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陛下的心腹,大兄不愿见公主与陛下离心。
身为大秦的臣子,大兄更不愿见未来的继承人因为这件事否定前一任皇帝对事情的处理。
公主现在对母系族人亲缘淡薄, 但这因为是楚国已灭,如今天下是大秦的天下,哪怕为了自己的地位, 她也不会对楚人太过亲近。
可公主心底纯善, 又极为孝顺, 对自己的阿父掏心掏肺,又怎会对自己的阿娘无动于衷?让自己的阿娘成为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
或许在陛下百年之后, 或许等公主彻底坐稳帝位,那么她或许会追封自己的母亲,给自己母亲相应的位置,比如王太后或者皇太后,只有这样,那位夫人才有机会与陛下一样永享后人祭祀。
但追封的前提是平反,一位间接害死二十多万大秦将士的楚国公主不可能被秦人所祭祀,只有将这件事情彻底从她身上摘出去,她才有可能被追封被祭祀。
可那不是十几条人命,是二十多万,尸堆如山,血流成河,是秦人心头的一个疤。
想要把这件事推翻,若不成功,便是失去民心,秦人会质疑公主到底有没有做好成为大秦君主的基本政治素养,日后公主若想变法改革,会遭遇前所未有的阻拦,因为秦人不知道她是不是与自己站在一起,是不是与秦人同仇敌忾,是不是踩着秦人的尸骨上为其他势力去谋利?
可若成功了,那便是影响陛下的威望。
他们奉为神明的帝王并不是他们想象得那般英明神武,而是将二十多万将士的生死祸水东引,引到自己夫人身上,杀自己的夫人祭旗,以此来推卸自己身为帝王却指挥不当的责任。
这种事情断然不能发生。
无论是对公主,还是对陛下来讲,都只会带来极其恶劣的影响。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让公主彻底放下这件事情,解开心结,不去纠结自己生母的死。
他与公主关系太好,也太亲密,若由他开口,公主未必信服,她只会觉得那是他的善意谎言,是为了让她不去纠结上一辈的恩怨才对她撒谎。
不仅他不能开口,他的大兄更没办法开口,因为那二十多万将士是在大兄的带领下埋骨他乡,大兄若开口,便是有意推卸责任,将自己战败的事情推到楚国公主身上,哪怕这的确是事实,如果没有昌平君的叛乱,大兄与李信绝对能势如破竹消灭楚国。
可尽管如此,大兄依旧不能开口。
旁人听着大兄是据理力争,但这件事情牵扯到公主的母亲,公主听着,未必没有大兄在狡辩的意思。
蒙毅手指攥了下掌心。
作为一手领着公主长大的人,毫无疑问,他是极为了解公主的人。
了解公主的野心勃勃,更了解公主的聪明与豁达,可问题是死的人是公主的生母,谁能在自己母亲的事情上保持同样的理智与清醒?
公主是位优秀的政治家,可她也是人,一个极为孝顺的孩子,她与无数个孩子一样,曾躲在被窝里抱着被子想着自己的母亲,怕别人发觉,还会自己偷偷抹眼泪,做出一副自己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但毕竟是孩子,尚不懂如何完美掩饰自己的情绪,次日清晨,他收获一个眼睛红肿却又强颜欢笑的小奶团子,抱着去寻陛下时,能让陛下沉默良久。
——陛下知道她在想她阿娘,但陛下却没办法将她的阿娘还给她。
其实在那场叛乱里,扶苏公子的母亲才是主力,公主的母亲在咸阳宫里一直很安分,接触的消息并不多,能传递出去的消息更是寥寥无几,陛下素来对事不对人,哪怕她同为楚国公主,但也并没有将怒火蔓延到她身上,她的待遇一切如旧,仍是公主的生母,陛下的枕边人。
可她一心求死。
又或者说,在踏上前往秦国路上的时候,她的丧钟便已经敲响,之后的每一日,不过是生命的倒计时,在昌平君反叛之后,她终于找到可以终结自己生命的理由,见血封喉的毒药,了结她身为棋子的无奈一生。
“公主,您母亲的死,与陛下无关。”
蒙毅深吸一口气,缓缓出声,“或许您会觉得臣在安慰您,所以才拿这些话来哄您,但是公主,臣所言之事字字是真,半点做不得假,您若不信,臣可以陪您一同调阅当年的卷宗,让您知晓当年的真相。”
蒙恬抬手掐了下眉心。
——他这个弟弟什么都好,但在公主的事情上却容易犯糊涂。
或许是因为公主是他领着长大的人的缘故,情分与旁人不同,所以才会在公主的事情上理智尽消,容易较真。
蒙恬看了一眼冯劫与冯去疾。
视线相接,两人瞬间会意。
这件事关系到公主与陛下,他们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让公主在这件事情上钻牛角尖。
冯劫曲拳轻咳,“公主——”
“我知道。”
哪曾想,他刚开口,便被公主打断话,“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你们不必担心,身为阿娘的女儿,我比你们更了解阿娘的为人与性格。”
她不像是故意打断他的话,更像是对蒙毅刚才的话做出回答,“就像阿父所说,她没有穿楚服,也没有穿秦衣,便是她留给我与阿父最好的答案。”
“死亡对于阿娘来说,是一种解脱。”
嬴政眸光微动。
蒙毅微微一怔。
——公主竟能通透到这种地步?在自己母亲的事情上也能清醒理智?
但事实却是公主的确就是这么清醒理智,她不再是他羽翼之下的孩子,而是一个如帝王一般优秀的政治家,绝对理智,绝对清醒,不会犯任何政治上的错误,哪怕事关她的生母。
短短一瞬,蒙毅眸光变了几变。
他该庆幸的,他的公主竟能这般理智,这是陛下的福分,更是大秦以及天下黔首们的福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是心脏被掏空,再也不是最初的满当当。
——这位从襁褓之际便被他看着长大的公主,已经不再需要他的教导与开解,她的思想足够成熟,她的理智足够清晰,她已经具备了成为优秀政治家的所有品质。
她已经不再需要他。
蒙毅眼睛微垂。
章邯面无表情。
像是早就明白鹤华比所有人想象中都更冷静一样,鹤华的话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反应。
又像是无论鹤华说什么话都影响不到他,因为他只以鹤华马首是瞻,鹤华今日不为自己阿娘将既定的事实推翻,那便不推翻,可若是未来的鹤华想要追封自己的阿娘,他绝对是第一个上书请奏的公卿。
在他心里,鹤华的心情最重要,至于其他事,全部要往后面排。
——哪怕是军政大事,哪怕是千夫所指。
王离心中大喜。
——如果十一能这样想,那便是最好不过!
鹤华看了看三人的反应,继续自己刚才的话,“我曾经看过一本话本,女主的姐姐是将军之女,有自己的青梅竹马,自己喜欢的先锋将军,可某日她被被皇帝的儿子看中,便只能嫁给皇帝的儿子,而她喜欢的那位先锋将军,则被在别人的安排下战死沙场。”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嬴政。
——还别说,这种事情很有可能在他们的陛下身上发生。
送和亲公主要投其所好,若不然,便不是和亲,而是结仇。
楚人放着那么多公主不选,却选了公主的母亲,除却公主的母亲的确姝色过人外,指不定便是因为精准掌握了陛下的喜好,所以才将这位公主送了来,以借着这位公主吹吹枕头风,缓和一下秦国对楚国的兵锋所指。
众人目光皆落在自己身上,嬴政掀了下眼皮,“将门虎女有心上人?”
“对,有心上人。”
鹤华点头,“但皇权之下,她的心上人死于她阿父的安排,而她,则嫁去万里之外的皇宫,成为那位皇帝儿子的姬妾之一。”
“她一直对那位皇子很冷淡,热脸贴冷屁股贴久了,皇子便对她也是淡淡的,女主看到这,便以为她不受宠,在宫里被欺负,便一直替她争宠。”
鹤华看到了众人眼底对这个故事的联想,但她还是要将这个故事讲完,“可女主争到最后才明白,她的姐姐要的并不是宠爱,而是一纸休书。”
“所以在她姐姐临终之际,她向那位皇子求了一封休书。”
“让她姐姐恢复自由,生是皇子的人,死却做了自己的鬼。”
“我阿娘与这位姐姐很像,心如枯木,死是解脱。”
“唯一不同的是,阿娘从未被珍视过,她从出生到死亡一直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没有人爱她,她也不爱任何人,她的赴死,仅仅结束自己荒唐无奈的一生。”
“仅此而已。”
鹤华侧目回头,看向脸色各异的重臣公卿,“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我在阿父百年之后追封阿娘,将阿娘从二十多万秦军将士性命里摘出来,让她能名正言顺成为王太后,与阿父一起享受后世皇帝的香火祭祀。”
“我不会。”
“我不仅不会追封阿娘,我还会劝阿父不要追封。”
“让阿父不要因为让我更加名正言顺,便试图消除我阿娘的影响,让我阿娘与他合葬,追封阿娘为太后。”
“完全没必要。”
“如果阿父真的会这样做,那么待阿父百年之后,我定然会将阿娘移出宗庙,还她一个自由。”
“阿娘想要的,从来不是生前盛宠,死后哀荣,她想要的,是——自由。”
是不再做别人手中的棋子,不再身不由己,不再看两国厮杀,不再夹缝求生。
——她只想要自由,仅此而已。
偌大宫殿,陡然陷入安静。
谁也不曾料到,这位公主竟能如此豁达。
又或者说,她与掌权天下的帝王如出一辙,一样的天生帝王,又一样的重情重义。
不追封阿娘并非薄情寡义,更不是为了政治前途放弃自己的生母,而是她清楚知道,自己生母想要的是什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身为上位者极为可贵的品质。
更为可贵的是她不会被孝道牵绊,不会为了博一个孝子美名,便将自己母亲最厌恶的东西强加于母亲身上。
她不在乎世俗眼光,更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她只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千山无阻,热血相酬。
嬴政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一下。
——很好,像他。
“十一,你果然是陛下选中的人,你比我们所有人都聪明通透!”
王离长舒一口气,打破章台殿的寂静,“你就该这样想,只有这样想,才不辜负你阿娘与陛下!”
李斯轻捋胡须,“公主是极聪明之人,自然不会辜负那位夫人与陛下。”
冯劫颔首。
冯去疾抬手擦了下额角冷汗。
——幸亏公主通透,若是不然,在这件事情上与陛下僵持不下,那未来的大秦怕是有得乱。
蒙毅收回视线。
蒙恬抬手,拍了拍蒙毅肩膀。
——小奶团子终究会长大,习惯便好。
蒙毅抬手拍了拍大兄手背。
他知道公主终有一日会长大,也做好了公主不再需要自己的心里准备,只是当这一日真的来临时,他多少还是会有些空落落的。
但空落落的又如何?
足够成熟足够理智的公主才能担得起大秦万里江山的重任。
蒙毅轻轻笑了一下。
章邯抬手往嘴里送了一口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不辜负就好!”
王离笑道,“只有这样的公主,才值得陛下另眼相待。”
话毕,王离撩袍起身,拱手向主位处的嬴政道,“陛下,您觉得呢?”
李斯摇头失笑。
到底是与公主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少将军,在公主的事情上,从来身先士卒当仁不让。
——这话是委婉催促陛下早些将册立皇太女的事情昭告天下,普天之下,只有少将军敢这样说。
蒙恬简直头大,“王离,退下。”
王离不为所动,一双星眸看向主位上的嬴政,“大将军,我这是在征求陛下的意见,不是你的。”
“……”
果然毅儿揍他都是有原因的。
蒙恬向蒙毅使了个眼色。
蒙毅会意,准备起身,然而下一刻,他却听到嬴政的声音缓缓响起,“册封皇太女乃是国之重事,需择吉日册封,还有月余时间,便是吉日。”
蒙毅动作微顿。
——陛下竟会这般直白回答王离的问题?
“太好了!”
王离大喜,“册立完皇太女,便可带着皇太女一同祭拜宗庙,告慰天地祖宗。”
“待来年开了春,天气不这么冷,还能封禅泰山!”
王离越想越兴奋,“陛下,您的功绩足以封禅泰山,不如趁着册立皇太女的机会带着皇太女一同封禅吧!”
十一若能以皇太女的身份跟随陛下一同封禅泰山,那么十一的地位便会更加稳固,纵然有心人想拿十一生母做筏子,可封禅泰山的事情摆在眼前,那些有心人也只能偃旗息鼓。
封禅泰山太重要了,重要到足以阻止所有流言蜚语,是一种帝王强势宣告,宣告天下黔首,更宣告山河鬼神——公主鹤华是他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鹤华呼吸一紧。
若能以皇太女的身份随阿父一同封禅泰山,那么这比追封她母亲为太后更来得名正言顺。
但封禅泰山非同小可,是帝王分权,更是钉死了她是继承人的事情,日后哪怕她做出再怎样让阿父失望的事情,阿父想要废她却也是比登天都难。
古往今来,若帝王封禅泰山,那么皇太子便在坐镇京中,几乎没有太子能跟随帝王一同封禅。
跟随帝王封禅的皇后倒是有,那位皇后是武皇,华夏史上唯一的正统女皇帝,李治带她去封禅,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愿将天下与她共享。
李治对武皇是历史圈里有名的三大真爱之一,对武皇的感情毋庸置疑,除了这一点,皇后与皇帝是绝对的利益共同体也占很大一部分原因,皇后的权利全部来自于皇帝,所以皇帝分权皇后也无妨。
可继承人便不一样了,继承人是竞争者,期盼夜盘盼着你闭眼蹬腿的人,若带着继承人一同封禅,那么继承人下来之后来一出今日黄道吉日,陛下该驾崩了把你直接送走,臣子虽然起疑,但也不会多说什么。
——毕竟是你钦定的继承人,还带着一同封禅泰山,他们不会因为你死得可疑便推翻你之前的决定。
所以对于实权皇帝来讲,带着继承人封禅并不是一个好选择,一个弄不好,封禅便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精明理智的帝王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也就是王离心思简单,才会得陇望蜀,想让她的继位更加名正言顺,便不加思考便问出这样的话题,而她也的确心动了,才会有一瞬的上头。
很正常。
谁能对绝对的权力不上头呢?
鹤华不甚在意,笑着道,“阿父,您不必听王离胡言乱语,封禅是帝王的事情,哪有继承人参与的道理?”
“您若封禅泰山,我便留在咸阳坐镇后方,绝不——”
“既是帝王之事,便是你之事。”
嬴政眼皮微抬,打断鹤华的话,“十一,你是如今的继承人,更是未来的帝王,此事你当随朕一同前往。”
鹤华眼皮狠狠一跳,心脏陡然收紧。
——她的阿父,远比她想象中更爱她。
冯去疾瞬间起身,“封禅泰山非同小可, 陛下当从长计议!”
蒙恬蒙毅互相对视一眼, 从彼此眼底看到一闪即逝的震惊。
他们知道陛下对公主的偏爱偏宠,但不知道陛下竟对公主偏爱到这种程度——带公主去泰山封禅, 与拱手让江山没甚区别。
可转念一想, 这也的确符合陛下的行事作风, 用人不疑, 疑人不用,若非真的确定公主的政治素养与政治眼光堪配继承人的位置,陛下又怎会立公主为继承人?既然立公主为继承人, 又何必处处提防公主谋夺自己的位置?何不是好事做到底,直接带公主去封禅?
陛下向来自负。
——他认定的人, 绝对不会错。
短暂讶异之后, 兄弟两人收回视线。
既然是陛下决定的事情, 他们又何必阻拦?
两人端坐在小秤之上,安静饮着茶,不对嬴政方才的话发表任何意见。
李斯轻捋胡须,笑而不语。
“朕意已决, 不必多言。”
嬴政平静开口,“朕说十一可以随朕一同封禅,便是可以随朕一同封禅。”
冯劫冯去疾脸色微变。
王离张了张嘴, “陛、陛下, 您, 您方才说什么?”
幸福来得太突然,直率天真的少将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了又看主位上的帝王,试探问出自己的问题,“呃,您说您要带着公主一同去封禅?”
“臣没听错吧?”
嬴政眉梢微挑,目光落在王离身上。
四目相对,王离清楚看到帝王目光悠悠,眼底透着几分揶揄。
王离挠了挠头,“陛下,您倒是说话呀?”
“你没有听错,朕的确要带十一一同参加封禅。”
嬴政回答着王离的话,目光却看向鹤华。
鹤华此时也在看他。
十五六岁的年龄,脸上的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去,带着这个年龄独有的稚气与青涩,像是刚刚抽条的小树苗,枝叶上还挂着晨曦的露珠,如此朝气蓬勃,如此欣欣向荣。
这就是他选定的继承人,初升的太阳,不畏虎的小牛犊,一双眉眼像极了他,一身的性格也像极了他,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万里江山千秋鼎盛。
嬴政笑了一下。
鹤华睫毛轻轻一颤,跟着帝王慢慢笑了起来。
——她不会辜负阿父对她的期望。
她会是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更会是一位圣明的君主。
王离大喜过望,“陛下英明!”
“陛下不愧是千古一帝!”
“陛下——”
“少将军,这些话你没说腻,我们都听腻了。”
冯劫不耐打断王离的话。
“谁让你听了?”
王离从不惯着这些老臣,“不想听我的话,那便捂上耳朵。”
“王离,不可无礼。”
见王离越来越放肆,蒙毅皱眉开口。
多年心理阴影冷声斥责,王离撇撇嘴,不再与冯劫针尖对麦芒。
冯劫还想再劝劝嬴政。
倒不是对公主有意见,更不是公主不能去,而是这件事实在非同寻常,作为以职责是劝诫帝王督查公卿大夫的御史大夫,他注定要因为这件事再三向陛下上书请奏。
若公主不是继承人,那公主随陛下一同去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帝王的偏爱明目张胆,公主身有异象,聪明机智,陛下偏爱公主很正常。
可公主一旦被陛下册立为继承人,那公主的身份便完全不同,这个时候被陛下带着一同去封禅,几乎是陛下向全天下宣布,他愿与继承人同坐江山。
简直儿戏!
“陛下三思!”
冯劫道,“陛下带公主一同前往泰山,那么谁坐镇后方?替陛下处理军政要务?”
到底是沉浸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这个角度说不通,冯劫便换另外一个角度,“是将长公子扶苏召回咸阳?还是留一位公卿在咸阳?”
“陛下,您若立公主为皇太女,便不能让长公子扶苏监国,否则置公主于何地?”
冯劫声音微微一顿,眸间陡然一凉,“至于留公卿在咸阳……陛下难道忘了昌平君之事?”
蒙毅目光陡然凌厉。
蒙恬动作微微一顿。
嬴政凤目轻眯,眼底墨色一片。
李斯眼前一黑。
——这些当御史的人,从来将九族性命置之度外。
王离险些破口大骂。
——劝陛下便劝陛下,拿昌平君说事算什么?算往陛下心窝里捅刀吗?
章邯眼皮微抬。
鹤华微微侧目,瞧了一眼义正言辞的冯劫。
“说封禅便封禅,御史大夫何必故左言他?”
鹤华有些不悦,她不喜欢别人揭阿父伤疤。
冯劫不为所动,“公主,您若真心疼陛下,便该与臣一同劝陛下,而堂而皇之接受陛下带您一同参加封禅大典。”
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鹤华轻嗤一笑,十分不屑,“我当然心疼阿父,所以我从不叫阿父为难。”
嬴政眸光微动,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鹤华轻轻一笑,从座位上起身,到大殿中央,对着主位上的嬴政深鞠一躬。
“阿父,十一觉得御史大夫所言甚是。”
鹤华道。
王离一头雾水,“公主,你在说什么?”
“你是被御史大夫气昏头了?”
冯劫微微一愣。
——他可没王离那般的直心肠,觉得公主是在认同他的话。
嬴政看了眼鹤华,“御史所言甚是?”
“是。”
鹤华颔首,“十一若随阿父一同参加封禅大典,那么谁又能为阿父坐镇后方呢?”
章邯面无表情。
蒙毅视线随鹤华而动。
蒙恬不动声色饮茶。
冯劫一脸狐疑。
冯去疾看了又看鹤华。
李斯轻捋胡须。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十一觉得,御史大夫的建议很中肯,若我们都去泰山,则咸阳空虚,无人主政,这种情况下,需找一位阿父极为信任之人留守咸阳。”
“十一推荐大兄。”
鹤华声音响在大殿之上。
王离一拍大腿。
——对啊,可以让长公子监国!
但转念一想,又很快否定这个提议。
监国不同于其他,是继承人才能做的事情,若是普通公子做了,那便是陛下有立这位公子为继承人的意思,日后可以成为这位公子争夺江山的资本。
长公子本就占长,而公主是最幼,废长立幼本是取乱之道,是如今天下归秦,大秦蒸蒸日上让陛下威望空前高涨,才能放着长公子不立而去立公主。
哪怕陛下威望极高,也有不少人嘀咕陛下废长立幼的事情,若公主无错尚好,一旦被人抓了把柄那些人便会联合曾被陛下安排监国的长公子谋夺公主的位置!
不能让长公子监国。
哪怕是二公主联合其他公子公主监国,也比长公子自己一个人监国强得多。
冯劫眼皮狠狠一跳。
——公主竟不介意长公子监国?
冯去疾眉头一点一点拧了起来。
蒙毅深深看了一眼鹤华。
章邯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嬴政目光变得玩味起来。
“公主三思。”
王离脱口而出,“公主虽是好意,但长公子未必肯接受公主的好意。”
“大兄会接受我的好意的。”
鹤华微微一笑,十分坦然,“大兄乃阿父长子,是我血脉相连的大兄,且仁和宽厚,颇有处理政务的经验,由他来监国,对阿父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冯劫皱眉,冯去疾眉头拧了起来。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鹤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是试探陛下之意,还是试探他们的意思?
但少女脸上毫无试探之意,只有一脸的坦荡,她抬头看着自己的阿父,眼底满是孺慕与认真。
她的的确确想让她的大兄监国。
尽管这位大兄是她最强劲的竞争者,只要她稍有不慎,便会被她大兄的拥护者拉下马,失去继承人的位置与唾手可得的帝王。
可她依旧推荐她的大兄,毫无芥蒂,坦荡认真。
仿佛她推荐的不是自己的竞争者,而是自己的最为信赖的左膀右臂一般。
两人瞬间安静。
恍惚间,他们有些明白陛下为何这般坚持一定要带公主前去封禅泰山。
——因为陛下无比笃定,他选中的人不会同室操戈祸起萧墙,更不会为了些许权力便对自己的兄弟姐妹赶尽杀绝。
公主不仅聪明清醒,更善良重情。
这明明是帝王最不该有的品质,但在她身上,却无比契合。
正如她的父亲一样,万钧雷霆对事不对人,心狠手辣却只针对敌人。
这是千古一帝的政治素养,而不是一味的杀伐果决,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陛下,臣知错。”
冯劫缓缓跪下,以头叩地,“是臣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公主高风亮节,仁厚宽和,堪为大秦继承人。”
不轻不重的声音响在大殿。
冯去疾起身,随着冯劫一同走到大殿中央,对着主位上的嬴政一拜到底,“臣附议。”
“臣附议。”
李斯跟着拜下。
蒙恬蒙毅互相对视一眼,没有参与三位重臣的举动。
——他们早就对公主的理智清醒有一个完整的认知。
王离有点懵。
不是,刚才还反驳十一不能随陛下封禅呢,怎么片刻功夫便完全换了态度,改成恭维十一了?
但很快,只是单纯但并不是蠢的少将军明白了三位公卿的举动——他们彻底信服十一。
之前是帝王威压,陛下说十一是继承人,他们便认十一为继承人。
一个身带异象却又颇为聪明的人做了大秦继承人,无论是对朝臣还是对黔首们来讲都是好事。
但现在,他们是彻底被十一折服。
因为他们知道十一有的不止是能力,还有一颗包容善良的心。
她容得下自己的长兄监国,她永不会祸起萧墙。
英明的帝王难得,但英明且善良的帝王更为难得,更更难得是,她的善良有锋芒,她的仁厚有棱角,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懦弱者,她是如她阿父一样笃定自信的帝王。
她有足够的自信,万里江山会在她的股掌之间。
她也足够笃定,她的大兄永不会反,所以她不屑更不会同室操戈。
她的大兄是她的肱骨重臣,而不是她处处需要提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