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原本是想拒绝的,臣是家里乃至同代里最小的孩子,根本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蒙毅补充道,“当然,您也可以说臣有,王离那孩子被陛下骄纵坏了,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在臣面前有几分畏惧,在某些时候,臣的确对他起到了教导的作用。”
“但您与王离完全不同。”
蒙毅抬头看秦鹤华,“王离皮糙肉厚,您娇怯羸弱,王离直率愚蠢,而您玲珑心思。”
“更别提王离是儿郎,而您是女郎。”
“男人与男孩尚容易沟通,可男人与小女郎,却需要时时注意步步留心。”
“不能太近,太近,便是合该天诛地灭的禽兽。”
“更不能太远,太远,会让您没有安全感,让本就自幼丧母的您更加惶恐不安。”
秦鹤华眉头微动。
蒙毅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
自她记事起,蒙毅便陪在她身边,那时候的阿父总是很忙,忙起来便将她丢给蒙毅,蒙毅一边哄着她,一边处理着政务,所谓一心二用不过如此。
她至今都能回想得起,蒙毅一手抱着她,一手翻阅着底下的人送来的信件与资料,她在牙牙学语,扯着蒙毅的头发与衣袖咿呀咿呀笑闹着,蒙毅好脾气由她闹着,翻阅完信件,便答复自己的处理意见。
那时候的蒙毅仍是少年模样,远不如现在这般沉稳内敛,有时候被她闹腾没办法,便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手里有了东西,她便不再去闹蒙毅,拿着蒙毅的印章,将他衣服上盖得满是章印,偏此时的他在忙政务,并未察觉她盖章盖得欢天喜地,只看到底下的人时不时抬头看自己,还以为是自己身边有了她,让底下的人不能专心向他汇报事情。
“怎么?”
蒙毅声音微沉,“你是来汇报事情的,还是来看公主的?”
少年时期的蒙毅锐利像剑芒,声音略微压低的一句话,便能让底下的人腿肚子跟着打颤。
“属、属下不敢。”
卫士立刻收回视线,声音哆哆嗦嗦。
卫士不敢低头垂眸十分恭敬,不敢再把目光往他身上瞧,他便满意收回视线,继续自己的事情,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她也玩累了,趴在他身上睡觉,他放下堆积成小山似的资料,抱着她回寝殿去睡觉。
彼时的蒙毅掌宫门禁卫,还掌京畿地区的安全与民生经济,年纪轻轻却身居要职,繁忙的政务让他大多数的时间都泡在宫里,方便处理政事。
大秦民风开放,规矩远不如后世那般严格,章台殿旁边的宫殿,便是专门给公卿大夫们修的,忙的时候,他们便留宿宫中,方便阿父随时传阅。
蒙毅更是如此。
父母已丧,长兄远征在外,如今又接了照看她的活儿,让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宫里,他处理政务的地方就在章台殿旁边,处理完自己的事情,正好送她回章台殿睡午觉。
章台殿是阿父议事的宫殿,更是阿父的寝殿,卫士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极为严密。
卫士们分列两旁,往来之间是脚步沉重的公卿大夫与步履匆匆的女官寺人,众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涉,然而却在蒙毅出现的那一刻,全部停下了脚步,目光不约而同看向蒙毅。
一人看他,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当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落在他身上,且忍俊不禁欲言又止时,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下意识低头向自己身上看了眼。
这一瞧,才让他发现自己身上满是印章,印章和着她的小手印,一层一层叠在他身上,看上去别提有多滑稽了。
若是在以前,他定能发觉自己身上的异样,但此刻的他刚处理完繁重的政事,头晕脑胀,满脑子都是自己接下来该干的事情,又着急将睡着的她送回寝殿,这才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印章。
“……”
蒙毅嘴角微抽,气笑了。
“今日明日与后日,不许公主吃点心。”
蒙毅吩咐周围侍从。
那些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因为年龄太小,每每回想起来,记忆都是朦胧而缺失的。
只依稀记得,自己接连三日不曾吃点心,扯着蒙毅的衣袖哭了好大一场,但蒙毅说要她去上林苑放风筝,她便慢慢止住了哭,声音一抽一抽的,问蒙毅什么时候带她去。
蒙毅道,“这些年来,臣如履薄冰,方从与您的相处中悟出几分道理。”
“可尽管如此,您与臣之间还是走差了路,这是臣的失职。”
男人摇头,显然不满意自己如与她之间的关系。
“所以公主,您问臣喜不喜欢皇太女,这个问题对臣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蒙毅声音缓缓,“皇太女是臣看着长大的,臣不敢对皇太女有任何旖旎心思,这是对臣职责的一种玷污。”
“而皇太女,也不会对臣生出任何心思。”
蒙毅叹了一声,“皇太女只看得到表里山河,儿女情长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你怎知是过眼云烟?”
秦鹤华眉头微拧,倏地打断蒙毅的话。
蒙毅攥着茶盏的手指陡然一紧。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是她除了阿父之外最喜欢的人。”
秦鹤华直视着蒙毅的眼,“但她摸不准你的心思,又自持身份,不屑于娇嗔痴缠,让你对她说一声喜欢。”
蒙毅呼吸为之一轻。
“正如你所说,她从来玲珑心思,将一切都看得很透。”
秦鹤华道,“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坚不可摧,但也是最不堪一击的东西。与爱情相较,亲情与友情会走得更远,而你有着武将世家的骄傲,也不会成为她背后的男人,所以喜欢的事情,还是放一放,她更希望你以国之栋梁站在她身边,是她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
蒙毅捏着茶盏,手指攥紧,又慢慢松开。
他垂眼看着手里的茶盏,碧色的茶荡着波澜,模模糊糊映着他的脸,让他忍不住想起自己远赴边疆修筑直道的事情。
那时候的皇太女仍是一个小公主,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有了少女的模样,小小的糯米团子对他的依赖是依赖,可日渐长大的小公主,却仍旧像小时候那样依赖他,会趴在他身上睡觉,会习惯性去拉他的手,十几年的朝夕相处让她对他的依赖已深入骨髓,总要他在她身边,她才觉得安心。
公主年龄小,不知道分寸,意识不到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当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拉开,但他是大人,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于是他选择离开,代替大兄去修建从咸阳通往北疆的直道。
消息刚出来的时候,公主不吵不闹,平静接受了这件事情,然而就在他抵达北疆的那一刻,他却接到来自咸阳的信件——从未连咸阳都不曾出过的小公主,竟敢不远万里追到边疆去寻他,只为与他说一声,蒙毅,我长大了。
那时候的她尚未到情窦初开的年龄,对他的感觉仅是遵从本心的一腔孤勇,想见他,于是便来了,想告诉他,于是便说了,说完之后,自己高高兴兴回咸阳,仿佛做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样。
事实上,也的确的确很重要。
或许也就是在那一刻,她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安全距离是什么,是亲情,是友情,是惺惺相惜的君臣之情,而不是来得快也去得快爱情。
上位者最不需要的是爱情。
她那么聪明,从不自苦,更不会去吃爱情的苦。
除了她的阿父与大秦的江山万里,剩下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绞尽脑汁去争取——哪怕是她尚未情窦初开便被及早掐灭的爱情萌芽。
蒙毅闭了闭眼,“臣知道了。”
“你知道便好。”
秦鹤华看了看面前的蒙毅。
男人似乎有些神伤,但这大抵是她的错觉。
事业批与事业批不可能擦除感情的火苗,小火苗尚未来得及燃烧,便会被事业批的更在意的事情浇得透心凉。
性格决定命运,蒙毅与另一个自己的结局,在他们性格定格的时候便已经被书写——是亲情,是友情,是君臣之情。
他们在意的事情太相似,所以感情这种东西,只会被他们束之高阁,避而不谈。
秦鹤华收回视线,“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蒙毅放下茶盏,手指抵着案几,慢慢站起身,“臣送您。”
“有劳。”
秦鹤华点头,起身出殿。
蒙毅走在她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肩头,将他的脸色映得如霜雪一样白。
蒙毅将秦鹤华送回寝殿。
送完秦鹤华,蒙毅漫步目的走在宫道。
周围卫士与寺人向他见礼,他微颔首,却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却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直到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蒙上卿?”
他脚步微微一顿,这才发觉自己来到了鹤华的寝殿。
声音的主人是章邯,刚从鹤华的寝殿出来,夜已深,身为外臣却从皇太女的寝殿走出,这件事若发生在之前的中原六国里,怕不是会被御史大夫们指着鼻子骂荒唐,可当事情发生在大秦,便是一件让人见怪不怪的事情。
皇太女不仅留宿过章邯,还留宿过王离韩信,甚至刘季萧何也曾在宫中留宿过,睡在寝宫偏殿,方便皇太女随时召集他们,在民风彪悍的大秦,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虽有言官对此事发表意见,言皇太女毕竟是女子,深夜留宿男性公卿大夫们着实不妥,但这样的声音很快便被其他声音压过去——
比如说如果公卿大夫与皇太女保持距离,便会导致他们进不了皇太女的核心权力之内,让他们只能做个边缘朝臣,终其一生不可能出将入相,这对于男性公卿大夫们来讲,无疑是一件自绝仕途的事情,他们根本不可能听从言官的指手画脚。
再比如说,他们与皇太女之间纵然发生什么也无妨,皇太女不需要皇夫,只需要有继承人便够了。
关于皇太女是否能留宿公卿大夫们的事情吵闹半日不曾吵出个所以然。
言官们的指责,皇太女全盘接受,然后拒不更改,直至今日,还日常留宿公卿大夫,所以章邯这个世间从她寝殿出来,着实不让人意外。
“上卿找皇太女?”
章邯看了看蒙毅,“夜已深,上卿是否有紧急政务需要禀告皇太女?”
“没有。”
蒙毅抬头看着陛下亲手书写的匾额。
章邯深深看了一眼蒙毅,“上卿若有事寻皇太女,不妨直接进去。”
“夜虽深,但皇太女尚未休息。”
“不必。”
蒙毅缓缓摇头,“后日便要启程巡游,让太女早些休息。”
话毕,蒙毅转身。
颀长身影晃在宫灯下,来时很慢,去时却很急。
章邯挑了下眉。
——他就知道,他不可能进来。
章邯转身回殿。
寝殿内,鹤华翻阅帝王巡游路线规划图,习武之人走路不出声,她并未察觉章邯的到来,余光瞥到有人影映在窗柩处,她放下规划图,立刻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章邯的侧脸。
男人气质如剑芒,侧身立于窗台下,皎皎夜明珠的光辉落在他眉眼间,将他眉眼里的凌厉柔和了去。
“是你?”
鹤华眸光微暗,下意识向他身后看了眼,“蒙毅走了?”
章邯颔首。
鹤华收回视线,“走了好。”
“走了才是他的性格。”
章邯眉头微动,“要不要我将他喊回来?”
“不必。”
鹤华笑了一下,“他已做出选择,我该尊重他的选择。”
章邯不置可否,从长廊下走进殿。
他对这里的一切都轻车熟路,径直来到鹤华面前,万人之上的皇太女坐在案几后,他便在案几前单膝跪地,半蹲下来,这个角度的他与皇太女平视,便抬了眼,看向她眼眸。
“蒙上卿应当是喜欢你的,若不然,他不会深夜至此。”
章邯喉结滚动,“如果公主需要,我可以现在便将他带回来。”
“带回来,然后呢?”
鹤华抬眸看着章邯灼灼眼眸,“是让他成为我的皇夫,还是与我春宵一度?”
“章邯,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有皇夫。”
“女性继承人所面临的阻力远比男性继承人大得多,为求稳妥,我会有自己的孩子,但不会有名义上的皇夫。”
“不止我不会有皇夫,未来的每一位女性继承人,她们都是如此,有自己的孩子,但不会有能与她们分权的皇夫。”
“蒙毅有他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他不会成为我背后的男人。”
“若他真跨出了那一步,才是真的将我们过去的情分一笔勾销。”
章邯面无表情,目光随鹤华而动。
鹤华放下规划图,从座位上起身,“夜已深,早些休息吧。”
“明日要与阿父商讨东巡路线,莫误了时间。”
“……喏。”
章邯俯身退下。
次日清晨,东方尚未亮起鱼肚白,鹤华便已洗漱完毕,早早来到章台殿,与嬴政商议路线。
“昨夜睡得不好?”
嬴政掀了下眼皮,目光落在鹤华脸上。
鹤华抬手揉了下眼,“明日便要与阿父前往泰山封禅,昨夜有些激动,睡得不大安稳。”
嬴政不置可否。
朝议开始。
蒙氏兄弟是帝王心腹,坐在仅次于王贲的位置上的,大蒙内敛稳重,小蒙温和清隽,两人针对路线图发表着自己的意见,一切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鹤华亦然。
两人偶有视线相接,蒙毅微微一笑,鹤华微弯眼,面上一派坦然。
嬴政啧了一声。
敲定完路线,便是与留守之人交接政务,准备出发。
这种时候上位者往往是最忙的,等嬴政与扶苏交代完需要注意的事项时,已经月色高悬,嬴政踏着月色,去寻自己另外一个女儿。
然而他刚刚走到偏殿,便见蒙毅从里面出来,帝王微抬眼,目光在蒙毅身上略微打转,迫人凤目泛起笑意,“看来朕多此一举,不应该来这儿。”
“陛下说笑了。”
蒙毅莞尔。
殿内的夜明珠被罩上灯罩,里面的人已经休息,嬴政收回视线,转身往回走,“朕以为,你不会过来。”
“陛下,臣的心,也是肉长的。”
蒙毅轻轻一笑,“臣今夜来寻这位公主,是告诉这位公主,皇太女身居高位,手掌重权,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这位公主远比皇太女要自由。”
蒙毅回头看了眼已经熄灯的偏殿,低哑的声音慢慢恢复清朗,“臣告诉她,既然拥有这种自由,不妨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在她的世界,她有无限可能。”
嬴政轻嗤一笑,“其实你我都不必过来。”
“朕的十一,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勇敢。”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次日,始皇帝嬴政巡游天下,封禅泰山。
皇太女跟随其中,与帝王一同参加封禅。
集权制的王朝最擅长集中力量办大事,经过无数人的努力,从咸阳到各地的驰道已被修好,帝王车辇行驶在驰道上,速度快且稳,从咸阳到泰山,帝王一路走走停停,看各地风土人情,也看各地美景民生。
如春之后草长莺飞,百花争妍斗艳,在一个连路边野花都争相盛放的日子,帝王的车辇抵达泰山脚下。
“阿父,我们到了。”
鹤华支起玻璃轿帘,笑眯眯摇着翻阅咸阳送来奏折的帝王,“看,前面就是泰山!”
嬴政放下奏折,顺着鹤华指的的方向看去。
车辇外,巍峨高山拔地而起, 云雾围绕在山峰之上, 仿佛直插入云的山峰通向天际一般,而山脉更是连绵数里, 一眼望不到尽头, 在这样的山脉下, 世人微小如蝼蚁。
嬴政掀了下眼皮。
——景致的确不错。
“怪不得皇帝们都想来泰山封禅呢, 山川之中,的确是泰山更有帝王气概。”
鹤华看着一望无际的泰山,不由得心生感慨。
王离打马而过, 听到这句话便探头问道,“什么?后世的皇帝们都来泰山封禅?”
“自阿父之后, 后世的皇帝们以封禅泰山为帝王最高成就。”
鹤华把手里的果子递给王离一个。
“哦~~原来是想效仿陛下, 证明自己也是旷世明君。”
王离接了果子, 抬手塞到嘴里,味道不错,便笑出一口大白牙,“不错, 算他们有眼光,敢与陛下做同样的事情,看来他们都是当代明君, 千古一帝。”
“封禅泰山的皇帝里面, 大多是明君, 但也不全是明君,也有那种做了丧权辱国都敢效仿阿父的人。”
那人的名字鹤华单是提起来便觉得晦气, “自他之后,封禅泰山从帝王的最高成就变成了阿猫阿狗都能去的地方,所以后面再也没有皇帝去封禅泰山,省得自己被他拉低了档次。”
王离顿时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晦气!”
“像他这样的君主,哪来的脸面敢封禅泰山?”
嬴政啧了一声。
“可人家就是来了。”
鹤华道,“为了封禅泰山,还给自己的臣子送礼,好让臣子同意他封禅。”
“……”
这是哪朝哪代的皇帝?简直把不要脸三字刻在脑门上!
“我若见了他,先把他的脑壳削下来,再提着他的脑袋问问他,哪来勇气效仿陛下?”
王离的嫌弃溢于言表。
鹤华忍不住笑道,“阿父那么厉害,他们当然要效仿阿父了,哪怕没有勇气也要创造勇气来效仿。”
“要我说,阿父便该再封禅的时候立一个规矩,非大一统的皇帝不得参加封禅,省得那些后世的皇帝们以一己之力拉低封禅泰山的档次,让泰山见了他都要骂一声晦气。”
“对,就该这样。”
王离深以为然,“要不然他不知道自己的尽量,一介昏君竟也敢对标陛下。”
嬴政掀了下眼皮,“可。”
——扪心自问,他也不想被这种昏君拉低档次。
“臣齐郡郡守,恭迎陛下——”
车辇外响起齐郡郡守的声音。
嬴政早有封禅泰山的想法,齐郡的郡守便早早在离泰山不远的地方修建了行宫,供嬴政封禅时居住。
帝王车辇尚未抵达行宫,郡守便领着齐郡的大小官员在等候,而齐郡的百姓得知帝王驾临,也忍不住跟着前来凑热闹,可惜齐郡郡守怕黔首里混进借机生事的刺客,便调动卫士们将黔首们远远隔在外面,尽管被卫士们挡着,但黔首们热情不减,看到帝王车队遮天蔽日而来,忍不住呼声震天——
“陛下!”
“参见陛下!”
“陛下千秋万岁,大秦盛世永昌!”
齐鲁之地虽是儒家兴盛之地,华夏大地里人均文化水平最高的地方,但这并不代表这里的人全部都是儒家子弟,他们更多的是普通黔首,面朝黄土背朝天,有机会读书识字,是因为陛下降旨,着令各地郡守开展扫盲,让每个村都有能看得懂秦字的人,这样方便政令的执行。
虽略识几个字,但他们终究不是天天与文字打交道的人,他们都是最朴实无华的黔首,说话没那么规矩漂亮,出口成章,看到帝王车辇,他们本能跪拜在地,说着在他们认知里最好的话——千秋万岁,盛世永昌。
他们的陛下才不是之前六国贵族们所说的暴君,而是一个雄才壮志的帝王,虽好战了点,但也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对于他们来讲,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那便是最好的帝王!
黔首们的欢呼声一浪压过一浪,听得齐郡郡守心口直抽抽。
——被他们这么一喊,齐鲁之地的礼仪之乡的帽子怕不是再也带不上。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齐郡郡守面色微尬,隔着轿帘向嬴政道,“陛下,山野黔首粗鄙不堪,不通规矩,让陛下见笑了。”
“阿父,我瞧着他们很好。”
帝王声音尚未响起,里面却传来一道清亮女声,齐郡郡守眼皮微跳,顿觉传言果然不虚,陛下果然极宠这位皇太女,能在帝王面前插话,还能被帝王带来封禅泰山,这位皇太女果然是宠冠诸公子公主,是帝王心尖尖上的人物。
郡守与心腹交换视线。
——对待这位皇太女,要向对待陛下一样恭敬。
“天天听那些阿谀奉承有什么意思?”
鹤华道,“还不如听一听黔首们的声音,他们不懂华丽的辞藻,所说所讲都是自己的肺腑之言,这样的话听着才有意思。”
可惜这个时代讲究尊卑分明,上位者与群众们打成一片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要不然她真想去黔首群里走一走,听一听他们的意见和建议。
“黔首的话要听,公卿大夫的话也要听。”
帝王声音不辨喜怒。
“阿父,我知道。”
鹤华轻轻一笑,“郡守还在外面,阿父,是否通传?”
“传。”
嬴政道。
轿帘被掀开。
郡守连忙上前,躬身向嬴政见礼,“陛下,封禅大礼已全部准备完毕,只待陛下歇息几日,养足精神之后,便可登泰山封禅。”
顺着被寺人打开的轿帘,嬴政瞧了眼不远处的行宫,这里是齐鲁之地,民俗风气与关中之地大不相同,关中的咸阳城巍峨威严,气势磅礴,而齐鲁之地的行宫,却是处处透着周礼之风的风雅隽秀,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这里是齐鲁孔孟之地。
嬴政掀了下眼皮,“短短时间内便修建好行宫,准备好一切,你做得很好。”
“为陛下做事,当然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郡守大喜。
——陛下夸他的这句话,足以记在家谱,永传后世!
郡守抖擞精神,对嬴政做出请的姿势,“陛下,请。”
小寺人殷勤下轿撵,小心翼翼扶着嬴政走下车辇。
嬴政下了轿撵,郡守引着嬴政向行宫走去,但嬴政却没有立刻随郡守而去,而是脚步微顿,看向被卫士们远远拦在外面的黔首们。
“那是……皇帝陛下?”
“是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在看我们!”
有胆大的黔首不曾以头触地,而是在帝王出行的时候微微抬起头,想看一眼传说中的帝王究竟是什么模样,但就是这么一瞥,让他们兴奋大喊起来——
“快看,陛下在看我们!”
“呀,真的,陛下真的在看我们!”
郡守眼前一黑。
叩拜帝王不恭敬也就罢了,竟还敢私自抬头瞻仰帝王面容!
瞻仰帝王面容也就罢了,被帝王看到之后竟还高声喊出来,这是生怕陛下不知道他们僭越无礼大不敬吗!
他这个郡守怕不是做到了头。
一瞬间,郡守的脸色比哭还难看,掐了又掐自己的掌心,强自稳了稳心绪,提心吊胆向嬴政道,“陛下,山野村夫不识礼数,臣这便让卫士们将他们全部赶走,以免扫了陛下之雅兴。”
“来人。”
郡守吩咐左右,“快快将这些——”
“不必如此。”
嬴政打断郡守的话,凌厉凤目是黔首们欢呼雀跃的身影。
正如郡守所说,这些人的确不通礼数,叩拜得东倒西歪也就罢了,有人甚至还直起了身体,明目张胆向他看过来,嘴里直喊着陛下,怎么瞧怎么是大不敬。
他本该不喜他们的大不敬,但不知为何,当看到他们脸上兴高采烈的笑容时,他恍惚间想起十一与他说过的话——民为水而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而现在,他是被乘载的。
这些原本属于齐鲁之地的黔首,如今心悦诚服做他的臣民。
嬴政凤目轻眯。
——他不再是别人豁出性命也要刺杀的暴君,而是让黔首们为之欢呼雀跃奉为神祇的千古一帝。
“虽不通礼数,但却率真可爱。”
嬴政收回视线。
郡守险些惊掉下巴。
可、可爱?这些不知礼数到恨不得跳起来向陛下招手的黔首?!
但更让他惊讶的是后面那句话——
“传朕旨意,齐郡免田税一年。”
鹤华抿唇一笑。
阿父果然还是那个自负又骄傲的阿父,虽不在乎旁人的评价,但当看到黔首们因自己的存在而异常兴奋时,还是会心情大好,不介意再往明君路上靠一靠,比如说,减免一些田税什么的。
这件事并不是阿父心血来潮,而是与李斯多次商议后的决定,如今的大秦已不是最初的小农经济的王朝,而是靠工业以及海外贸易拉动经济,这种情况下,田税可有可无,与其收寥寥无几的田税,倒不如将田税免了去,以示帝王恩泽。
阿父本意在封禅之后再宣布这件事,封禅泰山不止是帝王最高成就,还是让黔首们免除田税的庆典,让每一个大秦子民都能与帝王同乐,同享盛世太平。
但现在,阿父封禅之前便宣布免除齐郡的赋税,想来是被齐郡的黔首所触动,所以决定提前让他们知晓这个好消息。
鹤华回头,看向热闹的人群。
——他们拥有一个好帝王。
“陛下圣明!”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郡守脱口而出。
“快,快将这件事情告诉黔首们,陛下免他们的田税!”
生怕嬴政反悔,郡守立刻吩咐左右。
“喏!”
这一次,左右反应极快,不等嬴政开口,便一溜烟跑了出去,冲欢呼着的人群大喊道,“陛下齐郡免田税一年!”
“免田税?!”
“太好了!我们不用交田税了!”
原本因嬴政出现而欢呼着的声音更加热烈,喧闹的声音几乎能冲破云霄,让九天之上的仙人也知晓这样的好消息。
欢呼声震耳欲聋,嬴政眉头微动。
——被喜欢被崇拜的感觉挺好。
嬴政缓缓走进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