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主的世界里,她想要的东西勾勾手便能够得到,而不是自己费尽心机却仍是虚无缥缈。”
“公主,您要的拆迁地的摸底排查,臣已经全部做好。”
公子成将几人统计出来的资料全部奉上。
女官吕鬚接过资料,快步拿给鹤华。
吕鬚是吕雉的亲妹妹,又一个牙尖嘴利野心勃勃的女人,吕雉入朝为官,吕鬚也生了想要参政的心思,但才情远不及自己的姐姐,留在咸阳当京官的考核通不过,便只能下派到地方,从乡村一点一点做起。
可毕竟是当地首富养出来的娇娇女,又是吕公与吕老夫人的眼珠里,哪里舍得让她去村里过苦日子?便央着吕雉求了鹤华,让吕鬚在公主身边伺候,日后公主若能掌政,吕鬚便是公主身边的谏议大夫,岂不比虚耗光阴在村里熬日子强得多?
对于吕雉的恳求,鹤华一口应下。
历史上吕雉的两位兄长死后,吕家的男人便只剩草包,一群草包里凑不出一个脑子,所以才会在优势明明在自己的情况下还落了个满门绝灭的下场。
对比吕家的草包男人,吕鬚可谓是遗传了姐姐吕雉的政治眼光,看出了功臣宿将的算计,更看出家族即将灭门的隐患,奈何自己的女子身份让她很难掌权,便只能清醒着坠落,在大厦将倾之际奢靡度日,宁愿挥霍一空,也不愿自己死后家产被仇人霸占。
这样的人只要给她一点阳光,她便能开出极其绚烂的花儿。
所以鹤华将吕鬚留在身边,让她跟着寒酥做事,且积累些政治经验,为自己日后的掌权培养人才。
鹤华翻开资料,大致扫了几眼,这些纨绔们的确在用心做事,只是没有经验,又着实受能力所限,给出来的东西看着像是在糊弄人,若换个脾气不好的人来看,估摸着能气得火冒三丈。
不幸中的万幸,看资料的人是她。
——拜王离所赐,在这种事情上她的情绪向来稳定,容忍性极高。
“你们有心了。”
鹤华放下资料,“只是数据不够精准,有很多东西疏漏了。”
公子成尴尬一笑,“那臣回去再整理一份?”
“不必。”
鹤华抬手。
吕鬚指挥着亲卫,将宗亲老臣之前送来的资料抬了上来。
整整几大箱的资料摆在面前,再看看自己送上去的薄薄二十几卷资料,众公子面上有些挂不住。
“公主既然已经有了资料,又为何让我们去摸底探查?”
公子界瘸着的腿尚未养好,看资料被亲卫抬上,心里有些不满。
——这不是让他们做无用功吗?
公子陶连忙去拉公子界的衣袖。
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人的腿还没好呢,怎么现在便把之前被章邯从酒楼摔下来的教训忘了个精光?
摔得还是太轻!
就应该再摔重点,让他在床榻上躺个一年半载,他才能真正长教训。
鹤华道,“因为我想看你们的能力能不能支撑你们去做这件事。”
“你——”
话刚出口,公子界便觉得腿上巨疼,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回头怒视拧自己的人。
入目的是公子陶恨铁不成钢的脸。
少年几乎在脸上写着,你自己找死不要拉上我们。
公子界憋憋屈屈闭了嘴。
行趴,公主是公主,哪怕做了错事,她也是对的。
“敢问公主,我们是否通过了公主的考核?”
公子成试探出口。
“尚可。”
鹤华颔首,“虽能力不济,但勇气可嘉,勉强能做我的左膀右臂,替我推进拆迁一事。”
众公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被人骂纨绔多年,他们对自己的斤两早就有了清楚认知,是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长辈们见了便想啐一口的败类。
但再怎样扶不上墙的烂泥,也有一颗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更别提他们还不是烂泥一块,而是大秦宗亲之后,六合一统的帝王的血亲,族里出了这么厉害的帝王,他们深感自豪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陛下可以,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可以?
当然,他们肯定做不到陛下的功绩,他们能将栎阳治理好,都是老嬴家祖坟集体失火才能冒出来的青烟,他们的要求并不高,仅仅是从死气沉沉的栎阳跳出去,入仕为官,正式成为大秦官吏的一员,而不是终其一生都被长辈们嫌弃,是世人眼里扶不上墙的烂泥。
公子成问道,“既如此,那公主准备何时着实拆迁?”
“你们觉得何时可以?”
鹤华把问题重新抛给众公子。
公子成被问住了。
溜须拍马他行,可涉及到政务的事情,他便是两眼抹黑了。
公子成看向公子界。
公子界才是他们这群人里最有能耐的一个人,腿伤虽尚未痊愈,但这些资料大多是他整理出来的,具体什么时候才能去拆迁,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众人目光全部落在自己身上,公子界不情不愿开口,“公主,此时时机尚不成熟。”
“黔首鼠目寸光,听闻有拆迁补偿,便想坐地起价,否则便不签署拆迁协议。”
“若是按照我们的做法,威逼利诱下也能让他们签署协议。”
“但现在不同,此事乃公主牵头,若我们手段太过狠辣,非但会影响公主的名声,还会让咸阳的公卿大夫找到弹劾公主的理由。”
鹤华眸光微动。
不错,是个可塑之才,不枉她在章邯手里留下他的性命。
酒楼的那一摔,若按照章邯平日里的手段来,能叫公子界顷刻间毙命,是章邯看出了她的心思,这才收了力,只将公子界摔成骨折,并未取他性命。
思及此处,鹤华忍不住去瞧章邯。
明明陪伴她的时间不及王离久,怎就比王离更懂她心思?仿佛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只需她一个眼神,他便能清楚知道她想做什么?
目光落在章邯身上,她才发觉男人一直在看她,年龄上来之后的男人褪去少年时的青涩,身材越发高大,轮廓越发锋利,是眉眼似剑,更是气质如刀,危险而又略显阴郁。
但这样一个处处透着尸山血海趟过来的杀伐凌厉的人,看向她的目光却极为柔和,沉静而专注,仿佛世界纷扰与他无关,他眼里只瞧得到她一个人似的。
鹤华眼皮跳了跳。
恍惚间,她有些明白为什么她一个眼神章邯便懂她的意思了。
——他只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她。
她是他的全部世界。
鹤华心脏漏跳一瞬。
“……故依我之见,公主不妨将拆迁之事暂时搁置,做出见黔首贪婪,便放弃这块地方转投其他地方的样子来。”
公子成的声音仍在继续。
鹤华回神,收回视线。
公子成道,“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会配合公主,去拆迁地寻事滋事,让黔首们误以为公主的确放弃了他们,我们利益受损,才会去寻他们的麻烦。”
“如此一来,黔首们便会惶恐不安,既害怕我们的报复,又害怕公主的确转投他地。”
“于是乎,他们便不敢再坐地起价,而是联合起来请求我们疏通关系,让公主来回心转意。”
鹤华颔首,“你倒聪明,与我想到一处了。”
公子界心中一喜,这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了意义。
——像那种公主明明有资料,却让他们再去挨家挨户排查资料的事情,他再也不想做第二次了!
简直是被公主当猴耍。
案几上公主亲卫发下来的栎阳地形图,公子界提笔蘸墨,画了几个区域,指给鹤华道,“公主可将目光暂时放到这几个地方。”
“虽地势有些偏远,但已修好直道,不会影响东西的运输,只比原来的地方多上一两日的路上时间罢了。”
鹤华瞧了一眼,那几个地方是她一早便与章邯寒酥议定的地方,便允了公子界的提议,“可。”
“既如此,我们便着手行事。”
公子成立刻道,“公主撤回人手,我们便散布消息,争取在这个月底将这件事情彻底落实下来。”
是日,鹤华撤回所有参与拆迁的官吏。
是日,拆迁区人心惶惶,黔首们坐立不安。
“都说让你们不要狮子大开口了,这下好了,公主被你们惹恼了,不拆迁了,我们只能守着地里的粮食过日子!”
“这,我们也不知道公主这么小气啊。”
“什么小气?人人都像你这样提要求,公主拆迁的费用怕是要翻三翻!”
“那,那现在怎么办?”
“凉拌!”
“你们不仅得罪了公主,还得罪了公子们。”
“这可是他们向公主邀功的好项目,如今全被你们搅散了,你们就等着他们来报复吧!”
“公主讲道理,可这些纨绔公子们却是半点道理不讲的!”
是日,众公子聚众闹事。
是日,拆迁地人仰马翻。
茶馆里的男人轻啜一口茶,将窗外闹剧尽收眼底。
茶馆行人议论纷纷——
“嗐,人心不足蛇吞象,明明能借着拆迁的东风飞黄腾达,却偏得寸进尺,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都听说了,公主看上了城外的几处地方,这几天已经着手让人去调研了,那里的黔首们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说是只要能拆迁,便什么都好说,公主给他们什么条件,他们便接受什么条件。”
“这才是聪明人。”
“拆迁不仅能拿一笔钱,等房子建好了,还能得几处房子,原来的地方建了工厂,自己或将房子租赁出去,或自己开个店铺做工厂工人的生意,岂不比自己抱着老宅漫天要价强得多?”
男人静静听着行人们的七嘴八舌,面上没甚表情。
一盏茶见底,他收回视线,取出一粒金瓜子,搁在茶馆桌面。
男人起身离去。
“哎,郎君,还没找您钱呢!”
小二拿起金瓜子,放在嘴里咬了下,隔得牙齿一阵阵疼,便连忙追出来。
“不必找了。”
男人纵马离去。
暮色深沉,男人抵达县令府邸。
鹤华带的人并不多,只驻守内宅,守在府邸外的卫士是栎阳人,认不出男人身份,只觉得此人气质光华,非富即贵,多半是咸阳来的贵族公卿,这种人万万不能得罪,守卫便快步上前,接了男人马缰,殷勤问道,“贵人高姓大名?”
“你就说,故人来访。”
男人轻轻一笑,声音清朗。
若说故人, 公主的故人两双手加一起也数不清。
以少将军王离为首的新一代关中儿郎,以阿姐刘季为首的外来势力,有以章邯为首的平民晋升军功超然的一群人, 当然, 还有以王贲蒙恬蒙毅为首的上一代的关中贵族,这些都是公主的故人, 都能不远万里来相见, 为公主解一时之困。
可问题是此人深夜造访, 不报官职姓名, 只言故人来访,这等行为又这般隐藏身份,来人的身份已昭然若揭。
——远在万里之遥的将军蒙毅。
但此人不是处处躲着公主么?
连公主千里迢迢追过去, 也只是换来一句公主长大了。
这人心思透明得像是最上乘的琉璃,让人一眼便能望到底, 他对公主并无半点旖旎情愫, 更无男女之情, 只有如兄如父,盼公主长大,盼公主盛放,除此之外, 再无其他,似这样一个清风朗月的人,却在这个时候在深夜以这样方式来造访, 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当然, 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此人并非驻守边疆修筑直道的蒙毅,而是咸阳城的少将军一时兴起, 便纵了马来寻公主,咸阳距栎阳不过一两日路程,少将军马快,半日便能抵达,早间吃了饭,正好这个点到达,所以才是孤身一人,兴冲冲对守卫讲是故人造访。
只是少将军似乎没有这么好的性子,自己在耳室喝茶候着,让守卫来内宅送信。
依照少将军的性子,多半是直接闯进来,兴冲冲将刚刚歇下的公主喊起来,拉着公主谈话家常,说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孩子气的话,见公主哈欠连天,便会笑公主精神不济,大笑一声将公主送回房间,自己去趁着酒兴去庭院舞剑,待公主次日醒来之后,便缠着公主领着他栎阳街头玩乐。
所谓少年心性,大抵不过如此。
轻别离,玩心重,日日想的不过是凑在一起玩乐,至于其他,却是从未萦绕心间。
——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最好写照。
但不管蒙毅,还是少将军王离,都不是她能得罪的人,两人都是公主的左膀右臂,万万怠慢不得,吕鬚放下手里的快步,一边让人给寒酥递信,一边快步跟着守卫往外走,“贵人相貌如此?多大年龄?”
“贵人丰神俊朗,气度光华。”
守卫道,“至于年龄,天太黑,看不太清,约莫二十多不到三十的样子。”
“……”
这话说了跟不说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出将入相的蒙毅,还是少将军王离,他们两个哪个不是极英俊极超凡脱俗的人?
至于年龄,少将军长公主六岁,蒙毅长公主十几,两人一个二十出头,一个将近三十,皆卡在二十不到三十的年龄段。
“对了,贵人气势摄人,行动无声,手上有薄茧,似乎是习武之人。”
见吕鬚面有不悦之色,守卫陪着小心又连忙补上一句。
两次的话没有半点可取之处,吕鬚有些不耐,“知道了。”
到底是死水一潭的栎阳养出来的守卫,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探查不到。
——少将军自幼习武,乃将门虎子,蒙毅出将入相,也是将门出身,他们哪个不是自幼习武?哪个不是气势摄人的习武之人?
只是蒙毅气质更为平和,是光风霁月的蒙上卿,为夫可托终身,为臣可寄万里。
少将军便不同了,是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一身傲气欺骄阳,是性子上来了,能把天捅个窟窿的敢与天公试比高。
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可到栎阳守卫这里,说得跟一个人似的。
——以小见大,栎阳官吏皆是守卫这样的人,也难怪如今的栎阳暮气沉沉,从曾经的国都沦落到现在的无人知晓。
吕鬚穿过长廊,快步走在通往耳室的路上。
这里是栎阳县令的府邸,远比不得咸阳宫的壮丽威严,咸阳宫中夜里步点灯,只用拳头大的夜明珠缀在六角琉璃灯里,悬挂在屋檐之下,夜明珠透过琉璃灯折射着朦胧皎皎烛光,像是天边的月色被人鞠来一捧来似的,别提有多好看了。
但像咸阳宫中那般奢靡的又能有几户人家?
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双手的人家,其中还包括了受少将军牵连被贬为庶人的上将军府,当然,如今的上将军在外又屡立战功,已经恢复将军敕封。
大秦虽蒸蒸日上,但夜里不点灯只用夜明珠的也是少数,更多的是像栎阳县令府的人家,点着寻常的灯盏,熏香炉也是小小的一盏,前后不过三进的宅院,从内宅到外面的耳房,略走几步路便走到了。
“若说公主身边一等得用之人,那必然是寒酥长史与章将军。”
吕鬚尚未来到耳室,便听到里面传来卫士的声音,“寒酥长史掌内,章将军掌外,一内一外,将栎阳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长史尚好,本就是公主身边的女官,如今被公主提拔为长史,也算平步青云了。”
“可章将军不一样,章将军战功赫赫,乃平定西南之地的第一功臣,如今又被陛下倚重,负责咸阳宫的宫门禁卫,可谓是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
吕鬚眼皮一跳。
很好,她非常确定来人是蒙毅蒙将军。
——心思简单的少将军做不来这种闲话家常便能将公主近况套得一清二楚的事情来。
亲卫的声音仍在继续,“可偏偏前途一片光明的章将军,偏就放下大高官厚禄不要,跟随公主来到小小的栎阳城,做公主身边的——”
“蒙将军,您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跟我们提前说一声。”
吕鬚笑着打断卫士的话,抬脚走进耳室。
口若悬河的卫士微微一愣,脸色大变。
——他面前的贵人居然是蒙毅?出将入相的蒙毅蒙上卿?!
“陛下降诏,召我回咸阳。”
蒙毅浅浅一笑,手里的茶盏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路过栎阳,便来瞧瞧你家公主。”
吕鬚笑了一下,俯身向蒙毅见礼,“难得将军还想着公主。”
“您、您是蒙将军?”
侃侃而谈的卫士顿时结巴起来。
“这还能作假?”
吕鬚瞪了一眼卫士,“蒙将军远道而来,你们就拿这种茶水来糊弄将军?”
“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所谓。”
吕鬚与寒酥不同,牙尖嘴利,眼里揉不得沙子,若在寒酥面前犯了错,说两句好话,再办办可怜求求情,寒酥还能帮你遮掩过去,可吕鬚从不如此,这人得理不饶人,小事也能帮你闹到大,寻常人栽到她手里,不是挨板子便是扣俸禄,总之半点好处讨不到。
卫士如临大敌,“小人、小人该死!”
“知道自己该死还不快滚?”
吕鬚眼底闪过一抹厌恶,“滚去找副将领三十大板,再扣半年秩奉!”
蒙毅掀了下眼皮。
“是,是,小人这便滚。”
卫士哆哆嗦嗦爬起来,狼狈退出耳室。
跟随吕鬚而来的其他卫士心头一震。
——吕鬚在杀鸡儆猴。
吕鬚不喜欢口风不紧的人,更不喜欢吃里扒外的人。
他们是栎阳县令的卫士,是公主的人,哪怕陛下亲至,他们眼里心里想的也当是公主,而不是被旁人三两句话便哄得将公主的事情竹篓倒豆子似的全部说出来,甚至还对公主身边的人指指点点。
这是吕鬚的大忌,更是每一个为公主做事的人的大忌。
公主的任何信息,都不能为外人道。
哪怕来人是公主的故人,是公主不远万里也要追着再见一面的蒙上卿。
吕鬚将身后众人反应尽收眼底。
公主好性,寒酥又是个心思平和的,纵得这些人越发不知道天高地厚。
在不清楚来人究竟是谁的情况下,便将公主的近况全盘托出,这简直是将公主置于险地!
不幸中的万幸来人是蒙毅,对公主毫无恶意,只有庇护之情,可若是来人是歹人呢?是故意套他们的话对公主不利呢?
这种事情不是没可能。
一旦发生,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攻击公主的武器。
她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
处置了嘴上没有把门的卫士,吕鬚含笑向蒙毅赔罪,“府上管教不严,让将军笑话了。”
“你做得很好。”
蒙毅微微一笑,“你与你姐姐一样,都是心思缜密之人。”
“将军这话便是折煞我了。”
吕鬚笑道,“姐姐掌天下工厂,我何德何能能与姐姐相较?”
“只是占了姐姐的光,承了公主的情,才能在公主麾下听吩咐。”
蒙毅摇头轻笑。
吕鬚对蒙毅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军请。”
蒙毅起身离座。
吕鬚侧身在一旁带路,“这几日政务繁忙,公主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都没时间,今日好不容易忙里偷闲早睡一会儿,可巧将军便到了。”
“公主睡了?”
蒙毅脚步微顿。
吕鬚颔首,“自然是睡了的。”
蒙毅停下脚步,“既如此,我明日再来。”
“将军还是这般见外。”
吕鬚噗嗤一笑,“若换了旁人,公主休息之后我们是不敢打扰公主的,可来人是将军,我们若不喊公主,公主醒来之后定会怪罪我们。”
蒙毅眉头微动。
“将军只管去寻公主。”
吕鬚再次对蒙毅做了个请的姿势,“只怕此时的公主已经梳洗完毕,正在书房里等待将军呢。”
“蒙毅!”
下一个瞬间,一道女声从远处传来。
蒙毅瞬间抬头。
长廊尽头,少女手扶栏杆,微微轻喘。
她显然是得到消息便急匆匆出门,身上的衣服尚未来得及换,只穿着浅荷色的中衣,外面披着随手取下的外衫,衣带尚未系,衣服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夜风拂面而过,未挽起的发与发带散在风里。
明明是略显狼狈的模样,可她的眼睛却亮得很,像是浸了水的夜明珠,在皎皎月色下越发显得流光溢彩,直直地看向来人,高兴得有些孩子气。
蒙毅眼皮狠狠一跳,人已快步走去,抬手拢了下少女身上单薄衣物,声音有些无奈,“怎么不在屋里等我?”
“我想快点见到你。”
鹤华眼睛亮晶晶,抬头看着蒙毅。
蒙毅叹了口气,“那也该穿件衣服再出来。”
“公主,您慢点。”
寒酥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捧着氅衣,“前几日刚下了雨,您仔细路滑!”
蒙毅伸手拿过氅衣,披在鹤华肩头,“你身子弱,下次不要这样了。”
“若是着了风寒,或是跌倒了,陛下怕是饶不得我。”
“阿父忙着呢,哪有时间关注这种小事?”
鹤华微抬头,任由蒙毅在自己下巴处系着氅衣衣带。
蒙毅莞尔,“你的事在陛下那里可不是小事。”
“是小事。”
鹤华道,“我说是小事,那便是小事。”
蒙毅摇头轻笑。
——还是这般孩子气。
入秋后的夜里带着凉,鹤华一路小跑而来,路上倒也不觉得凉,如今停下了,方觉的确入了秋,风里带着一股子的寒意,幸好寒酥给她带了氅衣,要不然她明日醒来定会着凉。
鹤华腹诽着,蒙毅已系好她氅衣衣带,手指收回,垂放在两侧,天边皎月朦胧,身侧烛火摇曳,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朦胧月色烛火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好看。
她看了看那双温暖大掌,心里莫名惋惜,若是在以前,她年龄尚小,便能把自己的手放在蒙毅掌心,让蒙毅给她暖手,可惜她已长大,不能再像儿时那般痴缠着蒙毅。
鹤华有些惆怅。
——这样看来,长大不全然是好事。
“怎么了?”
察觉她有心事,蒙毅温和出声。
“没什么。”
鹤华收回视线。
“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便过来了?”
“你在栎阳待多久?以后还回不回边疆?”
鹤华一叠声发问。
“来得急,忘记提前给你写信了,下次一定提前通知你。”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蒙毅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回答着鹤华的话,“大概在栎阳待个五六日。”
“至于回不回边疆,要看陛下的安排。”
鹤华摇头,“边疆有什么好的?”
“一望无际,荒无人烟,哪有咸阳热闹?莫说咸阳了,就连栎阳也比不上。”
“你待在栎阳好不好?”
鹤华回头看蒙毅,“栎阳的宗亲老臣坏死了,动不动便拿辈分来压我,你若在这里,他们肯定不敢这样做。”
栎阳的宗室老臣并没有她话里那么过分。
她拿捏了宗室老臣的软肋,那帮纨绔热火朝天为她做事,为了不让自己的子孙被她坑得断子绝孙,已有宗室老臣私下向她投诚,只是人数太少,又碍于赢褚的威望不敢明面上与她统一战线,可尽管如此,她也在栎阳取得了不小进展,再过月余时间,她选中的那几块地便能正式拆迁,一旦开始拆迁,栎阳的死水一潭便会彻底打破,接下来的一切,便交给时间,时间会给她一个完美答卷。
栎阳的事情解决之后,她便堵住了公卿大夫们的嘴,让他们无法以能力不济来攻击她,这样以来,她被阿父选为继承人的事情便能提上日程。
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她在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目标,追随着阿父的脚步,成为像阿父那样的人。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希望蒙毅能陪着她。
倒不是像以前那样需要蒙毅帮她解决困境,而是单纯的想要蒙毅陪着她。
陪着她就好。
就像小时候那样,无论她去了哪里,身后总有蒙毅跟着她,她只要一回头,便能看到他的身影。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安心了。
“公主,您已长大,那些宗亲老臣不是您的对手。”
蒙毅摇头轻笑。
鹤华有些不满。
又是这样。
自从三年前分别之后,蒙毅便不再像之前那样纵着她,仿佛她的成长,便是与他的割席,她的人生不再有他的参与,而他要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们两个像是短暂相交之后便渐行渐远的两条线,终其一生不再有交集。
“蒙毅,你变了。”
鹤华轻哼一声,抬脚走进房门。
房间里,留守的女官已沏好热茶,鹤华轻啜一口茶,目光落在蒙毅身上,“若是在以前,你肯定放下不下我的,不需要我主动开口,便会私下为我疏通我与宗亲老臣的关系。”
“可现在,哪怕我开口,你也只是一句我已经长大了,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可是蒙毅,我在意的是他们是不是我对手的事情吗?”
“我在意的是你的态度。”
“你的态度让我心里很不痛快。”
鹤华抬眼看蒙毅。
蒙毅动作微顿。
寒酥亦步亦趋,跟在鹤华身后。
——公主还是原来的公主,在至亲至近之人面前坦诚直率,心里想什么,嘴上便说什么。
吕鬚给蒙毅奉茶,“将军,吃茶。”
蒙毅接下茶盏,慢慢饮了一口。
“公主,您自己也说了,那是小时候。”
大抵是觉得鹤华的话有些孩子气,蒙毅笑了一下,“当年的您——”
“好了,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意识到蒙毅说的不是自己想要听的话,鹤华打断蒙毅的话。
房间陡然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