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奇怪的是上将军虽桀骜,但脑子是够用的,甚至不能说是够用,而是远超常人的精明敏锐,为将所向披靡横扫五国,为臣压得一众公卿大夫在他面前呐呐不敢言,可反观少将军,为将吧,虽不能与其父其祖父相比,但也算战功赫赫,不堕将门虎子的威名,为臣吧,眼睛长在头顶上,公平看不起所有公卿大夫,政治素养连上将军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老谋深算的王老将军与桀骜且精明的上将军的后人是心思简单且直率的少将军,这是老秦人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事情,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后还会成为后人争相研究的对象,到底是不似其父其祖父,少将军生来便心思简单,还是被陛下骄纵得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不屑于用心思去琢磨旁人,这两个话题足够让后人吵上上百年,其激烈程度仅次于皇帝陛下为什么放着一种公子不选,却选了公主为继承人。
不同的是前者的确没有答案,而后者却是一目了然——因为公主值得。
值得皇帝陛下对她青眼有加,更值得他们这帮老秦人放弃所有成见接纳她。
公主鹤华不仅是陛下的骄傲,也是他们的骄傲,更是天下所有秦人的骄傲。
冯劫轻轻一笑。
与王离拉开距离后,他一整衣摆,跪在绣着百鸟朝凤的红色锦毯上——
“臣冯劫,叩迎公主。”
一人跪,万人跪。
公卿大夫们一个接一个跪下,原本经过排演的迎接仪式彻底乱了阵型,没有整齐划一的声音,也没有跪得笔直如一条线的身影,只有一道又一道色声音,一撮又一撮泾渭分明的身影跪在一起。
可尽管如此,这些人带来的视觉冲击与视觉震撼却不亚于整齐划一的队伍与声音,在茫茫大雪里,他们是唯二的颜色,气势磅礴在雪地里划下自己浓重的一笔。
鹤华扶着寒酥吕鬚的手走下车辇,一步一步走到公卿大夫面前。
她静静看着对她叩拜相迎的人,心脏一下比一下跳得快,像是随时都会飞出来一般,想陪着她的眼睛一道看看彻底接纳她的公卿大夫。
“众卿平身。”
鹤华道。
寺人唱喏,“免——”
众人整理衣袖起身,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鹤华身上。
数月不见,这位公主似乎瘦了些,也长高了些,周身的气质也与在咸阳时略有不同。
娇养在咸阳的小公主金尊玉贵,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幕后人,可现在的公主,有着越发与皇帝陛下相似的威仪,以及那种难以名状的举轻若重的松弛。
独行自信,热烈张扬。
——她比任何时候都确定,自己有撑得起大秦的能力。
她的能力配得上她的野心。
“诸位公卿大夫辛苦了,鹤华感激不尽,铭记在心。”
迎着众人或好奇或打量的视线,鹤华没有半点紧张,声音平和缓缓开口,“天寒地冻,鹤华便不说场面话了,待回了宫,于宫宴之上,鹤华再谢诸公冒雪相迎之心。”
“诸公请。”
鹤华对众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众人自动让出一条路,“公主请。”
鹤华颔首。
左手吕鬚,右手寒酥,走在鲜花着锦的红毯上。
“公主还朝——”
奏乐声起。
“公主还朝——”
一道道宫门缓缓打开。
鹤华一道道宫门走进去,一步步踏着台阶。
台阶越来越高,高到她几乎能看到,那位站在殿门中央按剑而立的帝王。
那位帝王才是大秦的象征。
在后人的认知里,他便是秦,秦便是他,所有人对秦的认知都来自于他,他不再是一位帝王,而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华夏大地上的第一位皇帝,更是华夏大地帝王的顶端。
所有帝王都屈居他之下。
千古一帝的标准因他而存在。
始皇帝嬴政,大秦君主,天下共主。
鹤华眼前一热,“阿父!”
栎阳的黔首相送,她会被触动,咸阳的公卿大夫们相迎,她也会被触动,但最让她心头一软的,是她的阿父立在殿门之前,面带微笑看她向他走来。
她终究没有辜负自己,在地狱深处挣扎出身,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更改变了阿父与大秦。
她护住了阿父的性命,她的大秦也在蒸蒸日上,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王朝,在未来的岁月里继续强盛,哪怕遭遇乱世也无妨,因为大一统的信念已经刻进每一个华夏人的基因里,不是大一统的王朝不配称作正统,只有天下一统,才是民心所向。
她终于做到了这一切。
鹤华快步走向嬴政,“阿父,我回来了。”
“十一。”
嬴政微颔首。
“拜——”
寺人尖细声音响起。
鹤华退了半步,略整衣袖与冠发,恭恭敬敬向嬴政拜下。
“起——”
寺人唱喏。
三拜九叩之后,侍立在嬴政左右的寺人立刻小跑过来,亲手将地毯上的鹤华搀起来,“公主快起来。”
“地上凉,对您膝盖不好。”
鹤华扶着寺人的手起身,来到嬴政身边。
今日的雪极大,自九天降落的大学纷纷扬扬,晶莹剔透点缀在鹤华肩头。
嬴政眉头微动,抬手拂去鹤华肩头雪花。
“朕的十一长大了。”
嬴政目光落在鹤华身上,凌厉凤目有一瞬的柔软。
鹤华噗嗤一笑,“阿父,我早就长大了。”
“朕知道。”
嬴政挑眉,声音如旧。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的成长,意味着她已经足够撑得他交给她的重担。
——千钧河山,万里疆域,她担得起。
“走吧。”
嬴政转身,“朕已设下宫宴,为你接风洗尘。”
宫宴是无比热闹的。
无数人端着酒盏来向鹤华敬酒,祝贺这位简在帝心的公主更上一层楼。
华夏大地的酒文化是糟粕,可老秦人是例外,秦人皆善饮,敬酒却不劝酒,恰到好处的点到为止,让人很容易沉浸在这种热闹欢腾的气氛中。
鹤华喝的是果酒。
别人来敬酒,她轻抿一口便可以,宴席上的公卿大夫们已有醉意,她却还清醒得很,看众人推杯换盏,听众人热切讨论着她的栎阳之行。
那么公卿大夫们素来最瞧不上眼的纨绔们成了她最大的助力,让她的拆迁一气呵成,更让死水一潭的栎阳城重新有了生机与可能,她的剑走偏锋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就连李斯冯去疾冯劫这种老狐狸都对她颇为赞同。
——对于上位者而言,最大的能力不是能征善战,也不是文采斐然,而是知人善用,将所有的不利因素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她善用纨绔的答卷让他们很是满意。
如果连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都能为她所用,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她用不了的人吗?
显然没有。
这是身为君主最难得可贵的品质。
因材施教,人尽其才,才会让有才之士大展拳脚,为大秦的强盛贡献自己的力量。
宫宴到很晚才结束。
大宴之后是小宴,鹤华在寺人的引路下来到嬴政设下的小宴,宴上皆是嬴政的左膀右臂,以及鹤华一手提拔的心腹。
鹤华看了他们一眼,心道怪不得没怎么见他们在大宴上饮酒,原来是等着阿父的召见。
“坐这里。”
嬴政指了下离自己最近的位置。
鹤华欣然前往。
“阿父有要事与我相商?”
鹤华眸光轻转,开门见山,“让我猜一猜,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
王离大笑,“十一,你连栎阳都能治理得井井有条,让万年不变的栎阳有了生机,这种情况下,陛下怎会给你分派坏事?”
王离没少喝酒,此时的他已有三分醉意,他看着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小公主如今长成现在进退有度的上位者,心里止不住为她高兴,于是她的声音刚落,他便忍不住开口,“十一,你只管去猜好事,往最好的好事猜!”
“现在的你,值得一切的好事落在你身上!”
鹤华眼皮微微一跳,目光落在嬴政身上。
帝王此时也在看她。
他没有否认王离的话,而是问她,“十一,可猜到了?”
只管去猜好事, 往最好的事情去猜?
——那,她是不是可以去猜阿父准备立她为继承人?她终于不再是一位公主,而是大秦帝国未来的储君?
极有可能。
否则王离不会这般大刺刺把话说出口, 而她的阿父也不会没有否认王离的话, 而是让她放心大胆去猜测。
鹤华眨了下眼。
——她终于等到这一天!
在这个男尊女卑尚未完全定格的大秦时代,在这个民风尚武君主臣民皆虎狼的大秦之地, 她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从一位公主, 走到未来继承王朝的储君, 她做到了。
她没有让她的阿父暴毙沙丘,更没有让大秦二世而亡。
她的阿父会长命百岁,她的大秦也会千秋鼎盛, 不再是一闪即逝的短暂流星。
纷纷扰扰的念头涌上心间,鹤华轻轻笑了起来。
可转念之间, 那些纷扰念头全部褪去, 只剩下一个念头仍在她脑海停留——她没有辜负另外一个自己的血骨生花。
那位公主与她一样, 是大秦最耀眼的明珠,怀着所有憧憬与希望,孤独守护着阿父的遗诏,可天意弄人, 她终究没能等到自己的将军,于是她带着一身破碎尸骨,殉了她的国家与阿父。
但后来, 她不再等待别人来拯救, 她成了自己的神祇, 血骨生花,逆天改变, 从地狱深处挣扎出身,一点点将自己拼凑,然后告诉自己,去吧,那是你自己的必死命运,那是你自己注定亡国的大秦与短命的的阿父,不要再期待任何人,去用自己的一双手改变自己与阿父大秦的命运。
——你自己,也可以。
你必须做到,也必须做到。
你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你连活着都不怕,又怎会害怕死亡与失去?
鹤华吸了吸鼻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想见一见另外一个自己。
她想亲口告诉她,自己即将被立为继承人的好消息。
她一定会欣慰吧?
她的心血与筹划没有白费,她还在,阿父还在,大秦也在,光明灿烂的额未来——仍在。
鹤华抬头看着帝王沉静眉眼,缓缓出声,“阿父,我猜到了。”
“十一,快说!”
王离朗声开口。
带着三分醉意的男人越发放肆,蒙毅斜了一眼王离。
被蒙毅暴打多年,心理阴影仍在,王离缩了下脖子。
韩信哈哈大笑。
王离瞪了一眼韩信,“笑什么?”
“不许笑!”
王离坐直身体,拽了下一旁的蒙恬,“大将军,你管管你弟弟。”
“小时候打我也就算了,如今我长大了,他竟还来威胁我!还当着陛下公主的面!”
“少将军,你醉了。”
蒙恬忍俊不禁,抬手拍了下王离肩膀,“陛下尚未开口,你已抢着作答,莫说毅儿觉得你不妥,我也觉得你甚为失礼。”
出将入相的上卿被兄长唤做毅儿,蒙毅侧了侧脸,脸上有些无奈。
——再怎样在外面威风八面,长兄的一句话便能将他打回原形。
但王离没有注意到蒙毅脸上的细微表情,他听着蒙恬的话,嘴角撇了撇,“行吧,大将军都说我错了,那我便错了。”
“陛下,您先开口。”
王离抬头看向主位上的嬴政,一双星眸亮晶晶,“您来问十一猜到了什么。”
嬴政挑了下眉。
只有心腹们在的小宴无需太过拘束,嬴政瞧了眼比鹤华更高兴的王离,“你今日倒是兴奋。”
“那当然。”
王离朗声笑道,“今日十一回来,臣当然高兴,臣更高兴的是今天是十一的好日子。”
“陛下,您是不知道,十一盼这一天盼了多久!”
“十一她——”
“少将军。”
一直沉默着的章邯平静开口,打断王离的滔滔不绝,“公主还没讲她猜到的事情是什么。”
王离一拍脑袋,瞬间反应过来,“哦!”
“我只顾着替十一高兴,却把这件事给忘了!”
“十一,你快说,你猜的事情是什么!”
王离回头看鹤华,满心满眼都是为她而自豪。
鹤华有些好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离是被阿父钦定的人呢。
“好,我说。”
鹤华弯眼笑着,眼睛却看着嬴政,“我猜,阿父是想带着我祭祀宗庙。”
这句话很有技巧性,没有直白说嬴政要立她继承人,但也没有否认这件事,而是以一种较为委婉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说辞说出来——帝王领着自己的子女祭祀宗庙,便意味着这位被他领着的人是被他选中的继承人。
祭祀宗庙,是上告祖宗,他已挑选好自己百年之后托付江山的储君,列祖列宗大可放心,他嬴政选中的人,断然不会错。
嬴政挑了下眉,凌厉凤目里清楚映着鹤华身影,牙牙学语的小奶团子已长成独当一面的公主,让所有都为之棘手的事情到她手里却是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彻底改变栎阳,那个沉寂了百年之久的大秦旧都。
“朕的确想带你祭祀宗庙。”
嬴政缓缓开口,“但朕不止想带你祭祀宗庙,更想将万里江山托付于你。”
鹤华眼皮狠狠一跳。
她知道阿父对她的偏宠偏爱,更知道阿父对她能力的信任与肯定,但她唯独不曾知道,阿父竟这般直白说出口——她是他的继承人,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只要她能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他面前,他便昭告天下,他不选长男,更不选长女,而是选择了他的幼女,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公主来当继承人。
废长立幼是取乱之道,废男立女更是古之未有,可在他眼里,这些规矩与体统全部不存在。
大秦崛起于不破不立的商君变法,鼎盛于他的六合一统,但千秋万代于,他选择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继承人。
——一个女人,一个他最小的女儿,即将成为大秦的储君。
“十一,你怎么不说话?”
殿内响起王离欢快声音,“是不是高兴坏了?”
“不瞒你说,那日我听到陛下与大将军廷尉还有丞相御史们议论这件事情的事情,我也高兴傻了。”
回想起那日的场景,王离一脸兴奋,“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与眼睛,陛下竟真的要将你立为继承人!”
“在你之前,华夏史上从未出现过女性继承人。”
“莫说女性继承人了,主少国疑,君主连立幼子这种事情都会被公卿大夫们的强烈反对而只能作罢。”
“可陛下不一样,陛下偏要立你。”
“哪怕你是陛下最小的孩子,哪怕你是女人,但陛下还是要立你!”
“陛下不愧是千古一帝!”
“也只有陛下,才会有这样的胸襟与气魄!”
王离端起酒盏,抬头敬嬴政,“陛下,臣敬您!”
“敬您的果决,更敬您的气魄!”
吕鬚抿唇偷笑。
还别说,这样直率说话又好听的少将军莫说陛下喜欢了,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欢喜。
——当然,那些被他瞧不起的人不在这些范围之内。
嬴政端起酒盏。
王离一饮而尽。
“陛下,彩!”
王离朗声笑道。
“陛下,彩!”
韩信立刻跟着道。
刘季嘴角微抽,目光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吕雉。
吕雉忍着笑,跟着王离韩信道,“陛下,彩!”
“陛下,彩!”
萧何见众人纷纷喝彩,自己也连忙喊了一句。
“……”
行吧,皇帝的确有两把刷子。
眼光毒辣,用人不疑,值得人赞一声彩,更值得后世史书大书特书,说他是千古一帝。
刘季懒洋洋附和道,“彩!”
蒙恬摇头轻笑。
到底是年轻,在这种事情上不知收敛,心里想着什么事,眼里嘴角便能溢出来。
可这正是年轻人的特质,意气风发,热烈张扬,是不堕铮铮铁骨的老秦人风骨的关中儿郎。
“彩。”
蒙恬轻声道,“陛下,彩。”
“彩!”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他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线,“陛下,彩!”
喝彩的人是他的胞弟,一个年少之际比王离更嚣张跋扈的关中儿郎。
昌平君叛变之后,这位骄纵的小儿郎才彻底转了性子,从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少轻狂,变成皇帝陛下最为宠信的上卿,稳重敏锐,心细如发成了他的性格本色。
而现在,那位稳重的上卿似乎被周围人所传染,他仿佛恢复了少年时光,他是那个不曾经历过背叛与伤害的关中儿郎,而不是从背叛的荆棘中走出一条血路的上卿,此时的他桀骜不驯,张扬肆意。
蒙恬轻啜一口酒,轻轻笑了起来。
“成何体统?”
御史大夫冯劫冷哼一声,十分不屑。
胡闹,简直都在胡闹!
王离韩信跟着胡闹也就罢了,连蒙恬蒙毅两兄弟都跟着胡闹,将关中风气败坏至此!
“御史大夫?”
身侧突然想起一道女声。
女声平和得很,却让他心头微微一惊,陡然想起自己的小女儿在这道女声手底下“实习”当厂丞的事情。
冯劫慢慢转身。
声音的主人吕雉笑意悠悠,带着几分揶揄之色。
冯劫眼皮狂跳。
“成何体统?”
吕雉笑着问冯劫。
冯劫面上有一瞬的僵硬。
“呃……”
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刚正不阿的御史大夫勉强一笑,小声开口,“陛下,彩。”
“这便是了。”
吕雉面上笑意更深,“陛下心胸古之未有,的确称得上我们一声彩。”
冯去疾甚少见冯劫这副吃瘪模样,忍不住摇头轻笑。
到底是嘴硬心软惯了,哪怕是心里赞同陛下的举动,可做了多年的御史大夫,挑刺挑毛病已成了冯劫的习惯性动作。
听王离开口觉得他莽撞,听韩信说话觉得他头脑简单,听蒙氏兄弟两人由衷赞叹,又觉得他们失了自己该有的身份,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明明他们说出了他自己想说的话,却还要将他们全部埋汰一遍,以示自己并未忘记御史大夫的职责,然后在吕雉的挤兑中不情不愿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御史大夫的威严苛刻瞬间扫地。
冯去疾乐不可支。
他看看被吕雉打趣儿的冯劫,再看看蒙氏兄弟与王离韩信,再去瞧抿唇轻笑的公主,目光最后落在主位上的帝王。
“陛下,彩。”
冯去疾轻轻道。
千古一帝的明君,前所未有的君主,值得他们一声彩。
李斯轻捋胡须,“彩!”
与冯去疾刻意压低的声音相比,他显得格外明目张胆,以至于让王离韩信都忍不住侧目去瞧他。
——好家伙,到底是没事便琢磨着变法的法家代表人,对于陛下的惊世之举毫无异议,不仅毫无异议,甚至还颇为推崇,与他们一起为陛下喝彩。
王离韩信肃然起敬。
——不愧是主张变法强国的法家,胸襟气度与陛下完美契合!远超那些酸儒书生与宗室老臣!
殿内一片欢腾。
热闹气氛中,鹤华端起酒盏,“阿父,十一敬您。”
“朕的小十一去了一趟栎阳,竟然学会饮酒了?”
嬴政眉头微挑。
鹤华扑哧一笑。
酒不是一个好东西。
哪怕在酒文化昌盛的关中之地,她的阿父也不觉得酒是一个好东西,会让太傅们教她品酒,却不教她豪饮,更不教她如何应对未来会遇到的酒文化。
如果她是继承人,那她无需应对酒文化。
如果她不是继承人,那她更不需要应对酒文化。
——没有人会逮着一位普通公主狂灌酒。
“不太会。”
鹤华笑道,“可若是与阿父敬酒,十一倒还可以饮几杯。”
嬴政颔首,似乎颇为满意这个回答,“既如此,朕便陪你饮一盏。”
帝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动作一气呵成,毫无自己酒量完全不行的自觉性。
鹤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日的阿父,与她一样开心。
她的阿父是不惧任何流言的千古一帝,绝对自负,也绝对骄傲。
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一个人孤独行路,在通往盛世太平的道路之上,他希望他的心腹重臣们能与他携手与共,而不是质疑他的决策,违抗他的命令,骂他是一意孤行误国误民的暴君。
她得到了所有公卿大夫们的认可,除了自己在栎阳的识人用人之能让公卿大夫们彻底折服,其实还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公卿大夫们对她阿父的另一种盲从。
——只要是陛下的决定,他们便绝对遵从,只要是陛下选中的继承人,他们便绝对的效忠。
阿父的威望空前高涨。
他不在是不被理解的暴君,而是庇护大秦的神祇,值得大秦臣民顶礼膜拜的始皇帝。
鹤华为阿父高兴,更为自己高兴。
她端起酒盏,学着阿父的动作,将杯中酒全部饮下。
酒宴到很晚才结束。
嬴政的酒品很好,哪怕醉了也不明显,静静坐着颇有威仪,只有极心腹之人才会察觉到他的醉意,蒙毅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帝王,略加思索,亲自上前,送嬴政回寝殿。
蒙恬李斯冯劫与冯去疾一同出宫,四人继续在宫外小聚。
——陛下是可以休息了,但他们作为陛下的心腹重臣,得挑灯夜战把陛下带领公主祭拜宗庙的事情定下来。
众人皆散去,王离三步并做两步来到鹤华面前,“十一,今日不早朝,咱们出宫玩!”
“我已让人在上林苑备下酒宴,咱们现在出发去上林苑,一边打猎一边玩!”
“……现在?”
鹤华能理解王离想要庆祝的心,但对他的这种行为还是有些一言难尽,“你确定你要夜叩城门?”
夜叩城门与夜闯宫门的罪名差不多,放在普通人身上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但放在王离身上,只是将他们父子俩一撸到底顺便着王贲把王离打得半死,若不是她阿父死劝,王贲怕不是真的会将自己的独苗苗打死。
那些伤鹤华瞧着便触目惊心,王离是怎么做到好了伤疤便能忘了疼的?
“嗐,谁要夜叩城门?”
王离抬手指天色,“你瞧外面的天色,启明星已经出来了,再过一刻钟,便是开城门的时间,咱们现在出发,纵马到城门少说也要三刻钟的时间,正好赶上守城卫士们开城门。”
鹤华顺着王离的手指往外瞧,这才发现天已蒙蒙亮,只是殿内的夜明珠太耀眼,才会让她忽略了时间。
“少将军倒会算时间。”
吕雉忍不住笑道。
韩信接道,“那当然。”
“少将军这几日唯一做的事情便是算时间。”
“从公主何时出发,到公主何时抵达。”
“从公主何时抵达,又到公主何时宫宴结束。”
“从宫宴结束,再到小宴结束,再到咱们一行人出宫去上林苑的时间,少将军都算得一清二楚。”
章邯眼皮微抬。
萧何嘴角微抽,“少将军若将算时间的心思花在其他事情上,也不至于到现在连自己的府邸都不曾拿到。”
“一座府邸罢了,拿不到便不道。”
王离浑不在意,伸手去拉鹤华胳膊,“十一,咱们走吧!”
“你被立储是盛事,咱们得好好庆祝一番!”
章邯眼睛轻眯,目光落在攥着鹤华胳膊的王离的手上。
野猴子不减当年本色,鹤华忍俊不禁,“好吧,走,咱们去上林苑。”
的确值得庆祝。
公卿大夫们之所以能这么快便认同她,除了她与阿父的原因外,还有王离吕雉刘季萧何在咸阳的谋划,三者缺一不可,才有她今夜被阿父钦点为继承人的一幕,况这两日是沐休,众人不上朝,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时间好好乐一乐。
“但是别动手动脚。”
鹤华抬手排掉王离的手,“我们长大了,不能再跟以前一样。”
王离不甚在意,“又没外人,你干嘛这么小心?”
刘季啧了一声。
——王翦王贲的巧心思,这位少将军是半点没继承。
吕雉斜了一眼刘季。
刘季曲拳轻咳,瞬间敛去脸上的揶揄神色。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宫。
王离与上林苑的守卫们极为相熟,早在得到鹤华回来的消息后,便遣人交代守卫,要他们好好置办一席酒宴来庆祝。
王离并未说庆祝原因,但在上林苑做事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
陛下有意立公主为储君的风声时不时从咸阳宫传出,这次公主的栎阳之行又立了大功,少将军这般敲锣打鼓为公主庆祝,说不准是为了陛下立储的事情。
对于简在帝心的少将军的交代,卫士们殷勤备至,如今又是为了庆祝公主立储,卫士们更加用心,挖空心思去准备猎物与酒宴。
一行人刚吃完饭,这个时候并不饿,况来上林苑是为了打猎,而不是吃饭,到了地方,便纷纷去换骑装,准备猎些野味烤着吃。
王离的速度最快,换好衣服,便纵马来寻鹤华,“十一,你好了吗?”
“快出来!外面雪景极好!”
“这位少将军真是急性子。”
吕鬚扶额。
鹤华迅速把衣服换好,快步从殿里走出来,“王离,你就不能消停——”
“啪!”
一个雪球砸精准砸在鹤华身上,打断鹤华未说完的话。
始作俑者于马背上哈哈大笑,“十一,你上当了!”
“你的反应不及以前快,若是在以前,你定能躲开我的雪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