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显然是不能的。
公主这般说,多半是想省些修建工厂的费用,将这些钱分摊到他们头上,由他们替她来出这笔钱。
又要拆迁,又要修建工厂,这个费用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饶是公主身怀巨款,两件事情连起来做也颇显吃力,所以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哄骗他们投资工厂。
宗亲老臣们尽皆哑然。
鹤华忍不住笑出声,“伯祖父,您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在这件事情上犯了糊涂?”
“工厂阿父的产业,此事做不得假,可几家工厂却不是阿父的产业,而是我向阿父讨要的,自己独立修建运营的。”
赢褚眼皮微抬。
“因为这几家工厂隶属于我,所以运行模式也好,选址修建也罢,都是由我来拿主意的。”
鹤华笑道,“工厂与阿父的关系,也只是每月按照工厂效益向阿父交赋税,除此之外,便与阿父无任何干系。”
这是她一早便与阿父议定的,拿栎阳当成试验地,推广国有+股份制的工厂。
工厂隶属于国家,下面的人难免出工不出力,早期工厂效益好的时候,他们偷懒耍滑倒也罢了,可若等工厂开始走下坡路,他们的明哲保身便是在下坡路上猛踩油门。
这种行为当然要杜绝。
改变这种行为最好的方法,是尽可能让更多的人参与到工厂建设分红中,工厂的效益与自己的收入挂钩,他们便不再是给阿父打工,而是给自己打工,只有这样,才能激发他们潜力,让他们全心全意投入工厂运营之中。
当然,这种模式只适合生产日常消耗品的工厂,薄利多销,更新迭代快,让利于民也无妨,至于那些利润极高的工厂,还是要牢牢抓在手里的。
——修建直道修建城池与船只都是要花钱的,若没这些工厂支撑着,这些工程根本开不了工,更不可能给前来服徭役的黔首们包吃包住包工钱。
“公主,此话当真?”
宗亲有些激动。
鹤华笑着点头,“当然是真的,我骗你们做什么?”
“你们若不信,可翻开工厂册子的最后一页,上面有写工厂的运营方式。”
众人离开翻到最后一页。
从第一家工厂开始算起,工厂在大秦已有近十年的历史,十年时间足够让他们这些宗亲老臣对工厂的运营方式有一个简单的认知,工厂全是陛下的产业,所以收益人的名字写的是陛下,至于实际负责人,则是陛下亲自委任的厂丞,而册子里的工厂则不痛,收益人的名字有两个,前面是陛下,后面是公主,实际负责人仍未认定,此时仍空着。
众人大喜。
——公主果然没有骗他们,这的确是公主从陛下手里讨要的工厂,公主做得了主!
赢褚也是一喜。
只是他心思到底比旁人缜密些,知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若他们一口将这件事应下来,便有些上赶着的嫌疑,容易被公主拿捏,还是先将此事放一放,略过个一两月再给鹤华答复。
“公主有心了。”
赢褚合上册子,缓声开口,“只是此事牵扯甚广,老夫需与相关吏官好生商讨一番才能给公主答案。”
性急的宗亲见此,不免有些着急,“伯父——”
“何事?”
赢褚眼睛轻眯,眼底尽是威胁之意。
性急的宗亲未说完的话尽数被堵回肚子里。
——在栎阳,陛下的诏令未必有赢褚的话好使。
鹤华不由得笑了笑,“不着急,这只是我的一个不成熟的想法,阿父准不准还是两可呢。”
“伯祖父只管与吏官们商议,我么,便再回咸阳与阿父商议。”
“什么?”
宗亲脸色微变,“公主的这个想法还未得到陛下的准许?”
鹤华颔首,“是的。”
“阿父只说将这几家工厂给了我,却未说经营模式可以任由我去更改,我本想给阿父来个先斩后奏,待拿着伯祖父叔祖父们的钱将工厂建成了,再与阿父上报这件事。”
“毕竟花了伯祖父叔祖父们的钱,阿父纵心有不满,不会将钱昧下,可事已至此,只能任由我糊弄过去,每年从工厂效益中分出一部分钱给伯祖父与叔祖父们。”
鹤华将茶盏放下。
茶盏落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轻响传到众人耳朵里,众人眼皮微微一跳,心情格外复杂。
——他们都把工厂日后的分成收益想好,但公主这里还没请示过陛下?
这简直是在逗他们玩!
鹤华轻捋衣袖,“可惜现在来看,伯祖父与叔祖父们似乎并未做好与我共同进退的准备。”
“也罢,此事暂时搁置,先做拆迁之事,待拆迁之事办妥之后,再讲工厂搬迁重建的事情。”
“……”
不,他们现在就想讲工厂!
工厂若不能敲定下来,他们怎么可能花费心思推进拆迁?
但鹤华却完全不给他们这个机会,手指拢着衣袖,吩咐身侧的章邯,“章邯,送客。”
“喏。”
章邯颔首。
“请吧。”
章邯对众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宗亲老臣面面相觑。
不是,公主怎么不按照套路来呢?
正常来讲,公主抛出橄榄枝,他们矜持一二,公主便故作催促,说什么机会难得,若是错过,必会叫他们后悔终生,于是他们便在公主的催促下勉为其难占了这个便宜,奉上万贯家财成为工厂的股东。
可他们刚刚矜持了那么一下,赢褚言要与官吏们商议之后才能答复公主,公主怎就直接对他们下逐客令了呢?
宗亲老臣们百思不得其解。
——大抵是因为公主到底年幼,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赢褚说完话,她还以为他们无心投资工厂,这才不提工厂,让章邯请他们离开。
想明白这件事,宗亲老臣们立刻开口,“公主,老夫有话要讲——”
“公主累了,需要休息。”
章邯漠然打断宗亲的话,“你的话留到明日再说。”
被人随随便便打断话,宗亲有些不耐,“公主虽仁善,但这里不是你一个卫士能撒野的地方。”
“老夫与公主说话,哪有你来插嘴的份儿?”
章邯挑眉。
鹤华悠悠一笑,“叔祖父,他可不是普通的卫士。”
“他姓章,名邯,在西南之地立下赫赫战功的先锋将军。”
宗亲脸色微变。
“西南战事已平,他在朝中无甚要事,便被阿父指给了我,让他随我来栎阳做事,做我的左膀右臂。”
鹤华慢悠悠说着话,“以他的身份,莫说能在我面前说上话,就连阿父面前,他也是颇得重视的。”
赢褚眼皮狠狠一跳。
章邯,平定西南之地的首功将军,凯旋之后得陛下器重,蒙毅远赴边疆,他便接替蒙毅,掌管宫门禁卫,是陛下身边一等得用之人,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被陛下派给公主,做些迎来送往的亲卫活计,由此可见,陛下对公主的重视可见一斑。
章邯来做公主的亲卫,少将军王离与公主青梅竹马,出将入相的蒙毅与公主暧昧不清,吕雉刘季韩信萧何等人皆是公主一手提拔,如今在朝中占据一方位置,是毫不掩饰支持公主谋夺太子之位。
对于这些事情,陛下不仅没有出手干预,甚至还推波助澜,那是不是意味着公主在陛下心里绝非一个普通受宠的公主,而是传言是真的,陛下真的将公主视为继承人在培养?
电石火光间,赢褚心头闪过无数念头,但转瞬之间,这些念头又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荒唐念头在萦绕。
——公主极有可能是陛下选中的继承人。
大秦的帝王,九州的君主,放着自己二十多个儿子不选,而是选择了一个最小的女儿为继承人?!
赢褚手指微微一颤。
——简直荒唐!
“原来是章将军,失敬失敬。”
耳畔响起奉承声。
赢褚回神。
他抬头看章邯,章邯脸色淡淡,对周围人的前倨后恭态度视而不见,只对众人做了个请的姿势,无声对众人下逐客令,而那位被帝王偏宠的公主,则是拢着衣袖安然坐在主位上,看他将众人请出。
赢褚冷哼一声。
“老夫告辞。”
赢褚起身,转身离去。
这显然是隐隐有了薄怒,宗亲老臣颇为意外,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便翻脸了?
“公主,大兄就是这个性子,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众人连忙替他描补。
鹤华轻笑,“我与他计较做什么?”
“公主海量。”
“公主大度。”
一行人连忙奉上一顶又一顶高帽。
又过一会儿,众人见鹤华面上着实不曾动怒,这才向鹤华辞别,去追拂袖离去的赢褚。
章邯目送众人离开。
众人身影消失在长廊,章邯收回视线,按剑转身,向鹤华道,“公主不该表明我的身份。”
“栎阳的宗室老臣皆是些故步自封之辈,一旦他们察觉到陛下的心思,便会极力阻挠公主在栎阳发布的政令。”
“他们的心胸与见识让他们无法接受公主为帝国继承人。”
“我当然知道他们接受不了我。”
鹤华轻轻一笑,“他们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为什么要他们来接受我的存在?”
“阿父认定我,而我也对得起阿父的认定,这便够了。”
“至于其他人的看法,我无需放在心上。”
“我从牙牙学语走到今天的位置,不是为了旁人的眼光委屈求全的。”
章邯眉头微动。
——公主比他认知中更加张扬笃定。
或许这就是被在宠爱中长大的人才会有的底气。
流言杀不死她,诽谤影响不了她,她像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越在暗无天日的地狱,越光灿夺目,美不胜收。
“再说了,之前的变法是削弱宗亲老臣的势力,为朝堂新贵们提供位置,他们阻止变法,一是受思想限制,二是为了维护自身地位。”
鹤华道,“可我不同,我是来给他们送钱的,只要他们配合我的政策,日后纵然再被阿父削弱,也有大笔的钱财可以傍身,不止能让他们安享晚年,更能让子孙做个富贵闲人。”
“我对他们来讲百利无一害,他们不会像之前那样抗拒变法一样抗拒我。”
鹤华抬手掐了下眉心,“当然,纵然抗拒也无妨,我已找好自己的退路,他们不来入股,便叫咸阳的公卿大夫们来入股。”
章邯眼皮微抬。
半息后,男人走上前去,手指轻拢,指腹落在鹤华太阳穴。
力道不轻不重,比寒酥的揉捏更叫人放松,鹤华舒服地眯起眼,轻轻叹了一声。
“工厂是个香饽饽,想要从里面分一杯羹的人不计其数,我之所以选择他们,是因为他们在栎阳之地经营数年,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有他们相助,我的政令更容易推进,可若没有他们,我一样能在栎阳扎根,无非是困难些,耗费时间久一些。”
鹤华道,“但这些困难与时间,都在我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章邯垂眼看着明艳娇俏的少女,“公主高见。”
“什么高见不高见?不过些浅显道理罢了。”
鹤华噗嗤一笑。
“还有呀,我才不想让他们轻视你。”
鹤华抬眸看了眼章邯,“你来当我的亲卫已经很委屈了,我不能再任由他们将你看扁了去。”
不是所有人都与她一样受社会主义教育长大,这个时代多的是狗眼看人低的人,章邯是战功赫赫的将军,还是她麾下的一名亲卫,两者待遇完全不同,前者能与宗亲老臣们推杯换盏,后者与宗亲老臣多说两句话都会被斥责逾越。
她不喜欢看到她的人被斥责。
尤其是这个人明明可以备受推崇,却因为她的原因被人轻视。
“公主,我已经习惯了。”
章邯抿了下唇。
寒酥捧上一碟小点心。
鹤华夹起一块小点心,抬手送进嘴里,“你习惯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不习惯。”
点心入口即化,鹤华轻叹一声,声音有些含糊,“总之我不喜欢看旁人欺负你。”
章邯眼皮轻轻一跳。
鹤华细嚼慢咽吃着小点心。
旁人是上了年龄之后便会戒掉幼年之际的小零食,但她不一样,她还是喜欢小点心,尤其是忙里偷闲之际来一块,软糯糯的口感在唇齿间溢开,简直给个神仙都不换。
但长大后的她显然比幼时有自控力,碟子里有六块小点心,她吃了三块便放下,抬头瞧了眼正在注视着自己的章邯,伸手将碟子往章邯的位置推了推。
“你也该饿了,先吃点点心垫垫肚子。”
鹤华道,“再过几日庖厨们便该到了,咱们便不用像现在这般饥一顿饱一顿了。”
为了打宗亲老臣们一个措手不及,得到阿父任命后,她带着章邯并数十个亲卫便匆匆来了栎阳,事实证明这法子有效归有效,只是让自己的肠胃颇为受罪,这里的饭菜她吃不惯,略吃两口便放下筷子,幸好这里的点心还不错,还能拿来吃一吃,不至于让她日日饿着肚子。
“谢公主。”
章邯松开手。
被人按摩了这么久,鹤华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先去休息一会儿。”
“若有急事,你再叫寒酥来喊我。”
“喏。”
章邯颔首。
鹤华扶着寒酥的手,回到内室小憩。
偌大花厅,只剩下章邯一人。
章邯慢慢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点心送到嘴里。
香糯软甜,的确是好味道。
章邯垂眼,慢慢吃着点心。
“章将军,忘了给您——”
女官挑帘而入,手里拿着一双筷子,但见章邯用着鹤华方才用过的象牙笏,女官心头一跳,声音微微一顿,目光落在章邯手里的象牙笏上。
章邯已吃完点心,手里的象牙笏尚未放下,洁白象牙被骨节分明的手捏在手里,有一种异样的好看。
章邯收起象牙笏,将碟子与象牙笏一同交给女官,神色一如往常,丝毫不见被人窥见心思的慌乱,“有些饿了,吃得急。”
“这里的饭菜的确不大好吃。”
女官掀了下眼皮,“但此物乃是公主之物,将军还是不要僭越为好。”
章邯微颔首,神色淡淡,“多谢提醒。”
章邯走出花厅。
男人高大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女官收走碟子与象牙笏,匆匆去寻寒酥。
熏香袅袅,鹤华刚刚歇下,睡得正香。
外间的寒酥端坐在案几前,正在看纨绔们递来的资料。
随着鹤华身份的水涨船高,寒酥已不是最初的管事宫女,而是得了公主长史的官职,负责鹤华起居与内务,外面送给公主的资料,都要她筛选之后才给鹤华过目,小事她可以拿主意,大事交给鹤华莱裁决,大大提高了鹤华处理政务的效率。
今日又是如此。
纨绔们热火朝天搞拆迁,一封又一封的帖子递到鹤华这儿,寒酥仔细甄别着,将有价值的帖子拿出来,没甚用处的帖子丢在一边。
女官见寒酥在忙,心里不免有些犹豫。
方才的那件事或许是她多心了,章将军只是饿了,所以才用了公主的象牙笏,仅此而已,并无其他意思。
再者,公主与章将军极为要好,哪怕章将军与少将军闹了矛盾,公主也是护着章将军的,这件事纵然被公主知道了,公主也不会说什么,否则为什么公主连少将军都不带,却独独带上了章将军呢?
女官斟酌片刻,悄悄退下。
“站住。”
寒酥放下手里翻阅后的帖子,重新拿起一本新帖子,“何事报我?”
女官手指微紧,“无事。”
“无事?”
寒酥放下帖子,目光落在女官身上,“若无事,怎会在外面站了半柱香有余?”
女官心下一横,快步走到寒酥面前,压低声音,将刚才自己撞见的事情说与寒酥听。
寒酥眼皮狠狠一跳。
——这位章将军越发不遮掩自己的心思了。
可问题是公主的确与他要好,而他也的确是良配,家庭简单,虽有战功,但根基浅薄,比武将世家出来的将军们好拿捏多了,若她们阻拦太过,反倒会误了公主的大事。
女官试探道,“是否给少将军去信一封,请少将军过来?”
“若少将军也在此处,章将军兴许还会收敛些。”
“少将军心思单纯,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寒酥摇头,“他俩撞在一处,从来是少将军处于下风。”
“那,蒙将军呢?”
女官又道。
寒酥眼前一亮。
——三年已过,直道大成,蒙将军也该从北疆回来了。
若是公主, 亲卫当说公主来信,而非含糊的栎阳过来的书信。
算一算时间, 公主已有半年时间不曾给将军写信, 到底是少年人的感情, 来得快去得也快, 三年前不远万里追到边疆,三年后断了书信往来,仿佛自己生命中不曾出现过这个人一般。
副将瞄了一眼蒙毅。
出将入相的眉头微动, 神色如常,仿佛并不在意写信之人是公主还是其他。
副将肃然起敬。
到底是陛下身边一等得用之人, 单是这种心胸气度, 便能将寻常人衬成跳梁小丑。
“是的, 栎阳。”
亲卫欠身,双手捧上书信,“寒酥长史写给将军的信。”
蒙毅抬手接过,撕开封条, 打开书信。
副将小心翼翼瞥向蒙毅手里的书信。
习武之人感官敏锐,眼力更是一等一的好,只一眼, 便叫他瞧见书信上的章邯二字。
那个被公主提拔, 然后在西南之地屡立奇功的少年将军?
此人虽有战功, 但并非贵族出身,家世简单, 根基浅薄,远比武将世家出来的人好拿捏。
身世才情皆良配,更绝的是此人长了一张艳若桃李的桃花面,若非尸山血海浸染出来的杀伐凌厉所压着,还会让人误以为是哪里来的楚风小倌,似这样的人守在公主身边,也怪不得公主把将军抛在脑后。
将军虽好,可到底大公主许多,待公主如兄如父,对公主管束颇多,情到浓时觉得管束是为自己好,可若情分淡了,那便是对自己的束缚,是自己迫不及待想要逃离的牢笼,哪里比得上同龄人的伏低做小温柔婉转?
副将叹了一声,顿时脑补出一出狗血大戏。
蒙毅手里拿着信,眼睛看向副将,“看完了?”
“看……没有!”
副将声音微顿,随即反应过来,“末将什么都不曾看到!”
开什么玩笑?
这种上峰惨被人挖墙脚的书信他怎么能看呢?
他不仅不能看,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以此来维护上峰那可怜且脆弱的自尊心。
蒙毅不置可否,“寒酥请我回去。”
“她言栎阳宗亲势力盘根错节,公主孤身一人,难以应对。”
蒙毅把信递给副将。
副将看了看书信,没敢接。
——这种写着公主与上峰秘事的书信,真的是他这种人能看的吗?
但上峰似乎并无遮遮掩掩不敢将书信内容见光意思,副将犹豫了一会儿,轻手轻脚接下信,一目十行看下去。
副将接下信,蒙毅收回手,双手备于身后,悠远目光落在即将修建完成的直道上。
“虽有章邯在公主身侧,但章邯到底年轻气盛,处理不好宗亲老臣与公主的关系,所以写信邀我回去,襄助公主处理栎阳政务。”
蒙毅平静出声。
副将嘴角微抽。
——大抵也只有他们这位光风霁月的将军,才会觉得这是寒酥邀请他帮助公主处理政务。
以他来看,寒酥长史写的这封信的确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言公主的不易,言宗亲老臣的抗拒,言纨绔们的办事不利,打眼一瞧,很容易得出一个公主来了栎阳,便是水深火热步步维艰的结论,毕竟寒酥只字不提公主与将军的关系,话里话外毫无旖旎之意。
可很多时候看信不能看表面,要联合写信的时间地点来看。
寒酥长史写这封信的时候,公主身入栎阳,身边仅有亲卫女官伺候左右,少将军不曾追随左右,倒是章邯与公主一同去了栎阳。
血气方刚的男人,情窦初开的少女,俩人朝夕相伴着,身边无长辈,更无教引宫人约束着,很容易发生一些花前月下的风流事。
若非失态逐渐超过寒酥的控制范围,她怎会在这种事情写这样的求助信?
要知道公主并非养在深闺人不识更不知朝政凶险的娇娇女,而是被陛下一手带大的公主,栎阳之行对她来讲虽是磨难重重,但根本到不了需要求助万里之外的蒙将军的份上。
退一万步来讲,公主的确招架不住栎阳的宗亲老臣,可将军远在边疆,等将军得到消息,八百里加急赶到栎阳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根本帮不到公主的忙。
——若真到了紧急关头,求助离栎阳不远的蒙恬将军都比求助将军来得容易。
可问题是,他们的将军似乎并不明白寒酥写这封信的用意。
又或者说,将军明白,但碍于他年长公主太多,又或者他对公主并无男女之情,所以他选择性忽视寒酥的言外之意,只将这封信当做普通的求助。
副将心情格外复杂。
“将军,寒酥长史乃是公主最为心腹之人。”
斟酌片刻,副将试探出声,“若非公主之难不可为外人道,长史怎会在这个时间给将军写这样的书信?”
蒙毅看了一眼副将,“你的意思是,建议我回去?”
“末将不敢。”
副将立刻道,“只是末将觉得,此时的公主需要将军,至于将军回还是不回,全在将军一念之间。”
对于蒙毅会不会回去这件事儿,副将持悲观态度。
当年将军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宁愿从咸阳远赴边关也不愿继续待在公主身边,其心思已昭然若揭——将军对公主只有亲情,并无男女之情。
离开公主,是因为公主终有一日要长大,将军觉得他不该成为公主成长路上的绊脚石,所以才会毅然决然来到北疆。
若非公主不远万里追到这里,只怕将军连书信都会一并断了,让公主彻底习惯没有他的日子,也让公主彻底习惯自己一个人,在没有任何人的庇佑下快速成长。
公主的确是成长了。
在她选择与少将军一同闯宫门出发之际,她便已经成长了,她不再是被长辈们庇佑被长辈们安排一生的小公主,而是从锦衣玉食的尊荣里长出了棱角与自己的想法。
她不再满足被安排。
她不再沉溺于旁人的为她好。
她开始独立思考,成长与得失的代价是什么,然后打破陛下给她的舒适圈,决然追求心之所向。
从公主的改变来看,将军的离开是对的。
若将军不离开 公主永远是那个遇事便去找将军的小公主,而不是独立思考事情的能够独当一面的有继承人潜质的公主。
公主长大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依赖将军。
她给将军的书信,从一月三封到三月一封,再到半年没有半点消息传来,她已经习惯了没有将军的生活。
——她已经不再需要将军。
如果这一次将军不回去,那么公主的未来,将与将军没有任何关系。
副将呼吸微顿。
“将军,公主需要您。”
半息后,副将脱口而出,“您回去吧!”
“您若再不回去,下次寒酥长史给您送来的便不再是这样的书信,而是公主好事将近的书信!”
蒙毅眼皮微跳。
“公主好事将近的消息?”
蒙毅看向即将凝固的乌色直道,唇角抿成一条线,“若果真如此,我更不必回去。”
副将瞬间心梗,“将军——”
“你看,这里的直道快要铺好了。”
蒙毅手指微抬,指向直道,打断副将未说完的话。
“末将知道,末将知道直道快要铺好了。”
副将着急上火,“直道铺好了,您的任务便完成了,您更改回去帮公主了!”
“将军,您为什么不回呢?”
副将不解,“将军,公主是人,并非物件。”
“物件放在咸阳十年八年,它可能还保持着原样,但公主不一样,公主金尊玉贵众星捧月,想要讨好公主的人不计其数,莫说十年八年,三五年再回去,公主便与之前大不一样——”
副将声音微微一顿。
恍惚间,他有些明白将军为什么不回去了。
少年人的情谊最为直白,来得快去得也快,三年前爱之入骨,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三年后形同陌路,连书信都吝啬一封,纵然回去了,又有什么意趣呢?
与章邯争风吃醋?
还是与王离阴阳怪气?
那不是他家将军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家将军是天山上的一捧白雪,夜幕里的一抹月色,是君子如衍,珺璟如晔,更是清风朗月,落拓不羁,他不屑更不会将自己陷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争宠地。
副将静了一瞬。
“将军,末将明白您的意思了。”
副将轻轻一叹,“但末将还是要劝您一句,少年人的情爱如疾风骤雨,来时汹汹,去时寂静。”
“常人皆道,这样的情谊不要也罢。”
“不能长久的感情除了扰人心绪外,对自己并无进益,所以很多人对这样的情谊不屑一顾,从不放在心间。”
“可是将军,再怎样一闪即逝的东西,它也是真的存在过的。”
“世人怨它短暂,却不知它突破一切在星夜闪过之际,已经耗去它所有勇气。”
蒙毅眼睛轻眯。
“不是谁都能对没有希望的事情初心不负。”
副将道,“更何况,那人是公主。”
“她生来便万众瞩目,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