他祖辈们浴血奋战才换来的秦,任何都能反叛,唯独他不能。
他敢在大兄仍在的时候护送大兄争夺皇位,却不敢在大兄与其他兄长全部胡亥杀害的情况下再领兵回咸阳。
胡亥终究比他狠,自灭满门,让他无从选择,更将忠臣良将屠戮一空,只留他一人,明明白白以血淋漓的事实告诉他,他除了他没有任何选择。
一身反骨的将军剔除所有反骨,俯首称臣。
秦鹤华轻轻笑了起来。
她怎么可能会恨这个人呢?
他比她更爱他的阿父,她至死不忘的大秦,亲手剔去自己所有棱角,做大秦最后一位执剑人。
秦鹤华慢慢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男人。
这个男人与王离长着同样一张脸,但他不是她的王离,她的将军,已经死了。
“你的道歉我听到了。”
秦鹤华道,“你可以走了。”
王离微微一愣,“走?”
“是的,走。”
秦鹤华收回视线,“你说了,我听了,这便够了。”
王离手指微紧,“可是——”
“没什么可是。”
秦鹤华打断王离的话,“以身许国,便是以身许我。”
“为大秦而战,为大秦而死,便是对我最好的回应。”
王离呼吸为止一轻。
他后知后觉想起,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从不是喜欢伤春感秋的人,她豁达,通透,从不自苦,更不自哀自怨。
她眼里看到的是表里山河,心里念着的是家国天下,至于那些谁又欠了她,谁又负了她的事情,从不在她黯然神伤的范围之内。
午夜梦回她或许会想起自己终究谁也不曾等到,会对王离与蒙毅心生怨怼。
但这种情绪占比很小很小,不会让对他们的怨怼占据自己思绪,因为她知道,他们与她一样,深深爱着她的阿父与大秦,他们放弃自己生命也要守护的,是她看得比生命都重的大秦。
王离蒙毅以身许国,她的回应是——以身许国,便是以身许我。
王离深吸一口气,“公主,我知道了。”
话毕,他松开秋千架,退后半步,俯身向面前少女深施一礼,“王离能得识您这样的公主,是王离三生有幸。”
秦鹤华笑了一下,没有回头。
“您虽从未将他最终没有回来的事情放在心上,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记恨于他,但我还是要说,公主,以身许国是以身许国,负您是负您,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王离抬头,看着少女坐在秋千架上的背景,“若还能与他相逢,公主可以与他交友,但不必与他交心。”
“你该走了。”
秦鹤华不置可否,抬头看向手里拿着狐皮大氅在长廊尽头伫立良久的蒙毅,“蒙毅来了,他也有话与我说。”
王离叹了一声。
“喏。”
王离拱手,转身离去。
他终究不是这位公主的王离,他的话,她会听,但不会放在心上。
——无论重来多少次,她依旧会与王离交心,因为她所珍视的东西,是他愿意放弃一切也要守护的东西。
王离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蒙毅拿着氅衣走到秦鹤华面前,将大氅披在秦鹤华身上。
“夜里风寒,当心着凉。”
蒙毅道。
秦鹤华拢了下身上的大氅,“多谢。”
“如果你也是来向我道歉的,那你现在可以说了。”
蒙毅莞尔,“看来公主已经听倦了旁人的道歉。”
“倒也不是听倦,只是觉得没有这种必要。”
夜风荡起秦鹤的衣袖与裙角,秦鹤华慢慢说着话,“你们终究不是他们,你们的道歉对我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道歉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公主觉得有意义。”
蒙毅道,“我们之所以过来,是为了告诉公主,如果可以,他们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公主,但——”
蒙毅声音顿了顿,后面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那样的话对这位公主来讲太残忍,她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不代表他可以随意往她伤口上撒盐。
“公主,起风了,回去吧。”
静了片刻,蒙毅轻声道,“我让人煲了公主喜欢的汤,天寒地冻,公主喝些热汤养养身子。”
秦鹤华眉头微动。
——与王离相较,蒙毅真的很会照顾人。
秦鹤华点点头,拢着氅衣,从秋千架上下来。
后殿有专门的小厨房,供养帝王皇太女以及长时间议事留宿的公卿大夫,蒙毅领着她来到后殿的一处偏殿里,小寺人殷勤送上饭菜与汤羹,六菜三汤并着时兴的点心与水果,满满摆在她的案几前。
这些东西显然是费了不少心思做成的,无论是盛东西的碗碟,还是做成饭菜汤羹的食材,都不曾沾染任何超时代的东西,而是大秦土生土长的东西做出来的,她看了只有满满的熟悉,而不是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距离感。
秦鹤华眸光微微一亮。
女官轻手轻脚布菜。
秦鹤华拿起象牙箸,夹起一块外酥里嫩烧鹅。
蒙毅看着她小口小口吃着饭,空灵的眸色随着饭菜的进食而泛起浅浅笑意,悬着的心这才稍稍舒展。
“公主,您或许不想听,但我还是要与您说一句,对不起,让您受苦了。”
顿了顿,蒙毅缓缓出声,“而今的大秦繁荣昌盛,您,苦尽甘来,山河月明。”
这些都是与王离的话没什么两样的说辞,秦鹤华不甚在意,但与王离不同的是,蒙毅准备的饭菜真的很可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美味的肉,鲜嫩的汤,入口即化的小点心,这个时节独有的小水果,每一样都是她所钟爱的,她为大秦公主时最为喜欢的。
“道歉的话,可以到此为止了。”
吃到八成饱,秦鹤华放下筷子,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除了道歉,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的?”
蒙毅手指微微一紧。
——他最担心的问题还是来了。
“蒙毅,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你们两个本质就是一个人。”
秦鹤华看着蒙毅的脸,“你的回答便是他的回答,你的话,便是他的话。”
她第一次对胡亥发疯是什么时候呢?
是胡亥把蒙毅的玉佩送到她面前的时候,然后大笑着告诉她,你等的人永远不会回来的时候。
那只玉佩其实并不值钱,做工也很粗糙,是她与蒙毅在外出游时在一个老婆婆手上买的,莫说送给官拜上卿的蒙毅了,打赏宫人她都觉得寒酸,但那时的她是扮成宫女与蒙毅一同出的宫,身上着实没东西,所以才把玉佩送给了蒙毅,说让他且拿着,待日后回了宫,她再送他其他东西,将这块廉价的玉佩换回去。
蒙毅说好。
可等她回了宫,手里有金银珠宝了,她按照蒙毅的喜好细细挑了好几件,作为送给蒙毅的礼物。
“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的。”
她笑着对蒙毅伸出手,“现在你可以把那块玉佩丢了吧?”
“太廉价了,配不上你的身份。”
蒙毅随手把玩着琳琅满目的珠宝,低头温柔一笑,“不巧,前几日与王离在校场比武,玉佩被他弄碎了。”
“碎了好,碎了便换成新的。”
她松了一口气,“我可是公主,送你东西,当然要送你最好的。”
可那块廉价又粗糙的玉佩并没有碎,而是被蒙毅收了起来,直到他死后被胡亥的人清理尸首,才被人从他身上翻出来,粗糙的边缘被养得温润,在烛火之下透着好看的水光,那是时常拿在手里把玩才会有的效果,在无数个日夜的温养下,让质地并不好的玉质慢慢被盘出光泽。
玉仍在人已亡,她看着被胡亥拿着的玉佩,第一次在人前发了疯,她拔下自己的簪子,疯了一样刺向胡亥,她的速度太快,周围人来不及拉,胡亥被她刺中脖颈,温热的血喷在她脸上,胡亥尖叫着把推开她,而被胡亥拿着的玉佩,也随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到那块玉佩,就像她再也没有见到蒙毅一样,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们被历史的大山压得粉碎,尚未来得及道别,便已是天人永别,隐藏在家国天下之下的思念,随着人的死亡而消失。
“蒙毅,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秦鹤华看着蒙毅的眼。
蒙毅瞳光微微一闪。
秦鹤华眉头微抬,“我不去问王离这个问题,是因为我知道王离的回答。”
“我问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
“蒙毅,你喜欢十一吗?”
迎着那双微闪眸光,秦鹤华缓缓问出自己的问题,“你喜欢她吗?”
“公主, 您知道的,无论此时您问臣任何问题,臣都会回答您。”
蒙毅苦笑一声, 抬手掐了下眉心, “但您不该问这个问题。”
秦鹤华不置可否,“那是你的问题, 我只想知道答案。”
蒙毅微侧脸, 瞥了一眼主位上的秦鹤华。
此时少女也正在看他, 盈盈目光落在他身上, 摇曳的烛火闪在她眼角,那双凤目似秋水涟长,清楚映着他的模样, 蒙毅目光微微一滞,顷刻间收回视线。
“这个问题对公主来讲很重要?”
蒙毅问道。
吃饱喝足, 秦鹤华放下筷子, 此时殿内伺候的女官与寺人在刚才她问问题的时候已经被遣退, 偌大偏殿只剩下她与蒙毅两人,无人立在身旁伺候,她便自己抬手去斟茶。
秦鹤华一边斟茶,一边道, “算不上很重要,只是见了你,便想问一问。”
蒙毅手指微微一紧。
“蒙毅, 你喜欢她?”
斟完茶, 秦鹤华放下茶盏, 抬头问蒙毅。
尖锐直白的问题再次被秦鹤华问出来,蒙毅低低一叹, “公主,您要臣如何作答?”
“臣长公主太多,绝无与公主相伴一生的可能。”
秦鹤华饮茶动作哦微顿,“所以,是喜欢?”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此?”
本该带进坟墓的话被这样说出来,蒙毅轻轻一笑,“既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便不该去触碰。”
秦鹤华眼皮微抬,“你怎知没可能?”
“公主,臣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只有这么大。”
蒙毅没有回答秦鹤华的问题,而是拿手比划了一个小婴儿的大小,“因为是不足月,您的身子骨弱得很,哭声跟小猫儿似的,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秦鹤华蹙了蹙眉。
——这跟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她眉头微拧,准备打断蒙毅的话,可抬头看蒙毅,男人微敛眉眼,端坐在小秤之上,身后是十字海棠式的窗柩,映着雪色与月色,雪色与月色的皎皎之光染在他身上,将他半个身子都染成皎月与傲雪的颜色,而那身子之上的半侧脸,也被染成近乎透明,映着摇曳的烛火,他的眉眼似乎在发光。
秦鹤华微微一怔,想要打断他的话顷刻间咽回肚子里。
“似您这样娇弱的婴孩,不仅放在寻常人家养不活,就算放在帝王之家,也有夭折的可能。”
蒙毅的声音仍在继续,“感情是种很奇妙的东西,您那个时候还是皱巴巴的模样,与此时大相径庭,但陛下见您的第一眼便很喜欢,比之前所有的公主都喜欢,陛下舍不得您夭亡,更不放心宫人的照顾,便将您抱在身边养着,着臣时时看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